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眼淚滾下來的同時,匆匆回頭看了君宵一眼,那一眼近乎是倉皇無措的,像是在求證又像是在詢問。


    君宵卻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而後深深看了眼那枝幹粗壯的邪木,緩緩地搖了搖頭:“無骨無肉可斂。”


    林桀想過的那麽多種相遇情形中,從來沒有包含進這樣的情況,哪怕最壞的那種也不是這樣——無骨無肉……他連幫姐姐收屍都收不了。


    其實看到姐姐的臉出現在邪木上的一瞬間,他就該想到君宵說的這句話了。畢竟那邪木光是枝椏,碰到生靈都能瞬間吸食幹淨,連具空殼都剩不下,這些出現在主幹上的人麵,又怎麽可能還有屍骸留下呢?


    “那這……”恒天門裏跟林桀關係最好的孟析看到他那樣子,有些不忍心,但這時候一切安慰的話語都會顯得格外蒼白無力,因為無法感同身受。他隻能在旁低聲問餘賢:“無骨無肉,這主幹上人麵都是什麽?”


    “魂魄。”餘賢回答道:“都是被這邪木吸食成為它的供養者魂魄,在樹幹上結出了這些人麵。”


    林桀一聽這話就是一激靈,而後紅著眼緊緊咬了會兒後槽牙,把那股子哽咽感強壓下去,啞著嗓子問君宵和餘賢:“也就是說這些魂魄被羈留在這邪木裏頭,一直沒有投生轉世?我能不能——”能不能把我姐姐帶回去。


    這話還沒說完,就哽得又接不下去了。


    隻是不用別人說,君宵和餘賢也不會坐視不理這造孽的邪木平白困住這麽多無辜人的魂魄。


    君宵皺眉看了眼整株邪木,而後抬手拍了拍林桀的肩,道:“後退。”說罷便和餘賢兩人同時上前一步。


    林桀一看他倆的樣子,就知道他們可能是要徹底毀掉整株邪木,把這當中羈留的魂魄放出來,於是回頭看了他姐姐好一會兒,才後退開了一些,隻是目光依舊不願意挪開一點兒。


    餘賢衝其他小弟子擺了擺手道:“這些魂魄被羈留在裏麵……恐怕不是很好受,一會兒放出來的瞬間,可能怨氣衝天,惡意不比這邪木少,你們退開些,免得誤傷。”


    這話說完,一直氣氛沉寂的眾人都默默地朝後退讓開了一點,孟析更是拽著林桀,生怕他過會兒想不開,看到姐姐理智全無直接撲上去。


    君宵低頭看了眼懷裏的白柯,他依舊沒有要醒來的跡象,麵色蒼白得近乎沒有血色,嘴唇泛著病態的灰,似乎是耗盡了精氣的感覺,額頭上的汗始終一陣一陣地朝外滲,薄薄地在額上覆了一層,濡濕了額側的頭發。


    於是他一手將白柯摟得更緊,同時掌中源源不斷地朝白柯身體內灌注著靈氣,助他在幻境中支撐下來。另一手則握著長劍,在餘賢抬手做了個起勢開始布陣的同時,在空中極快地畫著符咒。


    劍尖落在虛空,卻硬生生地劃出了金兵相擊的鏗鏘之聲,發出流轉的金光,那些符文太過複雜,一旁圍觀的那些弟子被晃得眼花繚亂,別說畫符了,筆畫都幾乎看不清楚。


    餘賢直衝虛空,而後行雲流水地在東南西北、東南、西南、東北、西北各方以劍氣落點,八道耀眼的光如同係了千斤墜一樣,從空中嗖嗖落地,重重地砸落在那邪木周圍,將那邪木各方圍了個嚴嚴實實。


    在八點落地的瞬間,金光在八點之間迅速流轉,結成一個巨大的法陣,各點之間發散牽連,交織交錯。如同蛛網牢籠一般,將那邪木籠罩了個嚴嚴實實。


    法陣結成的瞬間,君宵在虛空中所畫的符咒也恰好收起最後一畫,筆落符成,一道狹長的裂縫如同眯著的眼睛一樣,豎在了虛空之中。


    那眼睛隨著餘賢法陣金光越來越強,也越睜越大,終於成了一個深洞。


    洞的那一頭連接著何處,一旁圍觀的小弟子們不知道,但是從他們的角度,可以隱約看到洞中有橙紅色的火光閃過,可從裏頭漏出來的風卻陰冷得驚人,離得老遠也能感覺到有寒意從那洞中逸散出來,嗚嗚咽咽的哭聲夾雜著潺潺的水流聲若隱若現,聽起來簡直像是身處黃泉底下一樣。


    餘賢法陣畫完,一個閃身落到了法陣旁邊,而後抬手做了個抽拽的姿勢,那法陣上無數的金線便猛地一收,緊緊地纏在了那邪木之上,頓時金光大盛,晃得人近乎睜不開眼,更遑論想要看清那光中發生了什麽了。


