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王後走了,留下我獨自站在大廳裏,咀嚼著她的話。


    我曾一直以為,銀血族和紅血族、富有和貧窮、國王和奴隸,一切涇渭分明。但現在我才知道二者之間還有很多我無法理解的東西,而我自己正站在模糊的界限中央。從小到大我都在為晚飯有沒有吃的而發愁,可現在我在皇宮裏,等著被人生吞活剝。


    從裏到外扮作銀血族,但記住自己紅血族的卑微。這句話籠罩著我,讓我言行謹慎。我的眼睛大睜著,打量著這座無論是梅兒還是梅瑞娜都不曾想象過的宮殿,但我的嘴巴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線。梅瑞娜十分驚訝,但她會控製住情緒。她是冷漠無情的。


    大廳盡頭的門打開了,通向一間我見所未見的巨大房間,甚至比正殿還要大。我大概還沒習慣這裏的規模和排場。穿過那些門,踏上一個平台,台階向下直通地麵,那些名門望族坐在那兒,波瀾不驚地看著前麵。他們仍然身著各自的專屬色,間或有些竊竊私語,可能是在談論我和我的小小表演。提比利亞國王和伊拉王後站在一個高於地麵幾英尺的台子上,麵向他們的臣民。真是絕不放過任何擺架子的機會。他們要麽就是自負虛榮,要麽就是深諳此道:看起來強大就會真的強大。


    兩個王子穿著式樣不同的製服,但和父母一樣,都是紅黑兩色,也都佩著軍功勳章。卡爾站在國王的右邊,麵無表情,冷漠淡然。如果是他知道自己要娶誰,估計也不會麵露喜色。梅溫在王後的左邊,神情陰雲密布,臉上寫滿了不高興。他不像哥哥卡爾那樣善於掩飾自己的情緒。


    還好,我要與之周旋的至少不是個撒謊高手。


    “選妃大典這一傳統是如此令人愉悅,它代表著我們王國的未來,代表著我們得以直麵敵人的強大聯合。”國王正在向貴族們演講。他們還沒看到我,而我就站在房間一邊的台階上,俯視著他們。“但正如你們今日所見,選妃大典帶來的並非僅是未來的王後。”


    國王轉向王後,後者一直握著他的手,馴順地笑著。她在殘暴惡棍和羞澀王後之間的自如切換還真是令人吃驚。“我們一直懷念著抵禦戰爭陰影的光明希望,我們的軍界領袖,我們的朋友,伊桑·提坦諾斯將軍。”她說。


    人們馬上交頭接耳起來,有人歡喜,有人傷感。即使是薩默斯家族的族長、伊萬傑琳的殘忍老爸,也低下了頭。“他帶領鋼鐵軍團走向了勝利,推進了僵持百年的戰線。湖境人懼怕他,我們的士兵愛戴他。”紅血族士兵會愛戴銀血族將軍?我對此表示強烈懷疑。“湖境人的密探殺死了我們摯愛的朋友伊桑,潛入我們的陣地,破壞了我們期待已久的和平。伊桑的太太諾拉夫人,是一位完美而體麵的女士,她也隨著丈夫去了。在十六年前那決定性的一天,提坦諾斯家族隕落了。我們失去了朋友,銀血族血濺沙場。”


    屋裏一片靜默,王後停下來擦了擦眼睛。我知道那眼淚是假的,是硬擠出來的。不少參加了選妃大典的少女也在場,坐在位子上焦躁不已。她們才不在乎那個死掉的將軍呢,王後也不在乎。這一套假模假樣都是為了我,為了讓一個紅血族的女孩神不知鬼不覺地戴上王冠。這是一場奇幻的戲法,王後就是遊刃有餘的魔術師。


    她用目光搜尋,最終鎖定了正站在樓梯上的我。其他人也循著望過來,有的一臉困惑,有的則已經因為今早的選妃大典認出了我。還有不少人盯著我的禮服,他們比我更了解這顏色所代表的意義,更了解我——至少是我假扮的那位——是誰。


