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趕到利維亞是在六月。新月之夜後的第六天。


    他們鑽出森林,站在一座小山的山坡上。而在山腳下,與這片山穀同名的洛赫艾斯卡洛特湖明鏡般的湖麵毫無預警地反射著陽光。瑪哈坎山脈、冷杉和覆蓋著落葉鬆木的克萊格洛斯丘陵的輪廓倒影在水中。萊裏亞諸王的冬季居所利維亞城堡就坐落於湖中的半島上。利維亞城則鋪陳在洛赫艾斯卡洛特湖南端的水灣旁,色彩鮮明的茅草屋頂環繞著城堡,湖邊的暗色小屋活像一叢叢黑蘑菇。


    “這麽說,我們到了。”丹德裏恩確認一遍這顯而易見的事實,“命運再次將我們帶到了這裏,循環完整了。我沒在城堡塔樓上看到藍白相間的旗幟,所以米薇女王肯定不在。我認為她不會原諒你的臨陣脫逃……”


    “相信我,丹德裏恩,”傑洛特打斷他的話,指揮坐騎走下山坡,“我不在乎她是否原諒了我……”


    在城市大門附近,豎立著一座形狀像蛋糕的彩色帳篷。帳篷前有一根木杆,懸掛著一塊有紅色山形條紋的白色盾牌。在掀起的帳幕下,佇立著一位身穿全副鎧甲、盾牌上有同樣紋章的騎士。這位騎士用尖銳而挑釁的眼神注視著從他麵前經過的女人們。她們正在搬運裝有煤塊、木炭和枯枝的麻袋,以及裝著瀝青的桶子。看到傑洛特和丹德裏恩騎馬接近時,他的雙眼亮起期待的光芒。


    “您心愛的女士,”傑洛特用冷漠的語氣挫敗了騎士的期待,“無論她是誰,都是從雅魯加到布伊納河之間最美麗,也最高尚的女子。”


    “以我的榮譽起誓,”騎士不情不願地回答,“您說得沒錯,先生。”


    *******


    一個金發女孩,身穿鑲有銀釘的皮夾克,拉著一匹灰母馬的馬鐙,在道路中央彎下腰,大吐特吐。女孩的兩個同伴穿著相同的衣服,身後背著劍,用頭帶束著頭發,正含混不清地辱罵過路人。那兩人也都爛醉如泥,立足不穩,靠著拴在旅店門前的馬兒的腹部。


    “我們真要進去嗎?”丹德裏恩問,“這樣的家夥,裏麵肯定還有更多。”


    “說好的碰頭地點就是這兒,難道你忘了?木牌上寫的就是這家‘公雞與母雞’旅店。”


    金發女孩再次彎下腰,吐得渾身抽搐。母馬噴了噴鼻息,後退幾步,於是那女孩摔在了自己的嘔吐物裏。


    “混蛋,看什麽看?”她的一個同伴吼道,“白發老混球!”


    “傑洛特,”丹德裏恩低聲道,“拜托,別做蠢事。”


    “別擔心。我不會。”


    他們把馬拴在旅店門口的馬樁上。幾個年輕人正忙著朝某個帶孩子路過的女市民大吼,暫時忘記了傑洛特和丹德裏恩。他們現在看什麽都不順眼。


    走進旅店,最先吸引他們的是一塊牌子上的字:招募主廚。然後是掛在牆上的大幅油畫,畫上是個長胡子的怪物,手裏拿著滴血的斧子。下麵的牌子上寫道:瑪哈坎矮人——惡毒的叛徒。


    丹德裏恩的擔心是對的。這間旅店裏的顧客,除了一些依然清醒的酒徒和幾個妓女,就是那些身穿皮革外衣、背著刀劍的家夥了。他們共有八人,男女都有,但發出的噪音抵得上十八個人。他們不斷高聲咒罵,說著褻瀆神靈的話。


    “我認識你們,先生們。我知道你們是誰。”旅店老板說,“我有條口信給你們。有人叫你們去榆樹區的‘維爾辛’酒館。”


    “哦,那是家好酒館。”丹德裏恩快活地說。


    “那就去那兒待著吧。”旅店老板用圍裙擦拭著玻璃杯,“既然你們不喜歡我的店,就去別處找樂子吧。但我要告訴你們,住在榆樹區的隻有矮人和非人種族。”


    “那又如何?”傑洛特眨了眨眼。


    “哦,也許你已經知道了,”旅店老板聳了聳肩,“給你們留口信的是個矮人。如果你們樂意跟那種家夥打交道……那是你們的事。先生們,顯然你們知道自己更喜歡跟誰做伴。”


    “我們對夥伴是很挑剔。”丹德裏恩朝那些穿著皮外套、係著頭帶的男男女女點點頭,“但當著別人的麵指出這種事可不太好。”


    旅店老板把一隻剛擦幹的杯子放到櫃台上,皺眉看著他們。


    “請你們體諒一下。”他用強調的語氣說,“年輕人需要找地方發泄。誰都知道,年輕人需要發泄。戰爭沒給他們帶來多少好處。他們的父親死在戰場上……”


    “而他們的母親成了妓女。”傑洛特替他說完,嗓音像山中的溪流一樣冰冷,“我理解。我會容忍的。至少我會試著容忍。走吧,丹德裏恩。”


    “恕我直言,要走就走吧。”旅店老板的語氣半點也不像在請求寬恕,“但別怪我沒提醒你們。在這種時候,去矮人區更容易被狠敲一筆。隻是……”


    “隻是什麽?”


    “沒什麽。反正不關我的事。”


    “走吧,傑洛特。”丹德裏恩對獵魔人說。他注意到,那些戰爭孤兒——還沒有徹底喝醉的那些——眼睛裏閃爍著吸食麻藥粉後特有的光芒。


    “再見了,旅店老板。誰知道呢,也許哪天我會來你的店。等你撤掉入口那塊牌子之後。”


    “先生們,究竟是哪塊牌子讓你們不滿?”旅店老板皺起眉頭,怒視著他們,“啊?提到矮人的那塊?”


    “不,是招募主廚那塊。”


    三個年輕人從桌邊站起,身體搖搖晃晃,顯然打算截住他們。那是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都穿著黑色的皮夾克,身後也都背著劍。


    傑洛特沒放慢腳步,就這麽朝他們走去,表情和眼神冰冷而漠然。


    那些年輕人在最後一刻退開了。丹德裏恩聞到了啤酒的味道。還有汗臭。以及恐懼。


    “他們得習慣這種事,”等他們走上街道,獵魔人說,“他們得努力適應才行。”


    “有時候真的很難。”


    “這不是借口。不是,丹德裏恩。”


    空氣悶熱黏稠,仿佛濃湯。


    *******


    在旅店門前,那兩個身穿黑色外套的年輕人正在幫金發女孩清洗,用的是馬槽裏的水。女孩吐出一口唾沫,哼了一聲,結結巴巴地解釋說她感覺好多了,需要再喝點東西。她說他們該去市場的貨攤前找找樂子,但她得先喝一杯。


    她的名字是娜迪亞埃斯波西托。這個名字後來記在了編年史上,並流傳後世。


    但傑洛特和丹德裏恩當時並不知道這一點。女孩也一樣。


    *******


    利維亞城的街道充滿喧囂,那是當地人在使出渾身解數吸引來訪的商販。這裏有各種各樣的人在買賣各式各樣的商品,或試圖拿某樣東西去交換別的東西。四麵八方傳來叫賣聲和激烈的討價還價聲,道路兩邊則滿是對販賣假貨、盜竊與欺詐的指控,以及其他與買賣完全無關的罪名。


    在抵達榆樹區之前,傑洛特和丹德裏恩就被小販兜售了不少可疑的商品。其中包括一副星盤;一隻錫製小號;一套有弗蘭吉帕尼家族紋章裝飾的餐具;銅礦股票;一罐子水蛭;一本破舊的大部頭書,標題是《奇跡,或美杜莎之首》;一對配種用的雪貂;一瓶能夠增強男性能力的靈藥;甚至還有個不怎麽年輕,不怎麽瘦,也不怎麽幹淨的新娘,價錢好商量。


    一個臉皮厚度前所未見的黑胡子矮人試圖說服他們買下一塊有鏡框的廉價鏡子,並聲稱那是坎比斯坎魔法鏡。就在這時,有人丟來一塊石頭,打落了他手裏的貨物。


    “長疥癬的狗頭人!”丟石頭的流浪兒光著腳丫,渾身髒兮兮的,一邊逃跑一邊大喊,“非人種族!大胡子山羊!”


    “俺希望你腸子爛掉,人類蠕蟲!”矮人吼了回去,“希望它們全都腐爛,再從你的屁眼裏拉出來!”


