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鳥化作人形,伏在狼崽子的腳邊瑟瑟發抖。他有些不耐煩,一腳踩在鵬鳥僅剩的半邊翅膀上。


    “說話。”


    “小的……”鵬鳥忍著疼,恐懼地咽了口唾沫,“小的聽從尊後吩咐,前往人界追殺小王子,不過、不過小的還沒來得及動手,就被池小仙長抓住了。”


    “然後呢?”


    “然後……然後池小仙長讓我送一封信給尊後。”


    “信呢?”


    “在這裏,這封。”鵬鳥手忙腳亂地從腰間拿出一封書信,見狼崽子把信拿過去,要拆開看,他還有些猶豫,“小王子,這是……”


    狼崽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他便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多話。


    他隨手將書信拆開,因為周遭光線不明,他認識的字也不多,隻是匆匆掃過幾眼。


    在他看來,這信寫得冠冕堂皇的,除了警告,再無其他,並無分毫獨特。他暗笑,如果警告有用,他也不會被追殺這麽些年。


    原來池先秋與旁人也沒有半分差別。


    他沒耐心再看下去,隨手翻了兩頁,翻到最後,卻忽然看見有關自己的內容。


    ——貧道有意收小王子為徒,再有此事,便如此信。


    落款果真是池先秋的名字。


    而他才看完這信,手中的紙張便自行燃燒起來。


    便如此信,便如此信。


    狼崽子張了張口,喉頭發緊,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那鵬鳥倒是有些緊張:“小王子,那信是池小仙長讓我給……”


    他鬆開手,手中的信紙燃燒殆盡,連灰燼都不剩。


    挫骨揚灰,這在修真界與魔界都是極大的威懾。


    他抿了抿唇角,卻對鵬鳥道:“你起來。”


    鵬鳥還有些猶豫,他又冷冷地說了一聲,那鵬鳥才扶著地爬起來。


    “你看那邊。”


    狼崽子指了指身後,待他探頸去看時,雙手一攏,哢嚓一聲,就擰斷他的脖子。


    “魔後死了,你也不必給她送信了。”


    留他活著,讓他把池先秋寫信的事情到處宣揚,也實在不妥。


    他鬆開手,鵬鳥逐漸冰冷的屍體跌下萬仞石山。他幻出身後尚顯稚嫩的雙翼,向雁回城的方向飛去。


    昨天夜裏,池先秋躲在被子裏,對自己不長眼的錯誤行為感到深深的自責,一時悲憤交加,要聯係小徒弟的事情也忘記了。


    他蒙著頭,不管不顧地就睡著了,努力想要忘記自己搖錯鈴鐺的事情。


    結果清晨醒來,他躺在榻上,雙手交疊放在身前,雙眼無神地看著床帳。


    好像還是記得很清楚。


    他不想起床了,不想麵對這個無趣的世界。


    不知道發了多久的呆,外麵傳來敲門聲,越舟輕聲問:“師尊可起了?”


    池先秋一激靈,掙紮著從榻上坐起來:“起了起了。”


    說好了今天帶大徒弟出去玩兒的,好師尊從不食言!


    他匆匆洗漱好,套上衣裳,把東西往竹箱籠裏一塞,然後推門出去:“來了來了,乖徒弟今天想去哪裏玩耍?”


    越舟笑了笑:“師尊決定就好。”


    兩人離開客棧,城中百姓見他們要走,為了感謝他二人這些天來的救護之恩,紛紛拿來一些特產要他們帶走。


    池先秋不多要,隻拿了一些小零嘴,百姓們見他喜歡,又要拖來幾大籮筐,驚得他轉身就跑。


    那頭兒,顧淮山早已經在城門前等候,見池先秋來了,一抹臉,變作狼崽子的模樣,從懷裏拿出那顆鈴鐺,準準地朝池先秋跑去。


    池先秋這時正回頭去看百姓們有沒有扛著東西追上來,不曾注意到前麵的情況。顧淮山一彎腰,避開越舟阻攔的手勢,衝上前,一把環住池先秋的腰。


    池先秋猝不及防被他抱住,腳踝一崴,得虧他抱得緊,才沒有摔跤。


    他回過神,扭頭一看,卻是那隻“狼崽子”,驚道:“你怎麽過來了?”


    顧淮山沒有回答,隻是抱著他,不肯放鬆,把腦袋埋在他的肩窩裏,喃喃地喚了兩個字。


    池先秋沒聽見,又問他:“你是不是遇見什麽事了?”


    他還是沒有說話,抱著池先秋不放手。


    奇怪,今天怎麽這麽黏人?莫不是看見他要走了,舍不得了?


    池先秋站在原地,任由他這樣抱了一會兒,想了想,又抬起手,拍拍他的背,安慰他道:“沒事了,沒事了,有我在呢。”


    又過了許久,他幾乎懷疑這小狼崽子是不是哭了的時候,他抬起頭。


    “我被魔後的人抓去了。”顧淮山頂著小時候的模樣,麵不改色地說著準備好的台詞,“費了好大力氣才跑回來。”


    一聽這話,池先秋自然十分緊張,捧起他的臉,便看見他脖頸上三道抓痕,“哎呀”了一聲,又撩起他的衣袖:“沒受傷吧?你感覺怎麽樣,頭暈嗎?我不是給你一個鈴鐺了嗎?你怎麽不搖鈴鐺?糟了,怪我怪我,我都沒告訴你那東西該怎麽用?”


    聽他說了一長串,顧淮山不覺得煩,隻是越發紅了眼眶。池先秋看著也更心疼,瞧瞧,給孩子都疼哭了。


    池先秋小心地碰了碰他的脖子上的抓痕,應當是狼虎一類的妖魔抓的,正好傷在血脈,鮮血淋漓,紅肉外翻,看起來駭人得很。


    他才碰了一下,“狼崽子”就倒吸了一口涼氣,看來真是疼急了。


    池先秋用靈氣給他止了血:“怎麽樣?你還能走嗎?”


