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星,科爾諾瓦南部,無夜之地的一處酒店客房裏。


    有著一頭髒金色短發的壯實青年正疑惑地看著出現在自己終端上的那條加密信息。


    青年的名字叫貝諾阿拉法葉。他是尤金這一輪角鬥原定的對手,在尤金退賽之後,他毫發未損,自動地進入了前十六名。


    接連遇到兩場退賽,可以說是走了狗屎運,也可以說是有人在背後動了手腳。貝諾阿本人對此並沒有任何的判斷,而是帶著些困惑,繼續準備起了接下來的比賽。


    然而在下一場的對手名單正式公布之前,他剛剛收到的那條信息竟然說,他已經有了許願的資格。


    來自聯盟政/府的密信都有專門的加密方式,打開時會顯示帶有聯盟紋章的虛擬火漆,關閉時會從終端上自動地銷毀。貝諾阿粗略地判斷著這不是什麽冒名的信息,一直劃到了最後,反複看著對方列出的,為了許願需要做的準備,頭腦漸漸地空白了。


    ……如果這一切不是假的,那麽他或許真的可以就此將他深愛的女孩帶回人世。


    “先生,我需要艾莉的骸骨。”


    撥出通話的時候,青年的手和聲音都顫抖個不停。


    ……


    駛離綠星72小時後,紅鬆鼠號終於來到了第一個規定的躍遷點。中樞內的躍遷點和距離都被嚴密地管/控著,這一次躍遷過後,他們駛離中樞的航程便會完成一半。


    躍遷前,尤金曾經擔心過肖的機體會不會對此產生不好的反應。然而事實證明了機械的體格要比人類要結實許多,反倒是尤金自己的臉色泛了白。


    艦上放著簡易的醫療設備,邁爾斯在確定了尤金之前的傷口沒有二次撕裂之後,把人迅速地扛回了艙位裏。他伸手在尤金的額上試了試,發覺已經有了發熱的跡象,轉身又離開了。


    艙位的門再次打開的時候,有人拿了水和緩解躍遷副作用的藥過來。抬眼看看,尤金發現站在那裏的人不是邁爾斯,而是肖。


    “邁爾斯被導航員叫住了,他讓我把藥送過來。”肖對著尤金伸出手,“能坐起來嗎?”


    尤金自己支撐著坐了起來,擺了擺手:“不是什麽嚴重的事。”


    接過肖手裏的藥服下,尤金扯過毯子把自己嚴實地包了起來,準備用悶頭大睡把這段身體需要調節的時間睡過去。毯子外麵,肖低聲地問了他一句:“我能等你睡著了再走嗎?”


    尤金沒說話。數秒鍾之後,他感覺到肖在他的床邊坐了下來。生化人占了很小的一片地方,尤金的小腿隔著薄毯和衣物,感受到了對方隱約的體溫。


    發著燒的身體開始覺得冷,尤金下意識地換了個姿勢,增加了雙腿和生化人身體的接觸麵。肖側過頭看了看他,解下了自己的薄外套,輕輕地蓋在了尤金肩膀的位置。


    然後他低下頭,無聲地用呼吸溫熱了自己比人類體溫稍低的指尖,隔著一層薄毯,放在了尤金的手邊。


    不知道過了多久,尤金燒得略微有些不清醒。他的右手下意識地往身側探了過去,然後在本該落空的時候,有人準確地將他的手握住了,用切實但不重的力道捏了捏。


    ——我在這裏。


    這樣的動作所帶來的安慰,讓尤金的呼吸漸漸地平穩下來。


    ……在航行時,紅鬆鼠號上的白天和黑夜是由人工控製的。到了應該是“夜晚”的時候,艦員會剩下兩人在駕駛位上守夜,客艙和主艙裏的燈光則會消去大半,隻剩下通道兩旁的引導燈。


    尤金醒過來的時候,正是所謂的深夜。他的肩上還蓋著肖的外套,身上是退燒過後的薄汗。


    床邊的人已經不見了。尤金想了想,拿起肖的外套,踏出了艙門。他走到肖的艙位前看了看,發現對方並不在。等到他走出客艙的時候,看到了肖站在主艙最大的一麵窗口前,背對著他,正看著窗外。


