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島的臨時居所,令我想起與美阿娜在聖土最後的日子裏,縱情苦戀的愛巢。三廳五房的建築布局,除主客廳外尚有視聽遊戲廳和休閑廳,是仿古聖土文化的布置,古色古香,牆上置壁燈和掛飾。阿米佩斯人在這方麵真是一絲不苟,卻使我無限唏噓,沉湎於不能挽回的過去裏。


    我躺在主客廳的一張搖椅裏,思憶當年和美阿娜不宣而明共度星球盡頭的盟誓。現在伊人已在六千萬年前遙不可追的久遠年代玉殞香消,隻剩下我形單隻影的在這個宇宙爭霸的大亂時期,為人類和候鳥的存亡努力打拚,於不可能中尋求可能,從毀亡裏尋求重生,生命的負擔實在太沉重了。


    湯姆隆那丹星的太陽一步一步的移向地平,染紅了西天,一如聖土夕陽的美景,那是我和美阿娜並坐屋外,觀看過無數次,為其餘日無多而黯然神傷的動人景象。


    我雖然親手了結奇連克侖,可是每當被思緒勾起,心中那股惆悵和怨恨,仍緊攫心神,像個不斷重臨纏繞的夢魘。


    眼前的一切,代表著一個謎。


    我從沒想過聖土文化的重現、阿米佩斯的銀河熱,可經由墮落城這種方式表達出來,得其形亦不失其神。我不得不承認,即使換成我這個銀河人來主持大局,仍沒法達到墮落城文化的涵蓋度和深廣度。沒有銀河人有此能耐。關鍵處肯定在寶瓶。廢園的聖土美景重現,加強了我的想法。


    寶瓶、甜心和通天長老,三者間該有微妙的關聯。


    墮落城是如何建設起來的?大火山的兩個古遺址又是出自何入之手?如果曉得答案,對解謎將有很大的幫助。


    看來不得不再闖一次智慧殿,星球上該沒有另一個生物,比美麗的通天長老更有資格為我解開疑惑。


    唉!長老!真是一個誤人的名稱。


    鈐響不用看也知是誰。我的思感網正全麵展開,期待我的一夜情人。


    我道:“進來吧!沒有上銷。”


    門開,一身便服的秀麗倚在門逼,上身罩著淺黃色的布質衣,下穿窄腳黑色長皮褲和高腰皮靴,隻差一根皮鞭,否則將完全是古聖土時代騎馬女郎的打扮。長發打散後隨意地垂在兩肩、雙目異采閃爍,正巧笑倩兮的瞧著我。我從沒想過她可以變成這樣子,一時看得呆了。


    秀麗微嗔的呼喚道:“伏禹!”


    我暗歎一口氣,心忖始終瞞不過她,苦笑道:“對不起!涅尼迦南之星的確在我手上,但我是絕不會交出來的。我知你功力大進,不過我也不是以前初出道時的伏禹,打不過大不了逃走。直到今天,沒有生物能成功困住我,漠壁不行,上參無念不行,你要不要試試看?”


    我作了最壞打算,頂多舍棄這副假軀殼,現出真身,到外空去和她硬拚一場,我才不信她比漠壁厲害。


    秀麗一臉怨色的朝我走來,直抵躺椅的另一端,擠開我的腳坐下去,神情無奈哀怨,旋又回複一貫的神采,輕描淡寫的道:“你變作鋒原已是出人意表,怎還會和魔洞部四將之首的金森一起在墮落城胡混?真令人費解。”


    秀麗證實了我的猜想。聳肩道:“如果事事皆可讓人猜到,這個世界豈非很無趣?告訴我,嫁給漠壁對你有什麽好處?”


    她的香臀正緊貼我的腳側,那種旖旎香豔的滋味,使我沒法說出狠話。說到底,我和她總算有一段情。


    秀麗微一錯愕,別轉俏臉,往右窗看去,凝視窗外夕陽的美景,淺歎一口氣,道:“有什麽好處呢?我為的不是自己,而是阿米佩斯王國,芙紀瑤不願做的事,隻好由我去做。涅尼迦南之星雖然落在你手上,但我肯定你並不清楚涅尼迦南的秘密。全宇宙內,知情者不出十個生物,你想聽嗎?”


    說到最後一句,她的目光重回我身上,射出複雜難明的神色。


    我被她的話一擊而中,沒法說出不想聽的違心之言,不過這樣屈服又不服氣。道:“當然想聽。不過你不覺得奇怪嗎?我這個假鋒原甫抵墮落城,你們便如餓獸遇上獵物般朝我撲過來,先是寶瓶向我下懸賞令,金森又裝神扮鬼的來騙我,接著是大姊你和拜廷邦的普林野,剛才黑空連結又說想見我。老天爺啊!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產你們怎能未卜先知似的,曉得鋒原會帶著涅尼迦南之星,於某時某刻到墮落城來?”


