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天裏,我花了大量時間四處遊逛,思緒卻飄到別的地方去了。白焰宮比映輝廳更古老,圍牆不是用剛鑽琉玻做的,而是由石頭和雕琢過的木材築成。我估計我永遠也鬧不清這座宮殿的全貌,因為這裏不僅是王室的居所,還有許多行政辦公處、會議室、宴會廳、設備齊全的訓練場,以及其他我難以理解的東西。大概正是因為如此,那個喋喋不休的大臣花了一個半小時,才在一座滿是雕像的繪廳裏找到閑逛著的我。不過沒有時間繼續探索了,我還有責任在肩,需要完成。


    所謂責任,按照國王那個聒噪的大臣所說,就是除了讀讀法案以外,還要把它全麵推進。作為未來的王妃,我得在安排好的出遊途中接見民眾,做做演講,揮手致意,站在梅溫旁邊。最後一項倒是不太困擾我,但是像個拍賣品似的在遊行中示眾,可實在讓人興奮不起來。


    我和梅溫在車裏見了麵,準備前往此行公開露麵的第一站。我恨不得立刻就告訴他那份名單的事,還有,要感謝他處理了血液數據,但是周圍耳目遍布。


    我們在首都各地穿梭,一整天就在一團喧囂吵鬧和五顏六色中飛馳而過。阿爾貢橋上市場讓我想起了博苑,雖然前者有後者的三倍大。接見店主和孩子們的時候,我親眼看著銀血族毆打辱罵紅血族雇員,而這些雇員明明都在努力地工作著。警衛已經要求他們有所收斂,那些罵人的話卻仍讓我心痛。兒童殺手、畜生、魔鬼……梅溫一直緊緊拉著我的手,每當又有紅血族倒在地上,他就用力握一握。我們來到下一家店鋪,這是一家繪廳,總算可以暫時避開公眾的視線了。但當我看到那些畫的時候,這一點點的愉悅也消失殆盡了。銀血族畫家使用了兩種顏色——銀色和紅色,描繪出的畫麵令我毛骨悚然,且厭惡至極。這些畫作一幅比一幅可怕,每一筆表現的都是銀血族的強大和紅血族的弱小。最後一幅是灰色和銀色繪成的肖像畫,壓在眉骨之上的王冠正滴下殷紅的血。簡直像是幽靈。簡直讓我恨不得以頭撞牆。


    繪廳外麵的市場很熱鬧,充斥著都市生活的氣息。很多人駐足觀看,傻乎乎地盯著我們走向車子。梅溫訓練有素地微笑、揮手,周圍的人們便大聲歡呼著他的名字。他很擅長這種事,畢竟他生來就要扮演這種角色。當他屈尊降貴和幾個孩子說話時,他的笑容更明亮了。也許卡爾的統治權是與生俱來的,梅溫卻是有誌於此、目的明確的。而且梅溫願意為了我們、為了曾衝他吐口水的紅血族改變這個世界。


    我偷偷地摸了摸裝在口袋裏的名單,想著那些能幫助梅溫和我改變世界的人。他們是像我一樣,還是像銀血族那樣麵目多變?謝德和你一樣。他們知曉實情,所以必須殺了謝德,正如必須讓你活命。我為逝去的兄長心痛。我們本可以相談甚歡,本可以共創未來,但現在都不可能了。


    可是,雖然謝德死了,還有其他人在等著我施以援手。


    “我們要找到法萊。”我在梅溫耳邊說,聲音小得自己都快聽不見。但他聽得清楚,並且揚起眉毛,無聲地發問。“我有些東西得交給她。”我說。


    “法萊肯定會自己找來,”他也低聲回答我,“如果她已經用不著盯著我們了。”


    “怎麽——?”


