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煜覺得半邊臉都是滾燙的,他從未想過會被人在宣室殿上甩耳光,而且甩完之後,心虛倉惶的那個人還是他自己。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音晚,卻見音晚趔趄後退,忙止住步子,道:“晚晚,對不起……”向來唇舌靈敏的他竟然也有詞窮的一天,除了這句“對不起”,他甚至不知該說什麽了。


    蕭煜像個忙不迭要討心愛女子歡心的毛頭小子,笨拙又急切:“我這就命人放了嚴西舟,我再也不為難他了,我也不會再為難你。”


    音晚垂著眸子,目光空洞,纖細的身子似風中枯荷,柔弱乏力地搖晃後退,垂在腳邊的螺青鮫綃被反複踩著,已滿是褶皺。


    蕭煜不安地凝睇著她,道:“你身體不好,不要胡思亂想……”聲音倉促而止,音晚像一隻斷了線的華美紙鳶,飄軟地倒了下來。


    蕭煜抱住她,呆愣了片刻,才想起來喊:“太醫,召太醫。”


    太醫隔著綾帳把過脈,將腕墊收回來,麵色凝重地歎氣。


    蕭煜站在床邊,指尖飛快地撚動扳指,問:“怎麽樣?”


    太醫歎道:“體內毒性又被催動了。”


    蕭煜追問:“那怎麽辦?”


    太醫搖頭:“現在尋常的藥已經不管用,除非立即找到解藥,否則……”


    蕭煜沉聲:“否則怎麽樣?”


    “就要進入第三個階段,言行瘋癲,會在不自覺的情況下做出極端舉動。”


    太醫忐忑地看向天子,雖然那張清秀麵容依舊沉靜,仿佛山巒傾於前亦不會有波瀾,但他還是感覺出了一絲崩壞的意味。


    良久,蕭煜覺得嗓間腥甜,像含了一口血,啞聲道:“好,朕知道了。”


    太醫告退後,他負袖窗前靜立許久,吩咐:“傳謝潤。”


    謝潤匆匆趕至,隻見女兒躺在床上,雙目緊闔,容顏憔悴。他心疼地為音晚將被角掖好,涼涼看向蕭煜。


    蕭煜道:“這幾日你可在白天進宮看望晚晚,若蘭亭有空,可以跟著一起來。”


    他說話時不時看向窗外,像是在等著什麽人。


    快到申時,他等的人終於來了。


    內侍稟道:“奴才們奉命翻遍未央宮,並非找到鏡中顛的解藥,但在籍簿中找到了一些關於當年從蜀地運物的記載。”


    他們將籍簿呈上,蕭煜和謝潤一人一本,各自飛快翻看。


    “籍簿上記載,康寧十五年,蜀地上貢過一批銀鎏金胡瓶,除此之外,當年再無關於蜀地上貢的記載。奴才們推測,先帝為了掩人耳目,一定是命人將鏡中顛的解藥混在貢物中一起運回了京。”


    “若鏡中顛的解藥還在,應當就在這批金胡瓶中。”


    蕭煜稟目問:“那這批金胡瓶何在?”


    內侍道:“金胡瓶運抵京中不多時,先帝便駕崩了,這批金胡瓶隨著先帝下葬,應當在皇陵裏。”


    蕭煜擺了擺手,讓他們退下。


    他垂眸盯著地磚上的鯉魚蓮花紋絡,目色幽深,緘然不語。


    望春察覺到一絲絲危險,顫聲道:“陛下,可不敢啊。那是您父皇的陵寢,您可不能挖開,這是大逆不道的事,禦史的唾沫星子會把您淹了的。”


    天爺,違背祖製中斷祈雨的事可還沒過多久呢。


    蕭煜冷睨了他一眼,他訕訕閉嘴。


    蕭煜看向謝潤,謝潤也看他,這位前尚書台仆射平靜道:“倒也不必擔這罵名。”


    蕭煜會意,衝望春吩咐:“你去給守陵官傳口諭,讓他們往工部遞一道折子,就說皇陵年久失修,近來有要坍塌的征兆,請求修繕。”


