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晚一言不發地將小星星抱進馬車,等著馬車緩慢駛開,她才摸了摸小星星的頭,問:“那你希望他是你的父親嗎?”


    小星星點頭,凹下一對小梨渦,軟糯糯地笑:“我喜歡他。”


    音晚便再沒有話,將小星星摟進懷裏,目光渙散,不知在想些什麽。


    小星星雖然年紀小,但他知道母親這個模樣就是有心事不開心,雖然很想知道那個人到底是不是爹爹,猶豫了猶豫,伸出舌尖舔舐了下唇,卻沒有追問。


    馬車一路略微顛簸,快到行宮門口時,小星星突然環住音晚的腰,奶聲奶氣,一本正經道:“娘親,星星永遠最愛娘親了。”


    音晚一詫,低頭看他。


    他小小的一團,眼睛裏霧靄靄的,像是染了困倦,打著哈欠,斜身往音晚身上靠。


    音晚也有過幼時,知道小孩子不是想象中那麽好糊弄,也從來沒有想過要一直瞞著他,隻是每每話到嘴邊,又不知該如何說。


    大人的恩怨總不能讓孩子來承受,可除去恩怨,好像又沒什麽可說了。


    她倒是想過要問一問小星星,若跟著父親便會有享受不盡的榮華,眾人欽羨的功名利祿,若是運氣好些,還有可能登上至尊,他會怎麽選?


    可小星星實在太小,他就算再聰明,也無法明白得到這些東西所要付出何種代價。


    說到底,音晚是不忍將兒子架於兩難之間,讓他提前承受人世間的無奈抉擇。


    懷中傳來輕微均勻的憨息聲,音晚溫柔地撫住小星星的背,心道,算了,她與蕭煜的三月之約還剩下兩個月,到時候再說吧。


    **


    過了上元節朝政便走上正軌,三台部司公務流轉,蕭煜從早到晚總得不著閑,有時中午趕來仙居殿陪音晚和小星星用一頓午膳,還未等將小星星哄下午睡,前朝的事便催著他不得不匆匆返回。


    音晚惦記著珠珠和玉舒的事,好幾回想張口問,可看著他神色疲倦,行跡匆忙的模樣,又難以開口。


    父親還在外麵盯著這件事,他總歸是穩妥的,到如今還沒有新消息那便就是好消息。


    夜深人靜時她仔細想了想,依照韋春則那鼠膽蛇心的性子,他不敢跟蕭煜正麵對抗,好不容易抓住了這兩個婦孺為人質,必然是要用他們做一番文章的。


    到如今這個程度,遠遠不夠,必然還有下文。


    隻要還有利用價值,珠珠和玉舒就是安全的。


    這一晃便到了正月尾,天色漸暖,院子裏的海棠開花了,枝椏斜伸,花團簇錦,晚風一拂,撲簌簌落了滿地,煞是好看。


    小星星喜歡圍繞著海棠樹嬉鬧,孩子心性,無憂無慮的,花穗兒卻多想了些,倚靠著闌幹,道:“也不知咱們柿餅巷裏的那兩棵桃樹如今怎麽樣了?今年能不能結出甜一些的果子。”


    青狄笑道:“臨走時我已托付給鄰居,他們會幫我們照看的。”


    花穗兒呢喃:“真是奇怪,在柿餅巷時我總嫌那裏簡陋窄小,可離開得久了我又想,我昨天還夢見咱們回去了,一家人沒有煩惱快快樂樂的,要多好有多好。”


    青狄寬慰道:“還有一個多月,陛下和娘娘的約定就到期了,到時候我們就能回去了。”


    花穗兒驀地擔憂起來:“陛下說話能算數嗎?”


    青狄輕搡了她一把,看看音晚,湊近她,不知兩人低聲絮絮說些什麽。


    音晚正陪著小星星玩,緊跟在他身後防他跌倒,正是月色皎皎,滿園幽靜時,蕭煜來了。


    他眉眼間浮掠著疲色,但一見著音晚和小星星便蓄滿了溫柔笑意,小星星如今與他熟了,立即撲上來抱住他的腿,晃悠悠地蹭著。


    蕭煜彎身將星星抱起,掂了掂他,笑說:“我怎麽覺得比年前重了些,哦,好像也長高了些。”


    小星星脆生生答:“我每天都聽娘親的話,好好吃飯,快快長大。”


    他如此乖巧,蕭煜自是愛憐得不得了,撫著他的發,想了些什麽,笑容微淡,染上些許惆悵:“是啊,快點長大,長大了才能保護你的娘親。”


    音晚看出他有心事,便讓青狄和花穗兒抱著小星星進屋,而後問:“怎麽了?”


