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煜道了句“平身”,徑直坐到了音晚身邊。


    他自雪夜中來,即便褪去大氅,隻穿著深衣,身上還是帶著冰寒,一靠近音晚,她就不由得瑟縮了一下,挪得離蕭煜遠一些。


    蕭煜察覺出來,默默起身去爐火邊烤了一會兒,到把身上寒氣驅散,才重新坐回音晚身邊。


    他觀察了一下她的臉色,神情淡淡,一切如常,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他小心試探著問:“晚晚,你今日見過你父親了嗎?”


    音晚輕“嗯”了一聲:“父親說他會和兄長盡快離開長安,時間緊張,就不進宮向陛下辭行了。”


    在蕭煜看來,謝潤來不來向他辭行一點都不重要,反正兩人如今見麵就要掐,謝潤不尊他這皇帝,他也不敢把謝潤砍了,與其彼此折磨,倒真不如一拍兩散。


    倒是雪兒,聽見謝潤要走,不由得把目光從書頁上抬起來,秀眉間鐫滿不舍:“皇叔,我可以去送嗎?”


    蕭煜含笑道:“自然可以,他將你教養大,你理應去送。”


    雪兒喜笑顏開,衣袖劃過梨花幾,不小心把幾上的書掃到了地上,她忙俯身去撿。


    這殿中太過冷清,音晚隻低頭把玩著青釉瓷甌不說話,蕭煜有意活躍氣氛,衝雪兒道:“最近在看什麽書?”


    雪兒一臉平常地將書頁合上,揚起給蕭煜看:“《左傳》,我有些不太懂的地方,方才問嬸嬸來著。”


    蕭煜知道音晚很通文墨,隻不過她素來低調內斂,不喜賣弄罷了。他有心攀談,饒有興致地問:“哪一段?說來聽聽。”


    雪兒將書攤開,朗朗念道:“‘周平王欲委權於虢公,鄭伯怨王,因此周鄭交質’。”末了,她歎道:“我也是方才弄懂‘交質’為何意,這些王侯真是狠心,竟舍得把自己兒子送去當質子。”


    蕭煜沒說話,隻是握瓷甌的手輕顫了顫,濺出幾滴滾燙的茶湯。


    音晚在一邊緊盯著他看,把他的反應盡收眼底,心中一陣冷笑,謝音晚啊謝音晚,你若是還抱有什麽樣的幻想,這下總該徹底死心了。


    她趕在被蕭煜察覺之前,把目光收了回來。


    蕭煜短暫愣怔之後,果然立即去看音晚,見她仍舊低著頭擺弄那套茶器,才輕舒一口氣,可心底仍舊有一縷疑影,問雪兒:“怎得突然看起這本書來了?”


    雪兒道:“是教引姑姑讓我看的,她說皇叔喜歡這本書,讓我多看看,將來禦前若是說起來還能接上話。”


    蕭煜不禁笑道:“你這姑姑對你還真是上心。”


    雪兒甜甜一笑,複又低頭撚動書頁,認真看起來。


    蕭煜看著她乖巧懂事又上進的模樣,欣慰之餘卻有一陣失落傷感,他沉默良久,想起身邊的音晚,抬胳膊攏住她,輕聲問:“孩子乖不乖?有沒有折騰你?”


    音晚由他攏著,睫毛輕覆,遮住了眼底的光,淡淡道:“挺好的。”她低頭想了想,倏地一笑,抬頭看向蕭煜,嬌滴滴道:“我昨夜做了一個夢。”


    蕭煜頓時來了興趣:“什麽夢?”


    “夢見了一個小男孩,稚生生地喊我娘。”音晚充滿母愛地撫著肚子,道:“人家都說孕期的夢最準了,我覺得他應當就是男孩兒。”


    蕭煜沒說話,隻是抬手抿了抿她鬢邊的碎發。


    音晚卻不放過他,攀住他的肩膀,嬌嗔:“若真是男孩,他會是太子的,對不對?”


    蕭煜神情微僵,眼底閃過痛苦的神色,被他飛快掩去,他望著音晚:“自然。”


    音晚衝他笑了笑,低頭看著肚子,呢喃:“反正啊這孩子就是我的命根子,誰要是敢傷他,我就要與那人拚命。”


    蕭煜的臉色難看極了,還在強撐著笑:“若要與人拚命,你就多吃點飯,瞧你瘦的。”


    窗外依舊大雪紛飛,宮女估摸著時辰進來添炭,用銅鉤將燒得發白的炭挑出來,換上新炭。


    音晚像是沒瞧見人似的,自顧自地說:“女子本弱,為母則剛。這世上的女子都是敢為了自己的孩子而拚命的,你的母親不愛你,不代表別人不愛自己的孩子。”


    宮女正要往暖爐裏放炭,聽到這話嚇得手一顫,紅羅炭掉到地上,摔出一地碎渣。


    連雪兒都放下筆,睜大了眼睛看過來,麵上帶著些緊張。


    蕭煜的臉上根本看不出什麽表情變化,目若靜潭,毫無波瀾地看著音晚,許久,他才凝著她的肚子道:“是呀,這孩子的命比我可好多了。”


    音晚更是一昧沉浸在對愛子的期盼中,好像一點都沒察覺出自己言語傷人,沒事人似的拉著蕭煜道:“那是不是該給孩子取個名字?”


