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熱風吹拂,麥浪如海。


    黃河流域小麥成熟之時,往往在端午前後。經曆了5月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雪,新秀穗兒的麥子才剛剛昂起來的頭顱,幾乎被大雪斬首。


    雪化之後的兩個禮拜,天氣一天比一天熱,烈日一日比一日毒。許久沒經曆過這麽高的氣溫,起初幾天,施雲隆起的肚皮上,起了一片紅色的疹子,後來還是我媽用了田埂裏一種不知道名字的草搗碎了,敷了一宿,第二日便好了。


    此時,她們婆媳二人正在那高懸著“誇父農場n33”牌子的大柳樹下的一座移動廚房裏炒菜做飯,等著我們幹完活回去喝啤酒,吃冰鎮西瓜。勞拉就安靜地坐在廚房外麵,耷拉著舌頭,盯著施雲手中正在剔的骨頭。


    一個家政機器人在柳樹下鋪開一張八仙桌,清理著桌麵。它是施雲自己根據老白升級的第11代靜音模式的機器人。


    收割機在我麵前走了兩遭,所過之處,僅剩下被翻起的柔軟土壤。麥秸、麥葉以及麥穗的麩皮,全都被打碎了,隨著玉米種子,被卷入泥土之中。


    棕色的泥土,生命的搖籃。


    收割機冒出一陣黑煙,突突了兩聲,便熄火了。


    黃戰鬥從駕駛位上探出半個身子,擰著黃豆似的腦袋朝我喊道:“又他媽壞了!那群大壁虎到底靠不靠譜?他們連地都沒種過,造出來的收割機,也就你敢買!”


    我小跑過去,黃豆子正大口地喘著粗氣。也是,這機器自今天早上送到,黃戰鬥才收割不到10畝地,就原地熄火了3次。每次,我都是按照電話裏哥四腳的指導,找到了問題。


    “行啦,不值得生氣,總得給他們個試錯的機會,否則將來推廣開,問題豈不更多?”


    “哎,程複,你再自己修,我可不幹了,我寧願自己一根根地拔,也不開這破爛機器了。”


    我朝他打了個ok的手勢,順手又撥通了哥四腳的電話。


    哥四腳耐心地聽完了問題,然後說:“憑咱們的關係,我親自過去沒問題,不過啊,公司的車子全都開出去解決售後問題了,我走路去誇父農場,那不得兩天……”


    忽聽電話那端一個男人的聲音道:“去誇父農場?”


    “是啊!”


    “坐我車,我正想去看看程複呢!”


    “你是誰啊,大哥?我咋看你那麽眼熟?”


    那男人嘿嘿一笑,我卻已經聽了出來。


    哥四腳並不是那位在利莫裏亞上死去的朋友,而是另外一個小壁人,他孵出來之後,他的父母讓我給他取名字,我立刻就想到了哥四腳。


    不到兩年,年輕的哥四腳已經選擇了自己的方向,和幾個壁人聯合開了個農機公司,專門研發和種地有關的機器。


    這款全自動收割播種一體機,就是他們準備本月上市的新品,現在進入了最終測試階段。不過聽他電話裏那幾句話的潛台詞,這機器看來不靠譜到了極點。


    “歇息啦?”我媽見著黃戰鬥和我從麥地裏一前一後地走回來便問道,她端上來一盤粽子,將白砂糖放在粽子一側。桌子上,已經置備了八個葷素搭配的大菜了。施雲正在旁邊的移動廚房裏一刀一刀地切著西瓜。


    勞拉已經蹲在了桌子一旁,那小眼神瞟瞟我媽,又瞟瞟桌子,心想往日裏早該吃飯了,今天怎麽這麽晚呢?


    黃戰鬥麵目猙獰地坐在八仙桌一旁的凳子上,氣呼呼地道:“大娘,您評評理,就您這兒子,有技術成熟的收割機不買,非得買那幾隻大壁虎的,還讓我給他開,那裏麵空調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我又是個胖子,誰受得了那50度的氣溫啊——這不是有燉排骨嗎,有肉還蒸我幹嗎?”


    施雲挺著大肚子,笑著把西瓜端上來:“他是什麽人,你還不了解。”


    黃戰鬥一口將一瓣西瓜吞進了肚子:“嫂子,我咋不了解!我太了解了!我就沒見過程複這麽傻實在的人,你跟這種人過日子,得多累啊!這一輩子,得跟他吃多少虧!”