    法萊,盯著我們?在這個想把她碎屍萬段的城市?這看似天方夜譚,但很快我就注意到,往裏擠的都是銀血族,紅血族的仆人站在外圍。有幾個盤桓流連,一直看著我們,胳膊上都戴著紅色的腕帶。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可能受命於法萊。可能全都是。盡管周圍都是禁衛軍和警衛,她仍與我們同在。


    現在的問題是找到那個對的紅血族,說出恰當的話,在合適的地點,避人耳目謹慎行事,免得叫人知道王子和他未來的王妃正和通緝的恐怖分子接頭。


    如果是在幹闌鎮,我滿可以遊刃有餘地穿梭在人群之中,但在這兒不行。這位未來的王妃被警衛們守著,遠離圍觀的銀血族孑然而立,肩上蟄伏著一場起義——也許還有更重要的東西,我想起了口袋裏的那份名單。


    當人們往裏擁進來、伸長了脖子想看看我們的時候,我找到了溜走的機會。禁衛軍正把梅溫圍在中央,他們還沒習慣要連我一起護衛,所以幾個轉身,我就脫離了警衛和圍觀者的重重包圍。他們繼續往前穿過市場,要是梅溫注意到我不見了,他會不動聲色的。


    那些紅血族仆從不認得我,隻管低著頭在店鋪之間東奔西忙。他們躲在巷子裏或陰影中,盡可能地免於被人矚目。我急急忙忙地搜尋著那些紅血族的麵孔,沒注意到胳膊肘旁邊就站著一個。


    “小姐,您的東西掉了。”是個小男孩,十歲左右,一隻胳膊上綁著紅色的帶子。“小姐,給您。”


    接著我才注意到他遞給我的東西:沒什麽新奇的,隻是一張揉皺了的小紙片,不過我不記得那是我的。我仍然對他笑笑,從他手裏接過了紙條。“非常感謝。”


    他衝著我咧開嘴,露出隻有孩子才會有的笑容,然後就蹦蹦跳跳地跑回巷子裏去了。他幾乎是一步一跳——生活的重擔還沒有將他拖垮。


    “請這邊走,提坦諾斯小姐。”一個禁衛軍走過來,用毫無神采的眼睛看著我。計劃到此為止。我任由他把我帶回車子所在的地方,突然間覺得沮喪不已。我甚至都不能像以前那樣拔腿開溜了。我正變得軟弱迂回。


    “出什麽事了?”我回到車裏的時候,梅溫問道。


    “沒什麽。”我歎了口氣,透過車窗看向外麵,市場正漸漸遠離,“隻是以為看見誰了。”


    我心心念念想看一眼那紙條到底有何玄機,直到車子開向一條彎道才有機會。我把它放在膝頭打開,用袖子的褶皺擋住。上麵隻有一行草草寫就的字,小得幾乎看不見:


    希克薩普林劇院,下午場演出,頭等座。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些字我隻認得一半,不過這一點兒關係也沒有。我微笑著,把字條塞進了梅溫的手裏。


    梅溫的回應就是把我們直接帶到了那家劇院。它不大,但是很豪華,綠色的圓頂上立著一隻黑天鵝。這裏是供人們娛樂的地方,上演戲劇、音樂會,特殊場合下還會放映資料影片。梅溫告訴我,戲劇,就是人們——演員——在舞台上把一個故事表演出來。回想在幹闌鎮時,我們連講睡前故事的時間都沒有,更不用說什麽舞台、演員和服裝了。


    不等我弄個明白,我們就坐進了舞台上方的封閉包廂裏。下麵的池座裏滿是觀眾,大部分是孩子,不過都是銀血族。有幾個紅血族穿梭在座位和通道之間,或售賣飲料,或負責領位,但是坐下來的,一個都沒有。這不是他們負擔得起的奢侈。而此時此刻,我們卻坐在天鵝絨椅子上,享受著最佳視野,門簾外麵站著大臣和禁衛軍。


    燈暗了,梅溫攬住我的肩膀,把我拉近,近得可以聽見他的心跳。他衝著在簾幕間窺視的禁衛軍冷冷一笑,拉長調子說道:“別打擾我們。”然後把我的臉轉向他。


    身後的門“哢嗒”一聲關上了,從外麵鎖死了,但我們都沒動。也不知道是過了一分鍾還是一小時,舞台上的聲音把我拉回了現實。“抱歉。”我小聲說著,從椅子上站起來,好跟他拉開點兒距離。現在可沒工夫卿卿我我,盡管我也許希望如此。他隻是傻笑著,看著我,也不看戲。我盡可能地看著別的地方,卻仍然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他。


    “現在我們要幹什麽?”


    他笑了起來,眼神狡黠地閃了閃。


    “我不是那個意思。”但我忍不住跟他一起幹笑起來,“早些時候卡爾找過我。”


    梅溫抿了抿嘴,若有所思:“然後呢?”


