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裏,池先秋抱著枕頭縮在榻上,悄悄去看坐在不遠處的池風閑。


    池風閑就坐在房中榻前,穿著單衣,披著頭發,十分閑適。


    隻是他麵前擺著從太和宗帶回來的那卷天書。


    池先秋還記得,自己隻是隨手拍了一下那本書,那本書竟然就發出一種古怪的、近似人的哭聲。池先秋心有餘悸,現在池風閑要看書了,他自然躲得遠遠的,隻是偷偷地看。


    他想了想,又往外邊挪了挪,拿起紙傘,在自己麵前撐開紙傘,作為防禦。


    他再想了想,還是“冒死”走下床榻,挪到池風閑身邊,把紙傘也擋在他麵前。


    池風閑抬手要將紙傘推開,轉頭對上他誠摯的目光,動作頓了頓,也隻推開半邊,就借著那紙傘的掩蓋,撕開了原本貼在書冊上的黃符。


    池先秋下意識蹙眉,伸出手指要堵住耳朵,可是這回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什麽聲音都沒有。


    方才的戒備都是白費,好像連之前在太和宗聽見的哭聲也是假的。池先秋將信將疑地放下紙傘,看了一眼池風閑。


    池風閑抬手翻書,將書卷從頭至尾翻了個遍,也不見那書再有什麽異常。而那天書全書空白,更無一字,便連正反都難以分辨。


    也難怪太和宗徐宗主說參不透了。


    倘若有字,隻要有足夠的時間,總能夠參透。若是無字,更不知從何看起,又談何參透?


    池先秋跟著看了幾頁,搖了搖頭:“師尊可有頭緒?”


    池風閑坦蕩:“沒有。”


    池先秋再陪他看了一會兒,沒看出什麽東西,反倒是自己有點餓了。


    他摸摸肚子:“師尊,我下去找點點心吃。”


    池風閑點點頭,隨他去了。


    這時幾個徒弟早已經被池先秋趕回去睡了,他獨自拿著蠟燭下樓,在樓梯上撞上了小混沌。


    小混沌眼盲,看不見東西,自然也就不用掌燈,池先秋一時沒留神,被他嚇了一跳,還差點和他撞到一塊兒去了。


    為了避免撞上他,池先秋歪了一下,趴到牆上去了。


    “你在這裏做什麽?”


    小混沌聽見是他的聲音,原本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也在燭光的照映下有了點笑意:“師尊怎麽下來了?”


    “餓了,下來吃點東西。”


    “那師尊不用去了。”


    “嗯?”池先秋反應過來,“你也去找吃的?”


    “嗯,我沒找到。”


    池先秋想了想,拍了拍他的肩,要他先走:“那走吧,我給你弄點吃的。”他隨口道:“我出去一趟回來,你的胃口是不是變大了?你以前可不太喜歡吃東西。”


    小混沌轉身下樓,抿了抿唇角,沒有回答。


    而後天色更晚,池風閑下來尋人時,池先秋與小混沌兩人正埋頭吸溜麵條,見他來了,池先秋還招呼他:“師尊要吃一點嗎?鍋裏還有。”


    池風閑搖頭,在他身邊坐下,瞥了一眼小混沌,想起那日徐宗主說的那位“邪神”。


    ——此人身處迷霧中,行動緩慢,似乎目不能視,我靠近他時,他周身渾濁之氣便愈盛,近似有形。


    池風閑當即就起了疑心,而後帶著池先秋回房,池先秋問他:“師尊可有什麽進展?”


    池風閑仍是搖頭:“此書並無任何異常,與尋常書卷白紙無異。想來是你拍的那一下,把裏邊的東西給嚇跑了。”


    池先秋看了看自己的手:“我不是故意……”


    “無礙。”池風閑將天書合上,吹了桌上蠟燭,站起身來,“睡罷。”


    “是。”池先秋乖乖躺下,蓋上被子,隨口問了他一句,“師尊,要一起睡嗎?”