    人們看著這一幕,表情陰沉,沉默不語。


    *******


    榆樹區位於靠近湖灣的岸邊,那裏生長著赤楊和垂柳,當然還有榆樹。這裏的一切都安安靜靜,沒人想買東西,也沒人想賣。湖麵吹來一股微風,他們剛剛逃離了市場的臭氣與蒼蠅,頓覺這風格外宜人。


    他們很快找到了維爾辛酒館。這家酒館就在路口,讓人一眼就能發現。


    門廊的牆上爬滿了藤本月季,有燕子在覆蓋苔蘚的房簷上築了巢。而在燕巢下方,正站著兩個矮人。


    “傑洛特和丹德裏恩,”一個矮人說著,打了個響亮的嗝兒,“你們這些壞種還挺準時的。”


    傑洛特下了馬。


    “你好啊,亞爾潘齊格林。見到你很高興,卓爾坦奇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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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家散發著大蒜味、香料味和各種難以言喻的味道,結果卻讓人異常安心的酒館裏,隻有他們這幾個客人。他們坐在位於湖麵上方的厚重木桌邊,透過桌邊的玻璃窗,看著神秘、奇妙與浪漫氣息並存的湖水。


    “希瑞在哪兒?”亞爾潘齊格林直率地問,“該不會……”


    “沒有,”傑洛特連忙打斷他的話,“她正在過來的路上。你們很快就會見到她了。哦,大胡子朋友,給我們講講最近的新聞吧。”


    “俺說什麽來著?”亞爾潘諷刺地說,“俺說什麽來著,卓爾坦?他從世界盡頭回來,按照傳聞的說法,他在那邊蹚過血河、屠殺惡龍,還推翻了一個帝國。可同樣是這個獵魔人,卻反過來問咱們有什麽新聞。”


    “什麽東西這麽香?”丹德裏恩吸了吸鼻子。


    “晚飯。”亞爾潘齊格林說,“肉。丹德裏恩,別問俺們這肉是怎麽來的。”


    “不,我不會問的,因為我聽過這個笑話。”


    “別這麽掃興。”


    “那這肉是怎麽來的?”


    “自個兒找上門的。”


    “好吧,說真的。”亞爾潘擦了擦眼淚,雖然這笑話真的很老了,“就像每次打完仗一樣,俺們在食物方麵狀況堪憂。肉,甚至是家禽肉都少得可憐,魚也很難抓到……麵粉、土豆和豆子也一樣少……存糧跟著農場一起燒光,魚塘的水被放幹,田地也都荒廢了……”


    “生產停滯了,”卓爾坦補充道,“貨物運輸無從談起。唯一正常運作的就隻剩高利貸和以物易物了。你們看到集市了嗎?富人通過買賣和交換獲取窮人僅有的東西,聚斂財富……”


    “要是今年再來個歉收,老百姓就該死於饑荒了。”


    “情況真有這麽糟嗎?”


    “你們從南方過來,肯定經過了不少村子和定居點。回想一下,你們聽到過多少聲狗叫?”


    “活見鬼。”丹德裏恩拍了拍額頭,“我就知道……我告訴過你,傑洛特,有什麽地方不正常!缺了什麽東西!哈!現在我懂了!我沒聽見狗叫!那邊沒有……”


    他突然閉了嘴,看向正飄來大蒜和香料味道的廚房,眼中浮現出恐懼。


    “別擔心。”亞爾潘嘟囔道,“俺們的肉不會汪汪叫,也不會喵喵叫,更不會求饒。俺們準備的肉不一樣。這東西給國王吃也不掉價!”


    “快坦白,矮人!”


    “自打俺們收到你的信,知道你們會來利維亞,俺們——卓爾坦和俺——就在想該怎麽招待你們。俺們到處轉悠了很久,最後想撒尿了,俺們就走到湖邊,結果看到那兒的蝸牛都成災了。於是俺們找了隻袋子,裝了滿滿一袋珍貴的軟體動物。”


    “有不少還跑掉了。”卓爾坦奇瓦點點頭,“俺們當時喝得大醉,它們又爬得飛快。”


    說完這個笑話,兩個矮人同聲大笑。


    “維爾辛酒館,”亞爾潘指了指廚房,“懂得怎麽烹調蝸牛,你們肯定知道,這需要相當棒的手藝。這兒的主廚很有名。成為鰥夫之前,他跟他的女人在馬裏波開了家旅店,他的烹飪水平非常高,就連國王本人都當過那兒的客人。俺得說,現在該喝酒了!”


    “但首先,”卓爾坦說,“嚐點兒白鮭魚肉吧,從湖裏抓來的,剛剛熏製好。咱們可以用它下酒。”


    “俺們還想聽你們講故事哪,先生們。”亞爾潘說,“俺們對你們的經曆非常好奇。”


    *******


    白鮭魚還是溫的,油膩的魚肉散發著香氣。伏特加卻是冷的,讓他們牙齒生疼。


    丹德裏恩首先開口,用他華麗的風格、豐富的語言和修飾講述了一個充斥廢話和謊言的故事。


    然後是獵魔人。他講述的隻有事實,方式也枯燥單調。丹德裏恩無法忍受,一次又一次地插嘴,也一次又一次地招來兩位矮人的訓斥。


    等獵魔人講完了故事,漫長的沉默籠罩了周遭。


    “敬弓手米爾瓦!”卓爾坦清了清嗓子,舉杯敬酒,“敬那個尼弗迦德人。敬雷吉斯,那個在自己的小屋裏用曼德拉草私釀酒招待陌生人的草藥醫生。敬俺不熟悉的安古藍。願他們在大地之下安息。願他們在死後得到生前缺少的一切。願他們的名字長存於故事與歌謠。幹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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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維爾辛花白頭發,皮膚蒼白,瘦得像根竹竿,與典型的旅店老板與廚藝大師截然相反。他將一籃香噴噴的白麵包,一大盤嘶嘶作響、撒著大蒜與香料、擺放在蘿卜葉上的蝸牛端到桌上。


    丹德裏恩、傑洛特和兩個矮人吃得津津有味。他們用鉗子夾碎蝸牛殼,就著麵包咽下蝸牛肉,每吃幾個就品頭論足一番。而當蝸牛肉從鉗子滑落到地上,酒館裏的兩隻小貓也會跟著大快朵頤。


    從廚房飄來的味道表明,維爾辛正在準備另一份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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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亞爾潘齊格林不情願地擺擺手,但隨即明白獵魔人不會就此罷休。


    “俺可沒什麽新鮮事。”他吐出一塊蝸牛殼,“俺參了軍……他們又選俺當了郡長。俺會在政界做出一番事業。生意場的競爭太激烈了。而在政界,就連傻瓜都能占據一席之地。要比他們出色實在太簡單了。”


    “至於俺,”卓爾坦奇瓦用手裏的蝸牛比畫了一下,“俺可不是當政治家的材料。俺會回去打理俺那間用水和蒸汽做動力的打鐵鋪,帶上菲吉斯梅盧卓和芒羅布呂伊一起。你還記得菲吉斯和芒羅吧,獵魔人?”


    “不止他們。”


    “亞鬆瓦爾達死在雅魯加河邊。”卓爾坦用單調的語氣說,“死在最後那幾場仗裏,真夠蠢的。”


    “令人遺憾。珀西瓦爾舒騰巴赫呢?”


    “那個侏儒?哦,他沒事。那個無賴聲稱他的宗教禁止他參戰,逃避了征兵。結果他還成功了,雖然誰都知道,他信的那些神甚至能為了醃鯡魚開戰。他在諾維格瑞開了家珠寶店。他買下了俺的鸚鵡陸軍元帥話簍子,讓那隻鳥充當活廣告。他教它說‘鑽石!鑽石!’這招管用得很,誰能想到呢。那個侏儒的客戶全都有大把大把的錢。那兒可是遍地黃金的諾維格瑞!所以,俺也想去諾維格瑞開家打鐵鋪。”


    “那些人會用糞便在你的店門上亂寫亂畫。”亞爾潘說,“他們會用石頭砸碎你的窗玻璃。他們會叫你該死的矮人。就算你是退伍軍人也沒用。在諾維格瑞,你的地位不比賤民強。”


    “俺還是會去的,”卓爾坦歡快地說,“瑪哈坎的競爭太激烈了。政客也太多了。讓咱們為朋友們幹杯吧。敬卡萊布斯特拉頓。敬亞鬆瓦爾達。”


    “敬裏根達爾伯格。”亞爾潘皺起眉頭。傑洛特搖搖頭。


    “裏根也……”


    “是啊,在瑪伊納。老達爾伯格在這世上孤苦無依了。哦,見鬼,這種事說得夠多了!咱們喝酒。蝸牛也吃快點兒,維爾辛又端一盤過來了。”


    *******


    矮人們鬆開腰帶,聽傑洛特講述丹德裏恩那段在絞刑台上收尾的貴族羅曼史。詩人露出氣憤的表情,一言不發。卓爾坦和亞爾潘的肚皮都快笑破了。


    “沒錯,沒錯,”最後,亞爾潘說,“就像那首老歌的歌詞——男人崩潰落淚,女人喜笑顏開。說到這個,今天跟俺們坐在一起的某人就是個很好的例子。俺說的就是卓爾坦奇瓦。他說了那麽多故事,卻忘了提他要結婚了。就在九月份。那個走運的婆娘名叫尤多拉布雷克克斯。”


    “是布雷肯裏吉斯!”卓爾坦皺起眉頭,大聲糾正道,“俺受夠了幫你糾正發音了,齊格林。當心點兒,俺受夠了誰,就會踢誰的屁股!”


