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晚正在桌上擺了兩個茶甌,一個代表謝家,一個代表蕭煜,放了一枚白玉髓墜子和幾隻碧璽戒子充當謝家的人,有她,有蘭亭,有父親和大伯,演繹著如今局麵,覺得如何假設都少了關鍵的一環。


    聽見蕭煜來了,她一陣心虛,正想把東西收起來,未料想蕭煜走得極快,一陣風兒似的就進來了。


    纖纖素手正懸在半空,隻有收回來。


    蕭煜低眸看了一眼她桌上的物件,笑道:“這是做什麽?清點家當嗎?”


    音晚神情微僵,輕扯了扯唇角:“閑得無聊,拿出來玩玩。”


    蕭煜彎身坐在她身邊,將那枚很眼熟的白玉髓墜子挑在手裏把玩。這墜子琢成桃心狀,質地瑩潤通透,觸手生溫。他正以指腹輕輕摩挲著光滑的玉髓表麵,一抬頭,卻見音晚盯著他的手,臉頰浮上了兩團彤霞,露出羞赧之色。


    他微詫,仔細低頭看去,見這墜子上栓了一根極細的鏈子,由小銀環相扣而成,這麽個長度,若是戴在脖子上,正好垂到胸前……


    蕭煜沒忍住輕笑,難怪覺得眼熟,原是兩座玉峰中還嵌玉,多少良宵佳時,隨著美人嬌吟而在他手中翻來覆去。


    他陡然覺得身體發熱,生出些綺念,但又想起音晚的身體還虛,便將這念頭壓下去,道:“說起家當,我有件要緊事想與你說。”


    音晚正羞得低頭拽著腰間香囊垂下的穗子玩,聞言抬頭看他。


    他叫了聲“望春”,望春便指揮內侍搬了幾隻大箱子進來,敞開一看,全是賬簿,密匝匝得摞著,捆著魚繩。


    音晚詫異地又歪頭看向蕭煜。


    他道:“這些都是王府的賬,最底下還有幾把要緊的鑰匙,另有些仆從的賣身契也放在裏麵了,都給你……”他揉了揉額角,驀然想起什麽,問:“你會管賬吧?”


    音晚愣愣地點頭。


    她自幼喪母,未出嫁前,家中賬都是她管的。她不光會管賬,還會裁衣刺繡,會詩詞歌賦,會煲湯蒸點心,她曾經遐想過,等嫁了人,一定會把日子料理得極為妥善。


    隻是可惜,以前蕭煜總提防著她,什麽都不用她做。


    她說不清是什麽滋味,蕭煜這樣好像是在向她示好,示親近信任。該高興的,可她總是難安,覺得他心裏藏了很多事,醞釀著極大的陰謀,卻什麽也不說。這個情形來做這件事,倒像要買通她似的。可他要從她這裏換什麽呢?或者,他想從她這裏要什麽,奪什麽?


    蕭煜擺了擺手,讓人把箱子搬下去,道:“不用急,等你身子好了可以領著侍女慢慢看,就算出了差錯也不要緊。”


    音晚頷首應下。


    蕭煜瞧她懷抱手爐,蜷身縮在榻上,身形纖巧,眉眼柔順,臉色略有蒼白,大許是腹痛所致。整個人看上去柔柔弱弱的,讓人不由得心生憐惜。


    他斟酌了少頃,道:“崔昭儀的事……”


    他一提崔昭儀,音晚輕微地瑟縮了一下,目中本沉緩靜謐如涓涓細流,倏然破裂,猛地抬頭看向蕭煜。


    蕭煜叫她嚇了一跳,忙道:“我隻是今日聽人提起,隨口一問,你不答也無妨。”


    音晚看了他一陣兒,緩緩低垂下頭,呢喃:“我……我也不想去的,可大伯父說要讓哥哥去蜀道曆練,我哥哥太實誠了,總是容易相信別人,我怕他會吃虧,才背著爹去找大伯父的。”


    蕭煜很明白她說的這些事。


    世人都隻看見世家子弟與生俱來的潑天富貴,卻不知其中辛酸,特別是像謝家這般冷酷又家規森嚴的世家。


    要不一世做個無實權的紈絝,就像音晚的二伯。但凡想要點實權,都需得付出代價。要不在軍營曆練,拿命換來功績;要不舍身入敵營,斬下幾個頭顱。總之,沒有白得的。謝潤能越過自己的二哥,穩坐謝家第二把交椅不是白得的,當年受的罪寫出來也是滿篇血淚。


    音晚把身子蜷縮得更小,聲音也更低:“其實根本用不著我做什麽,就是需要點膽量。那個時候大伯和爹關係挺好的,大伯更忌諱幾個堂叔父,想送我們三房一個現成的功勞。眼線早就布好了,要掐死她的人也早就選好了。”


    “我覺得崔昭儀這個人不壞,我不想出賣她,告訴她讓她聯絡母族,助她逃出宮,可她不肯,說她舍不得。”音晚抿了抿唇,百思難解:“你皇兄多少嬪妃啊,她有什麽舍不得的?”


