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煜的一番表白,讓院中眾人驚愕至極,皆愣在當場,但讓他們更驚的是,蕭煜的話音剛落,馬棚的幹草堆悉簌簌被扒開一道縫,音晚從裏麵坐了起來。


    她白皙柔膩的臉頰上沾了幾道灰,一綹發絲垂下來,頭上還插著幾根幹草,滿臉懵懂,目光呆愣愣了許久,才僵硬地轉過頭,看著蕭煜,張大了口:“啊?”


    蕭煜的眸子古潭般幽深,隔著宣闊庭院與音晚對視了一會兒,眉梢眼角間漾起的浮光漸漸暗下去,他道:“出來,自己走過來。”


    音晚的心撲通撲通跳,像個木偶娃娃似的聽話,自己把幹草扒拉開,站起來,趔趄了幾步,險些平地摔跤,這才磕磕絆絆走到蕭煜身前。


    蕭煜負著袖,低眸看她,冷聲道:“真有本事。”


    音晚顧不得追究他的嘲諷,隻抓住他的胳膊,輕聲問:“你剛才說什麽?”


    蕭煜的耳廓紅了一點,偏臉上朗若清風明月,半點赧意都不見,他把浸滿汗的手藏在了身後,悄悄在衣裳上擦了幾下,冷著臉抓住音晚的手,把她拖進了客房。


    那紙團還在地上,蕭煜彎身撿起來,展開,捋平整了,對著音晚問:“什麽意思?”


    音晚堆起嬌靨,柔聲道:“我這不是想跟您開個玩笑嘛。”


    說話這句話,她微微怔了一下。她為什麽敢跟蕭煜開這樣的玩笑?這放在從前是絕不可能的事。


    難道說是蕭煜近來對待她的方式,潛移默化間讓她覺得可以開這種玩笑,蕭煜不會再像從前那樣欺負她了。


    他們之間好像跟從前不一樣,可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一樣的?


    蕭煜被她氣笑了,唇角上彎,露出森森白齒,把那褶皺的紙箋抖了又抖,從牙縫蹦出幾個字:“你平常都是這麽跟人開玩笑的?”


    真是奇怪。音晚仰頭怔怔看他,心道,他都這麽凶了,為什麽我竟不怕他了。


    她發過呆,自小哄父親的機靈勁兒就又回來了,乖巧在床沿坐端正了,雙手交疊放在膝上,笑得溫婉:“殿下,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饒我一回,好不好?”


    蕭煜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麵色沉冷,撂下一句:“肚子還疼嗎?”


    音晚搖頭,心裏卻又開始想另一件事。


    他剛才說他也愛她。


    她應當沒有聽錯的。為什麽他竟好像沒有這回事了一般,她是不是該去問一問?可……萬一他說隻是一句戲言,那又該怎麽辦?


    她思緒粘黏,正兀自糾結,蕭煜隻道讓她好好休息,轉身便要走。


    音晚坐在床邊,安靜地看著他。


    目光中滿是癡念,又夾雜著些許委屈,柔柔轉轉地看過去,仿若月光映照下的碧潭,被人投擲下石頭,攪出一潭破碎的波漪。


    蕭煜每走一步,都覺得心揪一下,她明明沒有說話,卻像在無聲地控訴。他霍然止步,轉過身,迅疾走到床邊,將她摁到床上,壓住她的肩膀,居高臨下地道:“我要問你一個問題,若將來,我和你的父親之間,你隻能站一邊選一個,你選誰?”


    音晚的睫宇顫了顫,在眼瞼留下兩簇陰影,所有的甜蜜綺念在一瞬消散。她道:“我選父親。”


    蕭煜冷然一笑,瞳眸中閃著晶亮似冰的光茫:“那你說愛我?”


    音晚道:“我父親不會害你的,可你這樣問,就說明你會害他。”她聲音中帶著哀求:“你就不能放過他嗎?他不是壞人,他真的是個大大的好人。”


    蕭煜突然感到一股深深的無力。


    有那麽一瞬間他真想把所有往事都說給音晚聽,把謝潤做過什麽都告訴她,可話到嘴邊,又難以開口。他不知謝潤是不是也經曆過這樣的天人交戰……亦或是他在害怕,害怕音晚就算知道了所有事情後,知道她父親有負於他,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父親。


    蕭煜自嘲這可笑的患得患失,低眸看向音晚,道:“皇兄扶持我,就是想讓我和謝家相鬥。我們彼此消耗,兩相製衡,才能順了他的意,讓朝野維持暫時的安穩,保證在他駕崩後年幼的太子能順利登基。”


    他摸了摸音晚的臉頰,歎道:“可我不能讓他如願。我身負深仇,曆經磨難,不能就這麽算了。皇兄一死,若我隻是淮王,我是穩不住局麵的。”


    他的聲音驀然變得低緩,頗具蠱惑,如盈水蕩漾在音晚的耳邊:“我要賭一把,若我賭贏了,我所掙來的所有尊貴和榮耀都可與你共享。我隻要你一樣東西,堅貞忠誠。”


    音晚剛想說什麽,被他覆指堵住唇,他道:“給你時間,再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蕭煜起身走了,留下音晚一夜未眠。


    第二日,音晚頂著一雙烏黑眼圈上了馬車,蕭煜早在車裏等她,他烏鬢滑亮,衣角平整,看不出半分疲倦與憂愁。


    音晚躲避著他的視線,坐好。


    馬車駛過一片田畦,清風送進鮮草香,沁人心脾,伴著鳥雀嚶啾,冬去春來,萬物破開塵封蘇醒,外麵正是楊柳依依,草長鶯飛的好時節。


    音晚挑開簾幔一角看了一陣兒,忽而懷裏被塞進一樣東西。


    精致的紫檀花梨紋小方盒,裏麵盛著一卷畫軸,正是音晚之前在驪山熏華殿看中的那幅美人像。


    她將畫軸抱在懷裏,說:“謝謝。”


    蕭煜正想調侃,怎得突然客氣起來,卻恍然想起,從前自己好像沒有給過她什麽東西,她也沒有該向自己說謝謝的機會。


    心底一時有些不是滋味,看著她拘謹的模樣,又忍不住想借機和她多說幾句話,便隨口道:“你知道這畫裏畫得是誰嗎?”