    顧淮山皺著臉,試著往外走了一步,在跌倒之前被池先秋扶住:“我先帶你處理一下傷口,走吧,我背你。”


    說著,池先秋就在他麵前半蹲下身子,他這時十六七歲的模樣,看起來還很瘦弱。顧淮山雖是裝的,但也鼻頭一酸,伸出手搭在他的肩上,伏了上去。


    池先秋背著他回城,這時才想起越舟,有些不好意思:“那個……師尊明天再帶你去玩,你……”


    越舟麵色如常:“我不要緊,師尊安排便是。”


    他看向安安靜靜地趴在池先秋背上的“狼崽子”,心下卻忍不住苦笑。


    師尊一向如此,偏心小徒弟,他早該知道的,重來一回也是如此。


    池先秋順著他的目光:“怎麽了?”


    越舟調整好表情:“他看起來不輕,我幫師尊背他?”


    顧淮山聽見這話,雙臂扣得更緊,還往池先秋那裏貼得更近,池先秋便笑了笑,對越舟道:“不用,他不重。”


    顧淮山偏著頭,半邊臉貼在池先秋的背上,聽見他鮮活的心跳聲,說話時心口傳來的微微顫動,看見他月白的衣裳被他身上的塵土與鮮血蹭髒,忽然就想不明白了。


    他當時,怎麽會放下這麽好的師尊,轉頭跑去入魔?


    池先秋把“狼崽子”帶去太和宗的分堂,請醫修弟子幫他處理傷口。


    不知怎麽了,這“狼崽子”今天格外粘人,包紮傷口的時候也抓著他的手不肯鬆開。池先秋要說話,便被他用可憐巴巴的小狗眼神看著。


    他向來受不了徒弟撒嬌,更見不得徒弟受苦,別說是摟著手,做什麽都行了。


    “狼崽子”半解開衣裳,趴在床榻上,露出背上大大小小的新舊傷痕。


    醫修弟子先幫他處理頸上最嚴重的的傷口,用銀刀剜去腐肉,再用淨水衝洗傷口。池先秋的一隻手被他抱著壓在身下,隨著他每次抽氣,就抱得更緊些。


    池先秋一邊用另一隻手摸著他汗濕的鬢角,一邊安慰他:“沒事沒事,很快就好了。”


    顧淮山的臉貼著他的手——他人是假的,但是傷口是真的。他自己用爪子抓的,用了十足的力氣,不然容易被池先秋和越舟看穿。


    處理好最大的傷口,醫修弟子還拿來藥膏給他,讓他抹抹身上的傷疤。不過這是第二個建議,第一個建議是:“脖子上的傷口不要沾水,其他的都不要緊,你先回去洗個澡。”


    醫修弟子很愛幹淨,再看了一眼池先秋衣上被他蹭出來的髒汙,深深地皺起眉頭,移開目光,端著東西出去了。


    “狼崽子”常年在外邊流浪,吃住都成問題,再說雁回又缺水,自然是不怎麽幹淨的。


    顧淮山坐起來,套上短了半截的衣裳。池先秋背對著他,小聲問道:“你要先跟我回客棧嗎?”


    他精神一振,很克製地點了一下頭:“要。”


    兜兜轉轉,池先秋又帶著兩個徒弟回到了最開始的那家客棧裏,他們去而複返,小夥計早已見怪不怪,麻利地開了三間上房。


    池先秋給顧淮山要了兩桶熱水,讓他洗洗,又從自己的竹箱籠裏拿出一身玉京門的弟子服製:“我這裏隻有這個,你先穿這個。”


    顧淮山求之不得:“好。”


    池先秋覺著他乖順不少,隻當是他受了傷的緣故,並不深究。留他一個人洗澡,自己也出去換衣服。


    沒多久,顧淮山就穿著月白的衣裳,推開他的房門,池先秋抬眼:“洗好了?”


    “嗯。”在關外風吹日曬這麽些年,他膚色偏黑,但勝在目光清澈,流淌著毫不掩飾的野性。


    池先秋朝他招招手:“你過來,我給你梳頭。”


    他一頭亂糟糟的狼毛,沒怎麽打理過,池先秋看著實在難受。


    於是兩個人坐在窗前,池先秋拿著自己用的木梳給他梳頭,無奈他這頭“狼毛”又紮又硬,隻能慢慢理清楚。池先秋歎了口氣,很有耐心地幫他把頭發上的每一個結都拆開。


    真正的狼崽子從魔界趕回來時,看見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同他交易的那個人頂替了他的身份,變作他的模樣,同池先秋坐在一起,穿著和池先秋相似的衣裳,池先秋還幫他梳頭。


    狼崽子站在陰影籠罩的角落裏,他盯著池先秋。他多傻啊,為了報仇,把師尊都拱手讓給別人了。


    他看著顧淮山,仿佛看著一麵鏡子。


    這時房裏的顧淮山也看見他,朝他挑釁地勾了勾唇角,然後向他放出威壓,他放出氣息拚死抵抗,站定不肯離開。


    顧淮山忽然聽見池先秋抱怨道:“要不我去找個刷馬的刷子給你刷刷好了,哪有人的頭發是這樣的?”


    顧淮山往後仰頭,看著他傻樂。


    心中有個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念道:“師尊、池先秋、師尊……”


    池先秋不知道他在笑什麽,但也沒忍住笑了一下,隨後扶住他的臉:“坐好。”


    手上動作還是輕的,沒有一點兒不耐煩。


    狼崽子看著這樣的場景,倏地紅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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