    我的話並非無的放矢,金森和秀麗,分別身處宇宙內不同角落,到墮落城來先是旅程便要花上數千至數萬個宇宙年,怎可能不約而同的到達墮落城。此實為整件事最令我難解之處。


    秀麗沉默片刻,或許在猶豫該不該告訴我真相,然後道:“在樹王失蹤前,他最後一個預言,是著名的“候鳥神的反擊”,而在這個最後預言前的五萬年,他有另一個預言,因為深奧難解,遠不如候鳥神預言的清晰,所以逐漸被淡忘。”


    我的心弦顫動了,道:“預言?”


    太陽離地平愈來愈近,當沒入地平的一刻,將是我與一夜情人約定的時間。


    秀麗一雙美眸蒙上薄霧,輕柔的念道:“當解開封印的星辰向宇宙呼喚,沉睡的偉大宮殿會從長夢中蘇醒過來,被禁製的掙脫天神的枷鎖,宇宙將出現天翻地覆的變化。”


    接著平靜的道:“偉大的宮殿,該就是涅尼迦南殿,隻有它才當得起這個稱謂。封印的星辰,該是涅尼迦南之星。有關此異寶的消息,自七億年前開始流傳,至今不息。曾經有一段時間,我也認為涅尼迦南之星根本不存在。直至三千二百三十個宇宙年前,我聽到它向宇宙發出的呼喚,方猛然驚覺樹王虛無縹緲的預言,已變成現實。”


    我看著她嬌豔秀美的花容,閃動著智慧的深邃眸神,好一會後,深吸一口氣道:“是怎樣的呼喚呢?”


    秀麗毫不隱瞞的道:“那是神遊級的呼喚,沒有說話,隻是心靈的遙距傳感,就像候鳥神的傳心術,不受空間距離的局限,但訊息是明確的,令有資格的人意會到涅尼迦南之星蟄伏七億年後終於登場。由那一刻開始,涅尼迦南之星若隱若現,斷斷續續的發出呼喚,而其移動的方向,直指墮落城。當進入星係的力場,它消失了。唉!伏禹!我的小情人,我真的不願傷害你,把它交出來吧!”


    我愕然道:“我的小情人?”


    秀麗舉起纖美的玉手,伸過來輕撫我的臉龐,雙目射出深刻的感情,俯身過來湊到我耳邊輕柔的道:“當年你強吻我,無論我多麽不願意承認,但我曉得自己心動了,是第一次為另一個生物心動。從那一刻開始,伏禹占據了我心中的一個位置,不管我如何努力,仍沒法將你排於心外。你也是我第一個渴想與你攜手培育後代的異性,隻恨這永遠沒法實現。我再不屬於自己,為了阿米佩斯的存亡,我必須犧牲。我唯一的願望,是希望你能逍遙快活地享盡生命的賜與。”


    說罷俏臉移到與我麵麵相對的位置,香唇吻上我的嘴,一觸後往後移開,收手,回複先前的坐姿。


    好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但我知道已徹底改變了我們的關係。


    在她說這番話時,她對我再沒有半絲敵意,代之而起的是無盡深沉和充滿悲哀無奈的愛,絕對沒有偽裝的愛。


    對她我滿懷歉意,因為我知道除芙紀瑤外,我沒法真正全心愛上另一生物。秀麗對我的情有獨鍾,隻有令我內疚。


    秀麗仍美目深注地看著呆若木雞的我,平靜如水的道:“向你坦露心事,感覺舒服多了。涅尼迦南之星對你是沒意義的,但對我卻是能否殲滅上參無念的關鍵,對金森來說,則是可以殺死芙紀瑤的唯一機緣。至於寶瓶,我真不明白她的動機。我要說的話就是這麽多。”


    太陽終觸破水平,散射彩豔的晚霞。


    我想到聖土最後一個黃昏。


    我頭皮發麻的沉聲道:“涅尼迦南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秀麗緩緩道:“涅尼迦南是阿米佩斯的始祖,二十億年前與奇連克侖齊名,他們曾決戰十次,每次都平手收場,沒法奈何對方。在八億年前,涅尼迦南在宇宙的深處建立神秘莫測的涅尼迦南殿,並將周圍一億光年的範圍劃為禁區,嚴禁任何生物進入,自己則在殿內潛修,參悟宇宙的秘密。可是涅尼迦南殿建立的七千萬年後,忽然發生了以涅尼迦南殿為中心、宇宙史無前例的可怕爆炸,爆炸力足有十個超級太陽的威力,摧毀了周遭的河係,形成一個沒有光線能透入、廣闊達十萬光年的“黑空”,從此涅尼迦南和他的秘殿消失無蹤,而代表阿米佩斯權力最高象徵的生命金環,亦隨之一起消失。阿米佩斯因失去精神領袖,從此四分五裂,直至芙紀瑤出現,憑武力配合優良的策略,重新整合阿米佩斯,建立王國,阿米佩斯才重歸一統。”


    我忘記了時間,吐出一口涼氣道:“你認為生命金環在那樣的情況下,仍能存在嗎?”