    “好像有人救了我。”


    他咧開嘴,笑容簡直能照亮整個世界,而我隻想要吻他。“我告訴過你,我會的。”他的聲音有些粗糙。當他再次伸出手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握住了。


    但這時,我們頭頂上的裝飾鑲板發出聲音,然後打開了。梅溫跳了起來,比我還驚訝地瞪著那個黑乎乎的大洞。沒有任何低語指令,我卻知道要做什麽。訓練讓我比從前更強壯,輕輕鬆鬆就能引體向上,鑽進一片黑暗陰冷中。我什麽也看不見,但一點兒都不害怕,興奮已經占了上風。我笑著伸出手,把梅溫也拉了上來。他在一片漆黑裏踉踉蹌蹌,試著弄清楚自己的位置。不等我們的眼睛適應,鑲板就被移回了原位,把光線、演出和其他人都隔在了外麵。


    “動作快,保持安靜,我帶你們出去。”


    我不認得這聲音,但我認得這濃烈的混合氣味:茶、老舊的香料,還有那熟悉的藍蠟燭。


    “威爾?”我的聲音一下子啞了,“威爾·威斯托?”


    慢慢地,眼睛適應了黑暗,我模模糊糊地看見了他的白胡子,還是像以前那樣亂糟糟的。現在確信無疑了。


    “沒時間感歎重聚,小巴羅,”他說,“我們有任務要完成。”


    威爾如何從幹闌鎮長途跋涉來到這裏,我無從知曉,但他對這座劇院的了如指掌更是神奇。他領著我們穿過天花板,沿著梯子、台階和活板門爬下去,而頭頂還一直傳來演出的聲音呢。沒過多久就到了地下,磚牆和金屬梁柱遠遠地在我們之上。


    “紅血族人民還真喜歡戲劇化。”梅溫嘟囔著,打量著黑漆漆的四周。這裏看起來像個地下室,又暗又潮,每一道影子都煞是恐怖。


    威爾用肩膀撞開一道金屬門,差點兒笑出來:“敬請期待。”


    我們又沿著狹窄逼仄的傾斜通道,向下走了好一段路。空氣聞著有點兒像下水道的氣味,但讓我驚訝的是,通道最終通向一個小平台,隻由火把照亮。破舊的牆壁上磚瓦斑駁,火光照在上麵投射出怪異的黑影。牆上畫著黑色的記號,像是字母,不過不是我見過的那種古文字。


    我還沒發問,一陣發動機的轟鳴聲就震得四周的牆壁都顫了起來。聲音是從牆壁上的一個圓洞裏傳出的,似乎連通著更黑暗,更幽深的所在。梅溫被這聲音嚇了一跳,緊抓著我的胳膊,而我也和他一樣滿麵驚恐。金屬剮蹭著金屬,震耳欲聾的聲音幾乎讓人抓狂。隧道裏亮起了一道光,我感覺到有什麽東西——龐大的、電動的、強勁的——正在靠近。


    現身的是一條金屬“蟲子”,在我們麵前停止了滑行。它的外壁是由不完全冶煉的粗金屬焊接而成的,上麵還有小孔一樣的窗子。伴著刺耳的聲音,一道門打開了,我們所在的小平台上立刻籠上了一股熱氣。


    門裏麵的座位上,法萊向我們微笑,她招招手,要我們也加入:“上車。”


    我們顫抖著坐上座位時,她說道:“技工稱之為‘地下列車’。它的速度相當快,源自銀血族不屑一顧的古老技藝。”


    在我們背後,威爾把門關上了,那感覺簡直像是被塞進了一條長長的罐頭裏。要不是擔心這地下傑作會一頭撞爛,我還真會歎為觀止。不過此刻我隻是死死地扒住了屁股下的椅子。


    “你們是在哪兒造出這東西的?”梅溫掃視著拙劣的車廂,大聲問道,“灰城在我們的統治之下,技工是為——”


    “我們有自己的技工和科技城,小王子。”法萊說,看起來相當自豪,“你們銀血族對紅血衛隊的了解不過是冰山一角。”


    列車突然傾側,幾乎要把我從座位上甩下來,但是其他人連眉毛都不抬一下。車子向前滑行,加速,我的胃都要和脊骨擠到一起了。大家繼續交談著,主要是梅溫提出一些關於地下列車和紅血衛隊的問題。我很高興沒人叫我講話,否則我一定會吐出來或直接暈過去,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就好。但梅溫就不是這樣,沒什麽事情能唬住他。