    蕭煜本聽得仔細,聽她這樣問,訝然失笑:“她哪是舍不得人,是舍不得自己做為寵妃的尊榮富貴。”


    音晚拽著裙角嘀咕:“我反正覺得什麽都沒有命重要,要是我,我就舍得。”


    蕭煜問:“你說什麽?”


    音晚搖搖頭。


    兩人之間又恢複了沉寂。


    蕭煜歪頭看著更漏,心道時辰差不多了,消息也該傳過來了。


    這念頭剛落地,青狄就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了。


    她素來恭謹守禮,喜怒不形於色,眼下卻滿麵倉惶,跪倒在音晚跟前,泣道:“姑娘,出事了,老爺出事了!”


    這一夜注定要狂風驟雨,攪亂許多人的清夢。


    謝潤剛回京便忙著找謝玄和兵部那幫人算賬,替自己兒子討公道,眾人眼見他出了兵部,拐去廣盛巷,又獨自回府,到了夜間,便昏迷不醒。


    謝蘭亭一時失了主心骨,又覺得如今虎狼環飼,誰都可疑,誰都不敢信,既不敢驚動大伯父謝玄,也不敢驚動宮裏,隻一邊張羅著找郎中,一邊給音晚遞了信。


    音晚跳下馬車,不等蕭煜,疾步奔入府中時,郎中剛給謝潤煎了一服藥,謝蘭亭親自坐在床邊喂父親喝下。


    郎中道:“沒有性命之憂,隻是不知會昏睡多久。”


    音晚在父親床前呆愣了片刻,凝著父親那張雙目緊闔、了無生氣的臉,強忍著淚,把管家和隨從都叫了進來。


    “父親今日都去過哪裏?見過什麽人?吃過什麽東西?你們一五一十告訴我,不許有半點遺漏。”


    管家是在謝潤貶謫青州時就跟在他身邊的,妥帖老練,早在謝蘭亭方寸大亂時就把門戶把嚴了,人一概不許出去。


    盤問到底,其餘的都沒什麽蹊蹺,隻有一點,謝潤從兵部出來去廣盛巷時遣退了隨從,是自己去的。


    再問,便什麽都問不出來了。


    音晚心底焦惶,再三向郎中確認父親不會有性命之憂後,才從遊廊走進父親臥房。


    蕭煜正站在蘭亭身側,單手扶著他的肩,低聲道:“等待會兒我和音晚走了,你派個人去通知你大伯吧,事情是瞞不住的,你若不說,會授人以柄的。若你實在不放心,我可以……”


    蕭煜見音晚走進來,不動聲色地掐斷後麵的話。


    蘭亭的肩膀微微顫栗,雙眸通紅,有霧氣濛濛散開,卻終究沒落下珠子來。他點了點頭,目光緊凝著父親。


    音晚想留下照顧,被蕭煜斷然拒絕。


    “你是會看病還是會護院?你留下有什麽用?郎中都說了你爹沒性命之憂,剩下的事你哥哥和管家會料理。至多等天亮,謝家的人就會都來了。你……”蕭煜頓了頓,語意幽深:“你不光是謝家小姐,你還是淮王妃,你總不希望在這個時候,你父親還在病榻上,你就要去應付無休無止的盤問吧?”


    音晚不說話,隻默然看他,目光鋥亮。


    蕭煜也看著她,麵色坦然,毫無波瀾,甚至還抬手抿平音晚耳邊的碎發。他道:“我今日才從驪山行宮與你一起回來,除了進宮複命,哪裏都沒去,你爹去廣盛巷的那個時間,我可正在宮裏呢。再者說了,剛才郎中說你爹是中毒,我給他的東西,他會吃嗎?”


    蕭煜頓了頓,凝著音晚微笑:“晚晚,你這樣看著我,可是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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