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前那幾個守門的下人哪見過這樣標誌的女子,然而迎上她那冰冷的目光時,卻生不出半點狎昵之心,就好似被人扼住喉嚨一般,莫名有些害怕。


    長應側身,目光在渚幽身上頓了一瞬,又回頭朝那站在她麵前的打手勾了勾手,那穿著短打一臉謹慎的下人愣了一瞬,好似拒絕不了,竟還真朝她傾了身。


    隨即,一根溫涼的手指抵上了他的眉心,他頓時不能動彈。


    那人渾身僵硬,如同被點了穴,竟連氣息也停滯了。


    站在一邊的另外幾個打手見狀大驚,握在劍鞘上的手陡然一緊,整個人像極了一根繃緊的弦,生怕這女子忽然下殺手。


    一人道:“姑娘從何處來的,可需我等進去稟報一番,五少爺雖已出門,但不日便會歸來。”


    “稟報?”長應收了手,那被她抵了額頭的人深吸了一開口,回魂般往後趔趄了兩步。


    那人幸而被兩人架住,否則定會摔倒在地。


    “不必,叨擾了。”長應淡聲道,她並未多言,轉身便走。


    幾個看門的仆從瑟瑟發抖,總覺得這女子非同一般,雖她身上連劍都未執,可那凜冽的眸光卻比劍刃還要寒涼。


    長應朝渚幽走去,沉寂的眸光倏然一動。


    撼竹頭一回見到這龍還是在大漠上,自那一別,便至今日才得以見上一麵。


    她本就怕這龍怕得緊,如今見這龍迎麵走來,雙腿忍不住發顫。


    禍鼠卻是未見過長應的,那日在長應走後,她才被貓妖請出了見香軒,未能瞧見這九天神尊的神顏,她此時怔怔看著,回過神後才發覺雙眼刺痛難受,她本想看看這女子是妖是魔。


    可定睛一看,卻發覺對方的真身並非她能瞧得出來的。


    這哪是妖,更不可能是魔,這般能耐怕隻能是九天神尊了。


    禍鼠將撼竹的肩膀一捏,垂眸道:“尋仇的?”


    撼竹搖頭,她如今也料不準這位和自家尊主到底是什麽關係,不是尋仇,卻勝似討債。


    然而長應忽地頓下了腳步,猛地回頭朝守門那幾個仆從盯了過去,眸光冷得似要從他們身上剜下一塊肉來。


    那幾人俱是一怔,他們在喬木山莊這麽多年,什麽樣的人沒見過,卻偏偏頭一回遇到這樣的女子。


    明明麵色蒼白,身子又極其單薄,就好似不經一折的竹刃,卻偏偏神情冷厲非常,周身仿佛遍藏鋒芒。


    被長應一睨,幾人紛紛回退了半步,麵麵相覷著,不知是不是該進門將此事稟報莊主,此女太過詭譎,似要對山莊不利,還問什麽五少爺的去處,分明就是來砸場子的。


    方才被抵住了額頭的人,抬手在額上猛擦了幾下,他嘴唇顫抖道:“快、快進去稟報。”


    “你被嚇著了?”另一人問道。


    一個長得稍微瘦一些的轉身就跑進了門,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那揉著額頭的人怵怵道:“我方才被她一抵眉心,便周身不能動彈,好像被妖魔懾了心神一般。


    一時間好似什麽都忘了,在她收了手後,我才得以回神。”


    “當真這麽古怪?”另一人目露膽怯。


    長應明明走得閑適,看著距山莊大門還有十數尺,可偏偏在他們一眨眼之間,驀地頓在了台階上。


    幾人猛地眨起了眼,難以置信地又退了半步,唰一聲抽出了手裏長刀。


    長應並非有意恐嚇他們,她已是九天神尊,著實沒必要這樣嚇幾個凡人。


    這幾人手中的刀,她壓根未放在眼裏,抬起一根手指抵在了刀刃上,好似未用上什麽力氣,就將那刀撇開了。


    守門的凡人冷汗直冒,瞳仁驟然一縮,這刀刃明明鋒利非常,卻未能在這女子的手上劃出一道細小的血痕。


    那一根素白的手指像是玉做的,哪有半點像凡人軀殼。


    禍鼠和撼竹看愣了,不明白前一刻還在朝她們走來的長應,怎忽地又轉過了身。


    渚幽皺眉道:“等等……”


    隻見長應驀地從那幾個凡人身邊移步而過,那門內十尺的地方頓了下來。


    她抬起手,墨黑的袖口堆至肘間,半截小臂白而細瘦。


    她好似在風中捏住了什麽東西,但指間分明空無一物。


    長應撚住了一縷風,微微低頭嗅了一下,隨後麵色涼極。


    看來這喬逢生此趟出行未必是自己的主意,而是被引出去的,她似乎來晚了一步。


    她垂下手,隻是兩指還輕捏在一塊,好似撚著什麽看不見的東西,一轉身,又若無其事般的走了出去。


    那幾個守門的凡人渾身僵住,好似被無形的繩給拴住了,喉嚨也如被扼緊,連聲音也吐不出來。


    長應路經他們身側時抬手一攥,幾人昏昏欲睡般閉緊了雙目,可身子連歪也未歪,仍能保持著站立的姿態。


    渚幽直盯著長應垂在身側手,待她走近時才問:“如何?”


