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拉馬上把腦袋縮進狼獾皮風帽裏,跟別的孩子一起走進那兩道門。和庫爾特夫人麵對麵的時候該說些什麽,她還有足夠的時間為這個問題而擔心。在此之前,她還有另一個問題需要解決,就是怎樣把自己的皮衣藏起來,才能在要用的時候不必獲得他們的許可就能拿到。


    幸運的是,房子裏也同樣是一片混亂。大人想讓孩子們盡快走過去,以便讓出一條路給齊柏林飛艇的乘客,因此沒有人仔細地盯著他們。萊拉悄悄脫掉大衣,解開綁腿、脫下靴子,盡可能地把它們綁成最小的一捆,然後衝過擁擠的走廊,來到自己的宿舍。


    她迅速地把一隻小矮櫃拖到角落,站了上去,用手向上推動天花板。就像羅傑說的那樣,扣板抬了起來。她用力把靴子和綁腿塞了進去。這時,她又想起了真理儀,便從袋子裏把它拿出來,塞進大衣最裏麵的口袋,然後把大衣也塞了進去。


    她從櫃子上跳下來,把櫃子推回原處,小聲對潘特萊蒙說:“在她發現我們之前,我們都得裝傻。一旦被她發現,我們就說是被綁架來的。特別是關於吉卜賽人和埃歐雷克·伯爾尼鬆的事,我們什麽都不能說。”如果說萊拉以前沒有意識到的話,那麽她現在已經意識到了,她內心所有的恐懼都來自庫爾特夫人,就像指南針的指針指向極地是因為磁場引力一樣。她足夠堅強,能應付她見過的其他任何事情,甚至包括那駭人聽聞的殘酷切割。然而,僅僅想起那張甜甜的麵容、溫柔的聲音和那隻頑皮的金色猴子,就足以讓萊拉感到氣餒、恐懼和惡心。


    不過,吉卜賽人就要來了,想想這事吧,再想想埃歐雷克·伯爾尼鬆,不要主動放棄——她心想著,溜達回了餐廳。從那裏傳來了很大的喧鬧聲。


    孩子們正在排隊拿熱飲,有的身上還穿著煤絲大衣。他們都在談論那艘齊柏林飛艇和上麵的乘客。


    “就是她——有猴子精靈——”


    “你也是被她弄來的嗎?”


    “她說要給我媽媽、爸爸寫信,我敢肯定,她根本就沒寫……”


    “她從來沒說過孩子被殺的事兒,一點兒都沒說。”


    “那隻猴子,他最壞了——他抓著我的卡羅莎,差點兒要了她的命——當時我覺得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


    他們跟萊拉一樣,非常害怕。萊拉找到安妮和其他女孩,坐了下來。


    “聽著,”她說,“你們能保密嗎?”


    “能!”


    三張臉一齊轉向她,全都帶著期待的表情。


    “有一個逃跑的計劃,”萊拉小聲說,“有人要來救我們,是的,大約再過一天的時間,他們就會到了,也許會更快。我們需要做的就是做好準備,一旦得到信號,馬上穿上防寒服跑出去。不要等,你要做的就是跑。隻是如果你不穿防寒服和靴子的話,你會被凍死的。”


    “什麽信號?”安妮問。


    “消防警報——就像今天下午一樣。都計劃好了。要讓所有的孩子知道這件事,但不能讓任何大人知道,尤其是她。”


    她們的眼睛裏閃著希望和期待的光。這個消息隨後就在整個餐廳傳開了。萊拉感覺到周圍的氣氛都發生了變化。孩子們剛才在外麵精力充沛十分投入地玩耍,後來看見庫爾特夫人之後他們心中充滿了極端的、壓製著的恐懼;但是現在,他們的言談話語中透著一種克製、一種目標。希望的作用居然這麽大,真讓萊拉感到驚訝。


    她注意觀察門口,但非常小心,隨時準備把頭縮回來——門口傳來大人們說話的聲音。隨後,庫爾特夫人出現了,但她隻是短暫地停留片刻。她往餐廳裏看了看,衝著興高采烈的孩子們微笑——孩子們喝著熱飲,吃著蛋糕,看上去一副衣食無憂的樣子。幾乎同時,戰栗傳遍了整個餐廳,所有的孩子立刻停止了跑動和說話,目不轉睛地瞪著她看。


    庫爾特夫人微笑著,不言不語地走了過去。漸漸地,孩子們又開始聊了起來。


    萊拉問:“他們到哪兒談話去了?”