    秀麗道:“涅尼迦南的大爆炸是宇宙不解之謎,沒有人認為在那種極端的情況下,任何精神或物質仍能保留,爆炸波及明暗空間,令整個區域變成黑空。直到樹王的預言出世,燃起我們對涅尼迦南殿的希望,現在涅尼迦南之星真的呼喚了,我們還可以坐視不理嗎?”


    說罷長身而起,含笑的在我身邊緩緩轉了一個圈,道:“小情人!記著我。不要想離開墮落城,我給你二天考慮,交出涅尼迦南之星還是選擇與我成為不能共存的死敵。你的一夜情人來了,好好享受墮落城的滋味吧。”


    語畢從地麵升起來,一閃而去,門關。


    我看著關閉的門,心中不知是哪種滋味。


    秀麗走後,我瞪著關上的門,頭皮仍在發麻。震撼我的再不是秀麗,而是樹王的預言。沒有生物比我這頭預言中最後的候鳥,更能體會樹王預言的準確度,其中沒有一個字是隨意放上去的。


    “解開封印的星辰”,該就是被我密藏在土裏的涅尼迦南之星,因為它的確發出呼喚,否則金森和秀麗就不會在這裏。


    “沉睡的偉大宮殿會從長夢中蘇醒過來”,這句話就字麵的意思很難解得通,宮殿是沒有生命的物質,怎會沉睡,怎會作夢,又何來蘇醒?


    最後兩句是最恐怖的,被禁製的究竟是什麽?是否就是這被禁製之物,帶來翻天地覆的變化。


    想得入神時,門響。


    我跳了起來,移到門前,拉開門。


    烏黑的波浪形長發、憂鬱的藍睛、金色的旗袍、披肩,昨夜的寶瓶現身眼前,後方是燦爛的星夜。但她不再是個影子,而是有血有肉、活色生香,充滿生命感的銀河美女。表情仍是那副端莊閑雅的神態,卻又生動活潑,令你直覺感到她的表情豐富多變,就看你怎樣去逗她。那種誘惑的魅力,直鑽進我骨子裏去,比之天妖絕色,實是不遑多讓,隻是缺少了“美阿娜式”的震撼力。


    這是不可能的。


    眼前的絕色美女,雖然是我在花花世界一夜情人接待處投射需求,量身訂造,可是那種生命的感覺,卻是我沒有想過的。


    生命是沒法模擬的,寶瓶的一夜情人怎辦得到?


    一時我看得癡了。


    “寶瓶式”的一夜情人,眉稍眼角都似向我默默傾訴,忽然送我一個濃得化不開的甜蜜笑容,輕輕道:“鋒原!鋒原!你好嗎?”


    言罷害羞的垂下螓首,盡顯女性嬌柔妍態。


    我弄不清她是純粹依據我的渴望模擬出來具寶瓶外貌的一夜情人,還是寶瓶自己以一個有血有肉有生命的動人軀體來會我,一時真有點手足無措,結結巴巴的道:“請進來!”


    寶瓶抬頭瞄我一眼,又垂下目光,淺嗔道:“你攔著門口哩!”


    我暗罵自己糊塗,站到一旁。


    寶瓶挾著一陣香風,嫋嫋婷婷,儀態萬千擦身入內,到了客廳正中處,轉過身來,兩朵紅雲飛占她沒有任何瑕疵的粉頰,現出兩個小酒渦,赦然道:“你好像比人家更害羞呢?”