    望春眼珠一轉,立馬道“英明”,為求周全,他親自去了。


    蕭煜也不管謝潤還在,自顧自走回床前,彎身緊貼著音晚的麵,呢喃:“晚晚,不要怕。”


    床上的人動了一下,緩緩醒轉,蕭煜忙抬起身子,低頭看去。


    音晚眼中猶有迷蒙未散,在看到他的瞬間卻立即生出抗拒,掙紮著向後坐,冷冷道:“走開。”


    蕭煜怔怔看著她。


    太醫說過她進入了第三個階段,會時不時言行瘋癲,做出極端舉動,卻也不知這是不是病症所致。


    他想使勁安慰自己,可音晚在看到父親後立馬換了副表情,淚眼汪汪,似有無盡委屈:“爹爹……”


    謝潤忙奔上前來,握住她的手。


    纖纖玉手柔膩涼滑,好像稍不趁勁兒就會從掌間滑落,謝潤心疼地道:“晚晚,爹爹一直都在,你睡吧。”


    若換做平常,衝音晚那敏感勁兒,乍見蕭煜轉性肯讓父親進宮看她,定然要問為什麽的。可她病得太重了,腦子稀裏糊塗,乖乖躺回去,眨巴著眼,容顏天真,音色清亮:“爹爹不能騙晚晚。”


    謝潤強壓下酸澀:“爹爹不會騙你,你是爹爹的小千金啊。”


    音晚粲然一笑,抱著被衾,心滿意足地睡過去。


    可謝潤還是食言了。


    一到時辰,宮門落鑰,他就必須出宮。宮規森嚴無情,不容踐踏,特別是這個時候,他在朝中已無實權,不能再給音晚招惹事端。


    音晚醒來時已躺在昭陽殿,幻如煙沙的紫文縠帳垂疊下來,竟還有月光能透進。


    她從被窩裏鑽出來,紫引忙上前給她穿鞋,她卻微微偏開了身子,不要紫引碰她。她赤著腳在寢殿裏走了一圈,紫引生怕她找不到父親會鬧,悄悄派人稟報皇帝陛下。


    音晚轉了一圈,打開箱篋,從裏麵找出一幅畫軸。


    她吹了吹畫軸上的輕塵,抱在懷裏,衝紫引道:“我想去個地方。”


    紫引不敢違拗她,忙道:“您想去哪裏?奴婢讓人備輦。”


    音晚搖搖頭:“不要驚動太多人,隻有你陪我去。”


    紫引為難了,躑躅著。


    音晚道:“要不你就回宣室殿去吧,不要在這裏每天看著我。”


    紫引登時嚇出了一身冷汗,忙道:“好,奴婢陪您去。”


    她哄著音晚穿上鞋,係好披風,提了一盞犀角燈,悄悄地出了殿門。


    音晚不是很擅長識路,隻知道遠遠落於西峰的卷棚歇山頂殿宇是她想去的地方。領著紫引左拐右拐,走了許多彎路才終於走到,路上還碰上巡夜的禁軍,紫引亮出玉令才得以通行。


    音晚沒有挽髻,披散著頭發,外麵一襲墨藍披風,沒有任何能看出身份的配飾。黑夜沉沉,那些禁軍沒能認出她,紫引也不點明。


    兩人停在一座荒涼的寢殿前,陳舊的匾額上書著南薰殿三個字。


    若是仔細看,這院子雖然年久破敗,無人打理,但依稀能看出布置得很雅致精妙。


    由竹籬、遊廊割分成兩個小院子,鑿渠穿過,雖然裏麵水已經幹涸,但可料想它全盛時的模樣,草木蓊鬱,清水潤澤,必定是靈秀清雅的。


    音晚在院子裏發了會兒呆,推門進去。


    殿宇塵封已久,裏麵透著股黴味兒,蛛網懸結,紗帳翩飛,那些看上去很名貴的紫檀木台具靜靜擺放著,像在等著它們的主人回歸。


    可它們的主人永遠也回不來了。


    音晚讓紫引在外麵等著,自己拂開紗帳,把歪倒的杌凳扶起來,坐下,拿出揣在懷裏的畫軸。


    她環顧四周,穹柱刻鏤通透,柱石邊放著貔貅香鼎,擺設甚是奢華考究,一圈看下來,卻是生出無邊的落寞與淒惶。


    她睡夢中好似看見了母親,醒來就想過來看看。


    隻坐了一小會兒,外麵就有了動靜。


    紫引刻意拔高聲調:“參見太後。”