    “可能是在會議室。”安妮說。


    “他們帶我們到那兒去過一次。”她又補充了一句,意思是指她和她的精靈,“當時那兒大約有二十個大人,其中的一個人正在做講座。我不得不站在那兒,按照他吩咐的去做,比如看我的克利裏恩離開我能走多遠,然後他給我催眠,還幹了些別的事兒……那是個很大的房間,裏麵擺了許多桌椅,還有個小講台。會議室就在前廊辦公室的後麵。嘿,我敢肯定,他們一定會假裝消防演習進行得很順利。他們肯定怕她,跟我們一樣……”


    在那天剩餘的時間裏,萊拉和另外幾個女孩待在一起,她小心觀察,謹言慎行,不讓別人注意到自己。她們上了體育課和縫紉課,吃晚飯,然後在休息室裏度過遊戲時間。休息室是一間簡陋的大屋子,裏麵有棋盤遊戲、幾本破破爛爛的書,還有一張乒乓球台。萊拉她們意識到,周圍似乎發生了某種緊急情況,因為大人們有的匆匆忙忙進進出出,有的聚在一起竊竊私語,顯得緊張而焦慮。萊拉猜測,他們一定是發現精靈逃走了,正在調查事情發生的原因。


    但她並沒有看到庫爾特夫人,這讓她鬆了口氣。到了睡覺的時間,萊拉知道,她得說服其他的女孩為她打掩護。


    “聽著,”她說,“他們會不會過來查夜,看我們是不是睡著了?”


    “他們隻來查一次,”貝拉說,“就是用燈照一照,不會認真看的。”


    “那就好,因為我打算出去一趟,觀察一下周圍。天花板上有條通道,那個男孩指給我看過……”


    她詳細解釋了一遍。沒等她說完,安妮便說:“我要跟你去!”


    “不行,你最好別去,因為如果隻有一個人失蹤的話,解釋起來會容易得多。你們大家都可以說自己睡著了,不知道我去哪兒了。”


    “可是如果我跟著你——”


    “那我們被逮住的可能性就會更大。”萊拉說。


    這時,她們倆的精靈瞪著眼看著對方,潘特萊蒙變成了一隻野貓,安妮的克利裏恩變成了一隻狐狸,兩個精靈的身體都在微微顫抖。潘特萊蒙發出一聲最低沉、最柔和的噝噝聲,露出自己的牙齒。克利裏恩則轉過身體,開始若無其事地梳理自己身上的毛發。


    “那好吧。”安妮說,她妥協了。


    孩子們之間發生爭執時,通常會由他們的精靈按照這樣的方式來解決,由一方認可另一方的主導地位。一般來說,精靈的主人們會毫無怨言地接受這個結果,因此,萊拉知道,安妮會按照自己說的去做。


    她們都貢獻出一些衣物堆在萊拉的床上,床上凸起一塊,看上去就像她還躺在那兒一樣。她們都發誓,到時候就說什麽也不知道。然後,萊拉聽了聽,確定門外沒有人過來,她便跳上了櫃子,推起天花板上的那塊扣板,爬了進去。


    “什麽都別說。”她衝著下麵正在注視著她的三張臉龐低聲說道。


    然後,她輕輕地把扣板放回原處,打量著四周。


    此時,她正蜷在一條狹窄的金屬通道裏,橫梁和支柱組成的框架支撐著這條通道。天花板上的扣板有點透,有一些光線從下麵透了上來。借著微光,萊拉發現,這個狹窄的空間(大約隻有兩英尺高)從她的周圍向四麵八方延伸。裏麵排布著密密麻麻的金屬管道和導管,很容易迷路。不過,如果她始終沿著金屬通道走,不碰到那些扣板,而且不發出任何聲響的話,應該能夠從實驗站的一端走到另一端。


    “潘,我們像是回到了喬丹學院,”她低聲說,“像在休息室偷看一樣。”


    “當初要是你沒去休息室偷看,就根本不會有這些事了。”他低聲回答道。


    “所以就得由我來解決這些事,是不是?”