    我朝她舉步走去。


    夜是如此地溫柔,兩邊的壁燈,令廳內的空間轉化為色暖光柔的天地。秀麗離去引起的失落愁緒、孤身闖蕩宇宙的失落,在這一刻不複存在。


    不由記起比爾轉述通天長老的那番話:人類有種與生俱來孤獨原始的症狀,而情人正是醫治的良方,但這種寂寞是永遠沒法徹底解決的。可是至少在此一刻,在今夜,我不會感到孤單和寂寞。


    我在她身前半步許處停下,於此雙方氣息可聞的近距離,我細審她無可挑剔、風情萬種的美麗容顏,心中湧起摟她入懷、輕憐密愛,忘掉一切、共度良宵的衝動。我清楚她會以同樣熾烈的反應回報我,因為她是我的情人,至少在這個夜晚。


    想到天明時她將如春夢般離去,不留下任何痕跡,尤感此時此刻的珍貴。


    難怪寶瓶的一夜情人,比任何虛擬遊戲、附體經驗更受歡迎,那種感覺是如此真實,根本無可比擬。


    她隻比我矮了少許,帶點羞澀矜持、含情脈脈鼓起勇氣地迎上我的眼神,旗袍優美線條顯示的胸脯急促起伏,似再壓抑不下芳心內澎湃的熱情,像與久別的情人相逢重眾的當兒,瀕臨失控。


    我低聲喚道:“寶瓶!”


    寶瓶“嗯”的應了一聲,投入我懷裏,白藕般的纖手水蛇似的纏上我的脖子,指尖撥弄摩娑我的發絲,鼻子輕碰我的鼻子,美麗的眼睛射出如海深情,歎息道:“鋒原!鋒原!你寂寞嗎?”


    那種軟玉溫香抱滿懷,肉體廝磨的滋味,幾乎令我喪失理智。但我卻沒有絲毫反應,因為我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


    輕吻她香唇一口,道:“你忘了戴長統白手套嗎?我相信在花花世界投射你的影像時,並沒有疏忽這重要的細節。”


    寶瓶閉上美目,好一會後,柔聲道:“根據墮落城的買賣交易令,你付能元,我們交貨,等於完成了合約。你或許沒有細看一夜情人的出租規條,一夜情人與顧客的願望總有一點出入和差異,這是基於一夜情人程式上的小缺陷。”


    接著睜開眼睛,輕輕道:“根據規條,一夜情人是不可以重複的,你若要租另一個一夜情人,須度過三個月的冷靜期。春宵苦短,你要這麽浪費時間在無關痛癢的小事上嗎?”


    我又糊塗了,弄不清楚她是真寶瓶還是模擬寶瓶形像的一夜情人,或者兩者間可隨時交換。


    我倒希望她攻擊我,那可證實她是墮落城最神秘的女郎寶瓶。


    我該怎麽辦呢?


    把心一橫,將她攔腰抱起,在她的嬌聲喘息下,朝臥室走去。


    “蓬”的一聲,她被我拋到舒適寬敞的能量床去,順勢轉了個身,秀發蓬亂的俯臥床上,旗袍的下擺掀起來,露出大截雪白粉嫩的誘人大腿,用手支著頭,向我報以一個充滿挑逗性又帶點慧詰的笑容,嬌癡的道:“如果天天早晨醒來都看到你在我身旁,早晨會很美呢!”


    我在床邊蹲下來,手肘枕在床沿,與她的視線處於同一水平,平靜的道:“我想問一個很嚴肅的問題。不論你真是我的一夜情人,還是和我曾在廢園對話過的寶瓶,我都希望你能慎重思考,謹慎的回答。”


    “寶瓶”的眼神變得深邃了,凝視著我,道:“有什麽事這般嚴重呢?”


    我曉得麵對的再不是什麽一夜情人,而是寶瓶本身。從我在花花世界訂下她的一刻,我已向她發出挑戰書。想得到涅尼迦南之星,她必須赴會應戰。


    我道:“你到現在仍沒法掌握真正的我,對嗎?”


    寶瓶道:“你要說的就是這方麵嗎?”


    我沉聲道:“我真正想說出來的,就是既然你沒法測探我的心,怎可能從中提取資料,在廢園重現最能感動我的事物?鬆樹、楊樹、柳樹、榆樹、桂樹,至乎梅、蘭、菊、竹,每種植物都是六千多萬年前在聖土曾陪伴我度過最後歲月的植物。還有是掛在牆上那些人類畫師的作品,我認得的是《星夜》,你是憑什麽模擬重現它們?”


    由說出鬆樹的名稱開始,我改采銀河語,因為在阿米佩斯語中,根本欠缺這一個個的名稱。我一口氣說出來,愈說愈激動,最後一句差不多是向她呐喊。


    寶瓶自我開始講銀河語,嬌軀開始抖顫,那顫震並不是肉體的抖動,而是能量處於不穩定狀態下的波蕩,令她影像模糊起來,物質和能量不住交替,再沒法保持清晰的形體。


    我倏地回複冷靜,彈起身來,喝道:“寶瓶!”


    “砰!”寶瓶爆炸成滿室光點,忽又聚攏起來,繞著我急速旋轉,接著寶瓶的聲音在我耳鼓內震蕩,道:“開放你的心!開放你的心!”