    “婚禮在哪舉行?具體什麽時候?”丹德裏恩打著圓場,“我問這個,因為我們會出席。當然了,如果你們邀請我們的話。”


    “俺還沒決定地點、時間和方式,甚至連要不要結婚都沒決定。”卓爾坦嘀咕道,顯得不知所措,“亞爾潘的話說得太早了。俺覺得尤多拉對俺死心塌地,但天知道會發生啥呢?這世道可不算好。”


    “女人無所不能的第二個例子,”亞爾潘續道,“就是獵魔人,利維亞的傑洛特。”


    傑洛特裝作忙著挑蝸牛肉。亞爾潘哼了一聲。


    “他奇跡般地找到了他的希瑞,卻就這麽放她離開。他放任她孤身一人,而某人剛剛指出,現在的世道可不算好。獵魔人之所以有這些遭遇,是因為有個女人希望他這樣。獵魔人總是照那個女人,照溫格堡的葉妮芙希望的去做。要是那女術士回報過他也就算了……可他到頭來啥都沒得到。這就是事實。就像迪斯莫得王經常在解手後盯著尿壺說的那句話:‘頭腦可理解不了這個。’”


    “我提議,”傑洛特苦笑著舉起杯子,“我們幹了這杯,然後換個話題。”


    “同意。”卓爾坦和丹德裏恩異口同聲說道。


    *******


    維爾辛把第三和第四盤蝸牛放到桌上。當然了,也少不了麵包和伏特加。他們舉杯的次數越來越多,但這不足為奇,因為四人都有些飽了。他們談論的內容越來越有哲理,也越來越口齒不清,但這同樣不足為奇。


    *******


    “我們對抗的邪惡,”獵魔人頑固地說,“是混沌的化身,它的目的就是擾亂秩序。所以每當邪惡散播出去,秩序就無法掌控大局,秩序建立的一切都會分崩離析,全無存留。智慧的微光與希望的星火,它們就像餘溫尚存的灰燼,無法再閃耀光輝,隻會就此消亡。黑暗接踵而來。而那些黑暗中的存在長著尖牙與利爪,渾身浴血。”


    亞爾潘齊格林捋了捋胡子,把蝸牛肉的油脂抹在胡子上。


    “說得好,獵魔人。”他承認說,“但就像年輕的瑟蘿與維瑞丹克王初次約會時說過的那樣:‘這玩意兒真的有用嗎?’”


    “獵魔人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傑洛特沒有笑,“因為善與惡如今正在截然不同的領域,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展開衝突。邪惡不再混沌。它不再是那股盲目而失控、必須由獵魔人這種和混沌的邪惡同樣危險的變種人來麵對的力量。現如今,邪惡由法律支配——因為法律在為它們服務。邪惡在按和約條款行動,因為根據那些條款……”


    “移民會被強製驅逐。”卓爾坦推測道。


    “不止如此,”丹德裏恩嚴肅地補充道,“不止如此。”


    “那又怎樣?”亞爾潘齊格林靠向椅背,在肚子上交疊雙手,“咱們都見識過可怕的事。咱們都被羞辱過。咱們的夢也都破滅過。現在是這樣,從前是這樣,將來也會是這樣。咱們是最微不足道的,不比這些蝸牛殼好多少。你有什麽不滿的,獵魔人?發生什麽事了?因為世界正在經曆的變化?發展?還是進步?”


    “也許吧。”


    亞爾潘沉默了片刻,用濃密眉毛下的雙眼打量著獵魔人。


    “進步,”最後他說,“就像一群豬。這就是你看待進步的方式,以及判斷它的方式。就像一群在農舍庭院裏轉悠的豬。這群牲畜的存在就意味著利潤。豬肘。香腸。培根。簡而言之,好處確實不少!所以你不該噘起嘴,抱怨院子裏到處都是豬糞。”


    所有人都沉默下來,把良知和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放到心中天平的兩端。


    “我得喝一杯。”最後,丹德裏恩說。


    沒人反對。


    *******


    “進步,”亞爾潘齊格林在沉默中開了口,“從長遠來看,會照亮黑暗。黑暗會給光明讓路。但不會很快。而且,當然了,要先經曆一番掙紮。”


    傑洛特注視著窗外,為自己的念頭和夢想露出微笑。


    “你提到的黑暗,”他說,“是某種精神狀態,而非物質。要跟那樣的東西對抗,得靠與獵魔人截然不同的存在才行。是時候開始了。”


    “你打算重新鍛煉自己?這就是你的想法?”


    “並非如此。我對這份工作已經不感興趣了。我要退休。”


    “可不是嘛!”


    “我是說真的。我不當獵魔人了。”


    隨後是陣漫長的沉默,隻是不時被貓咪抓撓打鬧的喵嗚聲打斷。


    “不當獵魔人了,”亞爾潘齊格林重複一遍,“哈!就像老迪斯莫得王在打牌出千被人抓到時說的那句話:‘我不知該說什麽才好。’但俺有個非常不好的預感。丹德裏恩,你跟他一起旅行,大部分時間都跟在他身邊。他有沒有出現過妄想症的症狀?”


    “好吧,好吧,”傑洛特板著臉說,“就像迪斯莫得王在宴會氣氛變糟時對全體賓客說過的那句話:‘玩笑就打住吧。’我已經把要說的都說完了。現在該開始行動了。”


    他拿起他的劍,那把掛在椅背上的劍。


    “這是你的希席爾劍,卓爾坦奇瓦。我懷著感激和讚賞把它還給你。它很有用。它幫了我。它救了很多性命。也取走了很多性命。”


    “獵魔人……”矮人抬起雙手,擋在身前,“這把劍是你的。俺當初給你的時候是送,不是借。作為禮物……”


    “住口,奇瓦。我把你的劍還給你。我已經不需要它了。”


    “快,”亞爾潘說,“丹德裏恩,給他再灌點伏特加,因為他就像個摔進礦井、頭先著地的老礦工。傑洛特,俺知道你性格內向又敏感,但別說這種胡話了——你也瞧見了,葉妮芙不在這兒,隻有俺們這幾頭老狼。別跟俺們說什麽獵魔人不需要劍。這世界可不是這樣的。你是個獵魔人,你總會用到……”


    “不,我用不到了。”傑洛特輕聲否認道,“也許你們這些老狼會大吃一驚,但我已經得出了結論:迎風撒尿是愚蠢之舉。為別人冒險也是愚蠢之舉。就算對方會付錢也一樣。還有,不,這不是什麽生存哲學。管你們信不信,但我突然非常愛惜我這條命了。我得出了結論:拚上性命去保護別人實在太蠢了……”


    “我也發現了。”丹德裏恩點點頭,“從一方麵來說,你的想法很明智。而從另一方麵……”


    “沒什麽另一方麵。”


    “葉妮芙和希瑞,”過了一會兒,亞爾潘問道,“跟你的決定有什麽關係嗎?”