    前夜淅瀝瀝落了點雨,院中石凳微濕,望春領著內侍用錦帕擦幹,又鋪了薄綿墊子,引蕭煜和音晚去坐下,捧上一壺茶。


    蕭煜親自攬袖斟了兩杯,道:“也沒什麽大事,我明日要去白馬寺禮佛,祈求風調雨順,大約要去個幾天,我照舊把望春留下,讓他照看你和星星,不會出事,你別擔心。”


    音晚立即想到是與擒拿韋春則有關,她這樣想,也立即這樣問出來了。


    蕭煜笑了笑,輕描淡寫:“我原本不想讓你因這些小事而煩憂的,不過一個韋春則,有什麽?你在家裏等著,等過幾日我定會把你的嫂嫂和侄兒帶過來見你。”


    人命關天,音晚怎得可能放心,非要問出個詳細章程。


    蕭煜拗不過她,便說了。


    這計劃聽上去邊角齊全,思慮周詳,但其中一節卻讓音晚甚是驚訝,她原先以為那夜蕭煜說要利用伯暄反製韋春則是一句戲言,沒成想是當了真,伯暄不光參與了這個計劃,還在這個計劃裏扮演了極重要的角色。


    她不禁有些擔心:“你為何非要這樣?伯暄能擔得起這件事嗎?”


    蕭煜生怕她再因為伯暄而與他生出芥蒂,忙解釋道:“韋春則這個人狡猾,想要把他引出來並不容易,用伯暄是最好的辦法,我同你父親商量過,他也同意了。”


    音晚默了片刻,輕輕點了點頭。


    蕭煜凝著她的側頰,燈芒在畔,肌膚如玉,自是秀美動人的。他看得心癢,多想將她抱進懷裏纏綿一番,強自忍住了。


    隻剩下一個月了。


    多麽可笑,他當初親自定下的期約如今卻成了懸在自己頭頂的一柄劍,將落未落,壓得心惶焦灼,寢食難安。


    怎麽辦啊?日子一到,他當真要眼睜睜看著音晚離去嗎?


    這一別,怕就是咫尺天涯,兩人再無相聚之日了吧。


    這一別,他又還有什麽理由再去糾纏她?


    蕭煜痛苦難解之際,冒出來個念頭:要不把星星留下?這一別,他既不打算再娶,也沒興趣跟別的女人生孩子,留下星星陪著他,解他餘生寂寥,再好好栽培,將來讓他承繼大統。


    但他想著想著,就把這個念頭否了。


    他需要星星解餘生寂寥,音晚又何嚐不需要?他的人生將是一眼望到底的悲涼寡味,音晚又比他多剩下什麽?


    不過就剩下這麽一個她拚了命才生下來的孩子,他又怎麽能奪走?


    音晚眼睜睜看著蕭煜緘默不語,唉聲歎氣,問:“你這又是怎麽了?”


    蕭煜抬眸看她,斟酌再三,試探著開了口:“晚晚,我覺得這些日子小星星過得很開心,你有沒有覺得,他需要父親,他也挺喜歡我的。”


    音晚伏在石桌上手猛然緊繃。


    蕭煜見她沒有立即反駁,眸中燃起一點期冀,若螢火之光,幽幽亮著,語氣越發溫柔:“我已與陳桓他們說好了,待這件事情一了,他們便會帶著伯暄回歸鄉野,再不涉朝政。我會立星星為太子,我再不會讓你們受一丁點委屈,你……可不可以再給我一次機會?”


    沉寂了一會兒,音晚彎了彎唇角。正當蕭煜以為希望降臨時,聽到了音晚平若沉水的聲音飄過來。


    “聽上去是挺不錯的。”她緊盯著蕭煜,道:“若當初我沒有離開未央宮,沒有讓你體味到失去的痛苦,也沒有今天將要得而複失的恐懼,你會這樣嗎?”