    我怎能向不明來曆的她撤去心的防禦,而即使我開放心核,沒有我的幫助,恐怕她連邊兒都沾不上。我的心再非以前的心,而是與地母陽魂結合後的心。


    我叫道:“先回答我的問題。”


    “嗖!”


    代表寶瓶的光束離我而去,逸往外廳。


    我追著她的尾巴,掠到廳堂處。


    大門自動張開,光束穿門而去。我狂追至崖邊,看著光束投入海中,消沒不見。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呢?


    我的思感能尾隨代表寶瓶的光束,直至她抵達藏身之地。到現在我仍想不通寶瓶發生了什麽事。為何我一說銀河語,她竟有消受不起的古怪情況,且要落荒而逃。


    比爾的聲音在我後方響起道:“真想背後贈你一掌,不過想到隻是打碎一副假軀殼,這一掌就沒法拍下去。”


    他來到我身旁,與我並肩立在崖邊,不知情者還以為我們是朋友。


    我心不在焉的隨口問道:“找到那渾球沒有?”


    比爾愕然,道:“渾球?你是指變身大師。唉!恐怕他離開丫星係,我幾乎將整個墮落城翻過一遍,仍找不到他。”


    又道:“你的一夜情人是不是短路失靈呢?”


    我奇道:“為何你會曉得?。”


    比爾若無其事的道:“剛才不但寶瓶的一夜情人全線失靈,連從沒有出問題的甜心也陷於半癱瘓狀態近十八分鍾,差點令全城大亂。幸好甜心很快恢複過來,寶瓶的一夜情人卻要暫停一夜。”


    我心中湧起沒法說出來的滋味,問道:“是否由寶瓶發出公告?”


    比爾道:“公告是由通天長老發的,有什麽問題?”


    我朝他瞧去,道:“你說過認識通天長老,有關我身具涅尼迦南之星的事,且是從她那裏聽回來的。真有這回事嗎?”


    比爾冷冷的回望我,好片刻後無奈的道:“我是胡謅的。唉!真不慣騙人。事實上我根本不曉得涅尼迦南之星落在何人手上。甚至當寶瓶向你發出懸賞,我仍沒把你放在心上。但當你通過圓門,我立即感應到藏在你身上的寶物,遂直追至那條小溪旁。”


    我不解道:“你的腦筋轉得很快,想出這麽餿的壞主意,可是你又從何曉得我和那什麽絕情女有一手,又知道我曾迷上采采?”


    比爾不理我的冷嘲熱諷,逕自道:“那是因等待閑極無聊的好處。我到這裏為的既是涅尼迦南之星,最注意的當然是黑空連結那群渾蛋。他們雖然掩飾得很好,仍有幾個成員瞞不過我,其中一個是絕情女。說起來她還要多謝我,因她想脫離黑空連結,其他成員怕她泄露秘密,想殺她滅口,全賴我救了她。現在她已逃離星係,有關你的事,是由她親口告訴我的。”


    我愕然道:“你們魔洞部人這麽好心腸嗎?”


    比爾眼神轉銳,道:“你竟曉得我是誰?”


    我坦然道:“打一開始我便猜到。上參無念外,誰人有此功力?否則我早收拾你。明白嗎?金森閣下。”


    比爾圓眼鏡後的眼睛爆起前所未有的異芒,沉聲道:“閣下究竟是何方神聖?涅尼迦南之星怎會落在你的手上?公平決戰以定東西誰屬的協議仍有效嗎?”


    我欣然道:“當然有效,最怕是你知難而退,能有你作對手是多麽難得。至於我是誰,動手時不就清楚了嗎?”


    比爾恨得牙癢癢的,偏是拿我沒法,勉強壓下情緒,道:“變身的方法似乎行不通,打出去如何?”


    我微笑道:“若我是你,絕不會有這個笨計劃。秀麗剛才來找我,說讓我考慮三天。如果秀麗追來,隻要我大叫先幹掉金森再說,你就吃不完兜著走。我是為你著想,故拒絕你。算夠道義吧!”


    比爾哭笑不得的道:“你究竟想怎樣呢?”


    我細察他的表情,發自真心的訝道:“魔洞部人不是沒有七情六慾、泯滅人性的嗎?老兄卻是個例外。”


    比爾沒好氣道:“隻要是有智慧的生命,就會思考和感覺。你是不會明白我們的,我們也不需要你的了解。我已深切厭倦和你這種糾纏不清的關係。算我怕了你,我可以怎樣配合你?”


    我淡淡道:“三天之期到,屆時你站在我這一邊。不要做騎牆派,否則我索性將東西送給秀麗,那時再看你如何討回來,我是說得出做得到的人。”


    比爾默然片刻,歎道:“好吧!東西在哪裏呢?至少該給我看看。”


    我道:“你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回來和你一起吃生果早餐。”


    比爾一呆道:“你要到哪裏去?”