    萊拉弄清了自己的位置,辨認了一下會議室的大致方向,然後便動身了。這可不是一趟容易的旅程,因為空間狹小,蹲都蹲不下,她隻能手腳並用地爬行。時不時地,她還得從方形的大管道下麵擠過去,或者從供熱管道上麵爬過去。萊拉覺得,自己爬過的這幾條金屬通道都建在內牆上方,因為在那些地方,她感覺到身體下麵的支撐結構十分結實,讓人感到踏實放心。但是這些通道都非常狹窄,邊緣鋒利,她的手指關節和膝蓋都被割破了。沒過多久,萊拉便覺得全身疼痛、肌肉痙攣,身上滿是灰塵。


    但她知道自己大致是在什麽位置,她也能看見她的皮衣——那黑乎乎的一團,塞在自己宿舍的天花板上,會給她指明回來的方向。她能分辨出哪個房間裏沒有人,因為在那裏,沒有光線從扣板下方透進來。她不時會聽到從下麵傳來的聲音,她停下來去聽,但那隻是廚師在廚房裏,或者是護士在不知道什麽房間裏交談——萊拉認為那兒可能類似於喬丹學院的公共活動室。她認為他們的交談沒有任何意義,於是又繼續向前爬行。


    最後,她來到了一處地方。她估計下麵就是會議室。的確,這裏有一塊區域,上麵什麽管道也沒有,空調和供熱管道都在一側。那是一塊寬闊的長方形空曠區域,所有的扣板都均勻地透著光。她把耳朵貼在扣板上,聽到成年男子低沉的說話聲。她知道,自己找對了地方。


    她仔細地聽了聽,一點一點地挪動著身體,盡可能湊近講話的人。然後,她全身趴在金屬通道上,豎起耳朵努力地聽。


    下麵偶爾傳來餐具碰撞的叮當聲,倒飲料時玻璃杯之間的敲擊聲——這就是說,他們在一邊吃晚飯一邊交談。萊拉覺得,一共有四個人的聲音,其中包括庫爾特夫人,另外三個人都是男的。他們似乎是在討論那些逃走的精靈。


    “但是,是誰在負責管理那個部分?”庫爾特夫人用那溫柔悅耳的聲音問道。


    “是一個叫麥凱的搞研究的學生,”其中一個男子說,“不過我們還有自動報警裝置,防止這類事情的發生。”


    “但這些裝置並沒有發揮作用。”她說。


    “請恕我直言,庫爾特夫人,這些裝置發揮了作用。麥凱跟我們明確地說,他今天上午十一點離開那座房子的時候,把所有的罩子全都鎖上了。當然,在任何情況下,通向外麵的門是不會打開的。因為他從裏麵的那道門進出,他通常都是這樣。門鎖的控製器上還需要輸入密碼,他每次輸入密碼,控製器的內存都會有記錄。如果輸錯密碼,就會響起警報。”


    “可是警報並沒有響。”她說。


    “響了,但不幸的是,警報響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在外麵,參加消防演習。”


    “但是,等你們回到室內的時候……”


    “很不幸,這兩個警報器使用的是同一條電路。這是設計上的缺陷,應該予以糾正。這就是說,當消防演習結束,關閉消防警報的時候,實驗室裏的警報也被關閉了。但是,即使那時候還是有機會彌補的,因為每次正常日程安排被打亂之後,都要按照標準程序進行檢查。但是,庫爾特夫人,在這個時候,您出人意料地到來了。請您回憶一下,您當時就明確要求,在您的房間裏會見實驗室的工作人員。這樣,直到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才有人回到實驗室。”


    “我明白了,”庫爾特夫人冷冰冰地說,“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那些精靈就是在消防演習的過程中被放走的。這樣,嫌疑對象的範圍就要擴大到包括實驗站裏所有成年人。這一點你們想到了嗎?”


    “您有沒有想過這也許是一個孩子幹的呢?”另一個人說道。


    她沒有說話,這個人繼續說道:


    “每個成年人都有自己的任務,每一項任務都要求他們付出全部的精力,他們也都完成了任務。任何一名工作人員都不會打開那扇門,根本不可能。因此,或者是從外麵來的別有用心的人幹的,或者是這兒的某個孩子找到了那裏,打開門和罩子,然後又回到主樓前麵。”


    “那麽你準備調查什麽呢?”她問,“不,我又想了想,不必告訴我。庫珀醫生,請你理解,我批評你們並非出於惡意。我們一定要格外小心。兩個警報共用一條電路,這是非常嚴重的失誤,必須立即改正。負責警衛的韃靼軍官也許能幫助你們調查。我隻是把這件事作為一種可能性提出來。順便問一下,消防演習期間,韃靼人在哪兒?我想你們應該考慮到這一點了吧?”


