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外……


    我透過大地傾聽。我聽到那些波動。一枚新的鑰匙正在削製成功,她的尖角終於打磨完畢,砥礪到足以連接方尖碑,令它們歌唱,我們都知曉這件事。我們中那些仍然……懷有希望的人……正在尋找那名歌人。我們被永遠禁止自己轉動那把鑰匙,但我們可以影響它的方向。每當一塊方尖碑發出回響,你都能確信有我們中的一個在附近潛藏。我們之間會談話。所以我會通曉世事。


    奈鬆在深夜醒來。營房裏還很黑,所以她很小心,穿鞋、穿衣、悄悄出門時,都避免踩到聲音較響的地板條。其他人沒動彈,就算他們醒來後有所察覺也很可能都以為她隻是想上廁所。


    外麵一片寂靜。天空剛剛開始放亮,東方出現曙光,盡管現在灰雲密布,沒有那麽容易辨認。她走到下山道路的起點,看到腳下的傑基蒂村有幾點燈光閃爍。有些農夫和漁夫已經起床。但在尋月居,還是鴉雀無聲。


    是什麽在拉扯她的意念?這感覺很讓人心煩,黏糊糊的,就像某種東西粘在頭發上,需要硬扯下來似的。這感覺的中心是她的隱知盤——不對。更深。這拉力扯動的,是她脊柱中的光亮,是她細胞之間的銀色紐帶,是把她捆縛住的諸多線條,通往大地、尋月居、沙法,還有傑基蒂村上空的藍寶石碑,雲層散開一點兒的情況下,它時不時會顯形。那個討厭的東西是……它是……北方。


    北方發生了什麽事。


    奈鬆轉身,追隨那份感覺的來向,爬上山坡,到了熔爐的地磚上麵,停在正中央,風吹動她的頭發。在高處這裏,她能看到傑基蒂村周圍的森林,像一張地圖一樣在她麵前展開:圓圓的樹冠,還有時不時冒出的玄武岩帶。她意識的一角可以感知到力量的變化,共振的線條,還有連接,強化機製。但這都是些什麽?為了什麽?某件重大的事情。


    “你現在感知到的,是方尖碑之門被打開。”灰鐵說。他突然出現,站到女孩身邊,奈鬆並不覺得意外。


    “不止一座方尖碑?”奈鬆問,因為這就是她隱知到的情況。有很多。


    “這半邊大陸上部署的每一塊。那個偉大機製的上百個組件重新開始工作,像它們最初被設計出來的那樣工作。”灰鐵的嗓子是極為悅耳的男中音,那個瞬間像是莫名向往。奈鬆發覺自己很好奇,對他的生活,他的過去,他是否也跟自己一樣,曾經是個孩子。最後那個貌似不可能。“那麽多的力量。就連這顆行星的心髒,都可以通過那道門來輸出……而她卻用來滿足那麽微不足道的願望。”一聲輕微的歎息。“話說回來,最早製造它們的原基人也一樣,我估計。”


    不知為什麽,奈鬆知道灰鐵口中的那個“她”,就是指自己的媽媽。媽媽還活著,而且生了氣,還有那麽強大的力量。


    “什麽目的呢?”奈鬆迫使自己問。


    灰鐵的眼睛滑向她。她沒有明說,自己追問的是哪個人的目的:她媽媽的,還是最早製作並且部署方尖碑的那些古人的。“毀滅某人的敵人,當然是的。一個渺小又自私的目標,當時卻讓人感覺很偉大——盡管這些事都會帶來惡果。”


    奈鬆綜合考慮她得知的種種情況,還有隱知到的,從另外兩名守護者死氣沉沉的笑容裏親眼看到的。“大地父親還擊了。”她說。


    “正常反應,任誰都會這樣反擊試圖奴役自己的人。這可以理解,不是嗎?”


    奈鬆閉上眼睛。是的。這太可以理解了,真的,如果她考慮這件事的話。這個世界的現實,並不是簡單的弱肉強食,而是弱者欺騙並毒害強者,在強者耳邊進讒言,直到強者也變弱。然後隻剩下被打斷的手骨,還有銀線被編織成的繩索,媽媽們可以挪動大地毀滅她們的對手,卻無力挽救一個小男孩。


    (或女孩。)


    世上從沒有人來拯救奈鬆。她的媽媽警告過她,說以後也不會有。如果奈鬆想要有一天免於恐懼,她別無選擇,隻有為自己鑄造自由。


    於是她轉身,緩緩轉身,麵對她的父親,他正默默地站在她背後。


    “小寶貝。”他說。這是他通常用來跟她對話的語調,但她知道,父親此刻並不真誠。他的眼睛像冰一樣冷,一如數日之前她冰結過的父親的房間。他的下巴緊繃,身體微微顫抖。她向下瞅了一眼父親握緊的拳頭。他手裏有把刀子——很漂亮的一把刀,用紅色蛋白石做成,父親近期的作品裏,她最為喜歡的一件。它微微放光,光暈柔和,完全掩蓋了它的刀刃像剃刀一樣鋒利的事實。