    音晚乖巧地點頭:“知道,先帝的蘇惠妃。”


    “是呀,一個禍國妖民的女人,連長什麽樣都不知道,就把父皇迷得神魂顛倒。”


    音晚好奇:“她既然這麽受寵,那為什麽會被挪到驪山行宮居住?”


    蕭煜不屑道:“那是因為這女人是個瘋子,終日瘋瘋癲癲,言行怪狀,還頂撞母後,把本就病重的她氣得吐血,沒多久就仙逝了。父皇迫於朝臣壓力,才不得不把她挪去驪山的。”


    音晚知道,他口中的母後是其嫡母胡皇後,而不是他的生母。


    她默默把畫塞回盒子,道:“既然她不是個好女人,那我不要她的畫像了。”


    蕭煜失笑:“人是人,畫是畫。這畫還是挺好的,筆觸細膩,疏密得宜。拿著吧,好不容易要出來的。”


    他見音晚還是猶豫,補充道:“再者說,她的下場也挺慘的,被活活燒死。聽說……”他的神情倏然變得幽秘,傾身湊到她跟前,道:“這是你們謝家幹的。”


    音晚猛地一顫。


    蕭煜笑道:“那火著得蹊蹺,而時任驪山長宿衛的又是你父親,謝家把他放在這位置上不到三個月,驪山行宮就著了火,你說這裏麵有沒有事?”


    音晚臉上一片茫然,父親從未對她說過這事。


    蕭煜也看出來了,謝潤在外麵殺人放火的種種行徑一律不跟女兒說,跟她說得都是自己如何嚴正耿介,剛直不阿,難怪把她蠱惑成這個樣子,覺得自己父親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大好人。


    音晚追著問:“那後來呢?”


    蕭煜道:“後來啊,父皇龍顏大怒,貶你父親去青州為地方官,你父親在那兒認識了你母親,不顧家族反對娶了她,後來不就把你和蘭亭生出來了。”


    音晚又樂了,抿唇淺笑。


    蕭煜看著她那張如花嬌靨,心情也變得好起來。原來,她這麽好哄,這麽容易就高興了。


    原來,用心相處,好好愛護她就是跟整日裏劍拔弩張不一樣。


    蕭煜心中怨恨滔天,性格早就變得乖張凶戾,他本以為他生命中隻剩下複仇,不需要平常人的生活。


    可當他在驪山陷入孤境時,當他有滿腔熱血義氣無處訴說時,他才發現他也怕孤獨,他需要過正常人的生活。


    他需要有個人陪著他,有個人能懂他,能安靜聽他說話。


    他需要有個合心意的姑娘,心思幹淨又好哄,能撫慰他的寂寞,填滿他的空虛,給他廝殺之餘平和溫馨的生活。


    蕭煜倏然想起了音晚剛嫁進王府的時候。


    那個時候他不拿她當回事,府裏奴仆全都看他臉色行事,輕視她怠慢她。她也不生氣,好像知道自己不受待見,隻縮在自己的小院子裏,從來不出來。


    其實,剛成婚那時候她挺柔順和婉的。他混賬,不知節製,有時是存了故意侮辱人的心思,興頭上來,把她往桌上摁,往地上摁,變著花樣把玩她。起先她也不生氣,隻在他大汗淋漓,精疲力竭躺倒時,小心翼翼地問:“我們可不可以好好說幾句話?”


    蕭煜說話總是難聽的,好幾回把她噎得臉通紅,像是要哭,他便翻過身,不耐煩:“要哭出去哭,本王不喜歡看女人哭。”


    也就是這麽漸漸的,她冷淡了下來,不跟他說話了,也不往他跟前湊了,像一尊冰雕的冷美人,任他擺弄,半點生氣都沒有。


    蕭煜就覺得憋悶,想加倍欺負她。


    說來有趣,她想親近他,想跟他說話時,他可勁潑她涼水。等把她徹底潑成了冰,他又覺得憋悶,嫌她沒生氣,不拿他當回事。


    可即便是在最悶的時候,他也從未想過要去找別的女人。


    這樣想一想,在最初,其實他並不討厭她,若她隻是她,沒有頂著謝家的姓氏,這個小王妃其實挺合他心意的。


    聰穎乖巧脾氣好,待人總是寬容的,孩子也喜歡她,有點恰到好處的傻氣,真是可愛極了。


    他陷入沉思,卻見音晚凜起神色,一本正經道:“你還是不能去害我父親,若是你傷了他,我們就和離。”


    蕭煜瞧著她笑,心道,來不及了,晚晚,你跑不掉了。我如你所願,愛你了,你這輩子隻能是我的。我不需要你的承諾了,你若乖,我們就做恩愛夫妻。你若不乖,我就打個金籠子把你鎖起來,什麽時候肯乖,什麽時候放出來。


    我看中的女人,隻能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他轉過千百種心思,麵上卻笑得溫煦,柔聲道:“好,我再考慮考慮。現下,你過來,坐到我腿上,讓我親一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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