    “是的,我們想到了,”那個人有氣無力地說,“負責警衛的韃靼人——每一個人——都在盡心盡力地巡邏,他們不會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我相信你們已經盡力了,”她說,“好吧,既然出了這樣的事情,實在非常遺憾,不過這件事情就說到這兒了。跟我說說這台新的切割儀器的情況吧。”


    萊拉嚇得渾身一抖。這句話的意思隻會有一個。


    “哦,”醫生開口了,他發現對話轉向另一個話題後,鬆了口氣,“我們取得了真正的進展。如果使用最初的那種型號,永遠也無法完全消除病人受驚嚇而死亡的風險,但是我們現在已經做了很大的改進。”


    “斯克雷林醜人用手做得更好。”剛才一直沒說話的一個人開口說道。


    “那是因為幾百年的實踐。”另一個人說。


    “但有一段時間,唯一的做法就是去撕扯,”主要在說話的那個人說,“然而這卻讓那些負責手術的成年人備感痛苦,您應該記得,我們不得不解雇了很多人,原因是壓力讓他們感到焦慮。但是這次最大的突破是第一次結合五月城電子刀進行麻醉,這樣,我們就能把因手術驚嚇而造成的死亡率降到百分之五以下。”


    “那麽這台新的儀器是?”庫爾特夫人問。


    萊拉顫抖起來,身上的血液一下子湧到了頭頂。潘特萊蒙——這時他已經變成了貂——緊貼著她身子的一側,低聲說:“別出聲,萊拉。他們不會做的——我們不會讓他們得手的——”


    “是的,正是阿斯裏爾勳爵的一次奇特發現讓我們看到了這種新辦法的關鍵。他發現,錳鈦合金具有隔絕人體和精靈的特性。對了,阿斯裏爾勳爵現在怎麽樣了?”


    “你們可能還沒有聽說,”庫爾特夫人說,“阿斯裏爾勳爵被判了死刑,暫緩執行。把他流放到斯瓦爾巴群島的條件之一就是他得完全放棄自己的自然科學研究工作。不幸的是,他想辦法弄到了書籍和材料,他的異端研究已經進行到了這樣一種地步:讓他活著肯定是十分危險的。不管怎麽說,梵蒂岡理事會看來已經開始辯論死刑判決問題,有可能會執行死刑。還是回到你的新儀器上,醫生,它是如何工作的?”


    “啊——是的——您說的是宣判死刑?仁慈的上帝啊……真是太可惜了。關於新儀器,我們正研究在病人清醒狀態下進行切割會出現什麽情況。當然,這一點五月城辦不到。所以,我們開發出一種您可以稱之為閘刀的儀器,刀刃是由錳鈦合金製成的,孩子被置於合金網隔間裏,類似於一間小的艙室。精靈則被置於與之相連的另一個類似隔間裏。當然,在相連的情況下,人和精靈之間的聯係依然存在。然後,刀刃便在這兩者之間落下來,切斷聯係,這樣,他們就成了兩個單獨的個體。”


    “我倒很想看一看,”她說,“希望快一點看到。不過現在我累了,我想我得去睡覺了。我明天要見見所有的孩子,我們要找到是誰打開了那扇門。”


    隨後傳來一陣向後推動椅子的聲音、禮貌的告別聲,門關上了。接著,萊拉聽到另外幾個人又坐了下來,繼續交談,但聲音小多了。


    “阿斯裏爾勳爵搞的是什麽研究?”


    “我認為,他對塵埃的性質有完全不同的看法,這是問題的關鍵。你看,除了權威解釋,教會法庭不允許出現任何其他學說。他的觀點從根本上說是異端,另外,他想做實驗……”


    “做實驗?用塵埃?”


    “噓!別那麽大聲……”


    “你覺得她會提出對我們不利的報告嗎?”


    “不,不,我認為你應對得很好。”


    “她的態度讓我擔心……”


    “你是說不那麽理智?”


    “正是,出於個人的興趣。我並不想用這個詞,但她這樣做近乎殘忍。”


    “說得有點兒重了。”


    “可是你記得第一次實驗嗎?當時她是那麽迫切地看著他們被撕扯開——”


    萊拉控製不住自己,忍不住輕聲叫了出來;與此同時,她的身體緊張顫抖起來,腳碰到了一根立柱。


    “什麽聲音?”


