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裏,孟陽做了個夢。


    他夢見了死去的祖父祖母、父親母親,他們溫柔寬厚的大手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腦袋,就像小時候一樣。


    周圍的世界一片漆黑,隻有他的親人們發光而半透明的影子,輕柔地照亮了這一方小天地。


    我很想你們呀,孟陽喃喃道。


    母親溫暖的手臂環繞著他,我們也想你呀。


    孟陽哭了,忍了好久的淚劈裏啪啦掉下來,像六月的雨,來得又急又快。


    他慌忙用手去擦,可怎麽都擦不完。


    母親溫柔地注視著,掏出手帕給他擦臉。


    手帕上有溫暖的味道,香香的。


    他仰著頭,睜著模糊的淚眼,像小時候無數次哭鼻子時那樣抽噎著,貪婪地望著親人的臉。


    這麽大的世界呀,隻剩下我一個。


    他想要訴說日日夜夜對他們的思念,傾訴每時每刻的惶恐和不安,但他沒有。


    他知道自己應該堅強,不會再像小時候一樣,讓家裏的人擔心了。


    我,我現在交到朋友啦,你們不要擔心我。他急促地說著,像得了什麽寶貝,便迫不及待展示給家人的孩子。


    他們今年會陪我過年,說不定來年大家會一起出去玩呢,我現在不是一個人啦!


    所以,所以你們不要擔心我……


    要好好的,你們在天上也要好好的知道嗎?


    家人們安靜地聽著,溫柔地笑著,眸子中流露出驕傲和安慰的神情。


    他們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帶著幾分朦朧,卻依舊璀璨奪目。裏麵滿是繾綣的溫柔,撕不開,扯不斷。


    陽兒做的很好。


    不知有誰誇讚了一句。


    孟陽重重嗯了一聲,握著拳頭,大聲道:“我以後都會過得很好的!”


    所以,你們可以在天上等著我嗎?


    孟陽聽見好像有人在叫自己,然後他就醒了。


    夢醒之前,他清晰地看到了親人們欣慰的笑臉。


    他刷地睜開眼睛,發現枕巾一片潮濕。


    黑夜中,似乎有人在敲窗子。


    “孟陽?”


    真的有人在叫自己呀。


    孟陽慌忙抹了抹臉,胡亂踩著鞋子下地。


    他有點害怕,順手抓起凳子,戰戰兢兢,卻帶著濃重的鼻腔問道:“誰呀?”


    外麵好黑,好像連一點月光都沒有,所有的光亮都被黑夜吞噬了,他總覺得夜幕中潛伏著無數怪獸,專等自己送上門去。


    但今天窗外好像有一團朦朧而小巧的光暈。


    就像黑夜中的太陽。


    “你哭了嗎?”


    是白星的聲音。


    現在可是深夜呀!


    孟陽吃了一驚,趕緊丟下凳子,推開窗子往外瞧。


    黑乎乎的,可他還是清楚地看見了白星帶著擔憂的臉。


    臘月的晚上是那麽冷,她卻靜悄悄縮在窗外的牆角下,孤獨地挑著小獅子燈籠,也不知待了多久,鼻尖都凍紅了。


    孟陽本能地搖頭,“沒有。”


    “你騙人。臉上的眼淚還沒幹呢。”白星毫不留情道。


    “你,你怎麽在這裏啊?”孟陽顧不上謊言被戳破的窘迫,“凍壞了吧?”


    “我擔心你呀。”白星道。


    她的話是那麽誠實又自然,心裏怎麽想的,嘴巴上就怎麽說出來,簡直比冬日冰封的湖麵還要澄澈。


    這種事聽上去似乎沒什麽大不了的,可世上能做到的又有幾個?又有多少人心裏分明記掛著,卻總是不由自主的口是心非呢。


    似乎人隻要長大了,就連誠實地說句話都變成了很困難的事。


    真是不可思議。


    仿佛有錘子往孟陽心坎上重重砸下,砰的一聲,令他心神俱震。


    擔心我啊……


    所以寧肯不睡覺,半夜都要守在這裏嗎?