    一陣哄笑。


    晚霞之中傳來一陣轟隆之聲,卻見一架蝌蚪形的飛行器從天而降,緩緩落在田埂上,巨大的推動力吹得一片麥子向外而倒。


    勞拉見到那飛行器,一邊跳一邊叫,興奮得像是見了兔子。


    一個壁人穿著短褲和t恤當先跳了下來,搖搖晃晃地朝我們走來,他上身的t恤上還印著“壁人機械”四個大字,以及達·芬奇給他們設計的商標——是一把展開的傘。


    哥四腳一邊走一邊撫摸著t恤下的肚皮:“哎,程複,少做幾個菜,太多我也吃不下!”


    黃戰鬥騰地就站了起來:“你臉皮咋那麽厚,我們過端午,你以為這桌菜招待你的啊?”


    哥四腳道:“這樣啊,那趕巧了,正好吃完飯有力氣幹活。”


    他們倆正拌嘴的時候,卻見飛行器裏又跳下來一人。勞拉一見他便撲進了他的懷裏。


    “勞拉,大姑娘,好久不見咯!”


    他和勞拉親熱一陣,便笑吟吟地走到人群外,禮貌地向我媽和施雲先打招呼。


    “大媽,嫂子,過節好!”說著,拎著的塑料袋裏,卻是兩尾鮮魚。


    黃戰鬥看見他,則一臉不悅:“趙仲明,你這啥意思,飯都做完了你才拿菜來,是不是吃完了還得拎回去?你臉皮也夠厚!”


    趙仲明道:“你還有臉說我臉皮厚?天天誰跟著程複蹭吃蹭喝,你交房租了嗎?”


    “我交啥房租?這誇父農場也有我的股份,我是……誇父農場n33的領航員!”


    “還領航員?我看你是個第三人。”趙仲明將那鮮魚遞給一個從移動廚房後閃出來的家政服務機器人,“股份是一碼事,混吃混喝又是另外一碼事,你也不是大娘的兒子,人家欠你的是不?”


    “你小子……”


    我媽則笑道:“你們倆呀,都是我兒子!都是跟著小複從死人堆裏滾出來的,哪裏還有什麽親疏之分?你們父母又都不在了,以後大娘就給你們當媽,尤其是你們倆的婚事,我和你們嫂子都記掛著呢。”


    婆媳倆對視一眼,施雲撲哧一聲笑了。


    黃戰鬥道:“大娘、嫂子,趙仲明你們別管,主要管我就行了。這小子太帥不勞您操心,人家在利莫裏亞上就泡過一個洋妞……”


    趙仲明愣住了。


    我咳嗽了一聲,黃戰鬥這才意識到說漏了嘴,趕緊岔開話題:“哥四腳,你一個壁虎吃什麽西瓜,快趁著天沒黑,給我看看車子去!”


    哥四腳道:“我這眼睛,天越黑看得越清楚,沒文化了吧……”話未說完,就被黃戰鬥給攔腰抱起,跑向了麥田。


    趙仲明抬眼看著我。


    “你說過,我的記憶是被你重新編輯的,那你是否編錯了什麽?”


    “為什麽這麽說?”


    “我總是夢見一個女孩子,一頭金色的頭發,皮膚很白,鼻子很高,是個西方人的樣子……”趙仲明和我逐漸走向麥田,遠離了移動廚房,“我認為隻是個夢,所以也不好意思向你提,可是黃戰鬥是什麽意思,你給我編輯的記憶裏,為什麽沒有在利莫裏亞和一個洋妞相識的那部分?”


    “你是有的。”


    “真的?”他忽然激動地掐著我的肩膀,“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能告訴我嗎?”


    “我隻是遵從了她的遺願,她不希望你記住她,她擔心你會因她而痛苦。”


    “為什麽?你不覺得,你們這樣剝奪我的記憶,才是對我最大的殘忍嗎?”


    我曾經隱隱約約有種預感,我知道,這一幕遲早會發生。就像我曾經在誇父農場上,雖然被編輯了記憶,但我還是能夠愛上施雲一樣。


    腦子忘記的事,心都記得。


    我鉤著他的肩膀:“你不後悔?”


    “我死都不後悔,還有什麽可以讓我後悔!”


    “那我也不會給你重新編輯一份記憶……”


    他呆住了。“程複,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你太可惡……”


    “你聽我說完嘛,年輕人不要心急……”我笑著道,“但是,我已經複製了她的記憶,也保存了她的幹細胞,就等著這一天。”


    趙仲明張大了嘴巴,眼睛裏忽然迸出淚花。


    他抹了抹眼睛。“為什麽……”


    “嗯?”


