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蘇楓循著聲音望過去,他立刻就見到了那個頭發稀鬆發黃一臉瑟縮的男孩。


    “你找我有事?”他小聲地問,因為還沒有下課,蘇楓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快。男孩的臉有些發白,聲音變得更加細弱,但他顯然不想放棄,“我來是想告訴您,我預知您會卷入一場謀殺事件中。”


    蘇楓還來不及出聲,課堂裏便已爆發出不可抑止的哄笑,以至於連地板都仿佛顫抖起來。男孩的臉變得更白了,他的健康狀況顯然應該歸入差的一類。他局促不安地深埋下頭,似乎想找條地縫鑽進去。蘇楓的目光掃過液晶黑板—論時間的一維性—那正是本堂課的主題,他擺了擺手,這是他宣布下課的習慣動作。於是快樂的口哨聲和歡呼聲響了起來,幾分鍾後偌大的教室裏便隻剩下他和那個男孩。


    “說吧,是誰讓你來開這個玩笑的?”蘇楓饒有興致地問道。


    缺 陷“請相信我的話,蘇教授。”男孩有些著急,“我的預知從來都是準確的,您在兩小時後也就是上午十一點左右很可能會卷入一次謀殺。”


    蘇楓看了看自己瘦長白皙的手臂,不禁啞然失笑,“你的預知既然很準,為什麽你又用了‘可能’這種詞?”


    “我能準確而詳盡地預知600秒鍾內將發生的任何事件,如果超出這個時間範圍就隻能預知事件的部分情形了,而且時間越長事件的情形就越模糊。所以我現在隻能說在兩小時後會發生謀殺事件,至於別的情況暫時無法知道。”


    蘇楓探究地看著那男孩,他發現自己好像已經無法對這個少年的話完全置之不理了。男孩身上似乎有些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稱的東西,讓人不能漠視他的存在。尤其當他說話時的神態,幾乎有宣讀神諭的意味。神諭!為什麽會想到這個詞?突然間,蘇楓的心裏竟然隱隱有些不安起來。


    “那麽,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話,我又為什麽要相信你?”


    蘇楓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一時間他有種很奇怪的感覺,似乎曾經在哪兒見過這個男孩。他的理智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事,但他管不住自己這麽想。


    “我告訴你這些是因為我的老師,他叫林欣,你還記得吧?他曾經對我說過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刹那間蘇楓的胸口仿佛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林欣!?一個久遠得如同前生的名字。那個白皙的又清秀又開朗仿佛整個人都被某種優雅的氣韻籠罩著的年輕人,那個喜歡與人爭辯不休的年輕人。


    那個—林欣!


    “是他?”蘇楓幽幽地開口,“他好嗎?”


    “他死了。”男孩的口氣很平和,平和得與他的年齡不相稱。


    蘇楓陡然一滯:“你好像怎麽不在乎他的死?我是說,他是你的老師。”


    “在他死前差不多十分鍾我的腦海裏就預演了他死亡的全過程,所以當他真正死去的時候我反而像是看一部重放的影片一樣。


    我這樣說你一定不會明白,但要是你也有種經驗的話就會對發生任何事情都不會感到意外了。”


    “那麽,你能告訴我他是怎麽死的嗎?”


    “長時期的憂鬱症損害了他的幾乎整個身心係統,他有很多病。當然,有一個直接的死因,他死於自殺。”


    蘇楓悚然一驚,“自殺!?可是你說你預知了他的死,如果是自殺為何不阻止他?”


    男孩有些納悶地抬起頭來,“老師曾經告訴我,可以改變的預知隻是巫術師們的騙術,而他的預知研究是純粹科學的東西。難道他沒有告訴過你?”


    “告訴過我?”蘇楓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神情變得有些恍惚。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是這麽說的吧?)他當然告訴過我,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十五年?也許十七年?那時候這校園裏的景色似乎比現在要好,空氣中時時彌漫著青草的味道。


    當然,更重要的,那時的蘇楓還很年輕,他有兩個最好的朋友,林欣和韋潔如。


    ……


    (二)


    “你的意思我當然明白,你不就是想從一個事件的初態推導出它的後續狀態嗎?可這已經被證明是不可能的了。”蘇楓很瀟灑地揮著手,“當年拉普拉斯期望在某種全知智慧的基礎上建立預知模型,但現代量子力學的發展成果已經推翻了它的理論基礎。以前很多次我都辯不過你,可這次你輸定啦,不信我們一塊兒去問導師。”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說的恰恰是考慮量子效應的影響。也就是說,在建立預知模型的時候加入量子效應。”


    “等等,”蘇楓插入一句,“你的話讓我有點迷惑,量子效應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測不準原理,按照這個原理不僅無法預知事件未來的發展,就連事件的初始態也是無法準確描述的,那麽你又從何建立模型呢?”


