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雲開大半夜地從床上起來,先從官網訂了最快的回國的機票,接著在自己一廳兩室的公寓出租屋中收拾散了滿地板滿沙發的衣服和飾品。


    其實也沒有多少,三四套回國換洗的衣服,墨鏡、帽子、口罩,和手表什麽的,大多數都直接戴在了身上,就剩下衣服塞在旅行包中,不過十分鍾的時間,陸雲開就處理好了自己的東西。


    他看一眼時間,還是半夜,他能夠再睡兩個小時等天差不多微微擦亮了再去機場。


    他倒在床鋪上,被子裏的餘溫還在,床鋪也和之前一樣柔軟。


    陸雲開閉上眼睛。


    就是睡不著覺。


    國內,地下室賭場。


    陸國兵贏了一百五十萬,他沒有再走,但也沒有繼續贏。


    他在挨挨擠擠的人群中把剛剛贏到的一百五十萬陸陸續續地又輸出去了大概七十來萬這樣,然後拿著剩下的代表七十萬的砝碼準備兌換離開。


    荷官鎮定自若地開著賭局,並不為陸國兵的離開所動容。


    但那些在他離開時候擁擁攘攘互相推拒的人群,他們的噓聲和鼓勁,尤其是他手上的砝碼,尤其是他背後賭桌傳來的聲音,都讓陸國兵身上一陣一陣地冒著冷汗。好像有一千一萬隻的手在溫柔著阻攔他的腳步,哄勸著讓他倒回頭去再把砝碼壓下去。


    他用一萬塊賺到了一百五十萬,怎麽就不能用七十萬賺到一千萬呢?


    就一天的功夫,對的,就一天的功夫……


    陸國兵的雙腳像是灌了水泥一樣沉重。


    他捧著砝碼,一步一步幾乎挪到了兌換台。


    這種國內的私人賭場根本沒有國外的正規,沒有美女幫忙捧砝碼,也沒有衣冠筆挺的侍者送上飲料或者其他什麽,坐在兌換台後的人,當然也隻是一個穿得邋裏邋遢的老煙槍。


    燈光十分明亮。


    但從對方煙頭與嘴裏噴出的濃濃的煙霧讓陸國兵不能看清楚對方的麵容——或者說陸國兵自己遮遮掩掩,目光閃閃爍爍地補看向對方。


    “不提供銀行轉賬業務。”


    突然的冷冰冰的聲音響起,陸國兵被嚇了一跳。


    然後就是“砰”地一聲響!


    一個黑色的平平無奇地掛包被丟到了櫃台上,兌換台後的中年男人睜著一雙老鼠一樣的小眼睛,淡淡說:“你自己點一點,七十二塊磚。”


    七十二塊磚就是七十二萬的意思。


    陸國兵這時候也沒計較對方的行話到底標不標準,他飛快地拉開了黑色背包的鏈子,從中隨便摸出一疊來飛快地散開看著票號。


    不是正反兩張鈔票中間白紙,不連號,有水印。


    他將背包拉上,一言不發地背在身上,掉頭往外表走去。


    老鼠眼睛的男人在後麵慢悠悠說:“出了這道門,就和我們賭場無關了……”


    陸國兵頓也不頓,直接走進了兌換台前那扇半掩著的門裏。


    半掩著的門之後是另外一個冗長和黑暗的甬道。


    陸國兵在通道中飛快地給自己做了個簡單的改裝,他將臉上的帽子和圍巾拿掉,把賭場給的黑色大包換成自己的牛皮包,再把自己的鞋子和外套都給換掉,等一切都完成了之後,他走出了同道,飛快地向幾步之外的巷子入口跑去!


    今天是陰天。


    天空中的雨絲如柳絮一樣紛紛揚揚。


    太陽被烏雲遮擋在後邊,整個白天都顯得有點暗,而被各種電線或者違章建造的陽台和晾在陽台上的衣服遮擋住天空的小巷子就更加的陰晦。


    正是這樣的陰晦與流淌在牆根的汙水,讓入口處的光線顯得更加明顯。


    那向一團小小的太陽光,在軸心處向四周迸濺!


    陸國兵隻差兩步就跑到了入口處!


    外頭就是繁華的街道,這短短的數十步距離並沒有人來攔他,他太過小心了,但這也沒有什麽,小心駛得萬年船……總之他已經要成功地進入人群中了,這樣就安全了——


    “刺啦”一聲。


    陰影突然遮住日光。


    一亮黑色的麵包車驀地竄出來停在小巷子的入口,黑色的車輪壓出一道濺射的水性,從車上下來兩個彪形大漢,他們二話不說,用有人那麽大的黑塑料布往陸國兵頭上一罩,一人扛頭一人扛尾,甚至沒怎麽讓陸國兵掙紮,就把人給拉上了車子!


