顧清霜涼氣倒吸,素手一把攥住他的衣襟:“施主幹什麽!放貧尼下來!”


    蕭致淡淡挑眉:“起都起不來,摔得這樣厲害,師父怕是自己走不了。”


    “走……走得了的!”顧清霜身上掙紮,又說,“無論如何都請施主先放貧尼下來。這是佛門淨地,如此這般,讓寺中尼師見了是要挨罰的!”


    煙雨繚繞裏,隻聞一聲嗤笑:“她們不敢罰你。”


    說著他已提步,大步流星地拾階而上。顧清霜心神早已定住,但麵上的驚惶羞赧都不散去,不安地掙了又掙,口中也不住地還在說著:


    “施主慈悲,放貧尼下來吧。”


    “貧尼並未傷著,自己走得了,不敢勞動施主。”


    “施主,此處已沒有台階了,平地貧尼自己也行得,求施主放貧尼下來。”


    她拿捏著口吻,初時猶含薄怒,不知不覺已轉為無奈哀求。那聲音柔而軟,帶著妙齡少女獨有的愁緒,聲聲直入心房。


    他大半路都沒有理她,後來,大約是被她念得煩了,居高臨下地垂眸瞧她:“小師父腿腳不好使,話還很多。”


    顧清霜情不自禁地打了個激靈。


    這個激靈卻不是裝的。她是在算計他不假,但當今聖上俊逸之名在外,年輕宮女們私下裏想入非非的議論從不見少。她七歲入宮,在尚儀局裏近十年,從前縱沒動過那些心思,單聽那些議論也總在好奇之下設想過這個人是什麽樣子。


    現下這一眼,卻勝過那一切設想。顧清霜心下怦然,目光在他的舒眉朗目之間怔怔地滯了兩息,才倏爾又回神,口吻變得生硬:“施主一句也不肯聽,卻怪貧尼話多?”


    他仍不理睬她的掙紮,隔著初秋已略微厚實的海清,她都能感覺到他手臂的有力。


    他無甚情緒地睃著她:“入了佛門淨地就該心存善念,我豈能眼見你摔成那個樣子而無動於衷?再說,你我皆衣冠齊整,我大大方方送你回房,你這一路掙紮與喋喋不休,倒好像這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說到此處他微微頷首,壓下去的聲音低沉帶笑:“看來小師父六根不淨,還需多加修行。”


    “施主你……”顧清霜羞惱交集,美眸怒瞪。他對上她的視線,不再繼續嘲弄,哈地笑了聲,複又提步前行。


    於是這後半程,顧清霜安靜得很,安靜得一聲都沒再出。隻是他若低眼看她,必能看見她一副忍而不發的氣惱模樣。


    袁江緊隨在後為他們撐著傘、阿詩在前麵引著路,又小半刻過去,可算到了顧清霜的禪房。禪房裏的燈火早在阿詩半晌前回來取傘時就已燃明了,她疾行兩步上前推開門,剛側身一避,蕭致已大步流星地進了屋。


    顧清霜的禪房內外兩間,裏屋是正經安睡用的床榻,外屋則是窗邊有方茶榻。茶榻低矮一些,但上麵鋪著被褥也並不硬,蕭致目光一掃便走過去,小心地將她放在茶榻上,口中吩咐袁江:“傳太醫來。”


    顧清霜傾身揉著腳腕,頷首輕言:“多謝施主。”


    身姿嫋娜,口吻輕柔。身姿前傾之下,白皙的脖頸更顯輪廓,燈火映照下,玉肌的細膩也更分明了。


    他怔忪了一瞬,又笑:“小師父規矩太多,我就不多留了,告辭。”


    言畢便轉身離開,禪房不大,他幾步就出了房門,不忘回身將門關好。阿詩已提心吊膽了一路,看他離開可算鬆了口氣,坐到顧清霜身邊:“姐姐可還好?這一跤摔的……”


    忽見顧清霜立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她意有所指地指指門外,示意阿詩慎言。千福寺裏到處都是青石板鋪出的路,被雨水打濕後腳步聲最是明顯。方才那腳步聲淡去的卻太快了,她懷疑他們根本沒走。


    想來也是,天子最為多疑。若換做是她,如此頻繁地在寺院裏碰上這樣一位女尼,又不由自護地就舉止親昵起來,也要覺得是不是著了她的道。


    循循地緩了口氣,顧清霜道:“我沒事,不過崴了一下。”頓了頓聲,便又續說,“明日你若有空,幫我打聽打聽,看看方才那位貴公子是誰。”


    阿詩打量著她的神色,適當追問:“姐姐怎麽想起打聽這個?”


    “我隻怕他是……”她的聲音到此噎了噎,繼而變得輕,又帶了顫,“隻怕他是九五之尊。”


    “……姐姐胡說什麽!”阿詩頓顯駭然。這份駭然多少有三分真,因為料不到她會突然戳破。


    顧清霜麵容平靜如水。


    這事總是要戳破的,總要戳破才好有下一步。她一直在想如何戳破才不刻意又不尷尬,現下這般說,既可解他疑她有意設計之心,又可為戳破身份鋪路,不正是合適?