    蕭煜一點都不想說話,可看著她殷切明亮的目光,還是艱難出聲:“禮部會擬定的。”


    “不,我要你取。”她嘟起嘴開始撒嬌。


    蕭煜隻有道:“好,我回去想想。”


    兩人各有心事,偏偏笑靨相對,說了一會兒話,前朝來了加急密折,需要蕭煜立即去處理。


    望春伺候他披上大氅,剛要出殿門,音晚叫住了他。


    她臉上一派純澈天真:“伯暄怎麽樣了?他出宮了嗎?”


    蕭煜腦子亂糟糟的,偏還得和聲細語:“他明天就出宮,就不讓他來叨擾你了。”


    音晚道:“還是讓他來吧,我可是他的嫡母啊,若是不來,未免也太不將我放在眼裏了。”


    蕭煜閉眼:“好,那就讓他來。”


    他走後,音晚臉上那虛假的笑也掛不住了,蛻皮似的蛻了個幹淨。雪兒憂色重重看著她,想說什麽,抬頭看了一眼紫引,又憋回去。


    音晚讓紫引退下。


    待殿中無人,雪兒才起身湊過來,挽住音晚的胳膊,問:“晚姐姐,你為何要讓我念那一段書給皇叔聽?你怎麽了?”


    音晚隻覺得疲憊,乏力地搖頭:“沒什麽,你要記得替我保密。”


    雪兒點頭:“你放心。”


    夜間音晚躺在榻上,看著窗外幽晃晃的雪光,半點睡意都沒有,相反,腦筋格外的清醒。


    她一直都了解蕭煜這個人,從他害得兄長生死未卜還要強迫她配合他歡愛時,她就知道,這個人著實貪婪,明明該做抉擇的時候,卻偏偏什麽都想要,什麽都不想舍。


    現如今他一定也還做著他兩全其美的大夢,想等著過些日子她的氣消了,就把伯暄接回來,仍舊立他為儲,至於自己的孩子,當然要送去為質,替他安定邊疆。


    他知道她會鬧,但鬧又怎麽樣,終究逃不出去,鬧一段時間就該消停了,仍舊好好過日子,像從前她無數次原諒他、妥協那般。


    或許從一開始音晚就錯了,她以為這是愛,可會令蕭煜習慣性地逼她退讓,讓他習慣性地按照自己意願決定一切,而絲毫不考慮她的感受。


    都到這地步了,她還要那賢良淑德做什麽?哪怕是要走,但在走之前,她絕不能叫他好過。


    她要讓蕭煜比她痛苦百倍。


    **


    蕭煜在宣室殿看了一夜的折子。


    謝玄勾結左驍衛,試圖幹涉未央宮內苑宿值,被暗衛探知,沒有驚動對方,悄悄將信遞到禦前。


    蕭煜早就部署好一切。他剛登基,四海未穩,各方藩將虎視眈眈,這個時候斷不能鬧出親娘夥同娘家反他的醜聞,更不能鬧得坊間人盡皆知,誰都能來戳他的脊梁骨。


    所以,隻有把他們放進宮城,關起門來擒拿,秘密處置。


    過後,大不了就是謝玄謀逆,氣得謝太後暴斃,皇帝一片孝心,嚴懲叛賊,滿門抄斬,同時大加株連,徹底將士族清理一番。


    蕭煜歪在龍椅上合眼小憩,盤算了一下,要殺的人實在太多,可若從臘月裏開始殺,殺到明年六七月份,他和音晚的孩子出生時,應當也就殺得差不多了。


    到那時,必是海晏河清,盛世升平的好景象。


    他猛地睜開眼,瞧了瞧更漏,離上朝還有些時候,他可趁現在翻翻詩集,給他們的孩子取個好名字。


    翻了半天都覺得不滿意,配不上他的孩子。


    望春領著小黃門們進來,手裏托著冕冠朝服,站在天光瞑蒙裏。


    該上朝了。


    宮闈內外風潮暗湧,偏朝堂上風平浪靜。


    無外乎老一套,韶關增兵,糧草補給要跟上,還有往崖州幾個地方派發賑災銀糧,皆有固定章程可循。


    一個多時辰便下了朝,蕭煜正要召文物朝臣繼續議政。內侍來稟,說康平郡王一早進了昭陽殿道別,到如今都沒出來。


    蕭煜猶豫了片刻,他心裏覺得音晚那麽善良懂事,就算心裏再生氣也絕不會去為難一個孩子,可還是放心不下,還是去了。


    昭陽殿殿門大敞,宮女侍立在外,見蕭煜來了,齊齊附身跪拜,像專在這裏等著他一樣。


    蕭煜覺出什麽,可既然已經來了,還是硬著頭皮進去。


    伯暄坐得離音晚很遠,麵前擱了一杯熱茶,他低著頭,不言不語。


    音晚卻在看見蕭煜來的一瞬笑出了聲,笑中有幾分預料正確的自得,還有濃濃的譏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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