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約書亞家的路上,尤金拿出了終端看了一眼。信息欄已經炸了,估計是熟人以外,連媒體也得了消息找上門來。有些膽子大的記者甚至直接發來了通話請求,被尤金直接拉黑了。


    約書亞不由得感慨了一句:“你看起來真的成了名人了……”


    “開快點。”尤金打斷他。


    尤金很少有催促人的時候,約書亞側過頭仔細看了一眼,發現不知何時,尤金的嘴唇已經失去了血色。


    “怎麽回事?”


    尤金沒說話,低下頭,用右手在左肋下按了按。黑色的t恤看不出顏色來,他的手掌上卻是一片粘膩的紅色。


    搖了搖頭,尤金道:“你之後把車送到我們工坊那裏做個清潔吧。”


    約書亞差點把車開出道路:“你受傷了?之前怎麽沒說?”


    “不是什麽大事。之前我在換衣服的時候就把傷口堵上了,可惜又裂開了而已。”


    “這一路上這麽久……”約書亞似乎明白了些什麽:“等一下,你不會是怕肖擔心才想跑到我這兒來的吧?”


    “你很聒噪。看路。”尤金把眼睛又閉上了。


    約書亞心裏說不上什麽滋味,蹙著眉又看了尤金一眼,給車提了速。


    ……


    尤金和約書亞都住在綠星最大的城市科爾諾瓦。隻不過尤金的公寓處在名為“無夜之地”的一半,是個嘈雜又巨大的商業娛樂中心,而約書亞家所在的另一半則是政府,貴族,和宗教權貴們聚集的行政兼居住區,相當清淨高雅,別名“白塔”。


    約書亞出身的羅斯柴爾德家聲名顯赫,擁有著在“白塔”也數一數二的華貴宅邸。然而這種貴族家庭似乎都有個匪夷所思的執念,就是要將地球時代的風格和傳統繼承到底——一個個的宅邸都是巴洛克風格,上上下下的仆傭也都是活生生的人類。這麽做最大的缺點除了人工費極其昂貴之外,就是仆人在見到了尤金這種“風雲人物”之後,分外管不住眼睛和嘴。


    這不是尤金第一次來羅斯柴爾德家,卻是仆傭們第一次認出了他的臉和身份。驚訝的表情和竊竊私語盡管被小心地掩藏著,放在當事人眼裏還是很明顯。


    下車後的尤金半倚著約書亞往前走著,體重卻越來越往後者的身上傾斜。好不容易走到了客房所在的側翼,他低低地對約書亞說了一句:“你之後來幫我包紮一下”,便閃身進了一間房間。


    客房內站著兩個穿著黑白製服裙的女仆,見了尤金之後愣了愣,頓時麵色通紅。角鬥的熱度實在太火,幾乎所有的傭人都偷偷摸摸地看了些許或者全部的轉播。哪想那個令人噤聲的修羅會在自己的眼前突然出現,還不是殺氣騰騰的版本,而是略顯疲憊,讓人心生愛憐的版本。


    人類對強者的向往幾乎出於骨血,更不用說這位強者比鏡頭上還英俊了許多。兩位女仆強自鎮定地走上前來:“請問有什麽可以幫您……”


    “……出去。”尤金指了指門外。他的頭有些暈,現在緩了一口氣才能繼續說話:“請你們都出去,謝謝。”


    等兩個姑娘快步走出去之後,尤金反手鎖了門,拉上了所有的窗簾,這才把身上的衣服慢慢脫了下來。浴室裏,光潔的鏡子映出了尤金那具滿是血汙卻修長有力的身體,以及他左肋和肩胛上兩道皮開肉綻的傷口。


    隨著浴缸裏的池水變成了淺紅色,尤金原本的小麥膚色慢慢展露了出來。等到他再邁出浴缸時,那兩道還在往出滲血的傷口顯得愈發猙獰了一些,而在他後腰的地方,一個圓形的,像是紅色紋身的印記也跟著顯現。


    那是一個紅圈裏分作三行斜斜寫著的一句話,“feel露ckytonight?”