    池風閑頓了頓,最後應了一聲:“好。”


    池先秋一驚,還沒來得及再說話,就覺得身邊一涼,蓋在身上的被子被掀起來了,而後身邊的被褥被他壓得稍稍下沉,池風閑側躺著,呼吸吹動池先秋耳上的小絨毛。


    池先秋一激靈,往被窩裏縮了縮,池風閑的呼吸便吹在他的頭發上。


    他再往裏躲了躲,整個人都要躲進被子裏了。


    後來被池風閑發現,他就被拽出來了。


    “好好睡,別鬧。”


    池先秋拽著被角瑟瑟發抖。


    李鶴已然結丹,對他的管教,池先秋也放鬆了一些。


    其餘幾個徒弟更是省心,兩個大的自不必說,狼崽子也乖巧,每日練劍,也不用他催促,修道修得比誰都勤快。


    池先秋就這樣做了兩年的“放羊”師尊,將小羊們放養在傾雲台,讓他們自己去吃草,自己長大。


    在第二年的宗門大比上,李鶴更是嶄露頭角,給池先秋捧了個宗門第一的名頭回來。


    與前世一般,甚至比前世的進展還更快一些,李鶴是修真界難得一遇的天才劍修,是當之無愧的修真界主角,宗門大比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階段成就。


    春日清晨尚有些冷意,池先秋正泡在寒潭裏,抱著岸邊的石頭打盹,池風閑摸了摸他的發頂:“可好些了?”


    池先秋困得很,搖搖頭道:“沒有沒有,再泡一會兒。”


    李眠雲抱著手臂上搭著池先秋等會兒要穿的披風,手裏還端著茶水點心,仿佛池先秋不是來泡潭水壓製魔氣,而是過來享受溫泉的。


    他倒是站得住。池風閑因為聽過他向池先秋表白的那些話,知道他對池先秋心思不正,從來不肯拿正眼看他,厭惡的意思表達得很是明顯。


    但他也從來都不肯看池風閑,眼裏隻有池先秋。


    而後顧淮山過來了。


    他前幾日回了魔界,處理一些事情,事情處理完了,便著急忙慌地趕回來了。他生怕他不在的時候,池先秋就被別人給吃了。


    池風閑看見他,又是一陣鬧心:“別吵。”


    顧淮山分明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往後退了幾步,化作狼形,悄悄潛入水中,從水裏靠近池先秋,貼在池先秋身邊,用臉上紮人的狼毛蹭蹭他。


    池先秋不舒服,推了他一下,又被狼毛紮了滿手,狼腦袋熱烘烘地湊過來要幫他舔舔,被他捏住了嘴。


    顧淮山小聲道:“師尊,魔界這個季度的掃黑除惡都做好了。”


    “嗯,不錯。”池先秋摸摸他的腦袋,以資鼓勵。


    不等他再開口,一個十七歲模樣的少年背著靈劍從不遠處跑來:“師尊!我練完了!”


    李鶴結丹之後,池先秋就重新給他鍛了一柄靈劍,他隨身帶著,寸步不離。


    少年人頭發高高束起,一身窄袖藍衣,還是長個子的時候,沒幾日衣裳就顯得短了。他三兩步就跑到池先秋麵前,不理會池風閑,反倒把池風閑擠到一邊,然後在池先秋麵前半跪下,又說了一遍:“師尊,我練完了。”


    池先秋也摸摸他的臉:“嗯,你也乖。”


    他稍稍回過神,疑惑道:“今天怎麽這麽快?”


    李鶴道:“我今天稍微加快了一下速度。”


    “啊?”


    “也就快了兩刻鍾,不過師尊放心,劍招我都做準了,沒有偷懶。”李鶴乖巧道,“我就是想著師尊一個人泡寒潭無聊,想著早些過來陪陪師尊。”


    一個人?


    岸上的池風閑與李眠雲,水裏的顧淮山,各自沉下臉色。


    “師尊還沒好嗎?”李鶴不放心,要揭開他的衣裳,看看他右肩上的海棠花。


    沒等池先秋拍開他的手,一道劍光便擦著他的手過去,狼崽子噔噔地上前,一麵喚了一聲:“師尊!”