    “有很大的關係。”


    “那一切都清楚了。”卓爾坦歎了口氣,“俺可不知道劍術大師該怎麽適應正常人的生活。就算俺努力去想,也想象不出你種卷心菜的樣子,雖然俺尊重你的選擇……老板!這是把瑪哈坎符文希席爾劍,是魯恩杜林鑄造工坊出產的。它曾作為禮物被贈送出去。但如果接受者不想要了,送出之人就必須收回它。拿去,掛在你的壁爐上吧。把你的酒館改名叫‘獵魔人之劍’。然後等到冬天的夜晚,俺們就能講述關於怪物和寶藏的故事。講述血腥的戰爭和慘烈的戰鬥。講述死亡。講述深沉的愛與堅定的友誼。講述勇氣和榮耀。還有掛在聽眾頭頂,為說書人帶來靈感的這把劍。現在給俺倒杯酒吧,先生們,一杯伏特加,因為俺要繼續說下去,講述深刻的道理和哲學,包括教人生存的那些。”


    他們靜靜地、不失體麵地給自己的杯子倒滿伏特加。他們看著彼此的眼睛,然後用不怎麽體麵的方式一飲而盡。亞爾潘齊格林清了清嗓子,看向他的聽眾,確保他們全都集中精神,也保持著體麵。


    “進步,”他從容地說,“會照亮黑暗,因為這就是進步的作用,就像——請原諒俺的表達——屁股的作用就是拉屎。每次出現新的光芒,咱們對黑暗、對潛伏其中的邪惡的畏懼就會減少一些。也許有朝一日,咱們不會再相信黑暗裏藏著些什麽。咱們會嘲笑對黑暗的恐懼。那種恐懼會顯得幼稚。會讓人丟臉!但黑暗永遠、永遠不會消失。邪惡也會永遠等待在黑暗裏,仍舊長著尖牙和利爪,渾身浴血。獵魔人也永遠必不可少。”


    *******


    他們沉默地坐在那裏,陷入深思,甚至沒注意到城市裏愈加響亮的噪聲——那是種不祥而險惡的噪聲,就像被惹怒的黃蜂的嗡嗡聲。


    他們沒注意到湖畔林蔭道顯得格外安靜和空曠,直到某人飛奔而過,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


    突然,城市裏響起了喊叫聲,維爾辛酒館的門突然打開,有個年輕矮人衝了進來。他麵紅耳赤,幾乎喘不過氣來。


    “怎麽了?”亞爾潘齊格林抬起頭。


    仍舊氣喘籲籲的矮人指了指城區的方向,眼神慌亂。


    “深吸一口氣,”卓爾坦奇瓦建議道,“然後告訴俺們,出了什麽事。”


    *******


    在事發後,人們聲稱利維亞慘案隻是個不幸的意外,不存在任何預謀,隻是由這座城市的矮人和精靈對人類的敵意所引發的一場預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的暴動。他們說先動手的不是人類,而是矮人,是他們率先使用了暴力。有個矮人刁民侮辱了戰爭孤兒,尊貴的娜迪亞埃斯波西托女士,還用對她使用暴力。高尚的人們趕來保護自己的友人,而那個矮人也叫來了他的親戚。隨之而來的是一場鬥毆,並很快演變成一場真正的戰鬥。一眨眼的工夫,戰火就吞沒了整個市場。戰鬥也隨即演變成一場屠殺,人類與非人種族居住的區域,包括榆樹區,都發生了大規模衝突。不到一個鍾頭的時間裏,從市場那起事件到女術士出手幹預,一百七十人失去了生命,其中大半是女人和孩童。


    牛堡教授埃默裏克戈特沙爾克的著作中采用的就是這個版本的說法。


    但也有人持不同看法。如果說這是場沒有預謀、出人意料的暴動,那為何僅僅幾分鍾後,市場的街道上就出現了貨車,還向人類分發武器?在這場情理之中的突發暴動裏,在屠殺中最顯眼、最活躍的成員,為何都是些沒人認識,事發前幾天才來到利維亞,事後又消失得了無痕跡的家夥?而軍方的幹預為何來得如此之晚?又為何如此不情不願?


    有些學者力圖將利維亞事件解釋為尼弗迦德帝國的煽動,而另一些人主張整起事件都是矮人和精靈聯手策劃的。他們殺戮自己的同胞,隻為抹黑人類。


    有位年輕、大膽且古怪的學者提出了一個理論,但最後也被淹沒在主流觀點之下。在被迫沉默之前,他聲稱利維亞事件的起因並非什麽陰謀,而是地方居民司空見慣的缺點——無知、排外、暴戾與驚人的殘忍。


    後來,所有人都厭倦了這個話題,也就不再有人談論此事了。


    *******


    “到地窖裏去,”獵魔人聽著逐漸逼近的噪聲和人群的吼聲,“去地下室,矮人!拋開你們那愚蠢的英雄氣概!”


    “獵魔人,”卓爾坦抓住斧柄,抗議道,“我不能……他們在殺戮俺們的兄弟……”


    “到地窖裏去。想想尤多拉。你希望她沒結婚就守寡嗎?”


    這句話見效了。矮人跑向地窖。傑洛特和丹德裏恩用一塊地毯蓋住入口。維爾辛的臉色本就蒼白,此時白得堪比脫脂牛奶。


    “我在馬裏波見識過暴動。”他看著地窖的入口,結結巴巴地說,“如果有人發現他們藏在這兒……”


    “到廚房去。”


    丹德裏恩同樣臉色蒼白。傑洛特並不意外。直到剛才,他們聽到的還隻是模糊而單調的吼叫,但現在,他們能辨認出個別的人聲了。那聲音讓他毛骨悚然。


    “傑洛特,”詩人呻吟道,“我長得有點像精靈……”


    “別說蠢話。”


    屋頂上出現一團團煙霧。一群矮人正沿著街巷飛奔。男女都有。


    其中兩個毫不猶豫地跳進湖裏,開始遊泳,在飛濺的水花中遊向湖心。其他矮人四散奔逃。有些轉向了酒館。


    暴徒們湧入街道。他們比矮人跑得更快。對殺戮的渴望讓他們步履如飛。


    受害者的叫喊聲鑽進他們的耳朵,令酒館的彩色玻璃窗為之震顫。傑洛特發現自己的雙手也在顫抖。


    一個矮人名副其實地被撕成了碎片。另一個被人摔在地上,幾秒後便血肉模糊。有個女人被幹草叉和長槍刺穿,她保護的孩子被人踐踏至死。


    三個矮人——一男兩女——跑向酒館。怒吼的人群緊跟在後。


    傑洛特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他感受到丹德裏恩和維爾辛驚恐的視線,從壁爐上的架子取下了希席爾劍——那把在魯恩杜林納鑄造工坊打造的瑪哈坎符文劍。


    “傑洛特……”丹德裏恩用悲痛的語氣呻吟道。


    “好吧,”獵魔人走向入口,“這是最後一次了!該死的,這真是最後一次了!”


    他走到門廊上,跳了出去,砍倒了一個身穿石匠罩衫的大塊頭,然後是個揮舞鐵鏟的女人。緊接著,他砍斷了那個女人抓著矮人頭發的手。他斜向揮出兩次斬擊,解決了一個正在猛踢倒地矮人的男人。


    他步入人群,飛快地繞著半圓。他的劍路大開大合,似乎毫無規律——但要知道,他的攻擊並沒有看起來那麽凶狠。他並不想殺死他們。他隻想讓他們受傷。


    “精靈!是個精靈!”暴徒中有人用著魔般的語氣大喊,“殺了那個精靈!”


    胡說八道,他心想,丹德裏恩也許有點像精靈,但我怎麽看都不像。


    他發現了叫喊的家夥,那人多半是個士兵,因為他穿著製服和高筒靴。傑洛特在人群中穿行,靈巧地躲避著攻擊,仿佛一條鰻魚。那士兵用雙手握住長槍,擋在身前。傑洛特一劍砍向槍杆,斬斷了幾根手指。他旋轉身體,留下另一道長長的傷口,痛呼聲響起,鮮血噴濺而出。


    “饒命!”有個少年跪在他麵前,透過淩亂的頭發看著他,“饒命!”


    傑洛特放過了他,他停住手臂和劍,打算利用攻擊時的慣性轉過身體。他用眼角餘光看到年輕人的臉上掛著得意的笑,也看到了他用雙手握著的東西。他改變了移動方向,試圖躲開。但他被人群困住了。就在那幾分之一秒的時間裏,他動彈不得。


    他隻能眼睜睜看著那把三齒叉朝自己紮來。


    *******


    巨大壁爐裏的火熄滅了。群山的方向吹來一股強風,呼嘯著穿過城牆的裂縫,又伴著淒厲的風聲鑽進沒能關緊的窗扇縫隙,吹入獵魔人的家園凱爾莫罕。


    “該死!”艾斯卡爾站起身來,走到櫥櫃前,“海鷗藥劑還是伏特加?”


    “伏特加。”傑洛特和柯恩異口同聲說道。


    “當然,”坐在陰影裏的維瑟米爾插嘴,“當然,這還用說嗎!就用伏特加淹死你們的愚蠢吧。該死的蠢貨!”