    雖然還是淩冽的寒冬,但孟陽隱約覺得胸口一片灼熱,像有什麽在燃燒,繼而滾燙。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開始為自己的不坦率檢討。


    “就一下下,”他用手指比劃了一點空隙,腳尖蹭了蹭地麵,稍微有點不好意思,“做了個夢,現在夢醒了,看到星星,就都好啦。”


    如果有人可以如此直率地說出擔心自己的話,那麽承認哭泣,又有什麽不可以呢?


    哪怕人長大了,也是可以哭的啊。


    他咧開嘴笑了下,又往門口走去,“你不要在外頭站著,著涼就不好了,快先進來。”


    然而稍後打開門時,他才意外發現外麵竟然蹲著兩個人。


    隨著他出現在門外的動作,兩人齊刷刷扭過頭來,四隻眼睛被燈籠一照,都幽幽發著光,宛如林間野獸。


    “哇,雁雁你也在啊!”他嚇了一跳。


    廖雁身上披著一床被子,像一座草垛一樣蹲在白星身後,舉起被角,為她擋風。


    “這麽大個人,你看不見嗎?”廖雁斜著眼睛道,覺得對方這話真是傻得冒泡。


    孟陽誠懇地搖頭,“抱歉,真的沒看見。”


    廖雁:“……”


    他是聽見白星的動靜之後才出來的,而且覺得她簡直在小題大做嘛,誰知竟然聽見……


    “這麽大的人還哭鼻子,羞不羞?”


    他哼了聲。


    我們江湖人就算斷掉胳膊也不會掉一滴眼淚的!


    孟陽的臉微微紅了紅,好在有夜色遮擋,倒還不大明顯。


    管他話有沒有道理的,他隻是忽然覺得廖雁有點礙眼哎……


    雖然明知道這麽想不太好,但剛才就是有那麽一個瞬間,他覺得若是廖雁不在……就好了。


    唉,雁雁畢竟也是冒著嚴寒守在這裏呢,自己這麽想真是太壞了……


    “蹲得腿都麻了!”廖雁絲毫沒意識到自己被嫌棄了,反而一馬當先站起來,就這麽披著棉被,繞過孟陽,大大方方踏入主人的屋子,“哎書呆子,這可是你讓我們進來的啊!”


    他可是個懂禮節的江湖客呢!


    孟陽默默地在心裏說:可我當時不知道你也在呀……


    白星小心地吹熄小獅子燈籠,看著孟陽依舊泛紅的眼角,略有點憂愁。


    她不太懂怎麽哄人,若非聽見對方在夢中哭泣,也隻好在窗外枯守一夜。


    這可有點麻煩。


    “我真的沒事了,”孟陽看出她的心事,彎起眉眼笑了下,“隻是,隻是在夢裏同他們道個別。”


    他莫名有種預感,覺得家人可能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頻繁出現在夢中了。


    是釋然?亦或是他們知道自己有人陪伴,所以稍稍放心了些?


    無論哪種,都算好事吧。


    白星又直勾勾盯著他的臉打量片刻,孟陽也任她打量。


    過了會兒,白星點點頭,“好吧。”


    他的眉目生的柔和,像精心繪製的山水畫,愁眉苦臉時真是不好看。


    兩人這才往最暖和的臥室裏走,一抬頭,就見廖雁正一副大爺樣兒,裹著被子盤腿坐在炕上,手裏還捏著一本話本。


    那話本是孟陽白天剛寫的,正潤色呢,準備趕在年前拿到書肆印一波。


    “嘖,”廖雁看得直嘬牙花子,抖著話本抱怨,“怎麽又是大胡子啊,大胡子俠客最不討喜了!你就不能寫點我這種英俊瀟灑的少年俠客嗎?”


    混江湖的誰還沒有把刀劍呢,長胡子怕什麽?但凡講究點的,每天早上蘸水刮一刮就完了,偏他們愛留大胡子,那不是邋遢是什麽!


    隔三差五風餐露宿,喝水都得掂量著,洗頭洗臉甭指望,留大胡子不全是藏汙納垢的麽?