    隻有仔細看了,才能發現這印記的筆觸竟然是陷進了皮肉裏去,哪是什麽紋身,分明是個被烙鐵燙下的烙印。


    尤金從一旁的小桌上拿起一條浴袍係在腰上,把烙印和以下的身體遮罩住了,這才離開了浴室。


    ……


    在約書亞拿著急救箱進來的時候,尤金正赤/裸著上半身坐在四柱床上,黑色的絲綢浴袍解在腰間,露出了觸目驚心的後背。


    這讓約書亞連抱怨自己被驅使的心情也沒了,直接跪坐在尤金的身邊,開始幫他清理創口。好在羅斯柴爾德家的藥箱沒有固守於舊世紀的科技,隻需要拿出一張半透明的薄膜覆蓋在傷口上,就能在消毒之後隔絕固定創口,納米級的材料自動地修補起裸露在外的組織。


    按理說這麽操作起來應該很快,約書亞卻莫名其妙地跪了半天,搞得尤金心裏發毛:“怎麽了?”


    “沒事。”約書亞說了一句,看尤金把浴袍重新扯上來穿好了。


    ——尤金的皮膚是一種光滑的麥色,肌肉修長又結實,仿佛會隨著他的呼吸緩慢地舒張。可這本來應該極具美感的肢體,偏偏被大大小小,深淺不一的傷疤覆蓋了。


    而他剛剛一直在看著的,是某一道留在尤金肩頭的疤痕。


    那道仿佛消融了尤金些許血肉的傷痕,是為了救他才留下的。


    ……十多年前,約書亞和尤金都在士官學校讀書。隸屬於同一個將軍的預備軍官會被分到同一個士官學校,約書亞在女將親衛的預備隊,尤金則屬於女將直接統帥的特殊部隊,兩個人算是勉強有了交集。


    親衛預備多是一些名門貴族送進來準備從政的孩子,行事自然極其高調惹眼。而特殊部隊的人數極少,從不拋頭露麵,就連其他學員也對他們的任務和職責一概不知,隻知道這一部隊被稱為“守門人”。


    “鐵之手”季耶夫將軍的特殊部隊叫做“先驅者”,“隱者”司鬆將軍的特殊部隊叫做“準星”,哪個聽起來都要比“守門人”厲害了不止一星半點。加之“守門人”的學員存在感幾近於無,久而久之,親衛預備裏以約書亞為首的一群優等生,開始堅信守門人是一群徒有其名的肉腳。


    然後親衛預備隊這群自命不凡的公子哥第一次出任務,就被鄰國撒格朗的反/叛軍給俘虜了。


    一群還未成年的二世祖被綁在星艦的角落裏,連哭的膽量都沒有。最後來救他們的,就是尤金帶領的,一支隻有六個人的“守門人”小隊。


    六個人對九十八人,敵方全殲,唯一受了傷的人是尤金。這是因為約書亞在被解救之後看到情勢逆轉太過興奮,自作聰明地想要潛入對方的艦橋,然後被躲在暗處的敵人用激光槍瞄準了後心。


    千鈞一發之際,尤金撲出來將他推向了一邊,右肩膀卻整個地焦掉了一塊。


    ……在十多年後的現在,約書亞站在尤金的身旁,看著對方站在陽台上,倚著欄杆抽一根卷煙。這個場景看起來距離尤金救下他那個瞬間如此遙遠,仿佛某個前世。


    他其實並不想出言打擾這份寧靜,卻還是在斟酌了許久之後,鼓起勇氣開了口:“你知道嗎,在你退役之後,守門人的亡歿率再也沒有下降過。”


    “是嗎。那挺可惜的。”尤金看著正前。


    “你不覺得,在戰場上戰鬥,要比在角鬥場上殺人要更有意義一些嗎?”


    話剛出口,約書亞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尤金將煙夾在指尖,轉過身來看著他,臉上看不出一絲情緒:“北夫人還想讓你告訴我什麽?”


    “我……”


    “讓我想想,是不是她提出條件,說能夠通過軍方達成我的願望?”