    “喬逢生已出門多時。”長應驀地開口。


    禍鼠和撼竹聞聲俱是一愣,沒想到這龍竟也知曉喬逢生,又看渚幽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樣,隱約好似撞破了什麽秘密,合著觀商才是那被蒙在鼓裏的,這兩人早就暗度陳倉了吧。


    渚幽哪料到長應會先她一步,又看這龍身影如常,竟不是分出一縷神識下凡,而是連軀殼都帶過來了。她愣了一瞬,又問:“他去哪了?”


    “不知,這山莊守門的凡人對此事不甚了解,但觀其神識,喬逢生已離莊五日。”


    長應淡聲道,她瞧見渚幽那墨黑的發梢,雖心覺銀發更襯她,但墨色也分外好看。


    “你手裏捏著的是什麽。”渚幽垂眼道。


    長應這才抬手,將撚在一起的兩指舉至她麵前。


    渚幽微微傾身,好似嗅到了什麽熟悉的氣味,她又往前傾了點兒,好似要將鼻尖抵到長應的手背上一般。


    長應垂眸看她,氣息驀地一亂,手腕略微一顫,那素白的手背便蹭到了渚幽的上唇。


    手腕並非無意抖了一下,她故意的。


    她的手背滑如脂玉,但渚幽的唇更柔更軟。


    渚幽愕然抬眼,她見長應麵色如常,然而自己的心卻亂了半拍,不由得抿起了唇。


    她眸光一躲,嗅到了那腐朽枯敗的氣味,是魔物留下的,愕然道:“他們倒是快。”


    未免太快了,凡間定是有了魔門,才能解釋得通。


    長應將手臂一甩,緊撚在一塊的兩指隨即鬆開,那被她擒住的一縷風頓時被卷走了。


    山莊門口站著的幾個仆從這才睜了眼,眼中俱是迷惘,垂頭看向自己拔出鞘的劍,困惑道:“我怎站著就睡著了。”


    “許是太困了,站著也能睡著。”另一人道。


    “不對勁啊,睡也就睡了,我這劍怎麽還拔了?”


    幾人連忙將劍歸入劍鞘,左右看了一陣,一人道:“小六跑哪兒去了,定是他捉弄了咱們。”


    “這小子平日裏挺懂事,私底下還會捉弄人呢。”


    “可不是嗎,不過我像他這般年紀的時候,也未少幹過這樣的缺德事。”


    幾人哈哈大笑,全忘了方才發生的種種。


    那跑去稟報此事的小六,殊不知自己背上了好大一口鍋。


    遠處,渚幽抿著唇,將舌尖暗暗抵上了上唇。


    長應將手收回身側,不動聲色地看她。


    渚幽連忙鬆了唇,可唇上水光無處藏匿,瀲灩一片。她定了心神朝禍鼠看去,說道:“山莊內總該有人知曉他去了何處,何不進去搜尋一番。”


    禍鼠一個激靈,頓時明白自己為何會被帶上了。她笑了笑,為難道:“可這山莊不小,莊裏少說也有上百人。”


    “去找……”渚幽那無辜的眼一轉,看似無甚威懾力,可那漫出軀殼的威壓卻不容小覷。


    禍鼠朝這位主看了看,又朝那神尊瞧了瞧,連連點頭道:“這就去……”她不去誰去。


    隻見這穿著華服的禍鼠忽地縮成一團,變成了隻通體雪白,耳朵還又長又尖的老鼠,她用雙足站立,身一伏便潛入地下,轉瞬就沒了影。


    撼竹看呆了,又見自家尊主正有意無意地看向那龍,似是有話要說,卻礙於有旁人在而不方便開口一般。


    她心裏打鼓,過了一陣憋出點兒聲道:“我去周遭探探路。”


    “嗯……”渚幽頷首。


    撼竹如釋重負,連忙淩身而起,化作煙縷附著在這迎麵而過的風上,被這風一裹,便隨其朝遠處旋了出去,溜得飛快。


    那喬木山莊外,渚幽和長應麵麵相覷,渚幽瞪了她一陣,問道:“我以為你會在九天上好好待著。”


    “你不是到妖界去了麽。”長應麵上無甚表情,隻說話時略微透露出一絲困惑。


    渚幽睨她,反問:“不是要將九天整頓一番麽,這就下凡了?你這神尊當得是不是太輕鬆了些。”


    “此時不適合大動幹戈。”長應皺起眉,一副被冤枉的模樣。


    渚幽眸光一斂,朝那喬木山莊的牌匾望了過去,“我確實去了妖界,還見了妖王月隱,你可知我對她說了什麽?”