    “在天花板上——”


    “快!”


    接著響起了椅子被推到一邊的聲音,有人在跑動,有人從地板上拖來一張桌子。萊拉想爬著逃走,但周圍的空間太小,沒等她挪出幾碼遠,旁邊的天花板扣板便猛地飛了起來,她看到一張驚慌失措的男子的臉。她離得很近,看得見那人的每一根胡子。那個人跟萊拉一樣驚駭萬分,但卻比她有著更多的活動空間。他猛地把手伸進來,一把抓住了萊拉的胳膊。


    “是個孩子!”


    “別讓她跑了——”


    萊拉一口咬在那人布滿斑點的大手上。那人大叫一聲,但沒有鬆手,被咬出了血也沒有鬆手。潘特萊蒙咆哮著,咬牙切齒地叫著,但無濟於事,那人的力氣比萊拉大多了,他一直拽著她,直到她拚命抓著立柱的另一隻手不得不鬆開,她的半個身體已經進入了房間。


    但萊拉還是一聲沒吭。她兩腿鉤住上麵鋒利的金屬板邊緣,頭朝下奮力掙紮,憤怒地用手抓,用嘴咬,用拳頭打,用口水吐。那幾個男子氣喘籲籲地,因為疼痛或用力而哼哼著,但他們還是不斷地往下拉扯著萊拉。


    突然,萊拉身上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


    像是一隻陌生的手正好伸到了一個絕不能被觸碰的地方,使勁地擰著身體深處珍藏的某種東西。


    她如同受到了電擊,她感到虛弱、眩暈、惡心、厭惡和無力。


    其中一個男子正抓著潘特萊蒙。


    他竟然把萊拉的精靈抓在自己的手裏,可憐的潘特萊蒙渾身顫抖,因為恐懼和厭惡幾乎要發狂。他變成一隻野貓,身上的毛暗淡無光、綿軟無力,閃著警告似的電火花……他衝著萊拉彎著身體,萊拉向他伸出雙手……


    他們摔了下來,一動不動。他們被抓住了。


    她感覺到那幾隻手……這是不允許的……不應該去碰……這樣不對……


    “她是一個人嗎?”


    一個男子正在往天花板裏麵張望。


    “好像就她自己……”


    “她是誰?”


    “新來的那個孩子。”


    “是薩莫耶德獵人送來——”


    “你覺得會不會是她……那些精靈……”


    “可能就是她。不過肯定不止她一個人,是不是?”


    “我們要不要告訴——”


    “我想這件事可以就此封存,你說呢?”


    “我同意。最好她什麽都沒聽見。”


    “但現在我們該怎麽辦?”


    “她不能再回去跟其他孩子在一起了。”


    “當然!”


    “依我看,我們所能做的隻有一件事。”


    “現在就做?”


    “隻能如此。不能等到明天,因為那個女人要看。”


    “我們自己就能做,不需要任何人參與。”


    看起來像負責人的那個人既沒有抓萊拉,也沒有抓潘特萊蒙,他用大拇指的指甲輕輕敲擊自己的牙齒,兩隻眼睛一刻也沒有閑著,不停飛快地轉來轉去。最後,他點了點頭。


    “現在就做,馬上做。”他說,“不然的話,她就會說出去。至少電擊會阻止她。她不會記得自己是誰、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快點兒!”


    萊拉說不出話,也幾乎喘不過氣來,隻能任由他們抬著自己,穿過實驗站,沿著白色的空曠走廊,經過電流嗡嗡作響的房間,經過孩子們睡覺的宿舍——他們的精靈睡在他們枕頭邊,分享著他們的夢。在路上的每時每刻,萊拉都在看著潘特萊蒙,他伸出雙手想撲過來,他們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對方。


    後來,一扇帶著巨大轉輪鎖的門打開了,響起了噝噝的空氣聲。他們來到一個燈火輝煌的房間,裏麵裝飾著耀眼的白色瓷磚和不鏽鋼。萊拉感到的恐懼幾乎是一種肉體的疼痛,那的確是一種肉體的疼痛——他們把她和潘特萊蒙拖向一隻淡銀色網格構成的大籠子,籠子上方懸著一把暗淡的銀色大閘刀,要把他們倆永遠、永遠地分開。