    “那是個意外……”蘭伯特嘟囔道,“她已經掌握了梳子……”


    “閉上你那張臭嘴,你這白癡!我不想再聽這種話了!我警告過你們,要是那小丫頭出了什麽事……”


    “她很好。”柯恩輕聲打斷道,“她正安靜地睡覺呢。睡得又沉穩又健康。她醒來時會有點痛,但也僅此而已。關於那次恍惚,關於發生的事,她甚至不會有任何印象。”


    “但你們都記得。”維瑟米爾憤怒地喘著氣,“草包腦袋!也給我倒一杯,艾斯卡爾。”


    他們沉默良久,專心聆聽怒號的風聲。


    “我們得去找個人來。”最後,艾斯卡爾說,“得去找個女術士。這丫頭身上發生的事並不尋常。”


    “這是她第三次陷入恍惚了。”


    “但這是她第一次說出完整的話。”


    “把她的話再跟我說一遍。”維瑟米爾一口喝幹了杯中酒,“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我沒法一字不差地複述,”傑洛特注視著壁爐裏的餘燼,“但那些話的大意——如果你真能理解意思的話——是這樣的:柯恩和我會死。‘齒’會毀滅我們。我們會被‘齒’殺死。他是兩根。而我是三根。”


    “確實很有可能。”蘭伯特哼了一聲,“你們可能會被咬死。我們任何人都可能因此死掉。但你們兩個——如果這句預言真的應驗了——會被某種牙齒參差不齊的怪物咬死。”


    “或是因牙齦潰爛和壞疽而死。”艾斯卡爾表示讚同,他的表情相當嚴肅,“但我們是不會生牙病的。”


    “我,”維瑟米爾用責備的語氣說,“可不會對這種事掉以輕心。”


    幾位獵魔人沉默不語。


    狂風呼嘯著穿過凱爾莫罕的城牆。


    *******


    頭發蓬亂的年輕人放開了三齒幹草叉,仿佛被自己的所作所為嚇了一跳。獵魔人忍不住痛呼一聲,彎下腰去,刺進腹部的幹草叉讓他失去了平衡。他跪在地上,慢慢倒向鋪路石。鮮血伴著喃喃聲和堪比瀑布的水聲潑濺而出。


    傑洛特試圖起身,卻再次側身倒下。


    他周圍的聲音帶上了回音,仿佛他正身在水下。他的雙眼欺騙了他,讓他的視野變得狹窄,看到的景物也開始扭曲變形。


    他看到人群一哄而散。在趕來援救他的眾人麵前,暴民們四散逃跑。卓爾坦和亞爾潘拿著斧子,維爾辛拿著他的屠刀,就連丹德裏恩也舉著掃帚。


    停下,他想朝他們尖叫。你們來幹嗎?為了我迎風撒尿太不值得了。


    但他沒法尖叫。湧上喉頭的鮮血讓他叫不出聲。


    *******


    中午時分,女術士趕到了利維亞。她們看到了洛赫艾斯卡洛特湖閃閃發亮的湖麵,城堡的塔樓,還有城市裏紅色的屋頂。


    “我們到了,”葉妮芙說,“利維亞。哈,命運真是奇妙又糾纏不清。”


    希瑞一臉興奮,讓凱爾比不斷在路邊蹦蹦跳跳。特莉絲梅利葛德用無法察覺的聲音歎了口氣。或者說,她以為沒人察覺到。


    “拜托,”葉妮芙看著她,“特莉絲,你純潔的胸膛裏居然傳來如此古怪的聲音。希瑞,去看看前麵有些什麽。”


    特莉絲別過臉去,決定不給葉妮芙說下去的借口。她並不指望這麽做會有什麽用。在前往利維亞的旅途中,她總能察覺到葉妮芙不斷增長的憤怒和敵意。


    “至於你,特莉絲,”果然,葉妮芙沒好氣地說,“別臉紅,別歎氣,別流口水,也別在馬鞍上扭來扭去。還是說,你以為我答應了你的請求,就代表我希望你跟我們同行?代表我有興趣看你跟老相好碰麵?希瑞,我說了,你到前麵去,我們兩個有話要談!”


    “這不叫談話,這是訓話。”希瑞壯著膽子反駁道。但在那雙紫羅蘭色眼眸凶惡的目光下,她立刻縮起身子,咂了咂嘴,騎著凱爾比跑到前麵去了。


    “你不是來跟老情人見麵的,特莉絲。”葉妮芙續道,“我也沒大度到——或者說愚蠢到——給你這種機會,或給他這種誘惑的程度。不過今天是個例外。我不想錯過美妙的滿足感。他知道你作為協會成員扮演的角色。他會用他那著名的冰冷眼神感謝你。而我會看著你顫抖的嘴唇和雙手,聽著你蹩腳的道歉和借口。特莉絲,你知道嗎?我會開心到暈倒的。”


    “我知道,”特莉絲嘀咕道,“我知道你不會忘記,知道你會報複我。我允許你這麽做,因為我確實有錯。但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葉妮芙。別太指望自己開心到暈倒。他知道何為寬恕。”


    “當然,他會寬恕你們對他做過的事。”葉妮芙眯起眼睛,“但他絕不會原諒你們對希瑞——還有我——所做的事。”


    “有這種可能。”特莉絲咽了口口水,“也許他不會寬恕我,尤其是在你不肯退讓的情況下。但他不會大發雷霆的。他不會做出這種有失身份的事。”


    葉妮芙憤怒地朝馬抽了一鞭子。牲畜嘶鳴一聲,跳了起來,葉妮芙在馬鞍上的身體搖晃了幾下。


    “少說廢話。”她厲聲道,“你又在羞辱我,你這條自鳴得意的毒蛇!他是我的男人,是僅屬於我的男人!你明不明白?我不許你再談論他,不許你再想著他,不許欽佩他高貴的人格……就像剛才……剛才那樣!哦,我真想抓住你這頭亂糟糟的紅頭發……”


    “有種你試試啊!”特莉絲尖聲道,“試試,你這記仇的婊子,看我不挖出你的眼睛!我……”


    她倆同時沉默下來,因為希瑞正朝這邊趕來,身後揚起一片塵雲。沒等希瑞跑到麵前,她們就意識到出事了。


    在那些茅草搭建與紅瓦砌成的屋頂上方,突然躥起紅色的火舌,噴出陣陣煙霧。惱人的嗡嗡聲——像是蒼蠅,又像是憤怒的蜜蜂——傳入女術士耳中。在那陣噪音裏,尖叫聲越來越響亮。


    “見鬼,發生什麽事了?”葉妮芙踩著馬鐙站起身,“是敵襲,還是失火?”


    “傑洛特……”希瑞突然呻吟起來,臉色白得像紙,“傑洛特!”


    “希瑞?怎麽了?”


    希瑞抬起手,女術士看到有鮮血順著她的手掌流下。沿著生命線流下。


    “他的循環閉合了。”女孩說著,閉上雙眼,“莎依拉韋德的荊棘玫瑰曾經刺傷了我,巨蛇烏洛波洛斯咬住了自己的尾巴。我來了,傑洛特!我來找你了!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


    沒等女術士出言反對,她便讓凱爾比轉過身,全速狂奔。


    女術士保持鎮定,立刻猛踢馬腹,催馬追趕。但她們的坐騎沒法追上凱爾比。


    “怎麽回事?”葉妮芙大喊道,讓馬兒穿過狂風,“出什麽事了?”


    “你知道的!”特莉絲與她並排疾馳,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說道,“快點兒,葉妮芙!”


    進入城市郊區時,她們與第一批逃離的難民擦身而過,葉妮芙的頭腦立刻讓她明白,利維亞發生的事件並非火災,也並非敵襲,而是暴動。她也知道希瑞預感到了什麽,知道她正趕往何處。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追上希瑞。她無能為力。受驚的人群擠在一起,凱爾比輕輕一躍,就從人群的頭頂跳了過去,四蹄蹭落了不少帽子和頭巾。但葉妮芙和特莉絲隻能讓馬放慢速度,拚命擠過去。


    “希瑞!停下!”


    沒等她們反應過來,周圍的街道便擠滿了奔跑和尖叫的人。在前進途中,葉妮芙看到了躺在排水溝裏的屍體,看到了倒吊在木樁和橫梁上的死屍。她看到一個矮人躺在地上,被人用棍棒敲打,又看到有人正用破碎的瓶頸殘殺另一個矮人。她聽到加害者的叫喊與受害者的哀號。她看到某個女人被人拋出窗戶,落向等在下方的人群,然後遭受棍棒毒打。


    人群愈加密集,怒吼聲也更加響亮。她們與希瑞之間的距離似乎縮短了。下一個障礙是一群長戟手,他們試圖攔住希瑞的黑母馬,凱爾比卻一躍而過,將一個長戟手踢倒在地,其餘的嚇得紛紛後退。


    她們衝進一座籠罩著刺鼻煙霧的廣場,裏麵黑壓壓全是人,還有煙霧。葉妮芙意識到,希瑞無疑正在預言幻景的指引下前往暴動最激烈的地方。前往烈火與凶徒肆虐之處。


    下一條街道上有人在搏鬥,矮人和精靈們躲在匆忙豎起的路障後麵,拚命抵抗,但麵對怒吼的暴民的猛攻,他們卻接連倒下,並且死去。希瑞尖叫一聲,抓緊了馬兒的鬃毛。凱爾比躍入空中,跳過路障,看起來不像是馬,更像是一隻巨大的黑鳥。


    葉妮芙衝進人群,卻又猛地拉住韁繩,撞倒了好幾個人。她還沒來得及尖叫,就被人拖下了馬鞍。她的肩膀、背脊、脖子都在被人毆打。她跪在地上,看到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他穿著鞋匠的圍裙,正作勢欲踢。


    葉妮芙受夠被人踢打了。


    她伸展的手指射出一道藍色的火焰,發出鞭子似的破空聲,燒灼著那個男人的麵孔、軀幹和雙臂。血肉燃燒的味道傳來,痛苦的尖叫蓋過了周圍的嘈雜和喧囂。


    “是女巫!精靈女術士!”