    狼崽子也是一式兒的玉京山藍衣,戴著護腕,係著綁腿,幹淨利落。眼型銳利,盛著一雙綠瞳,隻在對著池先秋的時候微微軟化。


    他嫌惡地用竹劍李鶴撥開。


    “看看沒事。”池先秋打圓場,低下頭,露出脖頸以下的地方,“怎麽樣?花謝了嗎?”


    現在讓他們看,這四個徒弟又不知道是怎麽了,身形僵直的僵直著一動也不動,目光凝滯的也一動不動,這時候又都不敢看了。


    最後還是池風閑按住他的衣領,把他遮嚴實了。


    “謝了。”


    池先秋雙手攀著石頭上了岸,池風閑扶了他一下,解下自己的披風,給他披上,將站在一邊、手臂上搭著披風的李眠雲無視得徹底。


    李眠雲看了一眼池先秋,苦笑了一下,隻道:“師尊回去睡一會兒吧。”


    都這個時候了,他還隻想著師尊,真是個好徒弟。池先秋憐惜之意頓起,但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被池風閑打斷了。


    “睡什麽?都在水裏睡了一夜了。”


    池先秋一噎,隻能規規矩矩地跟著池風閑回去。


    他看見遠處的小混沌也拄著竹杖,跟著他站起身。


    這十年來,他始終不知道小混沌以什麽為生,他教過小混沌修行,但他體內氣息凝滯,難以修行,池先秋沒有辦法,不能刻意創造混沌之氣,隻能每天給他投喂一份他自己吃的食物。


    就是這樣養著,小混沌竟也長大了,還通了六竅,除卻看不見之外,與平常人再無差別。


    太和宗的大弟子喬決明曾經向池先秋表達過自己的擔憂,幾個宗主也在一起討論過,卻始終找不到處置他的辦法,隻好先讓池先秋養著他。


    這些年來小混沌從沒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情,池先秋對他也很是放心,還像從前一樣待他。


    他如今同李鶴、狼崽子一樣,也是十六七歲的少年模樣,性子依舊孤僻,連帶著他的模樣也有些陰沉沉的。


    隻是他現在更喜歡黏著池先秋,隻要池先秋在傾雲台裏,池先秋到哪裏,他就要跟著去。


    這次池先秋來泡寒潭,他也要跟著。


    池先秋清了清嗓子,對他道:“回去吧。”


    小混沌的聲音就像他這個人一樣,有些低沉:“我知道了。”


    雖然已經入春,但傾雲台上還是冷的。


    屋子裏還點著火爐,就等著池先秋回來休息。


    礙於池風閑在場,池先秋自己不敢放肆,接過李眠雲遞過來的早飯,坐直了,規規矩矩地喝。


    池風閑轉身上樓,他一走,池先秋便轉移陣地,坐到了鋪著軟墊子的躺椅上。


    幾個徒弟很是識趣。李眠雲為他端來甜湯,顧淮山幫他搖著椅子,李鶴與狼崽子各自站在他身邊,幫他捏肩捶腿。


    小混沌與他們格格不入,他永遠坐在門後,抱著竹杖,不知道在想什麽。


    池先秋喝完甜湯,把碗勺交給李眠雲,又推開其他三個徒弟:“去做自己的事情,不要圍著我。”


    四個徒弟各自退開,池先秋把蓋在身上的毯子往上扯了扯,閉上眼睛準備睡覺,卻忽然聽見腰上的鈴鐺響了響,池風閑道:“回來睡。”


    池先秋尚有些猶疑,回了房間才知道,原來池風閑是給他鋪床去了。


    池先秋受寵若驚,躺到被子裏,竟還覺得十分暖和:“多謝師尊。”


    他吸了吸鼻子,閉上眼睛準備入睡,將睡未睡之時,忽然聽見池風閑在他身邊道:“把你的徒弟全部趕下山。”


    他已經容忍他們容忍到極限了。


    池先秋迷迷糊糊地咂咂嘴,應了一聲:“師尊,不可以的。”


    話音剛落,他就被池風閑按住腦袋,碰上了額頭。


    “師尊,不可以!”


    “你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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