    我微笑道:“我的一夜情人泡了湯,現在當然是去找另一個情人啦!”


    說罷不再理他,躍出高崖,往大海投去。


    智慧殿黑沉沉一片,與漆黑的深海融為一體。果然如我所料,通天長老離殿去處理出岔子的寶瓶。


    寶瓶和甜心,該是二而為一。所以發生在寶瓶身上的事,直接地影響甜心。寶瓶就是高階次的甜心、甜心的靈魂。


    比之宇宙的先進種族如阿米佩斯,人類因在自身的進化上大幅落後,所以對智能係統的開發從不間斷,以補其不足,到滅亡前的數千年,已發展出神通廣大能獨立思考有學習和修正能力的智能係統,可是像寶瓶般宛如有生命的智能物,從我們的角度去看,仍是不可思議的。


    我潛遊至殿口,思感鑽進大門的開關,同時研究封鎖入口通道的無形力牆。對我這極子級的高手來說,除非是有強大能量護罩保護的建築物或飛艦,又或更高明如黑龍藏布扭曲空間,否則難不倒我。


    門開。


    鋒原的軀殼化為粒子光束,一條線般注進智慧殿的中央處,在那裏重組。


    外門關上。


    我欺的是甜心仍未能全麵回複過來,靈銳和應變能力大遜從前,且即使驚動通天長老,也顧不得那麽多,隻好兵來將擋了。


    智慧殿的操作係統處於靜止狀態,這個係統隻有通天的思感能力才能指揮運作,我隻好憑自己的力量登入強索,思感往一眾副殿延伸。


    想得容易,做起來卻非常困難。若非我曾和大黑球由零開始共建飛艦,有儲存航線和河係定位的數據經驗,此刻必定一籌莫展。即使現在也還像隔著一層紗般去辨認字形那麽辛苦。


    不知過了多久,我停止搜索其中一個副殿關於墮落城的資料球。唉!我這個作小偷的雖不至於空手而回,但最關鍵的幾個問題卻沒法得到答案。墮落城建城前的情況仍是一片空白。兩個在建城前的古跡遺址是誰留下來的?甜心的來龍去脈?建城背後的動機?一切付之闕如。


    知道的是建城的事宜是由貴族通都瓜大公於四千五百萬年前,向芙紀瑤提出,在芙紀瑤核準下進行,目標是建設一個仿銀河人聖土阿米佩斯人的終極樂園。那時星球已是處於類似聖土原始時期的狀態,充滿生命,植物繁茂。


    墮落城這名稱當時並不存在,要到建城一千萬年後,始被冠上這個更貼切的昵稱,甚至蓋過了她的本名湯姆隆那丹城。


    通天長老在建城上究竟扮演怎樣的角色?甜心又如何成為全城的管理係統?如果找到通都瓜呈上芙紀瑤的計劃大綱,或可以解答這些問題,可惜計劃書並不載於智慧球內。


    我真想搜索頭頂上記載我們人類文化的知識球,那肯定是墮落城重現聖土文化的關鍵。但我卻沒有時間,當務之急是要完成偷潛進來的另一個目的,找到采采的遊戲,那簡直如大海撈針般困難。


    利如刀刃的能量束從後方斬頸而來,如果任其發揮,我的鋒原頭顱肯定不保。


    我先往前飆,旋身,舉手擋格。登時電芒裂閃,映照出通天長老線條優美的體態身形。


    她閃欺到近處,分持左右的能量劍水銀瀉地、狂風暴雨般往我攻來,淩厲至極,可憐透過鋒原軀體去應付的我隻能見招拆拾,完全處於挨揍之局。


    她的能量即使不是極子也非常接近那級數,變化無方。幸好她的攻擊是克製的,隻局限於我這個目標上,因怕波及上方那些珍貴的知識球。一時烈芒光雨,以我為中心不住爆閃燃點,照得漆黑的大殿忽明忽暗,彩光奔放,眩目詭異。


    “呀!”


    我慘叫一聲,蹌踉跌退,她突擊成功,一劍覷隙搠入,刺破我臨急就章的平凡護甲,深入左脅下,原始的痛楚擴散全身,麻痹了我的神經,更令軀殼能量翻騰,失去反擊力。


    通天長老如影隨形般殺至,左右能量劍像兩道閃電,分取我麵門和胸口,如給擊中,第三代的鋒原肯定了帳。


    “轟!”