    另一個人揮舞著斧子朝她衝來。葉妮芙將火焰投向他的臉,他的眼球起泡爆裂,在嘶嘶聲中順著他的臉頰流下。


    人群稍稍退開,但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葉妮芙正準備放出火焰,卻發現那人是特莉絲。


    “我們快走……葉娜……快跑!……這邊……”


    我聽過這種聲音,葉妮芙心想。從那幹涸開裂、沒有半星唾沫濕潤的嘴唇間吐出來的聲音。從那因恐懼而麻痹,又因恐慌而顫抖的嘴唇間說出來的聲音。


    我聽過那種聲音。在索登山上。


    當時我怕得要死。


    現在她也怕得要死。而在生命結束之前,她會一直畏懼死亡。因為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沒人能克服自身的懦弱。


    特莉絲埋進她胳膊的手指仿佛鋼鐵,葉妮芙奮力掙脫了她的手。


    “想跑就跑吧!”她高喊道,“躲到協會的裙子下麵去吧!我已經沒有值得珍惜的東西了!我不會丟下希瑞!也不會丟下傑洛特!走開!還珍惜你這條小命的話,就別擋我的路!”


    麵對女術士釋放的火焰與凶狠的目光,人群紛紛後退,也將她的馬帶得越來越遠。葉妮芙搖搖頭,黑色的發卷隨之晃動。她仿佛憤怒的化身,仿佛手持火焰之劍的複仇天使。


    “滾回家去,渣滓們!”她大吼著,揮舞火焰的長鞭,撲向人群,“跑吧!要不就像牲口一樣被我點著!”


    “各位,那隻是個女巫而已!”一個洪亮的嗓音在人群中響起,“隻是個該死的精靈女巫!”


    “她落單了!另一個跑了!快,拿石頭來!”


    “殺死非人種族!殺死女巫!”


    “送她上絞架!”


    第一塊石頭呼嘯著掠過她耳畔。第二塊砸中了她的肩膀,讓她向後退去。第三塊打中了她的臉。她的眼珠後麵爆發出劇痛,然後,黑色的天鵝絨包裹了一切。


    *******


    她蘇醒過來,發出痛苦的呻吟。她的雙臂和雙腕劇痛難當。她機械地四下摸索,注意到了好幾層繃帶。她又呻吟一聲,有氣無力而又絕望。她在為這一切不是夢而悔恨。為自己沒能成功而悔恨。


    “你沒能成功。”蒂莎婭德維瑞斯坐在窗邊。


    葉妮芙想喝點東西,想滋潤她發黏的嘴唇。但她沒有開口。


    “你沒能成功,”蒂莎婭德維瑞斯重複道,“但不是因為你沒去嚐試。你割得又深又準。所以我才會在這兒陪著你。如果你不是認真的,如果這隻是一場荒謬又虛假的表演,那麽我隻會蔑視你。但你割得很深。你是認真的。”


    葉妮芙麻木地注視著天花板。


    “我會照看你的,孩子,我想你有這個資格。我會在這兒照顧你。這可沒那麽輕鬆。我必須弄直你的脊骨,讓你的駝背恢複平整。我還得治療你那雙手。你割開血管時還切斷了肌腱。女術士的雙手可是非常重要的工具,葉妮芙。”


    她的嘴唇濕潤了。是水。


    “你會活下去的。”蒂莎婭用實事求是、嚴肅,甚至嚴峻的語氣說道,“你的死期還沒到呢。但等它到來時,你會想起這一天的。”


    葉妮芙從裹著潮濕繃帶的木棍上急切地吮吸著水分。


    “我會照看你的,”蒂莎婭德維瑞斯重複一遍,輕輕撫摸她的頭發,“而現在……這裏隻有我們兩個,沒有別人。沒人看著我們,我也不打算跟任何人說任何事。哭吧,孩子。把眼淚全哭光。把這當成你最後一次哭泣。從此以後,你再也不要哭了。再沒有比落淚的女術士更可悲的東西了。”


    *******


    她蘇醒過來,咳嗽著吐出鮮血。有人正拖著她往前走,是特莉絲,她聞到了她的香水味。在不遠處,鋪路石上傳來馬蹄鐵的鳴響,伴著一陣陣響亮的哐當聲。葉妮芙看到一位全副盔甲的騎手,手持一塊有紅色山形徽記的白色盾牌,他坐在馬鞍上,用馬鞭抽打人群。暴民擲出的石塊在鎧甲和頭盔上無害地彈開。馬匹嘶鳴一聲,甩出蹄子。


    葉妮芙覺得自己的上嘴唇就像一隻碩大的土豆。至少有一顆門牙碎了,要不就是斷了,光是說話都會疼。


    “特莉絲……”她結結巴巴地說,“把我們傳送走!”


    “不,葉妮芙。”特莉絲的嗓音平靜而冰冷。


    “他們會殺了我們……”


    “不,葉妮芙。我不會逃跑了。我不會躲在協會的裙子底下。就算我現在隨時都可能嚇得暈倒——就像在索登山上那樣——但我會設法克服恐懼!”


    在小巷的入口附近,在一麵爬滿苔蘚的壁架下,堆著大量的糞便、碎片和垃圾。那是個巨型垃圾堆。仿佛一座山丘。


    人群終於讓那位騎士落了馬。他被他們拖下馬背,落在地上,發出一聲駭人的巨響。暴民們爬到他身上,仿佛一群虱子。


    特莉絲抓住葉妮芙,拖著她走向垃圾堆,然後抬起雙手。她高聲喊出一句咒語,語氣中透出的狂怒讓人群暫時沉默下來。


    “他們會殺了我們的。”葉妮芙吐出一口血,“一定會的。”


    “幫我一把,葉妮芙。”特莉絲暫時停止動作,“幫我一把。我們一起施展阿爾祖落雷術……”


    我們能殺死五個人,葉妮芙心想。然後其他人就會把我們撕成碎片。不過沒關係,特莉絲,如你所願。既然你不跑,我也不會逃跑。你不會看到我逃跑的。


    她加入施法。二人同聲念出咒語。


    人群茫然地瞪大雙眼,看著她們,但很快回過神來。他們再次朝女術士擲出石頭。特莉絲感覺其中一塊掠過她的腦袋,卻不為所動。


    沒用的,葉妮芙心想。咒語不會生效的。我們全然無法念誦“阿爾祖落雷術”這樣深奧複雜的咒語。據說,阿爾祖聲如狩獵號角,言若講演名家。大聲吼出咒語和旋律……


    她正準備停止吟唱,用剩餘的力氣施展別的咒語,某種能將她們傳送走的咒語,或者以令人不快的方式引開暴民們的注意力——哪怕隻有一秒也好。但事實證明,這毫無必要。


    天空突然暗淡下來,雲層籠罩在城鎮上空。愁雲慘淡之中,寒風呼嘯而過。


    “哦天哪,”葉妮芙吸了口氣,“看來你成功了……”


    *******


    “梅利葛德雹暴術,”妮妙說,“從本質上說,這個名字並不正規,因為這種魔法沒有記錄在冊,也沒人能夠重現。理由很簡單——特莉絲的嘴唇受了傷,說起話來含糊失真。也有人說,是恐懼影響了她的言語。”


    “我可不相信。”康德薇拉慕斯抿住嘴唇,“在編年史裏,關於尊貴的特莉絲的勇氣與英雄氣概的事例數不勝數,甚至有人稱她為‘無畏者’。但我想問你另一件事。在某個版本的傳說故事裏,特莉絲在利維亞山丘上並非孤身一人。葉妮芙也在那裏陪著她。”


    妮妙看著那幅水彩畫,畫上描繪的是座陡峭的黑色山峰,深藍色的雲彩映襯著銳利如刀的山尖。在山頂之上,她能看到一個紅發女人伸出雙臂的苗條身影。


    透過覆蓋湖麵的迷霧,漁夫王的船槳有節奏地拍打著水麵,陣陣響聲傳進她們耳中。


    “就算特莉絲身邊真有人在,”湖中女士說,“也沒能進入畫師的法眼。”


    *******


    “看來你成功了。”葉妮芙說,“當心,特莉絲!”