    阿詩又連連搖頭:“這怎麽……這怎麽可能呢?姐姐必是想多了!這千福寺是宮中祈福的地方,宗親貴戚都愛來,怎可能這麽巧就……”


    她竭力地否認,像是在勸顧清霜,又更像驚恐之下的自說自話:“再說,姐姐上次不也說,這位公子好似謫仙,許是哪位閑散王爺?”


    “……”顧清霜很帶佩服地看了她一眼。


    不得不說,阿詩反應夠快,戲說來就來。與她一唱一和,還能連帶著捧外頭兩句。


    她便一歎,順著她說:“上次我是覺得他謫仙一般,不似總在朝堂上沾染陰謀陽謀的人物,是以覺得他是位閑散王爺。可你看剛才……我怕舉止不妥被各位師父責罰,他胸有成竹說沒人敢罰我;回到房中來,又隨口吩咐那位伴伴傳太醫。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再行細想……你還記不記得,上次咱們碰上他,可是在雲和郡主的禪房外?”


    阿詩斷聲否認:“雲和郡主自幼養在宮裏,與各位王爺都是熟絡的。哪位來看看她,也都……也都不稀奇呀!”


    “那若他今日還是來見雲和郡主的呢?”顧清霜硬聲反問,搖一搖頭,“你我都是尚儀局出來的人。這幾年,中秋時總來千福寺探望雲和郡主的,是誰?”


    阿詩被駁得沒了話,啞啞地杵了會兒,又聲音低若蚊蠅地詢問:“那若……那若真是皇上,姐姐想怎麽辦?”


    顧清霜反問:“有什麽怎麽辦?我隻想知道他是誰,免得日後招惹大麻煩。至於旁的,隻要不擾我清修,我什麽也不想管。”


    說完頓聲略等,又問阿詩:“怎麽了?”


    阿詩語中很有幾分不甘:“我隻覺得姐姐貌美,比宮裏的主子們也是不差的,為那起子負心人荒廢一生實在不值當。”


    “又說這個!”顧清霜帶著兩分責備,食指點在她額頭上。若從窗紙上映出的影子看,恰是女兒家嗔怒模樣。


    門外終於又響起腳步聲,雖刻意放輕,仍清晰可辨。顧清霜靜聽著那腳步聲漸漸遠去,阿詩撫著胸口一吐舌頭:“還好姐姐心細,不然我怕是要說錯話了。”


    .


    這場雨就這樣在中秋時下了一夜,到翌日清晨才停。於是四處都潮得很,草葉上積著水珠,空氣裏彌漫著稠霧,陽光費盡力氣也投不下來,直至晌午,宮牆間還冷颼颼的。


    宜明宮正殿裏,晴妃懶懶地歪在貴妃榻上,手裏攏著個手爐,假寐了大半日。


    自雲和郡主前去千福寺修行至今,每至八月十六,宮裏許多人都是這樣懶懶的。想著皇上宮裏裝著那麽個人,哪怕車馬顛簸也必要在這合家團聚的日子去看她一眼,嬪妃們心裏都不是滋味兒。


    珠簾忽而一陣輕響,晴妃合著眼,隻道是宮女不當心,不由得皺了眉。


    隨之傳來的卻是銀鈴般的笑音:“姐姐還在這兒躲懶,可不知宮裏好大的熱鬧?”


    “你怎麽來了?”晴妃睜眼笑笑,示意來人落座。


    來者乃是明嬪,是她表妹,二人自幼就算相熟,又先後進宮,相互扶持。私下裏明嬪便也沒那麽多禮數,草草一福就算見禮,接著直接坐到了晴妃榻邊去:“今兒個一早,榮妃聽說昨兒個隨駕去千福寺的太醫比聖駕晚回來了兩刻,道是千福寺那位身子不爽,巴巴地送了好些東西去關照她。”


    晴妃知道太醫的事兒。


    昨天細雨連綿,皇帝執意要去千福寺,太後怕他受涼,又或雨天路滑有什麽不妥,怕千福寺那邊當值的太醫料理不妥,專門差了老資曆的太醫跟著。


    結果,皇上倒讓太醫瞧那一位去了?


    晴妃不由皺了皺眉:“咱們榮妃娘娘啊,可真不愧是太後的親侄女,忍著一口惡心都要事事周全。”


    “可不是麽?”明嬪掩唇而笑,“可姐姐猜怎麽著?那些東西送過去,那位身邊的婢女都一頭霧水,說她身子好著呢,問宮裏頭是不是弄錯了。”


    晴妃冷笑:“那位也真是一貫不給宮裏頭麵子。”


    “是。但榮妃差去的人卻覺得這話好像不止是為了給宮裏臉色看,多了個心眼兒,就四下問了問。這一問可不得了——”明嬪頓聲,有意想賣個關子,被晴妃美目一橫,又忙主動說了,“聽說太醫還真沒去瞧那一位。這千福寺啊,如今不止一個美人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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