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引告退後,蕭煜便讓人把孟元郎帶來。


    孟元郎在清泉寺夥同謝太後想偷偷把音晚運出去,雖然謝太後狡猾,設了一個局中局,把她自己從這事情裏摘了出來,但孟元郎就沒這麽幸運了。


    他是禮部侍郎,勾結內宮,欲行不軌,正被蕭煜抓住把柄,撤職拘拿。


    禁軍將孟元郎押進來,他身穿囚衣,滿是血痕,有一道從腮側蔓延到下頜,還在淌血,瞧上去甚是猙獰可怖。


    孟元郎卻像一點試不著疼似的,笑得眉眼彎彎,一身灑脫不拘謹,活像當年與蕭煜同窗時,兩個半大少年百無禁忌,混笑打鬧。


    他帶著鐐銬,大大方方跪下,道:“臣有罪,讓皇帝陛下苦心找了這麽久的把柄,當真是大大有罪,臣若識趣,該在您登基時就懸梁自縊,省得讓陛下費心。”


    蕭煜也笑:“你倒真是會揣摩朕的心。”


    孟元郎跪著,聲音清脆:“臣自然知道陛下的心。陛下恨透了臣,秘密處置了所有當年跟著善陽帝謀害昭徳太子的禍首,唯獨留下臣,無非是想看著臣惶惶不可終日,擔驚受怕,備受煎熬。”


    蕭煜道:“你瞧著瀟灑得很,倒不像受煎熬的模樣。”


    孟元郎低眉一笑,抬起頭,仰看龍顏,幾分興味,幾分篤定:“因為臣有把握,陛下不會殺臣。”


    “哦?”蕭煜就像逗弄瀕死魚蟲般,滿是戲謔。


    “臣的手裏有陛下想要的東西。”孟元郎頓了頓,一字一句道:“一瓶鏡中顛的解藥,和當年密探鬆柏台,逼昭徳太子認罪的人。”


    殿中驟然安靜。


    蕭煜斂笑看他,目中似有針芒,尖銳亮熠:“朕本來隻想殺你一個,你若膽敢騙朕,朕就隻好殺你全家了。”


    兩人本就是自幼一起長大的同窗,孟元郎從五歲起便被送進宮做蕭煜的伴讀,總角之交,相伴長大,對彼此都了解得很。


    看蕭煜這反應,孟元郎便知自己賭對了。


    冷血殘酷的帝王,卻也有不能割舍的心頭愛。


    他在心底暗舒了口氣,道:“陛下若是不信臣,臣可以先把鏡中顛解藥的事告之陛下。”


    蕭煜薄唇緊抿,默不作聲。


    孟元郎會意,朗聲道:“當年善陽帝為何會知道潤公偷娶世宗嬪妃,還生下了謝蘭亭和皇後,陛下就沒有想過嗎?”


    蕭煜冷聲道:“朕並沒有很多耐心,你知道什麽趕緊說。”


    孟元郎笑了笑:“那是因為您的父皇,世宗皇帝先知道的。當年潤公還是太年輕太稚嫩,英雄救美卻在驪山上留下不少痕跡。世宗皇帝生疑,著人探查了幾年,終於查到了潤公的頭上。隻可惜,那個時候蘇惠妃已經去世了。”


    “世宗皇帝真是對蘇惠妃愛得深啊。他看在兩個年幼的孩子份兒上,沒有動潤公。特別是女孩兒,就是皇後娘娘,據說她小小年紀時就頗有蘇惠妃的神韻,頗得世宗皇帝喜愛。”


    蕭煜板著臉打斷:“你廢話太多了。”


    孟元郎抻了抻腰背,悠然道:“這就到重點了。兩個那麽可愛的孩子,卻從母胎裏帶了毒,任誰都會不忍心的。世宗皇帝派出暗衛秘訪蜀地,終於功苦不負有心人,找到了兩瓶解藥。”


    蕭煜一詫:“兩瓶?”


    “對,是兩瓶。可是這解藥找到沒多久,還沒來得及交給潤公,世宗皇帝就病倒了。後來天子內侍為了巴結善陽帝,把這事情告訴了他,並且給了他一瓶解藥。至於另一瓶在哪裏……當時皇帝病重,到處都亂糟糟的,興許是遺落在哪個角落裏,或是夾雜在禦用的物品裏。”


    剛剛覓到一點希望,轉瞬又沉入黑暗。


    蕭煜冷笑:“你這叫告訴朕鏡中顛的解藥在哪兒?父皇駕崩十年了,朕去哪裏找?”