    他的淚水決堤般湧出眼眶,“為什麽我會哭呢?這麽想哭,我想號啕大哭,太丟臉了……”


    我回頭看了看母親和施雲,指了指他的車子。


    趙仲明跑進車中,關上了門窗,誰也聽不見他的撕心裂肺。


    西天紅雲燃燒,那是娜塔莎的微笑。


    一輪圓月從太陽落下的方向升了起來,那月亮發著藍瑩瑩的光。天空中又是一陣轟鳴,一架蝌蚪飛行器掠過柳樹梢,降落在趙仲明飛行器的旁邊。孔丘、愛因斯坦和櫻子從上麵先後跳下來。


    孔丘小跑著來到桌子旁邊,看著那一道道菜,忽然笑道:“烤乳豬,烤乳豬!程家媽媽,你可真是太了解我了!”


    “招待夫子,怎麽少得了這道菜!”


    愛因斯坦叼著煙鬥與櫻子在後麵跟上,我和趙仲明迎了過去。


    我笑道:“從密西西比河到黃河,櫻子這次又快了,隻用了三個小時一來回。”


    愛因斯坦猛嘬了幾口煙袋,向櫻子抱怨道:“一路上也沒讓我抽煙,一個ai,你怕什麽,你有肺嗎!”


    櫻子道:“現在這裏也不能抽,這是程複給我下的命令。”她朝著大肚子的施雲一努嘴,愛因斯坦立刻便明白了,就將那煙鬥敲了敲,收了起來。


    “敢情你也備孕呐。”


    櫻子瞥了他一眼,大概是沒聽懂,便沒理會,轉頭向我道:“程複,兩年之約,你還滿意嗎?”


    “當然,沒有你的幫助,這平流層的灰塵我都不知道怎麽處理。”


    “既然我做到了,給了你們藍天和太陽,你還記得當初的承諾嗎?”


    “記得!”我摸著她的小腦瓜說道,“我將最高權限還給你,而這次,你也可以安心接受。”


    我把手上的櫻花戒指摘下來,戴在了櫻子的手上。櫻子閉上了眼睛,天上的藍色月亮忽然閃了一下。


    “謝謝你,程複。”


    “你真正自由了。”


    不遠處,孔丘喊道:“吃飯了,你們這四位大仙還等著人請啊,八仙桌在呼喚你們!”


    我們圍著桌子坐好,我的左邊是孔丘,右邊是櫻子,孔丘挨著愛因斯坦,老愛挨著哥四腳,櫻子身旁坐著的是趙仲明,趙仲明右側是黃戰鬥。


    孔丘道:“發現沒,發現沒?”


    “發現什麽?”


    “八仙桌,坐了七個仙哪!”


    眾人笑道:“這算什麽發現?”


    孔丘向後招呼道:“程家媽媽、小施雲,你們一起來吃,咱們擠擠湊一桌!”


    我媽一邊洗著粽子葉一邊道:“我這正忙著呢,一會兒再吃,小雲,你去吃。”


    施雲也讓道:“哪兒有兒媳吃飯讓婆婆站著做飯的道理?”


    我則笑道:“大家吃吧,她們讓來讓去,菜都涼了。”


    黃戰鬥向遠處的家政服務機器人道:“開一打啤酒!”


    那機器人看了他一眼,說道:“高粱。”


    “什麽高粱?”


    “高粱。”


    黃戰鬥摸不著頭腦,看向我。我解釋道:“施雲嫌它太煩,將它的詞庫都修改了,它的意思是,‘今天喝高粱酒’,這是我中午給它下的指令,讓它去準備了。”


    正說著,那機器人端上來一瓶高粱白酒,以及八個杯子。


    愛因斯坦道:“我可喝不慣你們中國的高度酒,我還是喝啤酒吧。”


    我攔著他道:“今天得喝。”


    我依次斟滿了八杯白酒,將最後一杯放在黃戰鬥身旁的空位上。


    “怎的,還有客人?”


    是啊。但我隻是看著他們,終究沒有說出來。


    孔丘懂了,慨然歎道:“沒來的,太多了……”


    他當先站起身,高舉酒杯,豪邁說道:“敬未來。”


    我們都站了起來。7隻酒杯彼此碰撞。


    “敬未來!”


    ·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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