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集上人不多,顧淮山披著黑鬥篷,格外顯眼。


    李眠雲不欲與他多說,轉身要走:“師尊讓我給他買點心,再遲就沒有了。”


    顧淮山伸手要攔,被他用靈氣擊退半步。


    這時一行下山采買的玉京門弟子看見李眠雲,遠遠地朝他揮了揮手:“越舟!”


    李眠雲朝他們點點頭,又看了一眼顧淮山,顧淮山放下手,狼爪子也收起來了。


    他不是怕李眠雲,他隻是……不敢在師尊在的地方作亂。


    李眠雲以手覆住肩上還在汩汩流血的三個血洞,片刻便止住血。他拂了拂玉京門獨有的藍色衣袖,又變作那個從南越來的新弟子越舟。


    越舟去點心鋪要了幾樣點心,帶到傾雲台時,點心還是熱的。


    他離開傾雲台時,使了點小心眼。


    這時傾雲台天色漸暗,天上飄起了細雪。越舟站在小木屋前,抬手叩了叩門,語氣正經,不似作假:“小師叔,我是越舟。我的木牌好像又落在小師叔這裏了,小師叔現在方便嗎?”


    沒人回應,越舟再等了一會兒,肩上積了薄薄的一層碎雪,才推門進去。


    房裏沒有點燈,隻有那個小火爐還燃著,很是暖和。池先秋靠在躺椅上,他手裏拿著筆,筆尖抵在記事本上,人卻已經歪著腦袋睡著了。


    越舟小心地把他手裏的筆和記事本抽出來,那筆做得不好,在池先秋的手指上暈出一大片墨跡。


    他撚了清潔咒,把池先秋沾到手上和衣上的髒汙清理幹淨,又翻開他的本子,想幫他把紙上的墨跡也弄幹淨,省得他看了心煩。


    這本子不是什麽秘密。從前池先秋收他為徒之後,懶得寫字,就常常讓他代寫,所以越舟敢動。他學了有一會兒,才會用那隻羽毛筆。


    越舟小心地翻過幾頁,忽然在某頁停住。


    那紙上隻有很簡單的一段話,池先秋卻塗塗抹抹,修改了好幾處,還隻是起草的稿子。


    是寫給中州李家的信。


    原來師尊還是關心他的。師尊也記得他的事情,記得很清楚,師尊舍不得讓他再受苦,也沒有先去找小徒弟,而把他拋在腦後。


    李眠雲的指尖撫過那些圓潤的小字,再看看正熟睡的池先秋,笑了一聲,把記事本放好。


    他孤身離開,卻又忽然想起,現在中州李家的公子已經不是他了,而是一個不過幾歲的小娃娃。


    白白讓這小鬼沾了自己的光,李眠雲忽然有點吃醋。


    不知是誰走漏了新弟子越舟要入三重劍境,還是池先秋陪同的消息,一時間玉京門群情鼎沸。


    消息傳到三長老門下弟子寧拭耳裏,他也放出話來,說自己要陪同一位名為陸鈞的外門弟子入境。至於時間,池先秋哪天入境,他就哪天入境。


    如此,三重劍境的試煉,已經不單是弟子們的試煉,還是寧拭與池先秋的較量。


    弟子們早早地開了賭局,隻是觀望的人偏多,真正下注的人極少。


    陸鈞是前年入門的,至今已是當時入門的弟子中的佼佼者。寧拭雖然脾氣臭,但和他一起做過試煉的弟子們,無一不對寧師伯的修為表示歎服。


    越舟雖然才來,但是據與他一同前來的弟子與帶隊的內門師兄所說,他確實深藏不露。池先秋雖久居傾雲不出,但到底是掌門唯一的弟子,大概也不容小覷。


    他們實在不清楚哪邊勝算更大,所以隻是攥著手裏不多的銀錢,在邊上看看熱鬧。


    越舟與池先秋定好了三日後入境。池先秋這幾日都泡在寒潭裏,全然不知這件事情已經在外邊傳開了。


    到了說定的時候,池先秋就背著個小竹箱籠去見越舟。


    箱籠裏的東西都是師尊池風閑給他的。自從上回越舟來傾雲台尋人,池風閑就忽然意識到,崽長大了。


    於是他給池先秋的第一次試煉——盡管是陪同試煉,準備了各色法器寶物,甚至還有補充體力的零食。箱籠右側掛著一個鈴鐺,緊要時候搖動鈴鐺,池風閑隨叫隨到。


    準備好了一切,他才肯放心讓池先秋去。盡管試煉就在玉京門內。


    池先秋就這樣出了門,到地方一看,好麽,全是人。


    千載難逢的較量,幾乎山上的弟子們都來了,主管內務堂的五長老愛湊熱鬧,竟然還讓內務堂提前清場,給他們準備了座位和帳篷。更有甚者,在場外吆喝賣起了水果零食。


    見池先秋來了,眾弟子齊齊起身作揖:“小師叔好。”


    池先秋怔怔地朝他們點點頭,站在原地沒敢動,怕越舟找不到他,一邊望了望四周。


    他還沒看見人,越舟就先看見了他,快步上前:“小師叔。”


    “原來你在這裏。”池先秋再看看周圍,小聲道,“今天要入境的人好像特別多。”


    “他們不是來試煉的。”


    “啊?那?”


