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謝今爻迷迷糊糊地醒過來,石床上隻剩下她了。


    蘇不遮正半跪在地上,在給那五隻羊喂草。見她醒來,少年下意識伸手也喂了她一把草。


    謝今爻下意識毫不猶豫地吞了。


    半晌後她才徹底清醒。


    謝今爻把草吐出來,回憶起昨晚那個可怕的,自己變成一隻羊的夢,麵無表情地開始悲愴:“貓咪,我昨天被嚇......”


    蘇不遮以為她是說人麵蛛的事。少年低頭繼續喂羊:“噩夢罷了。”


    看她昨天都被嚇哭了,還不如騙騙她。


    謝今爻點頭:“我知道是噩夢。”她不會變成羊,羊是吃素的。她要變,也是變成修界聯盟裏那隻獅子狗,每天都可以吃雞腿子,而且獅子狗手短,不用練劍。


    果然很好騙。蘇不遮心想。她這樣的人在魔界生活,一出門就會被吃得渣都不剩。


    喂完了羊,少年站起身來,簡短道:“吃飯。”


    謝今爻來了勁頭:“好。”


    聽她聲音興奮,蘇不遮抬起頭,撞入她灼灼的眼眸中,隨後聽見小姑娘興奮地說:“我給你做飯!”


    蘇不遮收回了目光:“不行。”


    她來曆不明,雖然看上去不太聰明,但是誰知道她會不會下毒。


    “為什麽?”謝今爻困惑。


    蘇不遮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這也是他第一次認真打量她。小姑娘的白裙子已經髒了,兩個發髻上的發帶也掉了一邊,她臉上都是泥土,然而她一雙眼睛幹淨清澈,坦誠見底。


    被這樣一雙毫無戒備,充滿信任的眼睛望著,會有一瞬奇異的心悸感。


    “不行。”然而蘇不遮隻是重複。


    謝今爻眼裏的光很快熄滅了。見她失落,蘇不遮正要開口搪塞她一兩句,便又見她想起了什麽似的,眼睛如同落了星火似的再度灼亮起來,她笑得喜氣洋洋:“好,你烤肉可好吃了。”


    “你真厲害!”小姑娘眉眼含笑,心滿意足地誇讚。


    少年垂下雪白的眼睫,盡量忽略自己心中異樣的感覺。


    怎麽會有人這麽蠢?


    被拒絕了還這麽開心。


    謝今爻想到可以吃到貓貓烤的肉就十分開心,她躍下石床,去和五隻羊一起愉快玩耍了。蘇不遮聽見羊群此起彼伏的“咩咩”聲,無意識勾起了唇。


    以往的暴雪,他隻會在洞裏聽見外頭落雪的聲音。


    那是一種安全的靜謐無聲,他會一直睡很久,然後再進食。


    有時候運氣不好,沒有存夠食物,他會在冰天雪地之中狩獵。


    下雪,既安全,又充滿凍死和餓死的危險。


    謝今爻揉了揉傻羊們溫暖的羊毛,望著外頭的鵝毛大雪,感慨了一句:“真好看啊.......”


    蘇不遮對於雪的態度是複雜的。但此刻他可以看出,謝今爻,是從來沒有受過雪的脅迫,沒有看見過雪的殘忍的人。


    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被嬌養的,和他截然不同的存在。蘇不遮更加清醒地知道,他應該快點把這個來曆不明的人送走——


    “像是貓咪的眼睫毛一樣。”她輕聲道。


    蘇不遮耳廓裏仿佛落下了一片潔淨的,輕柔的雪。


    隨後是少女的腳步聲,歡快的,明亮的。她靠近了他。


    蘇不遮看到她髒兮兮的臉,還有那雙仿佛隻看見過光明,所以將所有光明收入其中的黑色眼睛。


    少女背著光,渾身包裹著毛茸茸的剪影。


    她蹲下,離他很近,蘇不遮的身體下意識作出攻擊的準備,卻看見她彎了彎眼睛,笑眯眯道:“貓咪,你真好看。”


    少年忽然覺得耳朵有點發燙,心口也莫名灼熱。


    他不曾知道,有人認為他是好看的。


    他竟然是好看的嗎?