    孟元郎正色道:“這解藥是存在過的,或者在內宮裏,或者在世宗皇帝的陵寢裏,又或者被人丟了,再也找不到,可它切切實實存在過。”


    蕭煜擱在龍案上的指尖微顫。


    他說得對,這藥存在過,就有一線希望能把它找出來。哪怕希望再微弱,哪怕是傾天覆地,隻要能找出來,解了音晚身上的毒,讓她過回正常人的生活,那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這樣想過,又不禁自嘲,音晚如今恨急了他,他也恨她,兩人仇怨相對,他卻還在費盡心思給她找解藥,這樣的情,她壓根不會領。


    不管她領不領,這解藥都得找。


    他冷淡地睨了一眼孟元郎:“這件事朕知道了,說說另一件,當年四哥被羈押的鬆柏台,到底發生了什麽?”


    孟元郎玄虛地搖頭:“不行,現在還不能告訴陛下,得等到臣這條命徹底安全了,臣才能全盤托出。”


    蕭煜如今才明白,這人為何死到臨頭還一副穩坐釣魚台的模樣,原來是自忖手裏握有底牌。


    偏偏這底牌還是蕭煜想要的。


    好,那便耗著吧,當年的舊人還在,他就不信循著痕跡會摸不到真相。


    蕭煜命人把孟元郎押下去,隨即找了內值司秉事太監們過來,讓他們在內宮秘密尋找當年父皇尋回來的那另一瓶解藥。


    吩咐完這些事,天色已沉,望春問要不要擺膳,蕭煜說沒胃口不擺,恰巧這時紫引遞了信過來,說皇後娘娘不肯吃飯,隻說要見父親。


    蕭煜當即火冒三丈:“你告訴她,愛吃不吃!”


    傳話的內侍猛地打顫,忙要告退回去宣旨,卻被蕭煜又叫了回來。


    他的臉沐在昏黃燭光裏,棱角分明,俊美如夜神,竟顯得不那麽冰冷了。他的聲音裏帶了些許疲乏:“你回去告訴她,今天天色晚了,明天一早就讓謝潤去看她。讓她……”


    蕭煜頓了頓,把餘下的話截斷:“你帶話給紫引,讓她務必盯著皇後按時用膳,哪一膳沒用都得立即來向朕稟告。”


    內侍應是告退。


    殿宇幽深寧謐,彌漫著龍涎香氣,榮姑姑給蕭煜在龍案上添了盞燈燭,歎道:“陛下對著娘娘時,不該總是說狠話、訓人,您該告訴她,您在拚盡全力替她尋找解藥,您一心一意愛著她。”


    蕭煜嗤笑:“她的心裏壓根就沒有朕,朕還要這般向她搖尾乞憐?”


    榮姑姑急道:“您怎麽一點都不明白女人的心?她心裏要是沒有您,她要是不愛您,她怎麽會這麽傷心,這麽痛苦?”


    蕭煜一時有些發懵,愣愣看向榮姑姑。


    內侍恰在這時進來稟:“雪兒姑娘來了。”


    一聽到雪兒來了,蕭煜的臉色瞬間由陰轉霽。


    這麽長時間,樁樁件件事都不遂人心,這或許是唯一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了。


    謝潤說當年謝氏血洗東宮時有一剛烈女子拚死把才兩歲的小郡主抱了出來,當年的昭徳太子敦厚仁善,在宮中廣積善緣,有個內侍願意幫她,偷偷把孩子運了出去。


    這宮女沒有戶籍,沒有路引,隻能躲在昔日與東宮交好的世卿家裏,後來謝氏為鏟除異己,牽累到了這個世卿,舉家遭難,宮女和小郡主又沒了去處,遊蕩在街,險些被官差捉拿,但幸運的是遇見了回京的謝潤,謝潤將二人藏了起來,也把這小郡主養大。


    自然,小郡主就是雪兒。


    自然,蕭煜也不會這麽輕易就相信謝潤的話。


    他找來了烏梁海,辨認了雪兒胳膊上的胎記,同時審問了那個宮女,確認了當年從東宮帶出去的舊物,種種痕跡比對下來,甚至還把當年那個施以援手的內侍挖了出來,終於可以確認,雪兒確實是四哥的遺孤。


    小姑娘換了一身粉緋齊胸襦裙,裙擺開著大片的鳶尾花,襯得玉麵嬌俏,一雙大眼睛烏靈靈轉著。


    她靈巧地向蕭煜鞠過禮,乖乖站在大殿等著問話。


    蕭煜含笑問:“未央宮可還住得慣?”