    長應沉默不言。


    “若我未猜錯,那妖王大抵隻能活半載了,她已許久不能突破,如此下去隻有泯滅這麽一個下場。”


    渚幽慢騰騰開口,“我令她投靠觀商,但她還算識時務,未立刻答應。”


    “你想借妖界投誠引觀商現身,觀商不是這麽容易受騙的。”長應淡聲道。


    渚幽輕笑一聲,“月隱也不是那麽容易答應的,否則妖界又怎會避世這般久。


    她有她的考量,可我不信她當真不怕死,她分明還是想活的。”


    “你何必將她拉入如此境地。”長應道。


    渚幽眼眸一抬,盯著這神情淡薄的龍道:“即便我不開這個口,觀商遲早會找上她,她如今靈台虛弱,神誌虛虧,輕易便會被魔物哄騙。


    既然如此,何不由我親自開這個口,也好讓她有空閑考慮清楚。”


    “你倒是體貼。”長應忽又改口。


    “你方才不是明裏暗裏地指責我不夠體貼麽。”渚幽微微眯起眼。


    長應抿起唇,半晌才嘴拙般道:“我並非這個意思。”


    渚幽聽她幹巴巴否認,輕哂了一下,“說起來,我給你帶了些好東西。”


    長應聽她這麽說,忽地想起了她從丹穴山裏掘出來的那一刻梧桐木,轉而道:“我也給你準備了一樣東西。”


    渚幽還真想不到這龍給她備了什麽,不過她幹脆利落的將芥子裏那滿滿一箱金銀玉石拿了出來,那木箱沉沉落地,哐當一聲,光聽這聲響便知裏邊的東西分量不輕。


    “這是什麽?”長應皺眉。


    渚幽下頜微抬,示意她自個兒打開。


    長應手指一勾,扣在箱上的長鎖便自行脫落,箱蓋也被一縷靈力卷了起來。


    木箱打開的那一瞬,裏邊的物什閃閃發光著,被天上灑落的玄暉一照,閃耀到仿佛千百盞明燈皆疊在了一晃兒,晃得渚幽微微眯起眼。


    玉石是上好的玉石,琉璃也是頂好的琉璃,就連金銀也全是足錠的,圓潤且好看。


    這一箱金銀玉石好似從龍宮裏掘出來的,尋常凡人,恐怕活一輩子都見不到這麽多的錢財。


    長應先前也在魔域的大殿裏住過一段時日,著實清楚這朱凰過日子是怎樣的摳搜。


    在看清楚這一箱子物什後,她竟好一陣沒能說出話來,總覺得自己似是看錯了。


    “哪來的?”半晌,她才沉著聲問。


    “禍鼠搬來的,我借花獻龍了,不喜歡?”渚幽眉梢一抬,未在長應臉上看出高興的意思,心道這龍不是七魄齊了麽,怎麽總一副不樂意的模樣,好像不知喜一般。


    長應扯平的嘴角略微揚起了點兒弧度,眼裏雖尋不到意思喜意,卻一板一眼回答:“喜歡……”


    渚幽下頜一抬,“我料你應當喜歡,哪會有龍不喜歡這些俗物。”


    長應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駁,總不好直接說她不喜歡俗物,要真問她喜歡什麽,或許她絞盡腦汁,也隻能想出一個名字來。


    她默不作聲地將芥子取出,好將這沉甸甸一箱寶物給放起來。


    “你給我備了什麽?”渚幽問道。


    長應那冷淡的雙目驀地一抬,未將東西取出,反倒撘上了渚幽的手腕,“我帶你去看。”


