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南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沈涵,張口想說什麽,卻根本沒有一絲力氣,發不出一點聲音,他脖頸上的青筋都爆起來了,看口型似乎是叫了一聲“師妹”,可惜,此時的沈涵已經看不見了。


    靈力和氣勁流瀉得太多太快,已經超出了她的負荷。


    鄔南動了動手指,想中斷這個法陣,可也已經為時太晚了。在場的兩個人都已身陷囫圇而不可拔,沒有回頭倒帶重來的餘地了。


    法陣越轉越快,所需要的靈力和氣勁也越來越多,像是從高坡衝下去的馬車,想刹也刹不住了。


    白柯站在困局之外,雙眼裏滿是血絲,他和陣中的鄔南一樣,眼睜睜地看著沈涵明豔如桃花般的容顏一點點地黯淡下去,就像是被抽幹了所有精魂,迅速地枯萎下來。


    那個就被師祖、師父以及兩位師兄寵大的丫頭,那個被師兄說句長得像毛猴就能哭得肝腸寸斷,蹭破一層皮就能嚎出三裏地的小姑娘,在這種時候,居然一聲都沒有哼過。


    白柯突然閉上了眼。


    濃黑的眼睫顫動著,上頭還沾著之前的雪,隻是已經凝成了水,暈開成濕漉漉的一片。


    後麵的畫麵他已經不像再看下去了……


    可是即便他閉上了眼,腦中被牽連而起的片段卻依舊恍如昨日,殘忍地繼續放著最後的畫麵——


    沈涵佝僂如老婦一樣的身子在最後終於支撐不住,倒在地上,睜開的雙眼依舊青白分明,如同少年時一樣,隻是整張臉已經變得幹癟老邁,滿是皺紋,而眼淚,就從她那雙眸子裏漏了出來,沿著眼角的溝壑,落在了地上。


    在她倒地的瞬間,陣中的鄔南終於再也支撐不住,一個岔神,沒能穩住法陣,以至於沈涵最後被抽出來的大股靈力和氣勁直接灌進了他的身體裏。


    一時間,隻見他周身筋脈暴突,眼睛裏一片血紅,痛苦地哀嚎了幾聲後,徹底失了正常的神智。他抑製不住周身亂竄的氣勁,像頭瘋了的獅子一樣,用盡力氣從漸弱的法陣中掙脫出來,眉心閃過一陣血光,而後一個閃身,便再不見蹤影。


    一切都曆曆在目,在白柯的腦海中自動地反複地回放著。


    他一時想不起來當時昏迷在雲浮殿中的自己,為什麽會看到這些畫麵,或許當時魂體也有過一瞬的脫離,追隨兩名弟子來到這石台,看到了這一切,而後變成了長長久久難以忘懷的一場夢靨。


    他從丁點兒大便撿回來養了百年的弟子,最後居然落得這樣的下場,一個死了,一個瘋了,還有一個……


    白柯緩緩睜開眼,眸中隱隱含著一片紅。


    這一場顛沛的幻境似乎是想帶著他把他那漫長的一生最痛苦的回憶一一回顧一遍,不把他逼瘋不罷休似的。


    他幾乎不用睜眼,也知道他即將看到什麽景象——


    那大概是他上一世最後的經曆了……


    當時,被他豁出半條性命封住的“冰魄”沉寂了不到百年,居然被新起來的一個無名小派給重新翻攪了出來,闖下大禍。


    那“冰魄”再出世後,勢頭比之前還盛,一時間竟然沒有大能可以將其壓住。


    那傷人害命的邪物就像是饑餓了千百年一樣,從蘇醒起便開始瘋狂地吸食靈力和精血,上到高人大能,下到平民百姓,但凡被那邪物沾上,瞬間便會被抽成一具空空的皮囊,最終化為一攤血水。


    一時間簡直生靈塗炭,哀鴻遍野。


    即便想明哲保身不蹚渾水也不抵用,因為那邪物逸散出來的黑氣簡直無孔不入,躲都躲不開。


    況且別人保身可以,他白聆塵卻不行。


    因為那新冒頭的無名小派的創派者是個瘋癲之人,那瘋子不是別人,正是從他玉生門下出去的鄔南。


    別的門派可以龜縮,玉生門卻不得不橫身擋在前頭。


    可在那樣的情況下,擋在前頭的門派死傷慘重,窩縮在後的卻也好不了多少。


    他不可能就那樣坐視那邪物繼續肆無忌憚為禍人間。


    所以,他也做了曾經他那小弟子做過的事情,動了禁術。


    餘賢常常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白聆塵撿回來的一幹弟子別看性格千差萬別,骨子裏卻和他一樣,有股子一脈相承的瘋勁,拉都拉不住。