    “嗨,爸爸。”她說。她朝灰鐵方向掃了一眼,後者顯然也明白傑嘎的企圖。但那名灰色食岩人沒有從黎明的森林景觀那裏移開視線,或者就是在遙望北方的天空,那裏有那麽多改變大地的事件正在發生。


    好吧。她再次麵對父親:“媽媽還活著,爸爸。”


    如果這話對他有任何意義的話,他也沒有表現出來。他隻是繼續站在那兒,看著她。尤其看著她的眼睛。那雙眼一直都像媽媽。


    突然之間,這些都不再重要。奈鬆歎口氣,兩手揉搓麵龐,那種疲憊感,一定跟那麽久遠的仇恨折磨後的大地父親一樣吧。仇恨真的好累人。虛無主義更容易點兒,盡管她並不知道這個詞,以後幾年內也不會知道。但她還是有這種感覺:極為強烈的,一切都沒有意義的那種感覺。


    “我覺得,我知道你為什麽恨我們。”她對自己的父親說,兩手垂到身側。“我的確做過些壞事,爸爸,就像是你很可能認定我會做的那些。我不知道怎樣才能不做那些事。這就好像所有人都在期待我變壞,所以我別無選擇。”奈鬆猶豫了一下,然後說出了那句在她心裏憋了好幾個月的話。她覺得,自己應該沒有其他機會說這句話了。“我還是希望你可以愛我,盡管我的確很壞。”


    她說這句話時,卻想到了沙法。沙法,不管怎樣都會愛她,就像一個父親應該做到的那樣。


    傑嘎隻是繼續瞪著她。寂靜中,在其他地方,在另一個感知位麵,被隱知能力、魔法,或者隨便什麽其他東西占據的那個層次上,奈鬆感到,她的母親倒下了。具體來說,她感覺到她媽媽對那些變化的、閃亮的方尖碑網絡的影響突然停止。盡管那網絡從來都沒能擴展到她的藍寶石碑。


    “對不起,爸爸。”奈鬆最後終於說,“我試過一直愛您,但是,這樣太難了。”


    父親的塊頭比她大好多。還有武器,而她沒有。當他開始行動,就像一座山那樣氣勢驚人,首先是肩膀和整個軀幹,緩慢的蓄勢化為不可阻擋的高速度。奈鬆體重不到一百磅。她一點兒機會都沒有。


    但就在她感覺到父親肌肉抽動的一瞬間,微小的震動涉及地麵和空氣,她將意識傳向空中,僅下了一條響亮的命令。


    藍寶石碑的移位瞬間完成。它導致空氣迅速湧入來填補真空,在空中激蕩。由此發出的聲音,是奈鬆聽過最響亮的驚雷。傑嘎正在撲來的中途,愣住,打了個踉蹌,抬頭向上看。片刻之後,藍寶石碑砸入奈鬆麵前的地麵,擊碎了熔爐中央的石頭地磚,還有她周圍半徑六尺的地麵。


    這不是她一直以來看到的藍寶石碑,盡管兩者之間的相似性超過了形狀這種層次。當她伸出手來,抓住這把長長的、閃耀的藍色石頭長劍,她有幾分掉落其中。向上,飛過水色的光芒和陰影。進入,潛入地層。再飛出,遠離,掠過這個整體的其他部分,曾經組成方尖碑之門的那些。她手中的那件東西還是那樣巨大,重如山巒,是銀色動力的強大源泉,一如既往。還是原來那件工具,隻不過現在更為適用。


    傑嘎瞪著它,然後瞪女兒。有個瞬間,他動搖過。如果他轉身逃走……他曾經是奈鬆的父親。他還記得那段時間嗎?她想要他記得。兩人之間再也不會像從前,但她想要那段往昔有點兒意義。


    但沒有。傑嘎再次向她撲來,一麵喊叫,一麵舉刀。


    於是奈鬆將藍寶石劍舉起。它幾乎跟奈鬆的身體一樣長,但沒有重量;藍寶石碑畢竟原本就可以飄浮。它現在隻是浮在奈鬆麵前,而不是在天上。嚴格來講,她也沒有舉起它。而隻是讓它移動到新位置,它照辦了。到她麵前。擋在她和傑嘎之間,這樣,當傑嘎轉過身來,想要刺死她的時候,就隻能身不由己撞上藍寶石碑。這樣,奈鬆的力量就輕易地,不可避免地施加到他的身上。


    她沒有用冰殺死他。大多數日子,奈鬆都寧可選擇銀線,而不是原基力。傑嘎肌肉的轉化,要比她上次對埃茲做過的更加有序,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現在明白自己在做什麽,也因為這次是有意而為。傑嘎開始轉化為石頭,從他與方尖碑接觸的點開始。