    他看向車窗外麵,仔細觀察著那些模模糊糊一閃而過的岩石:“我們是在往南去。”


    法萊坐回她的座位,點頭道:“沒錯。”


    “南部是輻射區。”他瞪著她吼道。


    可法萊不過聳了聳肩。


    “你要把我們帶到哪兒去?”我總算擠出一句話。


    梅溫一不做二不休地衝向關著的車門。沒人阻攔他,因為他哪兒都去不了。無處可逃。


    “你知道那會怎麽樣?輻射?”梅溫的聲音聽起來是真的害怕了。


    法萊的臉上浮現出瘋狂的笑容,掰著手指頭一一列舉道:“惡心、嘔吐、頭痛、痙攣、癌症,以及,哦,死亡。很不愉悅的死亡。”


    我突然間覺得一陣難受:“你為什麽這樣做呢?我們來這兒是要幫你的。”


    “梅兒,讓車停下!你能讓車停下!”梅溫撲到我腳下,抓住我的肩膀。“停下!”


    就在這時,這鐵皮罐頭發出一聲刺耳尖鳴,讓我吃了一驚,緊接著就一個急刹車停住了。梅溫和我四仰八叉地摔到地板上,重重地撞上了金屬桌子,痛得要命。車門打開了,一道光從外麵射進來,照在我們身上,讓我們看清外麵也是一個火把照明的平台,但是要比之前那個大得多,通向更遠的、視野之外的某個地方。


    法萊看也不看一眼地從我倆身邊走過,快步躍上平台:“你們不來嗎?”


    “別動,梅兒。這個地方會讓我們送命!”


    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我耳朵裏哀哀低鳴,幾乎蓋過了法萊的冷笑聲。我坐了起來,看到她正耐心地等著我們。


    “你怎麽知道南部、廢墟之城,仍在輻射之中?”她瘋了一般笑著問道。


    梅溫磕磕巴巴地說:“我們有機器,探測器,它們能——”


    法萊點點頭:“誰製造了那些機器?”


    “技工,”梅溫啞著嗓子說,“紅血族。”他終於明白了法萊的意思。“探測器騙了我們。”


    法萊笑了,她點點頭,伸出手幫梅溫站了起來。他盯著她,仍然充滿戒備,但還是跟著她走到了平台上,而後沿著一段鐵質樓梯向上走。陽光自上而下傾瀉,清新的空氣打著旋兒撲麵而來,和地下陰沉的濕氣混合在一起。


    而後我們便重回地上,在戶外的空氣中眨著眼,仰頭看著低垂的霧。四周皆有圍牆,但它們原本支撐的天花板已然不見,隻餘下殘垣斷瓦,還隱隱可見上麵的海藍寶石和黃金。當我的眼睛適應了光線,便看見天空裏有高聳的陰影,頂端直沒入薄霧之中。街道上寬闊漆黑的瀝青開裂了,沉寂百年的灰色野草正在萌芽。樹和灌木在水泥地上蔓延,在角落和拐角裏慢慢恢複,不過更多的已經清除掉了。碎玻璃在我腳下嘎吱作響,陣陣灰塵在風中飄蕩,但無論如何,這個十足被忽略的地方,並無荒廢之感。我了解這個地方,從曆史課上,從書本之中,從舊地圖裏。


    法萊用一隻胳膊環著我的肩膀,笑得野性而真摯。


    “歡迎來到廢墟之城——納爾希。”她用了人們遺忘已久的老地名。


    這座廢棄島嶼的邊境設置著特殊的地標。銀血族用檢測器來監視他們的往日戰場,卻被這些地標給糊弄了。他們就是這樣保護這裏,保護紅血衛隊的家。在諾爾塔的家,至少。這是法萊說的,她暗示著在全國這樣的基地還有很多。用不了多久,這些地方就會成為逃離國王懲戒的紅血複仇者的避難所。


    我們途經的每一座建築都衰敗破舊,蒙著灰塵和雜草,但是走近一些細看,就會發現並非這麽簡單:灰塵裏有腳印、窗子後透出了燈光、下水道裏散發出做飯的氣味。人,紅血族,在這裏擁有了自己的城市和生存權利,就隱藏在平淡無奇的場景中。