    電光橫泄,化為激射往兩邊殿壁的光雨,大殿被照得明如白晝。


    我和通天美女乍合倏分,均被對方的力道衝擊得往後急退,到站穩時,距離拉遠至二十步外。


    大殿重陷漆黑裏。


    接著地板透出青蒙蒙水氣般的光線,將殿堂籠罩在柔和的色光中。


    通天長老收起兩把能量劍,朝我走過來,用心的打量我,道:“你剛才用的是什麽防禦武器?為何我完全察覺不到你有武器在身?我更於那一刻感應到你的心。你並不是鋒原。”


    到最後一句話,她離開我隻有三步。


    我暗讚她的靈銳,道:“我用的是能收藏心內的神盾。”


    通天長老嬌軀一顫道:“你究竟是誰?”


    我在她不解的目光中,舉起左手,數息之後應召而來的夢還出現在我的指節間,揮散著超越了光譜的奇異顏色。


    通天長老一怔道:“韋典拿大公。”


    我道:“我有兩個請求,絕不是強長老之所難。第一個要求是希望從資料球取得有關采采的完整遊戲,好讓我到輪回都玩一遍。就算我騙你,區區一個遊戲該是無傷大雅。”


    通天長老沉吟片刻,接著伸出纖手,遞給我一個小小的正方形晶體。我道謝一聲,把晶體納入腰囊中。


    我道:“另一個要求,是希望長老能安排我和寶瓶麵對麵的說話。我沒有解釋的時間,如有疑問,可直接向女王請示。”


    通天長老道:“這個沒有問題,但要看寶瓶的情況而定。安排好後,隻要大公仍在墮落城,我會通知大公。”


    我再多謝一聲,匆匆離去。


    領路的阿米佩斯人與我共乘升降台,從底層直升上金字塔形建築的尖頂,道:“鋒原閣下,請進!老板要單獨見你。”


    我依言步出升降台外的方形空間,升降台在我後方降下去。


    門開,露出透明尖頂覆蓋的廳堂,輪回都的大老板兼總設計師築夢人,站在大堂中央處,道:“我不明白鋒原先生有什麽非見我不可的理由,令我的手下感到為難。要玩遊戲嗎?找上我是不會有特別的優惠,玩法更不可能有分別。我隻是個創造和販售遊戲的人,別的生意我不懂,也沒有興趣。”


    築夢人儀表堂堂,一副常動腦筋、深邃沉思的神態,紫色的眼睛射出炯炯異芒,但最引人注目是他一身軍服打扮,是我們銀河人的軍服,配合他挺拔的身材,威風凜然又不失溫文爾雅之態,或許他正在創造一個戰爭遊戲。


    我舉步入堂,內裏似是空無一物,事實上儀器都裝在地板下,包括攻擊和防禦的武器。而築夢人本身也是高手。我愈來愈不敢小覷墮落城,能在這裏獨當一麵的人物沒有一個不是有點斤兩的。


    我微笑道:“既然如此,老板又為何肯見我呢?”


    築夢人朝我走過來,歎道:“我這個人最要命就是沒法壓抑好奇心。自你回來後,整個墮落城像變成另一個地方。最初是寶瓶下懸賞令要生擒你,不到二十四小時又撤回懸賞。接著發生拜廷邦間諜入侵事件,然後大亨又像吃了大虧,更離奇是寶瓶的一夜情人暫停一晚,甜心也癱瘓了好一陣子,全不是好兆頭。鋒原閣下可給我一個滿意的解釋嗎?我築夢人又和這一切發生的事有何關聯呢?”


    我掏出遊戲晶體,住他拋過去,道:“你要的解釋或關聯,極可能就在這小小的一個晶體內。”


    築夢人一把接著握在手心裏,雙目射出思索的神色,好半晌後道:“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正心中發毛。一向以來,我創造出來的遊戲都被我視為親生子女,隻有這個遊戲,我但願自己從沒有創造出來。這是我們輪回都史上最受歡迎的遊戲,亦是最詭異可怕的遊戲,更是我們唯一仍在大受歡迎時腰斬的遊戲。我本想徹底毀滅它,隻是基於墮落城的保護文物令,最後把它送進智慧殿。”


    我聽得眉頭皺起,問道:“這個究竟是什麽遊戲?”


    築夢人道:“鋒原閣下,你給我的感覺是完全不知道遊戲的內容,但我曾翻查過紀錄,你是玩得最瘋狂者之一,一千五百年間玩了超過十萬次。現在竟來問我這個究竟是什麽遊戲?”