    渚幽想了許久也想不出個結果,隻見那撘在她腕口上的五指倏然一緊,她便被拉了芥子裏。


    那芥子,還是她當時予長應的。


    這雪地冰天她已見過數回,隻要站在這天地之中,她隻消看上一眼便能認出來。


    大雪彌漫,不論芥子外是春夏,還是孟秋,裏邊皆是冰冷一片。


    這神化山的一隅好似孤立於世外,不論何時俱是皚皚白白,天穹上陰暗一片,入目是灰沉沉的濃雲,尋不見日光。


    然而此時這一隅卻不盡是白,冰雪中竟硬生生被掘出了一個湖,那湖裏盛的是閃爍著微光的醴泉,而醴泉之中又豎立著一棵蒼勁蔥蘢的樹。


    是梧桐……


    渚幽看愣了,她已多久未見過梧桐了。


    這梧桐蔭翳蔽日,長得極好,本在這冰天雪地中是不能存活的,卻偏偏生得分外蒼翠,像是根莖被靈力護得極好。


    長應未說話,慢吞吞鬆開了握在渚幽腕子上的五指,一雙眼陡然化作了金色。


    渚幽朝那梧桐走去,好似見到了舊友一般,心緒滂湃翻騰,忍不住淩身而起,立在了橫出的樹幹上。


    她撫著這樹,又仰頭朝上看去,好似想透過這稠密茂盛的樹葉尋見一線光。


    然而這一隅長年累月俱是陰沉沉一片,又是被置於芥子之中,哪能瞧見什麽日光。


    她垂下眼,慢騰騰坐了下來,兩條腿懸著,久久才晃悠了一下。


    興許是忘了撤去發上的術法,一頭及腰的發仍是如黑綢般,像極了三千年前。


    渚幽垂眼一笑,這才朝長應勾了勾手指,問道:“你如何弄來的。”


    長應踏風而起,同她一般坐了下來,麵色沉寂如水,“我向雲鑠討的。”


    “如何討?”渚幽心道,這龍總不會說是替她取的。


    長應側頭看她,“我道,玄龍也想試試棲在梧桐上是何種感覺。”


    渚幽回過神後還細細品了一品,輕嗤了一聲說:“你還會開玩笑了?”


    “你教的……”長應金目一抬。


    渚幽按在樹皮上的手略微一收,總覺得這龍說話越來越不對勁,這是她教的麽。


    雖說長應剛破殼時,她是有意無意地教了些什麽,可後來這龍複蘇了靈相,總不該還受她影響。


    她唇一抿,思及這龍無比好學的模樣,窘迫道:“我可未曾教過你這些無用的東西。”


    “能用上就不算無用。”長應說得極其認真。


    渚幽略微眯起眼,不知這龍平靜冷淡的麵色下,心裏頭究竟在想什麽,她沉默了一陣,問道:“雲鑠還說了什麽。”


    長應搖頭,“他隻知枷鎖一事,除此之外,華淩君未來得及透露其他。”


    “這華淩君走得可當真巧,就跟掐著日子躲我們一般。”渚幽慢騰騰開口。


    長應頷首,她料到下凡尋華淩君這一世會遇上阻撓,不曾想竟是華淩君自己走的。


    “若是山莊內無人知曉他去了何處,當真是大海撈針了。”渚幽淡聲道。


    長應眉頭緊皺,“他此世不過十來歲,想來不會走太遠。”


    “你到底想如何令他想起尚在九天時的種種,莫非要將他逮入往生池?”


    渚幽眸色一凜,“他如今是凡人身軀,就這麽上九天是要折壽的。”


    “不必將他擒上九天,我會尋個法子。”長應垂眼看向樹下那湖,心道原來坐在梧桐上是這種感覺。


    若化作真身呢,那不得將這整株梧桐都盤起來了。


    渚幽沉默了片刻,總覺得身側這龍太衝動了些,“你不該就這麽離了九天。”


    “我餘有一縷神識在天,九天和上禧城皆在我眼皮之下,無需擔憂。”長應淡然道。


    “你也不怕心力交瘁。”渚幽似在揶揄,聲音卻裹挾了幾分寒意。


    “不怕……”長應神色淡然,好似在說一句無足輕重的話,“我與天同壽。”


    渚幽怔了一瞬,她們複蘇靈相後雖重新入極,可若是受界外天道所擾,仍是會魂飛魄散。


    “長生不死,順應天命。”長應定定看她,“這不是你為我取的名字麽。”


    渚幽陡然回神,斂眸低笑。


    是了,她們先前無名無姓,此生重回濁世,才未像數千年前那般,隻有個諸如「殺神」的名頭。


    長應從樹上一躍而下,觸及那湖麵時,漾出了數圈漣漪。


    她站在岸邊的冰雪上朝那株梧桐望去,意有所指地說:“這數根紮得似乎還挺牢固。”


    渚幽不以為意,心道丹穴山的梧桐自然紮得牢,否則如何承得住鳳凰,若如凡間的樹木一樣,被折騰幾下就給折了。


    長應若有所思地看著這樹,好似心事重重般。


    “該出去了……”渚幽琢磨著禍鼠也該從山莊裏出來了。


    長應垂在身側的雙手一攏,眼前如披墨布,再眨眼時已是在山莊之外。


    足下的泥地似有什麽東西在鑽動,那泥屑一番,一隻通體雪白的禍鼠鑽了出來,陡然化作人身,雙眼恭恭敬敬地低垂著說:“大人,我已將山莊尋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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