    謝今爻是第二次見到魔界的暴雪。


    第一次見的時候,是很久很久之前了。那時候修界和魔界還沒有維持表麵和平,兩界戰火連天。她成年了,初次上戰場。


    長老們告訴她:“那是魔族孽障,必須殺死,否則我們修界便會血流成河。”


    謝今爻明白了。


    那一場戰鬥,魔族慘敗,自此許久未敢侵犯邊境。


    同樣,那一場戰鬥之中,無數魔族倒在她的劍下。她銀白色鎧甲上,全是血痕,霜寒劍也早已看不出本來模樣。


    這是謝今爻第一次殺人,也是她第一次殺這麽多人。


    但這不是謝今爻最後一次殺人,也不是謝今爻最後一次殺這麽多人。


    後來還有兩場戰役,修界魔界才歸於短暫的表麵和平。


    謝今爻在戰役裏發現他們看上去,和自己的人族同胞,也沒什麽區別。長相相似,在戰爭中的每一個表情相似,甚至連動作都是相似的。他們用同樣的聲音喊殺,用同樣的動作倒下。


    謝今爻發現,他們好像沒什麽不同。


    謝今爻在戰役裏發現修界也有不少人倒下。起初她是努力去救的,但是她救不了所有人。她以為是自己不夠強,可再後來,她能一劍將那魔狼斬殺,她還是救不了他們。


    謝今爻明白了,隻要打仗,修界就會血流成河。


    所以謝今爻放了魔尊,條件是魔界不再進犯修界。休戰那一天,邊境下了很大的雪。


    看著雪覆蓋大地上那些早已認不出來是誰的陣營的屍體,看著雪紛飛掩埋流淌冰冷的鮮血......


    謝今爻突然喜歡上了這種白色的,沒有味道的,會變成亮晶晶銀條,或者長眠者的厚實被子的東西。


    蘇不遮烤好了肉,看她還在望著雪發呆,便道:“羊,過來。”


    謝今爻聽到蘇不遮的聲音,將視線從雪上收了回來。她轉身雀躍著到蘇不遮的身旁:“你真厲害!”


    蘇不遮神色不變:“喜歡雪?”


    謝今爻眼睫一閃。


    她笑得甜而燦爛,明亮的眸子裏是真切窩心的歡喜:“喜歡!”


    “嗯。”少年漫不經心地應聲,將羊肉切塊。


    “別總看著雪。”少年垂下翡翠般剔透冰清的眼眸,低聲道,“會雪盲。”


    “哦。”謝今爻乖巧點頭。


    等到吃完了肉,謝今爻才想起自己昨天種的花。蘇不遮見謝今爻神情興奮地往洞口去,並不知道她要做什麽。


    少年猜測她應該是去玩雪。


    畢竟傻羊說,她喜歡雪。


    *


    天色漸漸昏沉,沒有溫度的日光終於落入無際無涯的夜幕大網之中。


    蘇不遮察覺到,傻羊似乎情緒很低落。


    她晚飯沒有吃多少,便怏怏不樂地到羊群裏去窩著了。


    蘇不遮把她從臭烘烘的羊群裏提出來,謝今爻才抬眼傷心地望了他一眼。


    蘇不遮還沒有問她,她便情緒低落道:“花死了。”


    少年朝著洞口的方向望去。


    果然,那一株屬於山麓的向日葵,昨夜就已經被凍死了。


    蘇不遮不明白為什麽她這麽傷心。


    大概是少年困惑的眼神太過真切,謝今爻道:“我養的花死了。”


    蘇不遮似乎看見了小羊尾巴也蔫巴巴地垂了下來。


    少年天生的低音在黑夜之中並沒有展現出半分溫柔:“凍死了。”


    她終於明白了,柔弱的花朵不能在這裏生長的道理。


    謝今爻看見那雙翡翠色的眼睛在黯淡的夜色中折射出冷金色。他對她說:“你太弱小了,不適合待在這裏。”


    謝今爻第一次聽見有人對她的評價是弱小。


    她下意識道:“我不弱。”


    魔界現在還流傳著她一劍霜寒的傳說。


    蘇不遮蹙著眉尖,少年俊朗深邃的輪廓中,帶著一絲奇異的憐憫。


    “謝......”他記不起她的名字,因此吞下了後麵的話,“謝小羊,承認弱並不是一件可恥的事。”我會保護你。


    少年很快想通了:“你是害怕我扔了你嗎?”