    雪兒懂事點了點頭,神情卻有些黯然;“好是好,就是四處都冷清清的,沒有人陪我說話。”


    與伯暄當真是親姐弟,連性子都這般相像。


    蕭煜想過了,雪兒同伯暄不一樣,伯暄將來要承他的位子,不得已認在他名下,可雪兒一介女流,完全可以向世人公開她的身世。


    她是四哥遺孤,先把她以郡主之儀養在宮裏,等過幾年可婚配了就給她招個贅婿,生的孩子就姓蕭,落在四哥名下,這樣四哥一脈也算後繼有人了。


    蕭煜這樣想著,待雪兒愈發寵溺,隻道:“你先住下,等朕讓尚宮局從世家裏擇選幾個與你年齡相仿的女子進宮,陪著你說話。”


    雪兒粲然笑開,粉膩的臉頰有兩團淺淺梨渦,道:“我不想要世家女子,我想晚姐姐陪我,我可以不可以搬到晚姐姐的寢宮去住?”


    蕭煜皺眉:“你不能叫她姐姐。”


    雪兒抬起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捂住嘴:“啊,我忘了,榮姑姑教過我的,要叫嬸嬸。”


    她睜大了眼睛,嬌憨麵容上滿是懊惱,不住地低聲念叨:“嬸嬸,嬸嬸……可不能再忘了。”


    蕭煜瞧著她玉雪可愛的模樣,不禁笑起來。


    榮姑姑看著這和樂的氣氛,靈機一動,柔緩了聲音衝雪兒道:“郡主若是想皇後了,現在就可以去看看她,正是晚膳的時辰,陛下也還沒有用膳,不如去皇後那裏看看,有無好的吃食?”


    蕭煜板起臉,端著架子:“朕才不去。”


    雪兒剛想說:那我自己去。卻見榮姑姑在悄悄朝自己使眼色,她烏溜溜的眼珠轉了轉,堆砌出甜甜的笑意,朝蕭煜撒嬌:“皇叔,你就帶我去嘛,我可想晚姐……可想嬸嬸了,她從前對我最好了。”


    謝潤當年為了隱瞞雪兒的身世也是為了大力氣的。她年紀小,曾隨宮女輾轉奔波,其實也記得一些事,生怕擱在謝家眼皮底下,哪日裏童言無忌說漏了嘴,那可就麻煩了。


    因而把她送進了京郊的莊子裏,買了幾個侍女照顧,又請了女先生教她讀書識字。


    謝潤閑暇時常帶著音晚去底下莊子小住,音晚雖不知雪兒身份,卻十分喜愛她的天真嬌憨,時常給她帶些寶簪瓊珠、絹角糕餅這樣的小玩意,哄得她樂嗬嗬的。


    侍女們不知底細,難免會對她有輕慢,女先生又過分嚴肅,隻有她的晚姐姐柔善可親,待她像自家妹妹一般親熱,除了那帶她出來的宮女徐姑姑,便數晚姐姐對她最好。


    蕭煜見她情真不似作偽,不禁一怔:“她當真對你那麽好嗎?謝潤對你也好嗎?”


    “那是自然。”雪兒收斂笑,認真道:“潤公是個大大的好人,還有蘭亭哥哥,哦不,蘭亭叔叔,他們都是好人,莊子裏住了許多跟我一般年歲大小的孩子,都是無家可歸的孤兒,潤公收留了他們,派人教養他們,還幫他們娶妻生子、備嫁妝嫁人。徐姑姑說,能遇見潤公,是我父親在天有靈保佑我們。”


    她唇齒清晰,柔情切意,卻把蕭煜說愣了,目光渙散落於虛空,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榮姑姑忙趁熱打鐵:“現在去昭陽殿,正好問問娘娘從前的事,陛下就不想知道更多關於雪兒的事嗎?她這麽個小姑娘,興許有些事也記不清楚說不清楚。”


    蕭煜瞥了她一眼,慢吞吞地從龍案後起身,瞧上去極不情願地模樣,道:“可不是朕想去的。”


    昭陽殿中燈火通明,音晚命人把油膩的膳食撤下,隻留下了幾樣小菜。


    一盤冰鴨,一疊豚皮餅,糟瓜茄,幹豆豉,另有紫引非要留下滋補菜品,麒麟脯和五色芝,瞧著簡單,卻也淅淅瀝瀝擺了一桌。


    音晚手邊還擱了一支金葵花杯,她不用旁人伺候,自斟滿杯,一仰而盡。


    蕭煜料想她這會兒消停了,應當正在用膳,沒讓人通報,直接領著雪兒進來,就見她在喝酒,蕭煜登時來了氣,闊步上前,把金葵花杯從她手裏奪下,怒道:“你要是不想活了,你就痛快點說,別整天零碎地作賤自己,也作賤朕,朕千辛萬苦給你找解藥是為了什麽?”


    音晚正喝得愜意舒爽,煩惱好似都忘了大半,冷不丁見這人又來發瘋,不禁皺了眉:“還給我。”


    蕭煜自是不還的,不光不還,還“咣當”一聲把酒杯扔出去。


    紫引見狀不妙,忙上前道:“陛下,娘娘喝得不是酒,是膳房新製的桂花甜湯,她說用金葵花杯喝滋味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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