    “尤金,我不是……”


    “我不可能回去守門人,死也不會。”尤金的語調並不激烈,音量也沒有提升,渾身卻透露出一種令人心驚的氣勢。“你還有什麽要說的?”


    有些慌了陣腳的約書亞連忙解釋道:“自從你六年前離開起,守門人內部似乎就一蹶不振,將軍的勢力也在被另外兩位一再壓縮——你知道將軍的主張意味著什麽,聯盟需要一位真正的反戰派……”


    “你的邏輯是不是錯了?”那個令約書亞畏懼的微笑又一次地出現在了尤金的臉上:“我能為守門人做什麽,我並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加入守門人能給我帶來什麽。”


    “而上一次我加入的時候,它把我的全部都奪走了。”


    一節煙灰從尤金的指間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我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奉獻給守門人的了。”


    ……


    搞砸了。他徹底地搞砸了。


    約書亞站在尤金客房的門外,隻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懊悔。


    他怎麽可能感覺不到尤金對於軍隊毫無留戀?甚至是厭惡才對。隻是他為了那一點點難以言明的私心,還是同意為了諾爾斯將軍傳話。


    不然他該怎麽告訴這個男人,他想再一次站在他的身邊戰鬥?


    ——自己已經和當年的那個少年不同了。看看我吧。讓我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你麵前,補償你為了我生生受下的那一槍,然後對我露出那個笑容吧。那個在你救下我之後,為了安慰因為恐慌而無法行動的我,所露出的笑容。


    十一年前,有個金棕色眼睛的青年拖著一隻暫時無法抬起的右手,用額頭輕輕在他的眉心觸了觸。一邊笑著,一邊跟他說了一句“別怕。”


    而他為了能再次見到那個笑容,那個讓他想起太陽的笑容,就此賴在了尤金的身邊。


    隻是那個笑容,究竟是從那一天起,徹底消失了呢?


    ……約書亞茫然地靠在牆上,近乎機械似地思考起來,然後在某個瞬間,驀然睜大了雙眼。


    是在七年前。


    是在……尤金的搭檔意外去世之後。


    在腦海裏,他似乎非常模糊地,找到了了尤金當年退役的理由。


    ……


    尤金側躺在床上,無聲地忍耐著左肋和肩胛骨處的疼痛如火燒火燎。隻是時間久了,這種感受就慢慢地麻木了起來,而另一種盤踞在胸口的,愈加隱秘而綿長的悶痛,則慢慢清晰了起來。


    引起這痛楚的,是他記憶裏,肖所寫下的一句話。


    幾周前,他突發奇想帶著肖去了一次海邊的煙花節。節日慶典上的活動之一,是把寫著願望的紙簽綁在竹枝的高處,仿佛這樣願望就能夠實現。


    尤金一向對於這種活動抱著極大的不信,肖和他的態度卻正相反。所以在尤金簡簡單單地寫了個“世界和平”之後,他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認真寫字的肖的紙簽。


    青藍色的紙簽上,生化人的筆跡工工整整,可以讓人一眼看清。


    ——我希望在來世,作為人類和尤金相愛。


    煙花升上了最高點,在炸開的瞬間傾瀉出瀑布般的金色火焰。肖抬起頭對著他笑了笑,灰藍色的眼睛裏映照出了夜空中的流火,和尤金自己的影子。


    然後尤金近乎絕望地發現,他那顆自以為早已被燒成灰燼的心,竟然又緩慢地跳動了起來。


    隻是因為太寂寞了而已。隻是對於這個生化人有著太多的不忍心和惻隱而已。隻是隨便地相互取暖,玩個戀人的遊戲而已


    許許多多的解釋和借口,都沒能阻止他在那個瞬間產生的僥幸心理。


    ——要試試看嗎?


    ——去試試看吧。


    ——把你擁有的全部都賭上,看看這一次能夠獲得什麽吧。


    ——萬一可以呢?


    ——萬一,有個人可以愛上你呢?


    ——畢竟,你已經一個人太久了。


    ——去愛吧。


    黑暗中,尤金緩慢地呼吸著,抬起一隻手臂,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然後他微微地扯了扯嘴角,保持著一個很勉強的微笑,低聲喃喃道:“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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