    他的麵容近在咫尺,被山洞的冷光,渲染上一層瓷質的光暈。


    “我沒有。”謝今爻否認。


    少年望著少女蔫巴巴的眉眼,眉宇緊鎖。


    半晌,謝今爻聽見他開口:“你害怕是應該的。”


    “你隻是一個普通的沒有靈力的人族小姑娘。”少年沉默片刻,“你害怕是應該的。不用因此感到羞恥。”


    謝今爻怔了怔。


    她在心裏小聲說,不,我不是普通的,沒有靈力的人族小姑娘——我不怕。


    而且,我害怕才是不應該的事。


    “我不會扔了你,至少在暴雪結束之前。”蘇不遮簡單利落地說,“我非常討厭拋棄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


    雪豹一族,天生多情,喜歡獨居。成年公豹和成年母豹,唯有露水情緣,小雪豹由母親撫養長大,可能一生都不會再見到它的父親。


    而蘇不遮遇到的情況更糟。


    他不僅沒有父親,他的母親,在艱難的生活條件下發現了他的體質之後,也將他拋棄了。


    蘇不遮艱難地長大,因此他非常厭憎雪豹一族這種不負責任的習性。他若是有了伴侶,定然不會離開她,讓她獨自麵對魔界悍然風雨,更不會讓她獨自撫養一個幼小的孩子。


    謝今爻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在他的注視下,幹巴巴地答:“哦。”


    蘇不遮望著她低垂的眼簾,繼續道:“謝小羊,等到暴雪結束,我會送你出去。”


    “這裏不適合你,你應該回家。”


    謝今爻猛然抬起眼睫:“這裏很適合我......”


    “你不會做飯,不會打獵,沒有半點應付魔獸的經驗和手段。”蘇不遮聲音低而冷,“你待在這裏,會像那朵花一樣,死。”


    他難得對她說了這麽多話。


    謝今爻有點慌了。她心想,要不把霜寒劍拿出來給他看看?可是拿出來,自己不就掉馬了?


    怎麽辦?


    他說得好像也對,自己的人設本來就是普通的沒有靈力的人族少女。


    可是,謝今爻犯難了,不封印修為不能靠近他,封印了又要被他送走,進退兩難。


    蘇不遮沒有再刺激她,謝今爻也沒有再說話。


    就這樣,無邊的黑夜之中,謝今爻躺在稻草堆裏,輾轉反側。


    她覺得貓貓應該是生氣了。但是她不明白貓貓為什麽生氣。


    謝今爻沒敢去拉貓尾巴,隻能抱住自己,可憐又弱小地縮進草垛裏。


    她吸了吸鼻子,打了個寒顫。


    她這副身體還是那麽怕冷。因為霜寒劍在體內蘊藏,所以內外寒冷加劇,讓她難以入眠。


    蘇不遮注意到了她不斷翻身,還有細微的吸鼻子“抽泣”聲。


    少年不太習慣她不笑得春光燦爛,而是流眼淚的樣子。


    她不僅身體弱小,心理也很弱小。蘇不遮想。


    而且總是做一些和她的弱小放在一起會讓人覺得不合時宜的事情,比如救他,比如想要抓魚,比如用五頭羊換住宿的地方,比如想要做飯。


    逞強。他一直這麽覺得。


    奇怪的是,他也沒能入睡。


    那小聲的抽泣聲始終讓他心口有點癢,如同有一隻小羊幼崽在他懷裏亂拱。


    謝今爻正吸鼻子,懷裏便落進一條軟軟的毛茸茸。


    她望著這條無意垂下的貓尾巴,沒敢伸手抓,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了石床上。


    老祖宗覺得,炸毛的貓,摸不得。


    蘇不遮有些燥意。


    她果然還是害怕他的。


    不過也很正常,蘇不遮想,她不過是個普通的,沒有靈氣的人族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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