    主艙內是黑暗的一片,而窗口外是長而璀璨的恒星帶。無數個細碎又耀眼的白色光點肆無忌憚地鋪開在眼前,夾雜著紫色和明黃色的光暈,有種讓人屏息的壯闊感。


    肖在這個瞬間,向他轉過了身。


    在這個昏暗的場景裏,生化人顏色淺淡的皮膚隱隱地反射著窗外的星光,像是溫柔又靜謐的發光體。他的眼睛裏盛著打碎了的星輝,眼睫和發絲的一部分被映得近乎透明,和背後的景象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是一種恒久的,不屬於塵世的美。


    這樣的肖,在看到尤金的時候,微微地笑了笑。


    尤金握著肖外套的指節緊了緊。他看著肖,覺得自己看見了神祗擁有了人類靈魂的瞬間。


    “感覺好些了嗎?”


    肖的聲音很輕,仿佛身邊有不想驚醒的沉睡的人。尤金點點頭,走到他的身邊,將手上的衣服遞了過去。


    “謝謝你的外套。”


    肖自然地接了過去。


    兩個人同時安靜地望向了窗外,然後尤金聽見肖說:“……應該是我感謝你才對。”


    尤金回過頭。璀璨的星辰映在肖灰藍色的虹膜上,像是落進了壯闊的冰河。


    “謝謝你給了我自由,讓我看到這樣的景色。”


    “如果沒有遇到你的話,我不會像現在這樣……”肖停下來了,像是思考了一下接下來的語句:“……覺得自己被製造出來,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


    尤金垂下眼。


    “這種話,等我們出了中樞再說吧。現在還太早了。”


    肖沒有反駁他。


    沉默了片刻,尤金重新抬眼看向了星河:“對於之後要去哪裏,做些什麽,你不會覺得不安或者好奇嗎?”


    “也許我應該那麽覺得吧。但大概是因為和你在一起,我並沒有覺得不安。”肖的聲音平靜而低沉。“至於好奇,我需要知道的事情,你總會告訴我。如果你沒有說,那大概是沒有到我需要知道的時候。”


    麵對著這樣不加掩飾的信任,尤金忽然生出了想要退卻和躲閃的念頭。他不想在現在就告訴肖對於未來的打算,是因為那會直接暴露自己最終要離開他的事實。


    不知何時,肖已經轉過身來,也看清了這一瞬間尤金臉上一閃而過的負疚。


    “陪在你身邊的時候,我覺得很幸福。”


    他依舊讓這句一直想說的話出了口。


    當尤金抬起頭的時候,他看見的是肖一如以往,溫柔的微笑。


    ……


    那天晚上,尤金躺在自己的艙位裏,反複回想著肖最後的那句話。


    ——沒有人跟他說過這樣的話,所以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有讓人覺得幸福的能力。


    那明明是很簡單的句子,卻帶著微弱的,持久的溫度。能夠溫暖冰冷的手足,讓凍結了的血液緩慢地再次周轉起來。


    所以就算他拒絕著和肖的未來,卻依舊對這樣的瞬間缺乏抵禦的能力。


    他想要被愛。


    他也想要獲得幸福。


    ……主艙裏,肖依舊如雕像一般,沉默地麵對著麵前安靜的星輝。


    良久,他低下頭去,拿起曾經蓋在尤金肩上的那枚外套,閉上眼睛,無聲地感受著上麵殘留的,淺淡的煙草味道。


    ……


    第一次躍遷結束後的三天後,紅鬆鼠號到達了中樞內最後的一個補給點,長明星。


    邁爾斯和三個艦員要去進行采買,尤金原本想跟過去幫忙,被邁爾斯一巴掌攔了下來。


    “好不容易來一次這裏,帶著小朋友去逛逛吧。”他壓低了音量,湊到了尤金的耳邊:“這可是中樞裏唯一能讓兄弟們爽爽的地方,麻煩你們兩個人不要添亂。”


    長明星是中樞內最大的賭/場星球,也有合法的娼/館。尤金頓時會意,哭笑不得地跟邁爾斯說了一聲再見。


    他也是第一次來到長明星——這是一顆跟綠星不同,個性相當鮮明的星球。大氣層和生態環境經過了一係列的調整,晝夜更替的速度比綠星快許多,不論在星球的哪一個角落,都終年潮濕而悶熱。


    分明的熱帶氣息裏,尤金點燃了幾天以來第一顆卷煙。他深深地吞吐了一次白霧,然後以叼著煙的姿勢轉過身去,對著身後的肖笑了笑:“走吧,去看看。”