    白柯在陡然而起的風嘯聲中睜開眼,果然和他預料的一樣。


    眼前的情景是一片血海,有哀嚎和驚叫,有哭喊和垂死低吟,那是怎樣的一番混亂戰局,在他漫長的一生中都極為少見。


    他虛浮在半空之中,腳下是那塊巨大的冰魄,冰魄上是他剛落下的符文,禁陣的紋路正在迅速結起,最終首尾相連,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八卦型的法陣。


    法陣結成的那一瞬間,他隻覺得一陣烈火焚身般的痛楚伴隨著五馬分屍般的撕裂感在體內翻湧。


    接著,他聽見自己輕喝一聲,三魂六魄被強行分離開來。


    兩魂兩魄從體內剝離,化作兩點,落在八卦型陣的兩眼中。


    剩下四魄跟著分離出來,分別落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


    最後一魂,作為陣引,落在了巨陣正中。


    山河色變,萬靈嚎哭。


    那個曾經在他腦海中出現過的模糊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魂為引,魄為眼


    七星將成,血契已生


    山河為鑒,天地為媒


    以吾之魂魄骨血


    葬此至邪至穢之物於百千荒魂之中


    永世不得翻身


    那是他自己的聲音,也是他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七星迷仙陣,可誅天地人神一切有靈之物,代價就是魂魄具散,永不入輪回。


    在烈火焚身般的痛楚中,他看到邪物肆虐的黑影被巨大的天網一樣的法陣籠了回來,誅殺殆盡,散發著耀眼光芒的冰魄終於慢慢暗淡下來,他也終於看清了冰魄之外的人。


    他看到了滿地的血跡,殞命的人千千萬萬,卻什麽也沒剩下;


    看到各門派所剩無幾的人在掙脫死亡之爪後,頹然力竭的樣子;


    看到了一身是血的餘賢愕然的臉;


    還有……君宵。


    他僅剩的這個親傳弟子瘋了似的撲了過來,甚至不顧未散盡的邪氣割得他周身鮮血淋漓。


    他身後的餘賢也反應過來似的,長吼一聲,聯合君宵一起,強行衝進七星迷仙陣中,帶著無盡罡風,強行收了他二魂六魄,禁陣開道,急急送入輪回。


    唯獨作為陣引的一魂還是被封進了冰魄。


    白柯眼前的景象隨著那一魂的沉寂,而變得漸漸暗下來,陷入漆黑。


    可就在他徹底隕滅之前,他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君宵。


    準確地說,是君宵的一魂。


    閃著微光掠至他身邊,而後抬手一送,將他即將寂滅的一魂推出了冰魄。


    他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就覺得眼前一花,被開著禁陣的餘賢撈過這一魂,也送入了輪回。


    當初的他沒有機會去想最後接連發生的一串事情,但現在,重新在幻境中曆經一遍,他卻終於弄明白了——


    是君宵一魂換一魂,將他封入冰魄的那一魂送了出去,而君宵自己,卻折了一魂在這冰魄上,跟著這邪物,被鎮壓了幾千年。


    當時的七星迷仙陣如果真正完成,這冰魄便是真的永世不得翻身,不會再有見天日的一天了。


    不過,終究還是沒能徹底落成。


    好在,半成的七星迷仙陣對冰魄也有作用,再加上君宵鎮在其中的一魂,也換了數千年的安定。


    隻是,那一場禍事,白聆塵攔到最後以命相抵,也沒能給玉生門留下幾個苗子,幾乎全軍覆沒,君宵丟了一魂,餘賢因為禁陣開得太急,完全沒顧得上反噬,導致後來時不時會散一次氣勁。


    當然,這都是白柯從君宵和餘賢平日裏偶爾提起的隻言片語中得來的。


    至於他自己,已經和這人世間錯過了數千年。


    他在這一場短暫的幻境中,幾乎走完了一生最為痛苦的一段路。


    接二連三地看著自己珍惜的人老去、瘋癲、魂魄流散……


    這樣密集的痛苦和打擊讓一向淡然的白柯再也平淡不了,周身血液在脈絡中奔湧,激蕩得幾乎要扯裂他的神經,亂竄的氣勁近乎走火入魔般毫無章法。


    那一幀一幀的定格畫麵在他眼前一一閃過,一遍又一遍。


    他隻覺得頭痛欲裂,體內似乎有無數刀鋸相互拉扯。


    終於,他忍受不了地清嘯一聲,抬袖一揮。


    強大得駭人的氣勁猶如風刀,橫貫整個幻境,劈開了天地,將他從痛苦的幻境中扯離出來。


    可他體內火灼似的劇痛卻並沒有消失。


    周身都湧進了一股源源不斷的,幾乎能撐爆經脈的靈力。


    連太陽穴都跟著經脈突突直跳,聲音大到震顫耳膜,除此以外,他便再聽不到其他動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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