    碰見尤其邋遢的,還招虱子!那都不必對戰,直接給他們惡心壞了……


    然而作者不同意。


    他這輩子統共就這麽點兒執念了,而且讀者們反響也都很好,對這種粗拉拉的江湖俠客心向往之,一致認為非常有男子漢氣概,所以怎麽可能因為區區一個廖雁就改掉呢?


    他不改。


    不僅不改,孟陽甚至直接忽略掉廖雁的存在,熱情相邀道:“星星,我們烤紅薯吃吧。”


    折騰這一遭,瞌睡蟲都快跑光了,左右再有約麽一個時辰太陽就要升起,還不如湊在一起說說話打發時光呢。


    白星點頭,“好呀。”


    孟陽出去拿紅薯,背後廖雁伸長了脖子喊:“喂,聽見了嗎?下次就寫老子,寫我啊!”


    孟陽捂著耳朵頭也不回,“沒聽見!”


    唉,他話真的好多啊。


    黎明前的夜晚最是寒意入骨,孟陽縮著脖子抱著胳膊一路小跑,去存放蔬菜、幹糧的耳房瞅了眼,意外發現還有一包幹巴巴的芋頭,於是一起抱回來。


    紅薯和芋頭都凍透了,抱在懷裏跟摟著一坨冰塊似的,凍得他直打哆嗦。


    若在以前,他是死也不肯夜裏去外麵的,總覺得有鬼埋伏著呢。但是現在不同了,屋裏有人等著他呀。


    就是那麽一點小小的橙紅色的燭光,仿佛便鑄就了天下最堅固的堡壘,使得所有妖魔鬼怪都不敢靠近。


    他的膽子好像忽然大起來,不再像以前那樣心慌慌。


    世界還是那樣大,深夜還是這樣黑,但他已經不是孤身一人了。


    炕燒到半夜,其實已經不太暖了,路過正屋的灶台時,孟陽又往裏加了兩根柴,看著微弱的火苗重新升騰,這才提著小火爐進去。


    直到返回臥房,暖意撲麵而來,他這才狠狠抖了下,一個激靈從頭打到腳,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好像把粘在身上的寒意都甩了出去。


    紅薯和芋頭在當初購買時已經剝去外麵的泥殼,此時也不必水洗,直接拿碎布頭抹去表麵零星的泥土,然後放在火爐底部和爐蓋子上慢慢烘烤就行。


    其中一隻紅薯很大,約麽能有二斤重,孟陽覺得還是要切開烤。


    正準備起身,就見寒光一閃,白星收回匕首,拿起切開兩半的紅薯給他瞧,“這麽大行嗎?”


    孟陽豎起個大拇指,把兩半紅薯按在爐蓋子上。


    滋啦~爐蓋上冒起一股青煙,然後就漸漸安靜下來。


    等待的時光最是難熬,好在這三人中足有兩人話多,倒也不顯得寂寞。


    不過說來奇怪,分明都是話簍子,可孟陽和廖雁卻很難交流,大多數時間都在雞同鴨講。


    也不知怎的,廖雁突然又愛上了讀書,他在炕上不斷變化動作姿勢,大聲朗讀,時不時還蹦出幾個錯別字。


    孟陽聽得太陽穴突突直跳,耐著性子一一糾正。


    “是破綻,不是破腚……”


    “是斛,不是鬥……”


    然而廖雁漸漸不耐煩起來,“書呆子,你寫的這個話本很有問題啊!”


    孟陽被他說懵了,“什麽問題?”


    他都寫了好幾年了,怎麽不知道還有問題?


    廖雁跳下炕來,去火爐邊緊挨著白星坐下,正色道:“那麽多字都太難念了。”


    孟陽:“……”


    他猶豫再三,到底還是斟酌著言辭回答說:“那你可以再多學一點嘛。”


    廖雁不以為然,搖頭晃腦道:“可你這個話本,本來不也是誰都能看的麽?買的人中正經讀書人占幾成,尋常百姓又占幾成呢?”


    白星給紅薯翻了個麵,發現上麵已經變得幹燥,表皮和內部肥厚的肉質逐漸分離:這是慢慢烤熟的標誌。


    空氣中已經逐漸彌漫開紅薯迷人的芬芳,聽了這話,她順口道:“讀書人不都是看聖賢書的嗎?”