    林欣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也許我們並不需要知道事件的初態。”


    蘇楓忍不住大笑,他覺得林欣今天一定是有些發燒,“你是在說你不用知道韋潔如現在在哪兒,就能告訴我過半小時後能在什麽地方找到她?那好吧,你要是能做到這一點我就信你。”


    “你們兩個在找我?是不是又要我作評判?”韋潔如突然從教學樓的拐角後鑽了出來,蘇楓和林欣都被嚇了一跳,韋潔如比他們倆要小五六歲,剛升上大學四年級。


    蘇楓仿佛見了救星,他幾乎要跳起來了,“林欣想當預言家,我說他荒謬,這次你該站在我這一邊了吧。”


    韋潔如抿嘴一笑,“根據以往的經驗,我如果支持你一定會輸。”


    蘇楓大急,“這次不一樣,你要是支持林欣就太沒理智了。你爸爸一定反對他。”


    韋潔如饒有興致地看著她父親的兩位高徒爭論不休,心中卻很奇怪地有種幸福的感覺。蘇楓和林欣這樣爭來爭去地該有差不多六七年了吧,他們倆都是那種仿佛長不大的學生型的人,不過誰也不能否認他們都是那樣優秀。


    相比之下林欣卻很低調,“你還是支持蘇楓吧,我對自己這次的想法沒有多大信心。”


    韋潔如有些調皮地笑笑,“你們要我這樣我偏要那樣,我就支持林欣。”不知為何韋潔如這樣說的時候有些臉紅,不過她的語氣倒是出奇堅定。


    蘇楓的神色有些黯然,聲音也變得低了些。“我們請導師作評判吧。”他頓了一下,“還是算了吧,這不是什麽有意義的問題。


    對吧,林欣。”


    林欣有同感地點頭。他們兩人差不多每天都會為某個新冒出的想法爭論一陣,其中的大部分實際上都不會對他們的研究有任何影響,充其量算是一種頭腦體操。當然,如果這次的爭論也就此結束的話以後的事情恐怕會是另外一番情形,可惜這個世上根本沒有一件事可以用“如果”來說明。


    事情的起因是臉上微紅的韋潔如這次破例地有些較真,她一定要到林欣和蘇楓的導師麵前去論證這個問題,當然,所謂導師也就是她的父親韋一江。


    (三)


    男孩有點困惑地看著恍惚出神的蘇楓,他想出聲但卻忍住了,看得出他比他的同齡人要老成不少。


    蘇楓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掩飾性地咳嗽了一下,“那你們這些年都住在什麽地方?”


    “我們的家其實就在這個城市,老師有幾次說過準備搬家但都在最後一刻下不了決心。他的話我不是很懂,大概是說他舍不得這個城市。我忘了告訴你,我其實早就認識你和你的夫人。”


    蘇楓來了興致:“你怎麽認識的?”


    “老師和我跟蹤過你們很多次,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做,不過我看得出他是很關心你們的。不過他一直都在避免跟你們碰麵。”


    蘇楓的眼眶有些發熱,“那他跟你說過些什麽?”


    “他隻是說你們是他這一生中最好的朋友,他還說他這輩子感到最快樂和最讓他留戀的日子就是當年和你們在一起度過的時光。”


    蘇楓沉默了半晌,“還是說說你的預感吧。你說我會卷入一場謀殺事件到底是怎麽回事。是我被殺還是我殺了別人?或者我會是一個目擊者。如果是我殺人的話會不會是一次誤殺?”


    “現在還不知道,不過快了,肯定會比那件事情真正發生的時間提前一些時候知道。”男孩認真地回答著問題,“不過無論我的預知結果是怎樣,都是無可更改的,因為必須是某件事情在後來的某個時間真的發生了,我才有可能在此之前預知到這件事情的發生,請務必記住這一點,這很重要。”


    雖然男孩的話有點像繞口令但蘇楓還是聽懂了,他若有所思地看著男孩,“你和林欣是什麽關係,我是說,你們倆人長得很像。”


    男孩猶豫了幾秒鍾後說:“老師曾經告訴過我,從基因的角度來講我們是同一個人,我具有他全部的個體性狀。他沒有妻子。”


    “克隆。”蘇楓並不是太意外,從見到男孩的時候起,他就仿佛有種麵對故人的感覺。男孩的回答隻不過是證實了他的猜想而已。不過讓蘇楓感到不解的是林欣為何要采用複雜的克隆技術來產生後代。對一位嚴肅的科學家來說,克隆技術雖然具有諸如完全保持父代性狀等優點,卻並不適用於繁殖人類後代,因為這樣做將喪失在生物進化中起最重要作用的變異性。林欣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那他為何這樣做,難道過去了這麽多年他還是沒有忘記過去的事情……


    “我想是吧。”男孩這次並沒有注意到蘇楓走神了,他依然很關切地把問題又扯到預知上來,“現在關於那次謀殺事件我又得到了一些新的信息,你應該是……在某種情況下殺了一個人。是的,就是這樣。”


    “是嗎?”蘇楓心中一驚,從聽到林欣的名字起他就再也不能漠視男孩的話了,盡管他的理智上很難接受這樣的觀點。但這是林欣的觀點,隻不過通過男孩的嘴說出來。在蘇楓的印象裏,和林欣無數次的爭論中他總是處於下風的一方。隻除了那唯一的一次,但那一次他真的就站在了真理的一邊嗎……


    (四)


    午餐後韋一江教授正在給園子裏的盆景澆水,這是他多年的老習慣了。韋宅是一幢很別致的小樓,掩映在綠樹成蔭的半山腰上。


    韋一江澆完水後就徑直回到書房開始工作,這同樣是雷打不動的老規矩。作為當代知名的物理學家,韋一江現在已是碩果累累著述等身,而最令他欣慰的卻是他門下的學生們都那麽出色,尤其是林欣蘇楓。說實話現在韋一江很難把他們兩人歸為自己的學生,更多的時候他是把他們當作自己的助手和朋友一般看待。因為他們實在是太優秀了,在韋一江的成果之中有不少巧妙的思想都和他們的才能密不可分。在將於明年初召開的世界物理學年會上,韋一江準備在一篇注定要引起轟動的論文上署上他們的名字,這本來就是他們應得的榮譽。到時候整個世界都將為兩顆新星的誕生而震驚。