    “你對星星很好,可你有沒有想過,這裏麵又夾雜了幾分愧疚,又有幾分想要挽留的故意討好?”


    “他是你的兒子,難道這些好不是一開始便是他應得的嗎?若你一開始便能對他這樣好,我們會走到今天嗎?”


    蕭煜不說話,他低下了頭,心底甚是清透,都是他活該,自作孽半點怨不得旁人。


    看著他這副模樣,音晚突然覺得怪沒意思的。翻舊賬沒意思,指責蕭煜更沒意思,她明白得很,有那麽一瞬間她其實是動了心的,她想過和蕭煜回去,讓星星在一個父母雙全、富貴安逸的環境裏長大,可是她怕。


    她沒有了十幾歲時的癡心勇氣,不敢再走一回回頭路,她懼怕這條路走到底候著她的仍舊不是一個好結局。


    到那時她又該怎麽辦?比從前多了一個孩子,更沒有第二個耶勒來救她。


    她曆盡艱辛生出來的羽翼,可以讓她不必依靠任何人活下來的本領,怎舍得親手折斷?


    這才是她心中難消的痼疾,那般色厲內荏地提小星星,不過是借口,夾雜著她對蕭煜難以放下的執念與怨恨。


    她當然怨他,曾經有多麽愛他,這份怨恨便有多麽深刻。


    音晚透徹且絕望地發現,這個世上真正能牽動她的深度悲歡,讓她陷入兩難之境自我撕扯的至始至終都隻有蕭煜。


    她可以風輕雲淡地麵對生命中的任何人,唯獨無法與他如此。頗為感慨搖頭,心道情之一字,可真是害人。


    音晚道:“我們還是不提這件事了罷。”


    蕭煜覺得她的語氣又不像方才那麽尖銳了,好像轉眼之間氣就消了,他生怕再惹她生氣,不敢久留,便起身要告辭。


    他看了看寢殿,盈薄的茜紗透出昏黃燭光,正是萬家燈火溫馨相伴的時刻。他走得極不甘心,卻又不敢指望音晚會開口留他,慢吞吞的,腳步格外沉重。


    音晚站在原地目送著他離去,杳長的回廊,層層鋪疊的藤蔓樹影,月光慢鍍其上,落下幽沉影翳。


    **


    二月二,龍抬頭。


    千年古刹白馬寺早就禁絕香客,寺門外帝王儀仗浮延數裏,五錦華蓋連綴如雲,安靜而肅穆地擁簇著通往寺院正門的大道。


    韋春則一早得了伯暄的信,買通寺內沙彌帶人潛了進來。


    他開始不太相信伯暄。


    雖然宮禁森嚴,但還是有零星碎語傳了出來,皇帝將康平郡王羈押在了行宮,不許他外出,可後來又莫名其妙地要來白馬寺上香,這看上去像極了一個圈套。


    伯暄給出的解釋:“父皇怕是要處置我了,心裏難安,在處置我之前想來祭拜我的生父,告慰泉下亡靈。”


    韋春則盯著伯暄看了許久,他麵上的那幾分怨恨與惶恐鋪陳得極為生動,他開始猶疑,覺得這小廢物不像是能演出這麽好戲的樣子。


    後來,韋春則又打聽出來蕭煜曾派人秘密回長安,自昭德太子陵寢裏取來了陪祭之物,想供奉在白馬寺中。而且,他來寺中特意叫了雪郡主作陪。


    一切看上去都那麽自然,韋春則慢慢覺得這事有那麽點味了。


    他不想和蕭煜正麵衝突,更不想將自己置於險境,但又太想看這出父子反目相殺的好戲。而且蕭伯暄那小廢物說了,此事悖倫大逆,韋春則已經把他拉進來,不能自己置身事外,至少得露個麵幫襯他一把,若有幸博來榮華富貴,兩人一起享便是。