    萊拉終於恢複了嗓音,尖叫起來。她的尖叫聲撞在房間鋥亮的牆麵上發出響亮的回聲,但是那道沉重的大門已經哐啷一聲關上了。她可以永遠不停地尖叫下去,但聲音一點兒也不會透出去。


    盡管如此,潘特萊蒙作為回應,也已經掙脫了那幾隻可惡的手——他變成獅子,然後又變成鷹,他用爪子惡狠狠地撕扯他們,用巨大的翅膀瘋狂地撲打他們,接著他又變成狼、熊和雞貂——時而猛撲,時而咆哮,時而抽打,不斷地飛快變換著模樣,令人目不暇接。他一刻不停地跳躍、飛騰、左躲右閃,讓他們那些笨拙的手在空氣中亂抓亂打。


    然而這些人當然也有精靈,所以並不是兩個對付三個,而是兩個對付六個。那三隻精靈——獾、貓頭鷹和狒狒——跟他們的主人有著相同的目標,就是要製服潘特萊蒙。萊拉衝著她們哭喊:“為什麽?你們為什麽要這麽做?幫幫我們!你們不該幫他們啊!”


    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瘋狂地用腳踢,用牙咬,直到抓著她的那個人大口喘著粗氣,一下子鬆開了手——萊拉終於擺脫了控製,潘特萊蒙閃電般地一躍而起,向她撲去。萊拉緊緊抱著他,把他貼在自己激動的胸膛上,潘特萊蒙的野貓爪子陷進了她的皮膚,但對萊拉來說,每一下刺痛她都覺得那麽親切。


    “決不!決不!決不!”她哭喊著,退到牆邊,準備以死相拚來保護他。


    但是,他們又向她撲了過來。那是三個殘忍的男人,而她隻是個驚呆和嚇壞了的孩子。他們把潘特萊蒙拖到一旁,把萊拉扔到網格籠子的一側,然後把還在掙紮的潘特萊蒙拉到另一側。他們之間隔著一道網,但潘特萊蒙還是萊拉的一部分,他們仍然緊密相連。在這幾秒鍾,他依然是她最親近的靈魂。


    在那幾個男人的沉重呼吸、自己的嗚咽聲和潘特萊蒙瘋狂的尖叫怒吼聲之外,萊拉聽到一陣嗡嗡的聲音。她看見一個人(流著鼻血)正在操作幾個開關,另兩個人則抬頭向上看。她沿著他們的目光望去,那個巨大的銀刀刃正在慢慢地上升,在燈下閃著明晃晃的光。她完整生命中的最後一刻成了最不幸的時刻。


    “這兒發生了什麽事?”


    嗓音輕柔悅耳,是她的聲音。一切都停頓下來。


    “你們在幹什麽?這個孩子是誰……”


    她沒有說完“誰”這個字,因為就在那一瞬間,她認出了萊拉。透過被淚水模糊了的雙眼,萊拉看見她踉蹌了一下,伸手扶住了一隻凳子,那張美麗精致的臉一瞬間變得憔悴起來,充滿了恐懼。


    “萊拉——”她輕聲喚道。


    那隻金色的猴子閃電一般地從她身邊躥了出去,用力把潘特萊蒙從網格籠子裏拉了出來,這時萊拉自己也跌跌撞撞地從裏麵出來了。潘特萊蒙掙脫了猴子關切的爪子,腳步蹣跚地撲到萊拉懷裏。


    “決不,決不。”萊拉的臉緊貼著他身上的毛,他讓自己跳動著的心也緊貼著萊拉的心。


    他們就像沉船事故的幸存者,在荒無人煙的海岸上顫抖著身體,相互緊緊地擁抱著。萊拉隱隱約約聽到庫爾特夫人對那幾個男人說著什麽,但她甚至分辨不出她的語氣。後來,她們便離開了那間令人憎恨的房間,庫爾特夫人半抱半扶著她,沿著走廊,穿過一道門,走進一間臥室。臥室的空氣中散發著香味,裏麵亮著柔和的燈光。


    庫爾特夫人輕輕地把她放到床上,萊拉抱著潘特萊蒙的那隻胳膊因為太用力,弄得她自己整個身體都隨之顫抖起來。這時,一隻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腦袋。


    “我親愛的孩子,”那個甜蜜的嗓音說道,“你怎麽來到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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