    韋一江清楚地知道在自己的心中是何等溺愛他們,以至於每當韋潔如說他偏心時他總是心甘情願地默認。想到韋潔如生氣的樣子韋一江的臉上便不由得隱隱浮現出笑容,這個寶貝女兒是他在科學研究之外所能得到的最大樂趣了。其實韋一江運用他縝密嚴謹的科學思維已經預料到他的女婿會是林欣和蘇楓中的一個,他在閑暇時甚至給未來的孫子或孫女起了個叫“小昭”的名字,隻是不知道會姓林還是姓蘇。不過從近一段時間的情形來看韋一江覺得他的外孫多半會是“林小昭”了。有一次他拿這個問題去難為韋潔如,結果是意料中的一句“人家不知道啦”。


    現在門外突然熱鬧起來,不用看韋一江也知道準是韋潔如回來了,當然還少不了見麵就爭的林欣和蘇楓。韋一江總是不明白他們兩人怎麽會有那麽多爭論的東西,有時甚至是一些常人根本不屑一顧的問題。但韋一江知道這也許就是他們與眾不同的地方。愛因斯坦曾說過一段話,“正常人都是在童年時就認為自己已經掌握了什麽是時間空間等很常識的問題,因而再也不會為這樣的問題花費心思。而我恰恰是到差不多成年以後才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結果我發現了不一樣的東西”。


    現在林欣和蘇楓爭論的那些問題又何嚐不是這樣,從最後的結果來看似乎林欣總是要略勝一籌,以韋一江的眼光來評價的話,蘇楓無疑是優秀的但肯定遜於林欣,因為蘇楓隻是出色的科學家而林欣卻是天才。在韋一江的字典裏其實很少用到天才這個詞,他一向認為天才是一種誇大其詞的說法。每個人身上都背負著數十億年時間的造化,誰又能比其他人高出多少呢。但當他見到林欣後這種觀點有了變化。


    韋一江這一生取得了遠勝於常人的成就,但他並不認為自己是天才,而隻是認為自己是一個和蘇楓一樣稱得上優秀的人,他們和常人之間的差別隻在“勤”與“專”兩個字上。但林欣就不同了,他屬於另一類人。他並不比蘇楓用心但對問題的看法卻總是深入得多,有時他一瞬間裏的直覺竟和韋一江經過深思熟慮反複求證後得出的結論完全一致。韋一江時時在想,也許這就是天才。


    不過,如果韋一江發現他們倆爭論的東西過於不切實際或是陷入文字遊戲的話,也是要站出來以導師的身份予以製止,他畢竟是嚴肅的物理學家,絕對不能容忍違背基本科學理論的行為—即使隻是口頭上的爭論。


    果然不出意料,三個好朋友這次全聚齊了,韋潔如一見麵就嚷嚷道:“爸爸你快來做評判吧,他們倆又爭起來了,這回蘇楓說林欣一定錯。”韋潔如停下來微微一笑,“可我根據以往的經驗還是決定投林欣一票。”


    “到底怎麽回事?”韋一江故意蹙了下眉,放下了手邊的工作,“說來聽聽看。隻要不是什麽原則問題的話我準備支持蘇楓,大家打個平手。”


    “林欣說他有一種預知未來的方法。”蘇楓簡要地把他們先前的談話重複了一遍,他說話的聲音很低,似乎並未因為導師說要支持自己而感到高興。


    “是這樣。”韋一江有些意外,雖然這兩個學生常常令他吃驚,但他這次仍然沒有想到他們會因為古老的預知問題而爭論,應當說這個問題和永動機一樣都是一個不該再被提起的問題了。


    但這是林欣提出的問題,他轉頭對著林欣說,“說說你的理論依據是什麽。”


    林欣的臉有些紅了,“其實我隻是偶然地想到這個問題的,並沒有太成熟的想法。”


    韋一江又是一驚,他注意到林欣的語氣表明他認為自己是正確的,隻不過不太“成熟”而已。韋一江意識到自己不能不對這個問題發表看法了,不過在此之前他還是想聽完林欣的想法,“你不要有顧慮,說出來聽聽。”


    林欣點點頭,“其實我是在上周無意中重新看到一則經典物理實驗的介紹時想到這個問題的。”


    “什麽實驗?”韋一江有點緊張地問,他印象中似乎沒有什麽用於證明預知現象的經典實驗。


    “那是當年用來說明微觀粒子的波粒二象性理想實驗。大概意思是讓光子一粒粒地發射並穿越有著兩條縫的擋板。假設在某一時刻光子已經穿過了擋板,那麽它可能穿過了其中一條縫(如果它此次表現為粒子性),也可能同時穿過了兩條縫(如果它此次表現為波),不管怎麽說必定是二者之一。同時這個事情已經發生了,不可改變了。現在到了關鍵時候,如果我們這時在擋板後加上一張感光底片,那麽我們將看到底片上最終出現了幹涉條紋,說明光子是同時穿過了兩條縫,也就是說它表現為了波。而如果我們此時在擋板後正對著兩條縫的地方分別安上一台計數器,那麽我們這回卻看到隻有一個計數器上出現讀數,也就是說光子隻穿過了其中的一條縫因而表現為粒子性。


    “當然在這裏我隻是簡單說明實驗的構思,在具體操作中實際上是通過一個可以感光的百葉窗簾來實現整個過程的,但結果和以上描述得完全一樣。這就說明了一個問題,光子到底穿過了一條縫或是兩條縫本來是已經發生了的事情,但卻反而需要由後麵發生的事情來決定。我覺得這個實驗隱隱暗示了在某些情況下原因和結果並不是截然劃分的,甚至不是由誰決定誰的關係,它們之間可能會互相影響。”