    法萊帶著我們走進一座塌了半邊兒的建築。從那鏽蝕的桌子和破破爛爛的火車座能看得出,這兒原來一定是個咖啡館。窗子上的玻璃沒了,但地板是幹淨的。一個女人正把灰塵掃到門外,在破損的人行道邊堆得整整齊齊。如果是我,一定會被這活兒嚇呆,因為實在有太多要打掃的了。她卻微笑著,還哼著歌兒。


    法萊衝她點點頭,她很快就離開了,留下我們獨自待著。讓我高興的是,最近的火車座上,有一張我熟悉的麵孔。


    奇隆,全須全尾,安然無虞,甚至還厚臉皮地眨眨眼:“好久不見啊。”


    “現在沒時間賣萌。”法萊低聲訓斥,接著在他旁邊坐下,又做個手勢,我們便也坐進了這嘎嘎作響的火車座。“我想你們順流而下巡遊的時候看到那些村鎮了吧?”她問。


    我的笑容立刻無影無蹤,奇隆也是:“看到了。”


    “那麽新的法令呢?我知道你已經聽說過了。”她的目光堅硬起來,好像被迫念出那些法案是我的錯。


    “你們要招惹一頭猛獸,這是必然的。”梅溫嘟囔著維護我。


    “但現在他們知道了我們的名字。”


    “現在他們在追捕你們。”梅溫咬牙切齒地說,一拳擂在桌子上,激起一層細細的灰塵,在半空中聚成一團塵霧。“你們在一頭公牛麵前揮動紅旗,可是除了挑釁,什麽都不做。縮回你們的秘密基地是毫無用處的,這隻會給國王和軍隊留出時間。我哥哥已經準備好開始追蹤了,用不了多久你們就會被一網打盡。”梅溫看著自己的雙手,頗為怪異地憤怒。“用不了多久,隻快人一步就不夠了,這是完全有可能的。”


    法萊研究著我們倆,思索著,眼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奇隆則心滿意足的在灰塵上畫著圈,無動於衷。我真想把他拉到桌子下麵揍一頓好讓他專心點兒。


    “我完全不在意你本人的安全,王子殿下。”法萊說,“我在意的是村鎮裏的人,工人和士兵。他們才是立時立刻遭受懲罰的人,嚴苛的懲罰。”


    我的思緒飛回了家,飛回了幹闌鎮,想起了我們經過時那幾千雙眼睛中的遲鈍呆滯。“你們知道些什麽?”我問。


    “沒什麽好事。”奇隆猛地抬起頭,手指還在桌上畫著。“輪班加倍,周日絞刑,大屠殺。對於那些跟不上步調的人來說,可真不妙。”他也想起了幹闌鎮,和我一樣。“前線的人說他們那裏也沒什麽兩樣,十五六歲的孩子被送到軍團裏去,堅持不了一個月就得送命。”


    他的手指在灰塵裏畫出一個x,那是他內心憤怒的寫照。


    “我能製止這些,也許,”梅溫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大聲說道,“如果我能說服軍事委員會把他們撤回來,讓他們接受更多的訓練……”


    “那不夠。”我的聲音很小,但很堅定。那份名單仿佛灼燒著我的皮膚,乞求著大白天下。我轉向法萊,“你的人到處都是,對嗎?”


    我無法忽視她臉上一閃而過的自得。“沒錯。”她說。


    “那麽,把這些名字交給他們。”我從口袋裏掏出朱利安的書,翻到名單的開頭。“然後找到這些人。”


    梅溫輕輕拿過那本書,掃了一眼名單說。“至少有幾百個,”他低聲說,目光沒離開書頁,“這是什麽?”


    “他們像我一樣,既是紅血族,也是銀血族,而且比二者更強大。”


    這下輪到我揚揚自得了。就連梅溫都驚愕不已。法萊打了個響指,他便毫不猶豫地遞了過去,瞪著這本隱藏著巨大秘密的小書。


    “不過,別的人要發現這個,也不會花太多時間。”我補充道,“法萊,你必須先找到他們。”


    奇隆怒視著那些名字,好像它們對他不恭似的:“這可能得需要幾個月,幾年。”


    梅溫呼著氣說:“我們沒有那麽多時間。”


    “的確如此。”奇隆讚同道,“我們得行動起來,即刻馬上。”


    我搖了搖頭。革命可不能頭腦發熱。“但是如果等得起,如果能盡可能多地找到他們——你們就有了一支軍隊。”


    突然,梅溫拍了下桌子,把大家嚇了一跳:“我們確實有一支軍隊。”


    “這裏確實有不少人聽令於我,但遠遠沒有那麽多。”法萊反駁道,她看著梅溫,好像他瘋了似的。


    可梅溫像是被某種深藏的火焰激活了,笑道:“如果我能搞到一支軍隊,一支阿爾貢的軍團,你覺得如何?”