    我苦笑道:“我再不是以前那個鋒原,你若想我滿足你的好奇心,請先助我解開疑團。”


    築夢人沉吟片刻,道:“整個遊戲的內容,是依據一個古老傳說和神秘的預言編製。背景是銀河人的世界,遊戲最重要的角色是被稱為遊戲史上最美麗性感的美女采采,她是神秘女郎,每逢月滿之時,便會出現。你可以跟蹤她,威逼她,和她鬥智鬥力,甚至與她談情說愛,墜入愛河,但隻有從她身上方可得到一件關鍵性寶物的線索,完成遊戲任務,隻有在那時候,你才可以贏取她芳心,真正的得到她,與她極盡男女之歡。這是個針對男性玩家的遊戲,然亦不拒絕女玩家。”


    這回輪到我心中發毛,我的老天爺,現在豈非遊戲成真?道:“遊戲叫什麽名堂?”


    築夢人道:“遊戲叫『涅尼迦南之星』。唉!我事後也弄不清楚如何構思出這樣的一個遊戲來。在一次找靈感的沉思裏,忽然思如泉湧,我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感覺,前一刻還是空白的,下一刻就完美構思出充實的遊戲內容,由大局到細節,無有遺漏。”


    我有一種很不妥當的感覺,問道:“後來怎樣發現有問題呢?”


    築夢人道:“遊戲推出,立即掀起熱潮,令我登上城內名人榜之首,采采則是史上最受擁戴的遊戲角色。接著問題來了,部分玩家出現『遊戲妄想症』,重複又重複地去玩這個遊戲,又開始分不清楚現實和虛擬的世界。不解的怪事層出不窮,例如玩家進入的虛擬世界,不論情節內容,均遠超過遊戲設定的範圍,就像玩的是另一個遊戲,可是當我或手下進入遊戲,一切又回複正常。兩句話,就是遊戲像個有思想的生命體,再不隻是個遊戲。”


    稍頓續道:“遊戲影響的人在比例上隻是小部分,但已很夠看頭,什麽『拜采會』、『愛神俱樂部』、『夜月教』等遊戲迷組織應熱潮而生。初時我還非常自豪,可是當他們的狂熱超過了警戒線,造成諸多問題,我再沒法高興起來。”


    我問道:“遊戲的最後任務的目標是什麽呢?”


    築夢人道:“就是傳說中失落近八億年,代表我們始祖涅尼迦南權力象徵的生命金環。隻有取得此物,方可以得到采采的愛。”


    我道:“後來怎會忽然腰斬遊戲?發生了什麽事?”


    築夢人露出驚悚的神色,猶有餘悸的道:“就在一個月滿的晚夜,過千的狂迷在大火山的神廟遺址舉行召喚采采的招靈儀式,過程沒有外人清楚,隻知事後千多人無一幸免地患上罕有的『精元枯竭症』,雖然沒有人掉命,但很多人至今仍未回複過來,須留在生命星河療治。此事轟動全城,當時最有影響力的十二個巨頭,包括我在內,於甜心主持下舉行緊急會議,決定腰斬遊戲,並取締所有有關的狂迷組織。任何人被發現與這類組織有關聯,會立即被驅逐出境。”


    我道:“你們的取締行動該仍未能杜絕這些組織,據我所知至少仍有一個黑空連結存在於地下。”


    築夢人同意道:“正是這樣。唉!一個遊戲怎會引起這麽嚴重的後遣症呢?真是令人想不通。好了!你想知道的我都說了,現在輪到你來啟發我。”


    我道:“我現在隻可以告訴你,現實與遊戲的界限在某種特殊的情況下,並沒有清楚分明的界線。我要親自進入遊戲的世界裏,查究原因。你必須再幫我這個忙。”


    築夢人歎道:“此事恐怕要所有巨頭同意才能進行,我敢肯定沒有人會同意,尤其你正是不折不扣的狂迷,誰都不曉得有什麽後果。真古怪!遊戲晶體該屬智慧殿的禁物,怎會落在你手上呢?”


    我道:“通天長老肯交給我,當然有原因。我並不是鋒原,而是女王的秘密特使,此事你可向通天長老求證。事關重大,你必須給我方便,且不可讓其他人知道。”


    築夢人大訝道:“你竟不是鋒原?可是你這副軀殼的確瞞過身份檢定儀,心核內的烙印也顯示出鋒原的身份。”


    我移開心盾,向他顯示鋒原的心內之心,築夢人一呆道:“叉叉巴裏空!我還是第一次遇上如此高明的偽裝術。”


    又長長籲出一口氣,道:“好吧!讓我先向通天長老求證,如果她支持你的行動,我會安排你在我的私人遊戲室進入這個遊戲。給我二十四個小時,讓遊戲上線如何?”


    我欣然道:“一言為定。明天日出前我再來找你。”


    當他送我出門的一刻,我心中充滿的不是愈來愈接近真相的歡欣,而是被撲朔迷離的疑團愈纏愈緊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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