    “等等。”蘇楓插上一句,“這個實驗我知道,可是當初好像並沒有得出你說的這種結論。”


    韋一江在旁邊歎了口氣,心想如果當初就有人得出那樣的結論林欣又如何稱得上是天才。不過他並不讚同林欣的觀點,“但那隻是在微觀世界裏的現象,宏觀世界裏不存在你所說的情況。”


    林欣突然提高了聲音道:“微觀和宏觀又何嚐能夠截然分開,微觀才是起決定因素的力量,宏觀不過是微觀的統計效應罷了。如果在微觀的範疇裏證明了原因和結果可以互動的話,那麽宏觀世界也必定適用於同樣的理論。”


    韋一江的臉色變得沉重起來,他下意識地瞟了眼桌上的論文稿,上麵的標題是“現代物理學完備性論證”,這正是他準備在世界物理學年會上宣讀的論文,在這篇論文裏他站在哲學和科學的雙重高度上建立了一個迄今為止最為龐大而完備的物理學體係,那可說就是他一生心血的結晶。本來再過幾天就能完成它的初稿,不過現在看來他的處境有點像當年的瑞士數學家費雷格,在就要完成“從邏輯推出算術係統”時的情形,費雷格在著作附言裏說:“使一個科學家最難堪的事,莫過於在即將大功告成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理論基礎突然瓦解了。在本書就要付印的時候,羅素先生的一封涉及悖論的來信使我陷入了這樣的境地。現在整個數學大廈的基礎動搖了。”


    韋潔如顯然不很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隻是有些朦朧地感到在這場爭論中林欣占據了上風,就連父親似乎也被難住了,在此之前她從未見過父親的臉色這樣嚴峻。從女孩子的心思出發她真想蹦起來,因為她這次又站對了立場,不過她還是忍住了—氣氛不對。


    韋潔如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她想讓大家輕鬆一下,“我給大家出個題。有一個人到商店裏去購物,突然發現櫃台上居然在賣人的大腦。於是他走到一個標有‘愛因斯坦’字樣的大腦前問是多少錢,櫃員告訴他五千塊。他又走到一個標有‘普通人’字樣的大腦前問是多少錢,櫃員說一萬塊。他覺得很奇怪,又走到一個標有‘蘇楓’字樣的大腦前問多少錢,櫃員說十萬塊。你們說,這是怎麽回事?答對有獎。”


    蘇楓有些茫然地看著韋潔如,他搔搔頭,“怎麽我的大腦會比愛因斯坦的貴?而且貴那麽多。你是在表揚我嗎?”他轉過頭求助地望了眼林欣,林欣含有深意地笑了笑,但沒有開口。


    韋潔如得意地叫起來,“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吧。本小姐公布答案,人家愛因斯坦的大腦是充分利用過的,而咱們蘇楓的腦子卻是從來沒用過的,嶄新的東西自然要貴得多啦。”


    蘇楓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他想說什麽但卻張不開嘴。


    出人意料的是韋一江突然發了火,他用力拍了下桌子,“小如,不要胡鬧。”屋子裏立時安靜下來,半天都沒有人說話,過了一會兒韋一江揮揮手,有些疲倦地扶住了額頭,“你們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五)


    男孩很知趣地緘默不語,他不太明白為何蘇楓總是一陣陣地出神。每次他都等到蘇楓問到他時才開口回答。說實話他不太喜歡這種場麵,他現在有些想回家了。家,想到這個詞的時候男孩的心中有種溫暖的感覺。盡管那裏已是麵目全非。


    他從小在那裏長大,熟悉那裏的每一寸空間。記憶中當他從兩三歲起每隔幾個月便要接受一次腦部手術,開始時他感到害怕,但次數多了之後也就無所謂了。他不知道每次手術都在他的腦子裏加入或是取走了些什麽,不過隨著手術次數的增多,他越來越明顯地發覺自己的腦海裏不時地傳來奇異的聲音,眼前也經常晃動著不明來由的景象,就連他的語言表達方式也與他人有了不同。有一次他和一群小孩子在田野上玩耍時看到滿天魚鱗樣的雲彩,其中一個孩子說:“天上鉤鉤雲地上雨淋淋,要下雨啦。”他卻站出來糾正道:“你弄反了,是因為要下雨了所以天上才會有鉤鉤雲。”


    當時男孩看到站在一旁的林欣的臉上突然露出驚喜的目光。男孩直到現在也不理解為何林欣臨死前會毀去家中幾乎所有的東西,包括那些大部分由他親自設計的儀器。當時林欣就像是瘋了一樣,臉色白得嚇人,許久沒有刮過的胡須亂糟糟地支棱著,眼睛裏露出狂亂的光芒。


    “你快死了。”男孩怯生生地說,他害怕地躲在書櫃的後麵。


    林欣一愣,他緩緩地轉過頭來,“你預知到我就要死去?我怎麽死的?”