    越舟的目光落在他的身後:“他們是來看寧師伯的。”


    池先秋回頭,果然看見寧拭與一個年輕的外門弟子也朝這裏走來。


    他行禮:“寧師兄。”


    寧拭點點頭,又看向身後的外門弟子,那弟子會意,向池先秋作揖:“弟子陸鈞,見過小師叔。”


    寧拭瞧了一眼池先秋的小竹箱籠,沒忍住笑了:“師弟,你出來郊遊的?”


    池先秋一本正經,正經過了頭,便有些可愛:“師尊給我準備的。”


    知道掌門疼你了!不要說了!


    寧拭笑容凝固,擺了擺手:“師弟先請。”


    “好。”


    圍觀的弟子們讓開一條路,池先秋轉身離開,越舟跟在他身後側,垂眸看著他,眼裏也隻有他。


    “這幾日去傾雲台,都沒見到小師叔,可是小師叔身體不適?”


    “無事。”上回越舟說要拜他為師,把他嚇了一跳,他又要泡水,抽不開身,就沒去見他。


    池先秋頓了頓:“你準備得怎麽樣了?這麽多人看著,可別一炷香的時間都沒到就出來了。”


    他性子軟,暗戳戳地嘲諷別人,也不怎麽刺。


    越舟卻道:“會比一炷香更快。”


    他瞥了一眼立在劍境外的石刻,上邊所刻的最快用時是三炷香。


    池先秋還沒想明白這話是什麽意思,一隻腳跨進結界,便入了境。


    他們的身影甫一消失在雲霧間,外邊的弟子手忙腳亂地點起香燭,開始計時。


    緊接著寧拭與陸鈞也要進去,弟子再拿起一炷香,寧拭卻道:“不用麻煩了,就當是同時進去的。”


    弟子聞言,便放下香燭,隻守著那一炷。


    初入劍境時全是雲霧。


    池先秋拂袖,點撥越舟:“三重劍境隨心境變,每個人進來試煉,看見的場景都不同,心魔也不同。你不用怕,心魔體內有顆珠子,取到珠子就算過關。”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如果實在是不行了,也不要勉強,馬上喊我,我帶你出去。”


    “是。”越舟把一個紙袋子交給他,“請小師叔在此稍後片刻。”


    話畢,劍氣蕩開,震散滿天白霧,卻不見越舟揮劍的動作。


    而周圍的幻境隻是雪山,連綿的雪山。池先秋心想,他心裏還挺清淨,是個修行的好苗子。


    再低頭一看,那個紙袋子裏裝著的是冒著熱氣的烤栗子,要給他吃的。


    越舟是怕他一個人待著無聊,還挺體貼。


    不過池先秋也沒敢真吃,他怕越舟出事,目不轉睛地盯著。


    越舟刻意將心魔化身引到遠處,池先秋看得見他人在動,卻看不清楚。


    仿佛也沒過多久,雪山轟然倒塌,池先秋以為是越舟敗了,喊了一聲他的名字,反手握住箱籠裏的傘柄,還沒往前邁出一步,就被從雪裏出來的越舟按住雙肩,推了回去。


    “小師叔放心,弟子沒事。”


    雪山在他身後坍塌,池先秋還發愣的時候,劍境就換了景致,又是一團迷霧。


    過了?就這樣過了?


    池先秋掐著手指算了算時辰,這個越舟豈止是個好苗子,他分明已經是天下罕有的上乘劍修了。


    這樣的人來玉京門做什麽?


    而此時,越舟仍舊把心魔引到遠處。


    這回的場景是一座山,應當是叫做秋歸山。原來這座山也是越舟的心緒所係。


    池先秋想不出來這個人要什麽。但他也不擔心這人會出事了,開始專心地剝栗子吃。


    其實他的大徒弟——他是說前世的大徒弟,也來闖過三重劍境。


    池先秋收他做徒弟的時候,他才十歲,池先秋一百來歲,年紀太輕,不太合修真界收徒的常理,外邊人時常議論。


    大徒弟偶然聽得兩句,趁著池先秋不在山上,拿起劍就去闖三重劍境。


    隻要他闖過了三重劍境,那就是他自己選的師尊,別人都說不得。


    最後他在裏邊待了十來天,卻被困在了第三重。


    第三重是心中最深的執念。池先秋進去的時候,就看見大徒弟哭得跟小貓似的,佩劍丟在一邊,對著化作師尊模樣的心魔,就是下不了手。


    陪同的內門弟子悄悄告訴他,已經這樣哭了好幾天了。


    最後還是池先秋把哭得沒力氣的大徒弟從劍境裏背出來。


    怪傻的。


    池先秋也傻笑,往嘴裏塞了一顆栗子。


    正想著事情,秋歸山的幻象隨即倒塌。越舟已經過了第二重,飛身到他麵前。


    白霧再次聚攏,這回的幻境好像不是什麽山,池先秋隱約聽見有人的聲音,但是不大。


    越舟站在他身邊,辨出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聲響,與細細碎碎的悶哼聲,腦子裏一根弦猛地一動,忽然反應過來那白霧後邊是什麽。


    他迅速轉身,擋在池先秋麵前,緊緊地捂住他的眼睛。


    池先秋不明就裏:“怎麽了?”


    沒有被麵具覆蓋的耳根紅得不成樣子,越舟連這時候該喊他小師叔都忘記了。


    他咬著牙,竭力保持冷靜:“師尊,你、你別看!”


    那是他的心魔,不堪入目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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