    謝太後把宮人都留在了殿外,也是獨自入內。


    她聽說這狐狸精發了病,南薰殿又離啟祥殿不遠,比蕭煜先一步得知謝音晚來了這裏,特意過來,想再刺激刺激她,最好能像蘇惠妃那賤人一樣,瘋得認不出人才好。


    音晚坐在杌凳上,抬頭冷淡地掠了她一眼,並沒有起身的意思。


    謝太後冷笑:“怎麽?想娘了?你知道你娘最後瘋成什麽樣子了嗎?”


    音晚冰寒地盯著她。


    謝太後抬袖掩唇“咯咯”一笑:“她瘋到連世宗皇帝都認不出來了,一見著他就讓他滾,還拿刀去刺他,世宗皇帝讓人把她綁起來,她掙脫得厲害,粗繩子把手腕都磨破了,滿腕都是血。”


    她走到音晚跟前,憐愛地垂視她:“你不用急,你遲早也會這樣的,含章也遲早會讓人把你綁起來,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


    音晚並無懼色,隻仰頭看著她,傾城絕美的容顏上鋪開純澈的笑,甚是無辜道:“你這滿臉怨氣的模樣真醜,難怪世宗皇帝不喜歡你,要來喜歡我母親。”


    謝太後的臉色登時沉下來。


    音晚恍若未覺,隻遺憾地搖頭:“唉,你的夫君寧可喜歡一個瘋子,也不要理你,你真是可憐。還有你的兒子,他根本就不聽你的話。就算你做到太後又如何?夫君、兒子都不屬於你,真是可憐。”


    謝太後滿麵陰梟,森森地盯著她,怒道:“還不是因為有你們這些狐狸精!”


    音晚笑道:“你口口聲聲說別人是狐狸精,那你又是什麽東西?食人吸髓的老妖怪嗎?”


    謝太後揚起手掌要打她,她靈巧地一閃身,躲了過去。


    音晚身形纖纖,裹在寬大的披風下,披風一角被風吹得揚起,像夜行的仙娥,衣袂翩翩,飄然出塵。


    月光從殿門照進來,正落到她的臉上,照出精致脫俗的五官和細膩柔潤的雪膚,皎皎風華,美得剔透。


    她抱著卷軸,歎道:“你惱羞成怒了,你可真容易動怒,你該是活得多麽不順心才會脾氣這麽大。”


    謝太後沉下氣,譏嘲:“放心,再不順心,也快順心了,等你徹底變成個小瘋子,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去地底下跟你娘那個賤人團聚了。”


    音晚上前一步,道:“你口口聲聲說別人賤人,你呢?你也不是世宗皇帝的正妻,不過一個妾,有什麽資格這麽說別人?”


    她像是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美眸光澤流轉,挑釁:“哦,我差點忘了,你是妾啊。我可是你兒子的正妻,我娘也是我爹明媒正娶的正妻,我們再瘋,可這世上總有一個男人願意給我們正妻的名分,你呢?原來你才是個賤婢。”


    “你!”


    謝太後被戳中了半生的苦楚憤恨,再也壓抑不住怒氣,霍然上前揪她的衣領想揍她,卻發覺她寶貝地抱著一幅畫軸。


    謝太後轉了主意,要去搶那幅畫軸,音晚死命握住不給她,騰出手把她推開。


    她趔趄著後退,險些被委地冗長的裙擺絆倒,剛一站穩,立即又要撲上來。


    蕭煜剛好趕到,見殿內打成了一團,飛快奔進來,擋在兩人中間,皺眉怒斥:“你們這是在幹什麽!”


    音晚冰冷瞥了謝太後一眼,旋即換了一副楚楚可憐的表情,怯生生躲在蕭煜身後,抱著畫軸探出個頭,衝謝太後道:“你不光要打人,還想搶人東西,你怎麽這麽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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