    “你死於自殺。”男孩低聲回答。


    “我是想自殺,不過我並不知道會在什麽時候。現在你已經預感到了,也就是說我最多還能活十分鍾。”林欣反而平靜下來了,他點上一支煙,氤氳的煙霧中他與幾分鍾之前已判若兩人。現在看上去他又有些像多年前的那個林欣了。他咧開嘴做了個笑的表情,“也好,我活在這個世上的確已沒有多少意義。每天都要忍受病痛的折磨,而且……”林欣沒有往下說,他憐愛地伸出手試圖撫摸男孩的頭,但男孩驚慌地躲開了。


    林欣馬上就明白過來了:“你的確讓我驕傲。不錯,你的預知又正確了,剛才我有一絲想殺死你的念頭。”


    “你不可能殺死我的,我的預知表明在你死後我還活著。我躲開你隻是本能的反應,對不起。”男孩很老實地說。


    林欣歎口氣,“是啊,我怎麽會殺死你呢。你是我一輩子的心血,也是我一生對與錯的證明。對與錯,我現在才發覺這個世界上有什麽對與錯值得用一生的幸福去證明呢。如果仁慈的上帝能讓我擁有健康的話,我將耗盡我的餘生去研究時間機器,我多麽想回到從前,把當初擺錯了的姿勢再重擺一次。”


    男孩懂事地點頭,“我了解你的心情。”


    “不,你不會了解的。”林欣大聲叫道,“因為那個問題,我失去了曾經擁有的一切。老師,朋友,所有最美好的東西都離我而去,還有她。”林欣的臉因為巨大的痛苦而扭曲了,他的眼中流出了淚水,“也許事實證明我對了,可我寧願自己錯了,那樣我就可以回到老師的麵前請求他原諒我的年少無知,他一定會像以前很多次那樣拍著我的肩膀說‘年輕人錯了怕什麽,年輕人最大的優勢就是有改過的機會’。可是,”林欣直勾勾地瞪著男孩,“你居然證明我是對的。”


    男孩不自主地退後兩步,“你無法殺死我的,那是不會發生的事。”


    “是的,你的預知中沒有的事是不可能發生的。可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情,上帝讓我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究竟是什麽意思。”林欣打了個冷戰,神色清醒了一些,“讓我想想,到目前為止你的預知還沒有過失敗的先例吧。那你有沒有預知到我是如何自殺的?”


    男孩的眼光瞟了眼陽台邊上的一把做工精致的剃須刀,一抹淡藍色的光芒在刀鋒上閃動,“你拿著那把剃須刀……”


    林欣大笑起來,直至笑出了眼淚,“上帝,你真是仁慈,讓我取得這麽輝煌的成果。這個孩子竟然一點不差地說出了我心中的想法。”


    林欣止住笑,目光有些散亂地瞪著男孩,“你是我的傑作,你的能力是我賦予的。不行,我要證明你錯了,你必須錯,那樣我就可以回到老師那裏去,我就可以見到潔如和蘇楓了。我要對他們說我錯了,請他們原諒我。他們會原諒我的,一定會的,那樣我們就又可以在一起了。看著吧,我會證明你是錯的。哪怕隻是一次,隻要一次就夠了,我就可以回去了。等等,你是說剃須刀是吧,我要扔了它,扔了它。”


    林欣的精神陷入了極度亢奮的狀態,一種狂熱的光芒從他的眼中放射出來,他整個人都仿佛被某種預期的幸福感包圍著。“剃須刀,剃須刀……”林欣念叨著像一頭獵豹般衝向陽台,速度之快根本不像是一個久病的人,他極度厭惡地抓住剃須刀用盡全身力氣想把它扔出去。但是他忘記了一件事,奔跑帶來的巨大慣性還未減除,再加上扔出剃須刀的動作更是讓他失去了全部重心,於是男孩眼中的林欣就如同一隻試圖學習飛翔但卻一身絨毛的雛鳥般,重重地從離地麵三十多米高的陽台跌落下去。


    男孩沒有跟過去看林欣的傷勢,因為在他的預知裏林欣正是死於這一時刻,他仍然留在原地,口中低聲說:“我是說你拿著那把剃須刀跳下了樓……”


    (六)


    蘇楓歎了口氣,把目光停留在了男孩身上。他柔聲問道:“關於我們,林欣還對你說過些什麽?”


    男孩想了想,“他說他寧願他自己是錯的,這樣他就可以回到你們中間了。我覺得直到死之前他的心中都一直這麽想。”


    “寧願是他的錯?”蘇楓心中一顫,任誰也能聽出這句話意味著什麽。難道林欣真的找到了預知未來的方法?說實話,即使再過一段時間自己真的涉及一宗謀殺,蘇楓也未必敢於相信這一點,因為這是與現行的一切理論相悖的。在差不多十五年前的那次世界物理年會上,韋一江宣讀了他和蘇楓共同署名的劃時代論文“現代物理學完備性論證”,這是迄今為止人類對於物質世界做出的最係統最完美的解釋。它完全符合人類對所有物質現象的觀測,並且成功預見了許多當時還沒有發現的物質特性,使得人類對世界的認識提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關於物質的本原、運動、因果性以及時間空間與物質的關係等等重大問題都做出了超出前人的可稱為經典的解釋,迄今為止尚沒有任何一件事實與之不相吻合。


    對蘇楓來說那真是激動人心的一年,論文在這一年裏順利發表,恩師韋一江達到了他一生成就的巔峰,蘇楓自己也嶄露頭角成為新生代物理學家中的佼佼者。而更重要的是,在這一年的秋天,也就是在林欣失蹤一年之後,韋潔如成為了他的新娘。婚禮的那一天蘇楓真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直到多年後的今天他仍能清楚地記起當時的每一個場景。


    “他是這麽說的。”男孩認真地補充著,他無法漠視蘇楓懷疑的語氣,“不過我覺得他的確是正確的。我的預知說明了這一點。”


    “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正確的話我們就全錯了。”蘇楓語氣平靜地說。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你們的對錯與否不應該由我的對或錯來判斷,而應該由事件本身的結果來認定。”男孩的眼中露出天真的神情,“我的預知是否正確也遵照同樣的標準。你說對嗎?”