    一陣足有雞蛋大小的冰雹自利維亞城上空的黑色雲層墜落,重重敲打著屋頂。冰雹如此密集,甚至讓街道和廣場積起一層厚厚的冰。人群開始動搖,他們倒地抱頭,躲在別人身下,在濕滑的地上逃竄、摔倒。他們在地上打滾,在屋簷和窗台下擠成一團。並非所有人都能逃過一劫:有些人像死魚一樣躺在地上,鮮血染紅了身下的冰層。


    冰雹重重敲打在葉妮芙在最後一刻架到她們頭頂的魔法護盾上,仿佛隨時都能將之砸穿。她沒嚐試別的咒語。她知道覆水難收,特莉絲意外地釋放了這股元素之力,而它必定會到達頂點。而且很快。


    至少她是這麽希望的。


    閃電劃破天際,雷聲轟鳴,直到周圍的房屋從地基開始搖晃,就連大地都開始震顫。毀滅性的冰雹敲打著周遭的一切。


    但天空已經開始亮起。雲層的縫隙中出現了陽光。特莉絲的喉嚨發出一聲古怪的哭喊,又像是啜泣。


    冰雹在陽光中閃閃發亮,仿佛鑽石。冰雹仍在墜落,但最猛烈的勢頭已經過去,葉妮芙從敲打在魔法護盾上的聲音就能聽出來。隨後,冰雹突然停止了,仿佛被人截斷了一般。守衛們衝上街道,馬蹄鐵刮擦著冰麵。在鞭子的猛抽與劍麵的毆打下,暴民開始尖叫著逃跑。


    “精彩,特莉絲。”葉妮芙用沙啞的嗓音說,“我不知道剛才那是什麽咒語……但它很有效。”


    “總有些東西值得你去守衛。”特莉絲梅利葛德——山丘上的女英雄——啞著嗓子回答。


    “確實有。我們快走吧,特莉絲。因為事情還沒結束呢。”


    *******


    暴動結束了。女術士朝城市降下的冰雹冷卻了發熱的頭腦,所以軍方才有膽量出手幹預,恢複秩序。在那之前,士兵們都很害怕。他們知道自己可能要麵對那些渴望殺戮、無所畏懼的民眾的攻擊。然而,元素力量的爆發馴服了這隻多頭野獸,於是軍隊發起衝鋒,完成了餘下的工作。


    對城市而言,這陣冰雹是場可怕的災難。片刻前,一個暴民剛用木棒打死了一個矮人婦女,還把她兒子的腦袋撞碎在牆上。而此時此刻,他隻能看著自己屋子的廢墟,啜泣不止。


    利維亞城恢複了和平。要不是那兩百名遭到屠殺的死者,還有幾棟仍在燃燒的房屋,你簡直會以為這裏什麽都沒發生。在榆樹區,洛赫艾斯卡洛特湖上方掛著一道彩虹,湖麵映出垂柳的倒影,鳥兒再次鳴囀,青草散發著濕潤的味道,一切都充滿了田園牧歌般的氣息——甚至包括躺臥在血泊中的獵魔人,還有跪在他旁邊的希瑞。


    *******


    傑洛特意識全無地躺在地上,麵白如紙。他一動不動地躺著,但當她們趕到他身邊時,他咳嗽起來,吐出鮮血。他開始劇烈痙攣和顫抖,希瑞幾乎抱不穩他。葉妮芙跪在他身邊。特莉絲看著他雙手發抖。突然,她感到虛弱無力,視野也變得模糊。有人抱住了她,讓她不至於倒地。她發現那是丹德裏恩。


    “沒效果。”希瑞的聲音透出絕望,“你的魔法治不好他,葉妮芙。”


    “我們來得……”葉妮芙連翕動嘴唇的力氣都快沒了,“我們來得太遲了。”


    “你的魔法沒有效果。”希瑞重複一遍,仿佛沒聽到她的回答,“你的魔法隻有這點作用嗎?”


    你說得對,希瑞,特莉絲心想,感覺喉嚨像被堵住了。我們能製造冰雹,卻無法阻止死亡。雖然後者看起來要容易得多。


    “我們派人去找醫生了。”丹德裏恩身邊的矮人用沙啞的嗓音說道,“但他沒有出現……”


    “現在找醫生也已經太遲了。”特莉絲被自己鎮定的語氣嚇了一跳,“他就快死了。”


    傑洛特仍在顫抖,咳出鮮血,隨即身體僵硬,不再動彈。丹德裏恩抱著特莉絲,絕望地歎了口氣。矮人咒罵起來。葉妮芙呻吟一聲,麵孔突然皺起,顯得格外醜陋。


    “再沒有比落淚的女術士更可悲的東西了,”希瑞嚴肅地說,“這是你教我的。但現在你很可悲,葉妮芙。你和你沒用的魔法都是。”


    葉妮芙沒有回答。她隻能勉強用雙手抱住傑洛特的頭,不斷重複著咒語。在她手中,在獵魔人的雙頰和額頭上,有藍色的火花在劈啪作響。特莉絲知道這個咒語需要多少魔力。她也知道這個咒語是沒用的。她甚至可以斷定,就算一個老練的治療法師在場,現在也已經回天乏術了。太遲了。這個咒語隻會耗盡葉妮芙的體力。特莉絲不禁為黑發女術士支撐了這麽久而驚訝。


    隨後她便不再驚訝了,因為葉妮芙在施法途中停了下來,倒在了獵魔人身邊的地麵上。


    一個矮人再次咒罵出聲,另一個沉默地低下頭。在丹德裏恩的攙扶下,特莉絲梅利葛德用力吸著鼻子。


    周圍突然冷得出奇。湖麵像女巫的大鍋一樣泛起氣泡,包裹在迷霧中。霧氣迅速升起,在水上盤旋,籠罩了波浪,像濃稠雪白的牛奶一樣籠罩了他們。霧氣壓抑了聲音,更讓周圍的人影消失無蹤。


    “我,”希瑞依然跪在染血的地上,緩緩地說,“曾經放棄了力量。如果我沒那麽做,現在就能救他的命了。我可以治好他。我很清楚。但現在太遲了,我什麽都做不了。感覺就像我親手殺死了他。”


    凱爾比的嘶鳴打破了沉默。然後是丹德裏恩模糊的吸氣聲。


    他們全都目瞪口呆。


    *******


    一頭白色獨角獸鑽出迷霧,高昂著美麗的頭顱,輕盈、靈巧而無聲地奔跑著。但這些並沒有那麽不尋常,他們都讀過傳說故事,知道獨角獸能輕盈、靈巧而無聲地奔跑。奇怪的是,這頭獨角獸正跑在湖麵上,卻沒激起半點漣漪。


    丹德裏恩倒吸一口涼氣,這次是出於敬畏。特莉絲被心中的一股情緒徹底壓倒了,那是極度的歡欣。


    獨角獸的蹄子敲打在湖邊的石塊上。它搖晃鬃毛和獨角,發出一串音調優美的嘶鳴。


    “伊瓦拉誇克斯,”希瑞對他說,“我正期待你的到來呢。”


    獨角獸靠近過來,再次嘶鳴,蹄子埋進堅硬的卵石路麵。它垂下頭,長在頭上的獨角突然閃耀光輝,驅散了周圍的霧氣。


    希瑞摸了摸那根角。


    特莉絲響亮地倒吸一口涼氣,她看到女孩的雙眼充斥著熾熱的白光,光暈甚至裹住了她的頭顱。希瑞沒聽到她的聲音。她沒聽到任何人的聲音。她用一隻手撫摸獨角獸的角,另一隻手觸摸著獵魔人。一條閃光的緞帶從她指間飄出。


    *******


    沒人知道那一刻持續了多久。這一幕太不真實了。


    就像一個夢。


    *******


    獨角獸噴了噴鼻息,刨了幾下地麵,動了動腦袋,仿佛在指著什麽。特莉絲朝那邊看去。在低垂的柳枝之下,她能分辨出霧氣中的一道黑色輪廓。那是一條飄在水上的小船。


    獨角獸再次晃動獨角,逐漸消失在白色的霧氣裏。


    “凱爾比,”希瑞說,“跟他走吧。”


    凱爾比噴出鼻息,搖搖頭,順從地跟在獨角獸身後。它的馬蹄鐵踩在鵝卵石上,鳴響聲在四周回蕩。然後那聲音戛然而止,就像母馬飛上了天空,消失不見,或是失去了肉身的形體。


    小船停在湖岸,又過了片刻,等迷霧散去,特莉絲才看清它的樣子。那是一條破破爛爛的舊駁船,外形醜陋,活像穀倉裏的豬食槽。


    “幫幫我。”希瑞的語氣堅定而果斷。


    起先,沒有人知道女孩要他們幫什麽。但詩人最先明白過來,也許是因為他想起了他經常講述並歌唱的傳說。他用雙臂抱起葉妮芙,為她的嬌小與輕盈吃了一驚。他敢發誓,有人在幫他。他敢發誓,他感覺到了卡西爾雙臂的攙扶。他還瞥見了米爾瓦的發辮。他敢發誓,把女術士抱到船上時,他看到了安古藍的小手穩穩地扶著船身。


    兩個矮人抱起獵魔人,特莉絲幫忙抬著他的頭。亞爾潘齊格林眨了眨眼睛,因為他看到了達爾伯格兄弟。卓爾坦奇瓦敢發誓,是卡萊布斯特拉頓幫著他把獵魔人抬上船的。特莉絲梅利葛德相信自己聞到了外號“珊瑚”的麗塔尼德的香水味,又在黃綠色的陰霾中看到了凱爾莫罕的柯恩。


    籠罩洛赫艾斯卡洛特湖的迷霧讓他們的頭腦產生了幻覺。


    “準備好了,希瑞,”女術士呆滯地說,“你的船在等著呢。”


    希瑞拂開額前的亂發,吸了吸鼻子。


    “請代我向蒙特卡沃的女士們道歉,特莉絲。”她說,“但我隻能這麽做。如果傑洛特和葉妮芙不在了,我也不能留下。真的不能。她們肯定會明白的。”


    “她們會的。”


    “那就再會了,特莉絲梅利葛德。保重,丹德裏恩。保重,大家。”


    “希瑞,”特莉絲低聲道,“我的小妹妹……讓我跟你們一起走……”


    “你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麽,特莉絲。”


    “我還能再見到你……?”