    奈鬆沒有考慮到的,是慣性,它讓傑嘎繼續向前,即便當他從藍寶石碑上滑開,扭身,看到自己身體的變化,吸氣,並且想要驚呼時,還在向前。他沒能完成那次吸氣,肺部就已經固化。但他的確完成了這次前撲,盡管失去了平衡,沒有了控製力,現在更像是跌倒,而不像攻擊。畢竟,這是一次以刀尖為焦點的跌倒,於是那把刀還是劃到了奈鬆的肩膀。他本來瞄準的是心髒。


    那一擊帶來的痛苦突然又劇烈,馬上打破了奈鬆的凝神狀態。這很糟糕,因為在她的痛覺爆發時,藍寶石碑也開始閃亮,進入半真實狀態,然後又恢複,她吸氣,踉蹌後退。這件事瞬間了結了傑嘎,將他完全變成了石像,長有煙水晶色鬈發,紅赭石色臉膛,還有深藍鹽矽硼鈣石色的衣服——他為了要跟蹤女兒,還換上了深色衣服。但這石像隻豎立了很短時間——然後藍寶石碑的閃動把一波能量輸入他體內,把他像破鍾一樣擊碎。跟某位守護者向一個名叫艾諾恩的男人用過的招數不無相似。


    傑嘎也像那樣碎裂。隻不過沒有那樣潮濕。他是易碎物,脆弱,做工粗劣。他的碎塊悄悄滾落到奈鬆腳邊。


    奈鬆長久地,悲痛地看著父親的遺體。在她身後,在尋月居和傑基蒂村,都有燈光亮起。每個人都被藍寶石碑發出的雷鳴聲驚醒。當時有混亂,人們大聲對話,瘋狂地隱知,試探地底。


    灰鐵現在跟她一道,低頭看傑嘎。“這永遠不會結束。”他說,“永遠不會好轉。”


    奈鬆什麽都沒說。灰鐵的話進入她的耳朵,就像石頭沉入水底,她的心裏毫無波瀾。


    “最終,你將殺死你愛過的一切。你媽媽。沙法。還有你在尋月居這裏的全部朋友。根本沒辦法回避。”


    她閉上眼睛。


    “辦法……隻有一個。”一次小心的,計劃周密的停頓。“要我告訴你那個辦法嗎?”


    沙法正在趕來。她可以隱知到他,他帶來的嗡嗡聲,他腦子裏持續存在的那份折磨,不肯讓奈鬆移除的那個。沙法,那個愛她的男人。


    最終,你將殺死你愛過的一切。


    “是的,”她強迫自己說,“告訴我怎樣才能不去……”她沒能說完。她不能說傷害他們,因為她傷害過那麽多人。她是個怪物。但世上一定有辦法,讓她的怪物屬性得到抑製。讓一名原基人的威脅不複存在。


    “月亮正在回來,奈鬆。它是那麽久之前被遺失的,像根彈性繩上的小球一樣被甩開——但繩子又把它拉了回來。如果任由它自己行動,它會掠過地球,再度飛走。它以前也這樣做過,已經好幾次了。”


    她可以看到父親的一隻眼睛,在他的一塊臉上,從雜亂的石頭堆裏向上看著她。他的眼睛是綠色的,現在成了美麗的、帶煙痕的綠橄欖石。


    “但有了方尖碑之門,你就可以……推它一下。隻一點點。調整它的軌——”一個輕柔的,自嘲的聲響。“就是讓它回到月亮通常的路線上。而不是再次離開,迷失,到處流浪,帶它回家。大地父親一直都在想念它。帶它直接返回這裏,讓他們有一次重聚的機會。”


    哦,哦。她突然明白了,為什麽大地父親想讓她死。


    “這將是件可怕的事。”灰鐵輕聲說,幾乎是對著她的耳朵,因為他現在挪到很近的地方。“它將結束所有第五季。終結任何災季。但是……你現在的這種感覺,就再也不用經曆了。沒有人再需要受苦。”


    奈鬆轉身,盯著灰鐵。他向奈鬆的方向彎著腰,臉上刻著幾乎有些滑稽的狡猾表情。


    然後沙法大步趕來,停在他們麵前。他瞪著傑嘎留下的那一片狼藉,在他意識到真相時,奈鬆看到了沙法臉上掠過的那波衝擊。他的冰白眼眸抬起來,看著她。而奈鬆也在他的表情裏搜尋,腹部繃緊,防備著馬上就要襲來的痛。


    他的臉上隻有痛苦。為她擔心,為她難過,為她流血的肩膀擔心。警覺,還有保護性的憤怒,當他盯緊灰鐵時。他還是她的沙法。傑嘎帶來的心痛,在沙法的關切麵前消退。沙法會永遠愛她,不管她變成什麽。


    於是奈鬆轉身,麵向灰鐵,說:“那麽告訴我,怎樣才能讓月亮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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