    蘇楓一噎,竟不知該怎樣回答男孩的反詰。他笑了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與男孩糾纏下去,他握住男孩的一隻手說:“還是說說你們這些年的生活吧。過得好嗎?”


    男孩的神色黯淡了下來,聲音也變得低了許多,“我不覺得自己過得好,我想老師也是一樣。他的身體一直不太好,過多的研究工作徹底摧毀了他的健康。我們在經濟上也有困難,有時候老師需要兼幾份工作才能應付日常的開支。在我小的時候老師的脾氣還好一點,後來越來越壞,他的酒量也越來越大。”


    “他學會了喝酒?”蘇楓驚詫不已,印象中林欣最痛恨的就是酒精之類會損傷大腦的東西,他甚至拒絕喝任何種類的茶。


    “他後來幾乎每天都要喝接近四百毫升的烈酒,如果醉了就說些讓人聽不懂的話。他還念著你們的名字。”男孩的臉上露出害怕的神情,瘦弱的身子有些瑟縮。


    蘇楓的心中滾過一陣心酸,他猛地把男孩擁進自己的懷中,從基因的角度上講,他此刻擁著的其實就是林欣,“不要怕,以後你就跟著我們,這裏就是你的家。大家都會喜歡你的。”


    男孩有些茫然地看了眼蘇楓,但旋即就釋然了,蘇楓溫暖的懷抱讓他不忍掙脫,“老師沒有說錯,他說你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


    “孩子,不管你的預知是否正確我都會好好待你的。過一會兒你就和我一起回家去,那裏比別的任何地方都要溫暖。”蘇楓有些動情地說,在他心中其實已經把這個小男孩當成了林欣。


    “那裏真的很溫暖嗎?”男孩流露出憧憬的表情,但他立刻想起了一件事情,“可是當年我的老師為什麽要離開呢?”


    蘇楓怔了一下,仿佛沒有想到男孩會提出這個問題。他的目光變得有些發散,口中喃喃說道:“是啊,你的老師離開了我們。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可一切就像是昨天才發生……”


    (七)


    “我不能同意您的說法。”林欣已經有點激動了,他不理解為何老師會那麽武斷地認定他是錯的,“微觀和宏觀之間並沒有無法逾越的鴻溝,實際的情形應該是由微觀決定宏觀,這是不容置疑的。”


    韋一江的臉色有些陰晴不定,印象中林欣從未像這次這樣直接地頂撞過他。在上次的爭論之後他用了近半個月的時間來研究林欣提出的觀點,想把它並入“現代物理學完備性論證”的體係中去。


    但隨著研究的深入他發現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兩者在根本上是互相排斥的。“現代物理學完備性論證”體係要求承認物質世界或者說至少是在宏觀世界裏,必須是由原因來決定結果的,而林欣提出的觀點所描繪的顯然是一種因果虛無主義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原因根本不能決定結果,而隻能說它們之間是平行的關係。


    如同他在那個實驗裏描述的情形一樣,結果也能反過來影響原因。韋一江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意味著什麽,最起碼它給“現代物理學完備性論證”體係製造了一個反例,而幾乎傾盡他一生心血的這個體係僅僅從名字上看就是容不得任何反例的。在科學史上因為一兩個反例而顛覆了整個理論體係的情形是很多的。最有名的一個例子就是20世紀初因為“以太運動”和“能量均分學說”兩朵烏雲而更改了幾乎全部牛頓力學體係。不過從內心而言,韋一江堅信林欣的假設是錯誤的,他隻是一時間還沒能找到駁倒它的辦法而已。


    韋一江沉默了幾秒鍾之後緩緩開口道:“就你說的那個實驗而言,按照經典的量子力學解釋,微觀粒子的行為是抗拒做因果性分析的。在該實驗的條件下粒子到底穿過了幾條縫是一個沒有意義的問題。”


    “可您說的是‘經典’解釋,我覺得這種解釋並沒有真正解決問題倒像是在逃避問題。我們現在起碼可以說至少在某些情況下結果可以反過來作用於原因,而這正是我提出預知理論的基礎。按照這個理論,當一個事件可能導致不同結果時,每一個不同結果會對事件發生的早期發生影響因而產生不同的征兆,從這一點出發我們不難得到預知。”


    蘇楓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爭論的雙方,他有插不上話的感覺。


    蘇楓沒有想到一個偶然提出的問題會帶來這麽大的麻煩,他現在根本不知道應該站在哪一邊。從本意上來說他傾向於導師的觀點,但很顯然韋一江並沒有成功地說服林欣。如果從客觀的角度上看,蘇楓覺得林欣甚至是處於上風的一方。林欣的每次發言幾乎都讓韋一江陷入沉思,看得出韋一江正經曆著艱苦的搏鬥。


    “可你知道預知意味著什麽嗎?”韋一江很罕見地臉紅了,“在一個結果可以反作用於原因的係統裏一切都是不穩定的,就如同邏輯學上的悖論一樣。還記得羅素的‘理發師悖論’吧,那個理發師規定自己隻給不給自己理發的人理發。那麽很顯然,他將永遠無法決定能否給自己理發。因為按照這個規定,他將因為給自己理發所以不能給自己理發,同時又因為不給自己理發而可以給自己理發。這個問題正好符合你說的結果與原因互相作用的情形,但這不是純粹的文字遊戲了嗎?在嚴格的物理學範疇裏何曾有過類似的現象。”