    “對嘛!”廖雁把手一拍,“你看,真識字的不買,買了的又不識字,難怪賣的不好!”


    說白了,寫的就是不夠通俗嘛!讀起來費勁。


    孟陽一怔,突如醍醐灌頂。


    對哦!


    本來他寫這些話本,也是想給鄉間百姓看的,但尋常百姓識字不多,更不通曉什麽典故。大家賺幾文錢不容易,若花了銀子卻看不懂,那麽還買來做什麽呢?


    “雁雁,”孟陽非常認真地看著他,“我到今天才發現,原來你其實是個很厲害的人呐。”


    見自己的意見被采納,廖雁越加得意起來,也不去計較對方話中的漏洞了。


    他眉飛色舞道:“那是你不夠慧眼識珠!”


    看那王家酒樓的掌櫃就不一樣了,第一回 見麵就一眼認定老子是個英俊不凡的小夥子!嘖嘖,你真是差遠啦!


    於是孟陽立刻抓過話本來埋頭狂改,中間還虛心地進一步請教廖雁,詢問他是否還有別的寶貴意見。


    然而廖雁又是個很容易得意忘形的人,聽不得三兩句好話,幾個回合下來就有點找不到北,開始大吹特吹,然後就被白星無情戳破……


    等孟陽將話本粗粗改過一遍,紅薯和芋頭也烤好了。


    白星熟門熟路摸出糖罐子,往甜白瓷的小碗裏挖了兩勺白糖,剝開一顆芋頭往裏蘸了蘸。


    芋頭皮的質地非常獨特,外表粗糙,內裏光滑,表麵還有一層毛,撕的時候特別有成就感。


    熟透的芋頭變得柔軟,潔白的肉質上蒙著一層粘液,剛好可以把白糖粒牢牢吸住,仿佛穿了一件朦朧的紗衣。


    白糖顆粒在燭光照耀下,不斷折射出美麗的光暈,真是好看極了。


    烤熟的芋頭比起水蒸的更幹燥,肉質也更加緊致,香味更濃。


    芋頭很香,但不算太甜,空口吃的話,難免稍顯寡淡,可一旦配上白糖,就突然不同了。


    白星能清晰地感覺到白糖顆粒在齒縫間融化,化成一絲絲甜美的糖水,和芋泥攪拌在一起,仿佛本來就這樣甘甜。


    她開心地跺了跺腳,搖晃著腦袋,又去剝紅薯皮。


    隻吃一顆芋頭怎麽過癮?


    孟陽買的這幾隻紅薯紅皮黃瓤,是市麵上最香甜可口的品種,雖然價格也略貴幾文,但絕對物超所值。


    吃這種事情怎麽能將就呢?


    烤熟的紅薯肉因為流失了大量水分而微微開裂,露出裏麵蜜一般橙紅色的瓤。


    白星雙手微微用力,伴隨著細膩而輕微的拉扯聲,一分兩半的紅薯徹底將甜美而柔軟的瓤兒暴露出來。


    誰能想到能灰突突的外表之下,竟蘊藏著如此豐滿的內心呢?絕世美女也不過如此吧!


    絲絲縷縷的熱氣洶湧,在一瞬間形成一團白色的霧氣,帶著瘋狂的甜美氣息,氤氳了視線。


    但這並不是最甜的部分。


    若說烤紅薯的精華,不是瓤,而是表皮上因為完全流失水分而匯聚到一起形成的半透明琥珀色的糖漿!


    想要形成那種糖漿,需要非常苛刻的條件,火候、溫度、時機缺一不可,所以每一隻紅薯上隻有有限的幾滴,每一滴都彌足珍貴。


    小的時候烤紅薯時,義父每次都會用筷子尖刮下上麵的糖漿,遞給她吃。


    他會笑嗬嗬地說:“給我的小甜果。”


    正微微有些出神時,白星就看到眼前多了半隻熱氣騰騰的烤紅薯。


    一抬頭,孟陽笑眯眯的臉映入眼簾。


    他用筷子尖從另一半紅薯上挑了一點什麽抹上去,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不要看那上麵的汁液不太好看,但是可甜啦!”


    我喜歡同你在一起,所以願意把最甜美的部分留給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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