    打開的車門再次合上,黑色麵包車直接開走了。


    “人抓到了,現在怎麽辦?給老大打個電話?”扛著陸國兵上車的大漢問。


    車子上的陸國兵一直在掙紮,但剛剛上車的時候,他就被綁住了嘴巴和雙手雙腳,隻能像離了水的魚一樣無助地在車子的底座上彈跳。


    黑暗之中,車廂內有片刻的寂靜。


    很快,另外一個人的聲音響了起來,那是從車廂的最前麵、車子的駕駛座上傳來的。


    那個人的聲音很平靜。


    所以顯得冷酷又殘暴。


    “不用,他兒子有多少錢都沒用。老大說了,做掉。”


    “讓人看看我們的債也不是那麽好逃的。”


    陸國兵的心髒都漏條了一拍。


    等等!


    等等!——


    他在心中大聲呐喊!


    我兒子,我兒子有——


    “好,我知道了。”


    然後。


    “砰——”


    陸國兵不知道自己先聽見了哪一個聲音。


    但哪一個聲音之後,他都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陸雲開在美國的機場終於坐上了航班。


    又是十來個小時的旅程。


    他關掉手機,開始發呆。


    空姐送來熱飲和毛毯,陸雲開呼出一口氣,將座椅放下準備補眠。


    這個時候陸雲開當然不知道,十幾個小時的飛機之後,回到國內的自己將麵臨什麽。


    所以當他從飛機上下來,打開手機發現手機中來自張方的未接電話直接跳到雙位數的時候,他心頭升起了一些不太好的預感。


    而等他和張方會合,一起到警察局去辨認頭部被毆打得血肉模糊,牙齒掉了、鼻梁塌了、一隻眼睛不見了,稀疏的已經冒出大半白發頭發全部被獻血染紅的時候——


    所有曾經有過的不好在如此冷酷的死亡麵前都如同塵埃一樣被擦去,而那些從小到大點點滴滴的好,則全部變成千斤重擔,從天而降壓在陸雲開的脖頸及背脊上。


    陸雲開一下子沒站穩跌倒在地上。


    他看著躺在冰櫃裏的屍體,刹那間幾乎崩潰了。


    三天之後,首都,殯儀館。


    江興剛下飛機就匆匆趕到陸雲開在留言中所說的地點。


    他穿著一身黑色的西裝,因為忙著趕路而忘記了墨鏡和帽子,但或許是他的臉色太過嚴肅,也或許是因為行程大半是在車上的緣故,從國外回到國內的江興並沒有在路上被粉絲堵到,他們順利地趕在開始時間之前來到了殯儀館——但並不是最早的。


    這一次葬禮,陸雲開遍邀了國內同行,偌大的告別廳中是一片烏泱泱的人群。


    經常的門口有人專門發東西,陸雲開則站在透明棺旁邊,他的表情和他身上的西服一樣冷,他的臉色和他身上的麻布一樣白。


    江興在進門的時候遙遙看了陸雲開一眼。


    或許是有所感應,陸雲開也在同時間抬起頭轉眼看見江興。


    他們隔著人群靜默地對視了一眼,陸雲開先轉開視線,繼續將目光對準躺在透明棺中的遺體。


    而一向冷靜的江興這個時候卻忍不住長久地凝視著對方。


    他沒有說話。


    他心中的翻湧在這個時候,隻有0021能夠全部察覺。


    0021突然開口:[沒有人能成為神。]


    江興說:[但總有些時候,我們不可控製地希望自己成為神。]


    他靜靜地看著陸雲開,對0021說:[當你覺得你能夠麵對很多事情做成很多事情的時候……總有那些事情,你無法麵對,無能為力。]


    他在對0021說話,但又像隻是自己在自言自語:[如果我在過去知道陸雲開的經曆,如果我能夠……但沒有如果。]


    送別儀式在陸雲開想等的人來到的僅僅五分鍾之後就開始了。


    他為自己父親辦了一場盛大的送別。


    但這場盛大的送別裏無數賓客的名字中,他真正想邀請的、期待對方趕來和自己一起麵對或者支撐著自己麵對的,隻有一個人。


    為了邀請這一個人,他必須邀請無數的其他人。


    為了和這一個人麵見,他必須麵對無數的其他人。


    每一個來的人都上了三炷香,並到陸雲開麵前一鞠躬。


    陸雲開一一還禮。


    他平靜而冷漠。


    隻有在江興來到的時候,他的眼珠轉了一下,眼瞼忍不住閉合片刻。


    依稀有水光在閉合處閃現。


    但當他再張開眼的時候,他的眼底幹幹淨淨,什麽東西也沒有。


    隻有疼痛。


    從見到屍體那一刻起就滋生的疼痛,從後腦勺順著脖頸一直衍生到背脊位置的疼痛,如同附骨之疽,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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