    蘇楓眼睛一亮,刹那間他幾乎想大聲歡呼“老師萬歲”。這就是物理學大師的語言,短短幾句話就道出了旁人無法想到的東西。


    沒有比這種比喻更貼切的了,在蘇楓看來勝負已判,僅憑導師的這幾句話就足以結束這場本來就不該開始的爭論了。想到又可以回到以前那種和諧的生活中去了,蘇楓的心中充滿了喜悅。


    但林欣卻蹙緊了眉,僅僅是一秒鍾的時間。沒有人能夠知道在這一秒鍾裏他的大腦裏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麽事情,但當他的眉頭舒展開來之後一切都有了答案。他有些局促地說:“有的,在物理學範疇裏有這樣的現象。”


    蘇楓懷疑自己聽錯了,他轉頭去看著韋一江,發現他也是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蘇楓回過頭來瞪著林欣,就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他從未想到過悖論這樣的邏輯問題會在真實的物理世界裏找到對應現象—那絕對是不可能的事情。


    林欣隻說了兩個字:“電鈴。”


    韋一江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看上去就像是在一瞬間被什麽東西擊中了一樣。是的,電鈴。電鈴的原理決定了它正是因為通電所以斷電,同時因為斷電所以通電,於是它不停地振動。


    良久之後韋一江歎了口氣,“也許我真的老了。”他又看了眼桌麵上的“現代物理學完備性論證”的手稿,眼中浮現出複雜之極的神情。


    蘇楓在一旁叫道:“這隻是極個別的特例,不能說明問題的。


    對‘現代物理學完備性論證’構築的龐大體係根本構不成衝擊。在體係內解決它隻是時間的問題。”


    蘇楓的話提醒了韋一江,他的精神好了一些。的確,在科學史上不乏類似的先例,有時候人們必須等待諸如新的實驗條件等因素的出現,方能完全證實自己的理論。就如同當年狹義相對論問世不久後的1906年,考夫曼提出他的高速電子荷質比實驗結果不利於狹義相對論,但事後卻證明這個實驗得出的結論是錯誤的。


    “可是我看不出在體係內解決這個問題的可能性。”林欣堅決地搖了搖頭,“這根本就是完全對立的。我認為‘現代物理學完備性論證’肯定是不完善的。”


    韋一江深深地看了一眼他曾經最感得意的學生,那種眼神就如同看著一個令他恐懼的陌生人。林欣每一句話都像是鋒利的刀子一般戳在他的胸口上。他感到自己的血液正在慢慢變冷,越來越冷。


    “你是叫我放棄發表‘現代物理學完備性論證’的論文?就因為你的那種關於預知的假說。”韋一江的語氣變得比他的血液還要冷,“你真是我的好學生。”


    林欣沒有注意到韋一江的語氣變化,他還沉浸在自己的思路裏,“這不是假說,我認為這是可以實現的。”


    韋一江大聲笑了起來,“想不到我居然教出了你這樣的學生。


    如果讓人知道我生平最得意的學生居然相信預感之類的歪門邪道的話,叫我的臉麵往哪兒擱。”


    蘇楓看出情形有些不對,他急忙拽了拽林欣的胳膊說:“不要再說了,你快向老師認錯。”


    出人意料的是林欣掙脫了蘇楓的手,他的臉漲得通紅,眉宇間是一種義無反顧的神情,“我沒有錯,我會證明給你們看的,到時你們會知道是誰的錯。”


    韋一江用力扶住椅子的把手,“好,那麽說是我錯了。既然你比我正確我還怎麽敢當你的老師?”


    蘇楓大驚失色,他聽出了韋一江這句話中的意思。他再次拽住林欣的手臂說:“你不要和老師爭了,就認個錯吧。”


    林欣仿佛沒有聽見蘇楓的話,他的嘴唇微微發抖,臉色蒼白得幾乎要顯出透明來,整個人像是癡了般一動不動。良久之後他才輕輕轉頭掃視著屋子裏的另外兩個人,眼中有決絕的光芒閃現。過了一會兒他開始緩步朝外麵走去,口中低聲重複著,“我會證明給你們看的,我一定會的。”


    韋一江臉色蒼白地看著林欣,痛苦與痛惜的神情混合著在他的眼底浮動。蘇楓幾次想伸手去拉住林欣都被韋一江用目光製止了。


    韋一江希望林欣自己回過頭來,但他失望了。


    ……


    林欣在校園裏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何時天空中飄起了小雨,落在身上讓人感到絲絲涼意,他這才想起秋天已經快要過去了。這時依稀聽到遠處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好像是韋潔如的聲音。潔如,不知怎的,此刻一想到這個名字林欣心中就會泛起一種疼痛的感覺。潔如,潔如,他在心裏反複吟唱著這個名字,宛如吟唱一支鍾愛的歌,兩行淚水自他的臉頰滑落,但內心一個更為倔強的聲音卻驅使他的腳步朝著相反的方向奔去。


    (八)


    蘇楓猛地打了個冷戰,他突然覺得自己懷中的男孩變得很陌生。你這是做什麽?他問自己,這個男孩是林欣的化身,他為什麽要回到這裏來。難道僅僅是來告訴你那樁可笑的謀殺事件?不,他回來是想做一個證明,他要證明當年的林欣是占有真理的一方。他想要摧毀你擁有的一切,他想要你的老師為當年的事情認錯。他還要向這個世界大聲宣布他才是真正的勝利者。還有潔如,她很快就會知道當年林欣為什麽會離去了,她會怎樣看待你和她的父親?而你居然那麽溫柔地摟抱著這個男孩。


    “我想起一件事。”男孩興奮地說,“老師說過你曾經給他的理論指出過一處缺陷,好像是在他第一次同你討論預知問題的時候。”


    “缺陷?”蘇楓愣了一下,但他立刻想起是怎麽回事了。他淡淡地笑了一下,“我的確和你的老師討論過一個問題,不過也許那不應該稱作缺陷。”


    “為什麽?”男孩不解地問。


    “你好像說過現在你隻能準確預知600秒鍾內發生的事情,對吧?”