    “當然可以。”她打斷道。


    她爬到船上,船身搖晃了幾下,立刻駛離岸邊。它消失在霧氣中。岸上那些人沒聽到絲毫水聲,湖麵也沒有任何漣漪。它像幽靈一樣憑空消失了。


    有那麽一瞬間,他們看到了希瑞嬌小的輪廓,看到她用一根長篙撐向湖底,看到她讓飛快的小船持續加速。


    隨後,周圍隻剩下了霧氣。


    她撒了謊,特莉絲心想。我再也見不到她了。我見不到了,因為……vaesse deireadh aep eigean。有些事結束了。


    “有些事結束了。”丹德裏恩說。


    “但有些事會迎來開始。”亞爾潘齊格林替他說完。


    在城市的方向,有隻公雞發出響亮的啼鳴。


    霧氣迅速散去。


    *******


    透過眼皮傳來的光影躍動讓傑洛特睜開了雙眼。他看到了頭頂的樹葉,萬花筒般的樹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還看到了結滿枝頭的蘋果。


    他能感覺到輕柔碰觸自己鬢角和臉頰的指尖。他熟悉那些手指。他愛它們,甚至到了痛苦的地步。


    他的胃袋、胸口和肋骨都隱隱作痛,緊緊包裹腹部的繃帶讓他明白,利維亞城裏的幹草叉並非噩夢。


    “安靜地躺著,親愛的。”葉妮芙說,“躺好。別動。”


    “我們在哪兒,葉?”


    “這重要嗎?我們在一起了。你和我。”


    鳥兒鳴囀,不知是金翅雀還是畫眉。藥草、迷迭香和鮮花的味道一陣陣傳來。還有蘋果。


    “希瑞在哪兒?”


    “她走了。”


    她動了動身子,輕輕抽出他枕著的那條手臂,然後躺在他身邊的草地上,看著他的眼睛。她眼神熱切,仿佛要將他的模樣銘刻在腦海裏,仿佛要留存到將來,留存到永遠。他也注視著她,懷舊之情讓他的喉嚨繃緊了。


    “我們跟希瑞共乘一條小船,”傑洛特回憶道,“行駛在湖麵上。然後是條湍急的河。河水在迷霧中穿行。”


    她的手指摸到他的手,用力攥住。


    “躺著別動,親愛的。別動。我會陪著你。發生了什麽並不重要,我們在哪兒也不重要。現在有我陪著你。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永遠不會。”


    “我愛你,葉。”


    “我知道。”


    “隻不過,”他歎了口氣,“我還是想知道我們在哪兒。”


    “我也想。”過了一會兒,葉妮芙輕聲道。


    *******


    “而這,”加拉哈德問,“就是故事的結局?”


    “當然不是。”希瑞用一隻腳揉著另一隻,想要弄掉黏在腳底的砂礫,“你希望它結束嗎?我可不想!”


    “那接下來發生了什麽?”


    “沒什麽特別的。”她哼了一聲,“他們結婚了。”


    “給我講講吧。”


    “哈,有什麽可講的?他們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婚禮。他們邀請了所有人——丹德裏恩、南尼克嬤嬤、愛若拉和尤妮德、亞爾潘齊格林、維瑟米爾、艾斯卡爾……柯恩、米爾瓦、安古藍……還有米希爾。我也參加了,我們痛飲了葡萄酒和蜂蜜酒。然後他們——我是說,葉妮芙和傑洛特——蓋了一棟房子,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像童話故事。你懂了嗎?”


    “湖中女士,您為什麽在哭?”


    “我沒哭,是風吹的!沒錯,是這樣!”


    接下來是陣漫長的沉默,他們看著火紅的太陽落向山巒背後。


    “以我的靈魂起誓,”片刻過後,加拉哈德說,“這真是個聞所未聞的故事。您出身的那個世界真是不可思議,希瑞女士。”


    她響亮地吸了吸鼻子。


    “沒錯。”加拉哈德說著,清了幾下嗓子,沉默讓他的語氣有些消沉,“但在我們的土地上,也有令人驚奇的冒險。比方說高文大人和綠衣騎士……或者我叔叔鮑斯爵士和崔斯坦爵士……請聽好,希瑞女士。鮑斯爵士和崔斯坦爵士騎馬前往西邊的廷塔傑爾。他們所走的路要穿過一座未開化的危險森林。他們一邊前進,一邊保持警惕。後來他們看到一頭白色的鹿,旁邊有位全身黑衣的女士,那種黑色仿佛來自噩夢一樣。但那位女士很美,比世上任何女士都美,好吧,桂妮維亞女士除外……兩位騎士看到那位女士站在白鹿旁邊。她擺了擺手,告訴他們……”


    “加拉哈德。”


    “什麽事?”


    “安靜點兒。”


    他咳嗽一聲,沉默下來。兩人在沉默中凝視著夕陽,就這麽看了很久。


    “湖中女士?”


    “我說過,別這麽叫我了。”


    “希瑞女士?”


    “說。”


    “跟我去卡米洛特吧,希瑞女士。您一定得見見亞瑟王,他會對您禮遇有加的……我會……我會永遠愛慕和崇拜……”


    “別跪著,馬上起來!不然你就別起來了。既然你還想跪著,就幫我揉揉腳吧。我的腳好涼。謝謝。你真好心。我說的是腳!不是腳踝以上!”


    “希瑞女士?”


    “我聽著呢。”


    “太陽就快落山了……”


    “的確如此。”希瑞彎下腰,係好鞋子的帶扣,然後站直身體,“我們給馬裝上馬鞍,加拉哈德。附近有能過夜的地方嗎?哈!從你的表情看,你對這裏並不比我熟。不過沒關係,我們出發吧,要麽露天過夜,要麽睡在森林裏。黃昏到來時,我們最好別留在湖邊。這兒的晚上會非常冷……你在看什麽?”


    “哦,”她看到年輕騎士的臉上泛起了紅暈,“你想在森林的灌木叢下,以苔蘚為床過上一夜?睡在仙子的懷抱裏?聽好了,年輕人,我一點兒也不想……”


    她頓了頓,看著他臉上的紅暈和閃閃發亮的眼睛。她在他並不算醜的臉上看到了某樣東西。某樣讓她腸胃抽緊的東西。但那並非出於饑餓。


    我這是怎麽了,她心想。我到底怎麽回事?


    “別想那些沒用的了!”她幾乎在大喊,“給馬裝上馬鞍吧!”


    等他們騎上馬背,她看著他,大笑起來。他也看著她,眼裏充滿驚奇與疑惑。


    “沒什麽,沒什麽。”她輕描淡寫地說,“我隻是在笑我想到的事。帶路吧,加拉哈德。”


    以苔蘚為床,她心中暗想,忍住沒笑出聲。在灌木叢下。我扮演仙子。好吧,好吧。


    “希瑞女士……”


    “什麽?”


    “您願意跟我去卡米洛特嗎?”


    她伸出手。他也伸出手。他們手牽手,並肩前行。


    見鬼,她心想,有什麽不行的?我敢用全副身家打賭,這個世界也有適合女獵魔人的工作。


    因為沒有哪個世界,是獵魔人應付不了的。


    “希瑞女士?”


    “現在別說這個。我們走吧。”


    二人朝著夕陽前行。他們身後是逐漸昏暗的山穀。他們身後是一片湖泊,一片魔法湖泊,蔚藍而光滑,仿佛一塊打磨過的青玉。他們身後是散落在岸邊的巨石,還有山坡上的鬆林。


    這些都被他們留在了身後。


    前方則是一切。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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