    法萊隻是聳了聳肩:“說實話,不過是杯水車薪。別的軍團會在戰場上把他們碾爛。”


    我心裏一個激靈,明白了梅溫的真實意思。“但他們不會上戰場。”我吸了口氣。他轉向我,像個瘋狂的傻瓜一樣笑道:“你說的是政變。”


    法萊皺著眉頭:“政變?”


    “政變,曆史性的,前瞻性的,”我解釋著,想盡力掃除他們的疑惑,“一小撮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顛覆龐大的政府。聽著耳熟嗎?”


    法萊和奇隆對看一眼,眯起眼睛:“繼續。”


    “你們知道阿爾貢的結構,橋,西岸,東岸。”我一邊說,一邊用手指在桌上的灰塵中畫出一幅粗略的地圖。“現在,西岸坐落著王宮、司令部、財政部、法院——整個政府。如果我們能設法抵達那裏,切斷西岸和外界的聯係,生擒國王,迫使他同意我們的訴求——事情就成了。你自己說過,梅溫,身在愷撒廣場便能控製整個國家。那麽我們要做的就是占領那裏。”


    在桌子下麵,梅溫拍了拍我的膝蓋,驕傲得不知如何是好。法萊慣常的懷疑的神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希望。她一隻手貼在嘴唇上,盯著灰塵上畫出的計劃,自言自語。


    “不說點兒反話就不是我,”奇隆一開口就是他往日陰陽怪氣的調調,“但我實在不知道,你們打算如何找到足夠的紅血族去對抗阿爾貢的銀血族。我們十個人才能打倒他們一個人,更不用說那裏有五千銀血族精兵。他們都是效忠於你哥哥的——”他瞥了梅溫一眼,“每一個都訓練有素,磨刀霍霍。我們這會兒說話的時候,他們可正在窮追不舍呢。”


    我泄氣地縮回座位上:“那確實困難重重。”根本不可能。


    梅溫伸出手,在我的灰塵地圖上劃了幾下,塗掉了阿爾貢西部。“軍團服從他們的將軍,而我恰好認識一個非常了解那位將軍的女孩。”


    他與我視線相接,熱情一下子被苦澀冰冷所取代,悶悶地笑了笑。


    “你說的是卡爾。”那個戰士,那個將軍,那位王子,提比利亞的兒子。我再次想起了朱利安,他是卡爾的舅舅,可在卡爾扭曲的正義觀之下,也可能被處死。卡爾不會背叛他的國家的,無論為了什麽。


    梅溫以一種絲毫不帶感情、實事求是的語調說:“我們給他出了個難題。”


    我能感覺到奇隆的目光逡巡在我臉上,他在考量著我的反應,這讓我很難承受。“卡爾不會背棄未來的王冠的,也不會與你們的父親相抗。”我說。


    “我了解我哥哥。如果事到臨頭,要他選擇是救你的命還是守護王冠,我們都知道他會怎麽選。”梅溫反駁我。


    “他絕不會選擇我。”


    我想起了那個吻,皮膚在梅溫的凝視之下漸漸發燙。是卡爾把我從伊萬傑琳手下救出來的。是卡爾阻止我逃跑,以免我背負上更深重的痛苦。我忙忙碌碌隻顧著去救別人,卻沒注意到卡爾是怎樣一次又一次地救了我,沒注意到他是多麽愛我。


    突然間我就覺得喘不過氣來了。


    梅溫搖了搖頭:“他永遠都會選你。”


    法萊冷笑一聲:“你們要我把整個行動,整個革命都壓在青春愛情故事上麵?我無法相信這能行。”


    在桌子對麵,奇隆的神情怪怪的。當法萊轉向他,希望他給予支持的時候,他卻無動於衷。


    “我相信。”他輕聲說道,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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