    韋春則含笑應著,心裏悠悠道:昭德太子一世英明啊,可真是讓人看得怪不落忍。


    他有底牌,手裏掌控著那對母子的生死,早就設計好了退路,不管蕭伯暄有沒有本事成事,至多兩個時辰便歸,若他回不去,底下人就會把人頭送到謝府門前。


    桐安巷九曲八折繞得很,易守難攻,是他精心選擇的巢穴,而且即便回不去,他與那邊也有獨特的聯絡方式,瞧上去萬無一失。


    韋春則站在耳房裏,隔窗遙遙看向正堂,宮服素裙錦繡成堆,根本看不清天子真容。


    不過無妨,等待會兒打起來,就什麽都清楚了。


    蕭煜將四哥生前玉冠奉在香案,跪於蒲團上,手握香燭連拜了三拜,將香燭貢上。


    主持深諳帝意,準備貢設衣冠塚,常年香火敬奉,佛音不絕。


    本以為會博得龍顏大悅,誰知蕭煜隻是淡淡一笑,讓他退下了。


    他讓所有人都退下,隻留了伯暄和雪兒在身後。


    “朕曾經堵著一口氣,經受了非人的苦難折磨,就想著替四哥和朕自己討一個公道。朕甚至還想過,若有朝一日登臨帝位,必令天下縞素哀昭德之喪,必大修史冊巨典言昭德之賢,要狠狠地出一口氣,解了心中的遺憾。”


    雪兒和伯暄安靜跪在他身後,都沒言語。


    蕭煜搖了搖頭,釋然道:“但遺憾就是遺憾,隻要人死不能複生,遺憾總歸是在的,消解不了,天子也有無可奈何的時候啊。”


    “大修史冊被百官駁回了,天下縞素也是不成的,畢竟朕還活著。”蕭煜心中釋然,漸品出些趣味,少年時那點子頑皮討人嫌的性情又回來了,嚇唬雪兒和伯暄:“不如讓四哥再等個幾年,等朕死了之後,你們給你們的父親上柱香,告訴他,這天下縞素也是給他的,我們兄弟一場,自應該死後哀榮同享。”


    雪兒倒還算沉穩,伯暄本就心虛,嚇得險些向前撲倒,雪兒忙攙住他,輕聲道:“弟弟不要怕,叔父與我們開玩笑呢。”


    伯暄借著雪兒的力勉強跪穩,癡癡看向她。


    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自然也知道身側是自己的親姐姐,想起從前的小心眼和疏離,不禁有些懊喪。


    雪兒從來沒有與他計較過,衝他微微一笑:“我們也給父親上柱香吧,告訴他,我們活得很好,還會繼續好下去。隻要活著,天地之大,總有合適一個人的容身之處,不是在這裏,便是在別處,你說對不對?”


    望著姐姐恬靜溫甜的笑靨,伯暄心中一暖,連日來惶惶不安消減了大半,他乖乖地跟著雪兒上前奉香。


    蕭煜欣慰地看著他們,將陸攸召到跟前,問:“謝潤那邊有消息了嗎?找到人了嗎?”


    陸攸麵色沉重:“潤公那邊不順利,那屋子內外圍滿幹柴,澆遍了油,一個不小心就能燒起來,而且……他們似乎有固定的聯絡方式,不必見麵,見到信號,便會殺人滅口。”


    蕭煜心中一咯噔,眉宇微蹙,抬手將伯暄招呼到了身前。


    這出戲還得繼續演。


    **


    韋春則等得幾乎不耐煩了,正堂那邊才傳出打鬥的聲響,離得遠,看不清具體戰況如何。他本就沒抱太大希望,蕭伯暄那廢物若能在蕭煜手上討得便宜,那才真叫見了鬼。


    他就是想看這麽一出好戲。他親人離世,前程盡失,連身體都殘破不堪,這一切都是拜蕭煜所賜。他有生之年能看見蕭煜被他傾心栽培的侄子反了,那可真是太痛快了。


    看完這出戲,回去他就宰了謝家那對母子,他要送給謝音晚和謝潤一份大禮,然後領著人出海,再也不回來了。


    正遐想著美好未來,他驀地一滯,覺出些不對勁。


    他將手下召到跟前,問:“你們覺不覺得有些蹊蹺?”手下茫然對視。


    打鬥的時間太長了!


    蕭伯暄怎麽可能有本事跟蕭煜僵持這麽久?


    他冒險抻頭往窗外看了看,禁軍與僧眾圍擁,根本看不清正堂那邊的情形。


    他默了默,神色漸漸惡毒冷冽,摸向袖中的毒氣筒。


    竹筒已被攥在手中,卻遲遲沒有拔.出來。


    因為他自窗外看見了一抹熟悉的身影,窈窕若柳,姿容絕美,沒戴羃離,生怕他認不出來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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