    “是的。”


    “按照當年我們的討論結果可以證明你其實已經具備了準確預知更遙遠將來的能力。”


    “真的?”男孩的眼中一陣發亮。


    “當然是真的,證明的過程很簡單。我舉個例子,假設在今天中午十二點整會下一場雨,那麽顯然你在上午十一點五十分的時候就能準確預知到這一事件。那麽基於同樣的理由,你將在十一點四十分的時候預知到‘你在十一點五十分的時候預知到在十二點整會下一場雨’這一事件,而這實際上等同於你在十一點四十分就準確預知到了在十二點整會下一場雨。隻要以此類推豈不是可以幾乎無限地擴展你的預知範圍了嗎?”


    男孩聚精會神地聽著,他偏著頭思考的樣子看上去有幾分頑皮。但他很快就弄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一時間他高興地快要蹦起來了,“對啊對啊,是這樣的,我怎麽沒想到這一層呢。原來竟這麽簡單,老師早該告訴我這個方法嘛。”


    男孩待不住了,他掙出蘇楓的臂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現在就要試試這個方法。現在是上午十點半,我現在就來預知上午十一點會不會下雨。”男孩說著話便閉上了眼睛,仿佛進入了入定的狀態。


    蘇楓笑了笑,“為什麽不預知更久一點。至少應該到十二點鍾吧。”


    男孩猶豫了一下,仿佛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妥,不過最後他還是用力地點了點頭說:“那好吧,就十二點。”


    蘇楓麵無表情地看著那個男孩,在他感覺中男孩的臉和記憶中的林欣,已經完全重疊在了一起。“風雨故人來”不知為何,蘇楓的心中突然劃過這樣一句說不清來處的詩。對每個人來說,故人往往意味著一些過往的舊事,而故人到來的時候為何又常常是伴隨著風雨呢?蘇楓輕輕歎了口氣。


    男孩的額頭上滲出了汗水,兩團不正常的潮紅色在他的臉頰上顯現出來,而他的嘴唇卻變得有些發白。


    ……


    “你這樣說倒是讓我為難了。”林欣苦惱地拍拍頭,“這樣推理下去的確能得出我們可以預知永遠的結論,但這個結論卻又的的確確是從‘隻能預知幾分鍾’這個假設推出的。很明顯,這裏產生了一個佯謬。”


    蘇楓很高興自己難住了林欣,“就是嘛,這分明是一個死結。


    單憑這一點就可以判斷預知問題是沒有意義的。”


    “那倒未必。”林欣很自信地反駁,“你的這個想法可以表述為‘預知自己的預知’,屬於數學上的遞歸問題,也就是一種調用自身的函數。對於遞歸問題的處理一般都受限於遞歸的層次。也就是說必須在滿足運算的精度要求之後跳出去,否則將陷入無限循環之中。”


    蘇楓在心中低歎了一聲,隱然有“既生楓,何生夕”的意味,不過他並未死心,“在預知問題上存在的遞歸性難道不是一道障礙嗎?”


    “所以我覺得我們始終隻能做有限的預知。當然,如果在技術上有突破的話預知的時間範圍肯定可以加長。”


    蘇楓若有所思,“如果我們強行進行這種遞歸式的預知會帶來什麽結果?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們希望得到相當長時間的預知結果的話。”


    林欣想了想,“那樣做將導致計算量呈幾何級數增長,如果由電腦來做這樣的事將產生‘程序狂奔’,而如果由人腦來做這件事情的話,”林欣頓了一下,“這個人肯定會累死。”


    ……


    男孩的身體開始有些搖晃,汗水濕透了他的臉和衣服。同時他呼吸的聲音也變得很不均勻,不時會突然拉出一聲古怪的長音。男孩的嘴微微嚅動著,仿佛念念有詞,而他的臉上已是一片蠟黃。


    蘇楓看了一下手表,現在是差一分鍾十一點。如果沒記錯的話,男孩曾說過在這一時刻會有一樁謀殺事件發生。蘇楓默默地走到男孩身邊蹲下來,把耳朵湊在男孩的嘴邊想聽清他在說些什麽。


    “……啊,十二點了。真的在下雨,好大的雨……把世界衝得幹幹淨淨……”男孩的頭突然一偏,口中的話像被刀斬斷般戛然而止,整個身軀也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蘇楓怔怔地看著這一切,心中竟然麻木得沒有一絲感覺。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如夢初醒般地站立起來,拍去身上的灰塵之後開始收拾講義,但他的手有些不受控製地顫抖,使得那些紙頁似乎總是放不對地方。


    是回家的時候了,想到溫暖的家以及家中的潔如和孩子們,蘇楓的心中稍微平靜了一些。今天中午說好去導師家吃午飯的,他們現在一定都有些等不及了。他回頭看了眼倒在地板就像是睡著了的那個男孩,沒有傷痕,沒有暴力的跡象,看上去無論如何隻是一次類似於心髒病發作那樣的自然死亡。蘇楓拿起講義朝教室外走去,到了門口他才發覺外麵已經起了很大的風,在這個季節裏這是很少見的情形。蘇楓裹緊了衣服走出門去。


    快下雨了,蘇楓想,而且會是一場很大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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