    隻是在金光大盛的同時,一直半晴的天陡然風雲變色,一時間烏雲驟聚,陰沉沉地籠在天上,將整個密林籠了個密密實實,泛著紫光的雷電從遠到近,一道接一道劈落下來,發出爆裂的炸響,聽得人心驚膽戰,連地麵都跟著震顫起來。


    一幫沒見過這種架勢的小弟子已經被嚇得發了傻,一副恨不得要抱成團,生怕那電閃雷鳴落到自己身上似的。


    如果說之前動的都是那邪木的枝節,現在動的,那就是邪木的根本了。


    隻見金光包圍中,有濃黑的霧團掙紮著想要從裏頭出來,膨脹的一瞬間,竟然生生掙斷了數十根金線。


    那黑霧越盛,天地間的驚雷就越響,閃電一道接一道就落得更勤,一路朝這裏聚來,最後更是直接一道接一道地劈在餘賢落的法陣之中。


    一時間飛沙走石迷人眼,巨大的撞擊聲和爆裂聲驚得那一幫小弟子連連後退。


    餘賢不斷地在那法陣上畫著新的符咒,一道一道的符文如同碩大的網,一張接一張地覆蓋到那邪木上。


    那黑霧越掙紮越激烈,到最後簡直瘋魔了一樣,可惜終究還是沒能敵得過餘賢不斷落下的金色符文,被籠了個結結實實,而後越收越緊。


    餘賢一看時機已到,迅速畫了一道新的法陣,當空落下,套在了原本的法陣之上,在法陣重疊的那一瞬間,那一團碩大的黑霧就像被勒爆了的氣球,整個炸開。頓時,無數閃著幽光的黑影從那當中飛竄出來,如同四射的子彈,因為數量實在太多,黑色的薄霧一般的尾影幾乎在那一瞬間將半空都籠罩住了。


    有數道黑影流星一般躥進密林中,所過之處,樹木盡腐,瞬間枯焦萎縮,最後變成一地爛枝碎片。有些更是直撲一旁的小弟子們而去。


    有幾個慌忙之中忘了躲開的小弟子險些被撲到,倒是紅著眼一直死死盯著那黑霧的林桀眼疾手快地落了道符,堪堪將那團黑影擋了回去。隻是力道和君宵餘賢他們那種相比,實在有些微弱。


    但就這一點反抗,也救了一條人命。


    隻是林桀卻絲毫不驚不喜,麵無表情紅著眼在那些黑影中逡巡,因為在剛才抵擋的一瞬間,他隱約在那黑影中看到了人臉,赫然就是那邪木主幹上長著的那種。


    他在等他的姐姐,即便她變成了一團毫無意識隻剩怨氣的黑影,他也想再見一見她。


    那些黑影四散的方向太過分散,速度又極其快,快得許多人都反應不及,不過君宵和餘賢對付起來倒不算太吃力。隻見他們一個閃身,如同流星一般一南一北,眨眼的功夫繞著密林各兜了一圈,撈了一幹躥進密林的黑影回來,而後毫不猶豫地送進了君宵在虛空開的那道裂縫裏,就像是投入了睜眼的黃泉之中。


    而法陣之中,依舊有黑影前赴後繼地朝外撲過來,撲一波,就被君宵和餘賢送進裂縫中一波。


    那些之前手忙腳亂的小弟子們,在林桀反抗成功一次後,也紛紛找到了節奏,終於有了點修者的樣子,開始幫君宵和餘賢擋起那些黑影來。


    眼看著黑影越來越少,林桀的眼眶也越來越紅,終於在眼淚滾落的那一瞬間被糊住了視線,一個打偏,讓一道黑影鑽了空,直撲林桀門麵。


    速度快得其他人都來不及幫著擋一下,孟析已經是最快反應過來的了,可他的劍隻撩到了拿那黑影的一點尾巴。


    林桀下意識地閉上了眼,心如死灰的同時,腦中浮出的還是他姐姐毫無生氣的臉。


    可是,那股帶著陰寒之氣的風最終卻並沒有撲上他的身將他腐蝕為白骨一堆,而是在他麵前驟然頓住了。


    林桀眼皮動了兩下,緩緩睜開,就看見那個黑霧一般的影子停在他身前,微微顫抖著,像是想朝前進,卻又被什麽力量拖住了似的。


    在那一片黑霧之下,有人麵的輪廓若隱若現,但看不清楚五官。


    林桀在那一瞬間突然想到了什麽,身體一僵,而後死死地盯著那黑霧之下模糊不清的臉,猶豫了片刻之後,張口有些遲疑地叫到:“姐……姐?”


    那黑霧在聽到這一聲的時候,立刻就停止了想要朝前的那股子掙紮,靜止在那裏,比林桀矮了大半個頭。


    林桀紅著的眼中突然就滾落下大顆大顆的眼淚,他努力睜了睜眼,然後在眼淚中,衝那黑影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我找了你十年啊,你躲得太偏了,費了我好大的功夫,找得我都長大了,你居然還認得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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