    ……


    同一時間,綠星,科爾諾瓦,白塔區域的某處實驗室內。


    一位有些年紀的男人穿著紅色間黑色的華美製服,站在一扇玻璃牆的麵前,正凝視著牆後的房間。純白色的圓形房間裏,數位穿著全套防護服的研究員手持著記錄用的書寫板站在外圍,正表情嚴肅地看向房間正中。


    在那裏,靜靜地懸浮著一顆孩童頭顱大小的金屬圓球。它的表麵上刻滿了幾何形的圖形——折線,點,圓。圖形的筆觸之下泛著細幼的,螢藍色的光芒,看起來無辜而脆弱。


    而在這顆圓球正前,站著一位梳著髒金色短發的青年。


    貝諾阿拉法葉的心髒狂跳著。他寬闊的頭臉布滿了細密的汗水,讓頭發狼狽地貼在了額角鬢邊。他一邊粗重的呼吸著,一邊彎下腰去,把懷裏一直抱著的木盒放在了地上。


    然後他跪了下來,用顫抖的雙手將一枚枚白色的骨骸從盒中取中,整齊地在地上排開。


    ——玻璃牆外,有一名穿著紅黑色製服的兵士靠近了之前那位不語一詞的男人,低聲說:“將軍,‘許願’的準備已經做好了。”


    這位被稱作將軍的男人便是聯盟三將之首,有著“鐵之手”之名的季耶夫。明明已經年過七旬,他的身材卻相當挺拔高大,黝黑的皮膚上不見多少風霜痕跡,除卻一頭銀發之外,看上去和五十多歲的人無異。


    季耶夫沒有什麽動作,隻低聲地說了一句“開始吧”。


    他的聲音緩慢而低冷,帶著一種古怪的沙啞,讓人想起蛇吐信子的聲音。


    身旁的兵士點了點頭,回過頭在通訊器上低低地吩咐了些什麽。


    數分鍾後,房間內的貝諾阿將手伸向了那顆圓球。


    ——房間外的人聽不到房間內人的聲音。能看到的景象裏,貝諾阿將那顆圓球抱在了懷裏,動了動嘴唇。


    那個圓球的表麵上,此時迅速地浮現出了一隻閉合著的,金屬狀的眼睛。


    在那隻眼睛睜開的瞬間,所有的研究員都捏緊了手中的書寫板。


    然後在所有人的注視中,高大的貝諾阿飛快地融化了。


    他的血肉仿佛被烤熱的蠟,一滴滴地滴落,一寸寸地消融,直到他的整副身軀變成了一灘紅黃相間的粘稠液體,在白色的地板上湧動著。像是被什麽東西驅動著,這攤液體湧向了之前擺在貝諾阿麵前的白色骨骸上,來回地包覆纏繞,仿佛要讓這些骨骼重新組合起來。


    直到這灘液體重新拚湊出了一個人形。


    那是一個人形——而不是一個人類。


    它沒有人類該有的輪廓和肌理,缺乏脖子關節或手指,像是舊日節時會食用的薑餅人,皮膚卻似乎被嚴重燒傷過,是上下起伏卻表麵光滑的土黃色。它沒有鼻子和嘴唇,雙眼和嘴巴粗粗一看都是空空的孔洞,隻有仔細看了,才能從其中一隻孔洞所對應的眼窩裏,看到一瞥藍色。


    貝諾阿的眼睛顏色便是藍色的。


    人形的怪物像是剛剛從大夢中醒來,疑惑地側了側頭,卻發現自己的行動受了限。當它奮力地低下頭看了看“雙手”之後,它麵孔中心的孔洞迅速地張大了,仿佛在發出尖利的哭號。


    在它能夠做出更多的動作之前,穿著白衣的研究員一擁而上,將它控製住了。


    牆外的季耶夫興趣缺缺地皺了皺眉。


    身邊的兵士在向他報告:


    “學會方麵似乎想要進一步了解這回實驗品的動作和行事,來判斷是否達到了召回應複活者的目的……”


    “……他們想做什麽便做什麽吧。”季耶夫的聲音如之前一般慢條斯理:“不過是給他們的玩具罷了。”


    他抬起手,緩慢地按了按太陽穴,眼睛微微地眯起來了一些,少見的黃綠色虹膜令人想起某種爬行動物。


    “這種沒有什麽意義的願望,以後讓他們不要再來叫我。”


    “是,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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