    “今天上午,我們見證了一場奇跡。一個紅血族的女孩墜入迷旋花園,猶如一道閃電,而這超能力是她所不可能擁有的。”竊竊私語的聲音越來越大,有幾個銀血族竟然站了起來,薩默斯家的姑娘怒不可遏,惡狠狠地用她的黑眼睛死盯著我。


    “國王和我對這個女孩進行了全麵的訪談,試圖弄清她的來曆。”用“訪談”這個詞來形容在我腦子裏亂翻一氣的行為實在可笑。“她並非紅血族,但仍然堪稱奇跡。朋友們,讓我們歡迎伊桑·提坦諾斯之女、梅瑞娜·提坦諾斯小姐的回歸。她曾一度流落他鄉,如今重歸其位。”


    她猛地揚手,要我靠前。我照做了。


    我走下樓梯,步入那些不太自然的掌聲之中。我心裏一直嘀咕著千萬不要絆倒,但表麵上步履堅定,神情自若,被幾百張或驚奇、或訝異、或懷疑的臉團團包圍。盧卡斯和我的警衛站在一邊,沒有跟上來。又一次,我獨個兒麵對這些人,並且前所未有地感覺自己猶如赤裸示眾,盡管披掛著層層蕾絲和綢緞。我再次慶幸自己化了妝,這妝容就像一張麵具,橫亙於真實的我和這些人之間,而那真相我尚不了解。


    王後示意我坐到最前排的空位上去,我又照做了。那些參加選妃大典的女孩看著我,想知道我是誰,以及為什麽我一下子就這麽舉足輕重了。但她們隻是好奇,倒並不氣惱。她們滿懷同情地看著我,很努力地想為我悲慘的身世感同身受,隻有伊萬傑琳·薩默斯例外。當我走到空位前麵的時候,她正坐在旁邊,直直地望著我。她沒穿皮裝和鐵甲,但戴著一套鏈飾交錯的金屬戒指,緊緊攥著雙手。我看她這會兒最想做的就是一掌呼斷我的脖子。


    “梅瑞娜小姐在其父母的厄運中幸存,被帶離了前線,並在距此十幾英裏的一個紅血族村鎮長大成人。”國王接過話茬兒,這樣他就能好好描述我命運的大逆轉了,“她由紅血族養父母撫養,也像紅血族奴仆那樣過活,在今早之前,她一直認為自己就是紅血族。”觀眾席裏一片嘖嘖之聲,我聽得牙都快咬碎了。“梅瑞娜就如同一塊璞玉,在我的王宮裏工作。我已逝的朋友的女兒,竟然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現在,她再也不會受苦了。為了彌補我的無心之失,也為了報答她的父親和家族對王國的貢獻,我榮幸地宣布,卡洛雷家族將與複興的提坦諾斯家族聯姻。”


    又是一陣吸氣,那些參與選妃的女孩以為我要把她們的卡爾帶走了,以為我是她們的情敵。我抬眼看了看國王,默默地請求他趕緊把話說完,免得我被那些女孩殺之後快。


    而伊萬傑琳的金屬寒光幾乎要欺身而上。她的雙手緊緊扭在一起,努力克製著把我當眾痛扁一頓的衝動,關節都變白了。她的父親則默然沉思著坐在旁邊,把手搭在她的胳膊上,讓她保持平靜。


    當梅溫向前一步時,整個大廳裏緊張的氣氛瞬間瓦解了。他有點兒遲疑,磕磕絆絆地說起了那些別人教的話:“梅瑞娜小姐。”


    我盡了全力讓自己不至於發抖,站起身來看著他。


    “蒙父王和王室的福澤,我向你求婚,並承諾忠貞以待。梅瑞娜·提坦諾斯,你願意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的心髒狂跳不止。雖然這是個問句,但我知道自己沒有選擇。無論我有多麽想要移開目光,還是得看著梅溫,但他給了我一個極小的鼓勵的微笑。我真想知道,原本他們給梅溫選的女孩是誰。


    而我本應選擇的又是誰?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如果奇隆的老板還活著,如果吉薩的手沒受傷,如果一切都還是原樣……“如果”真是世界上最糟糕的詞。


    服兵役,活著返鄉,對我的行竊身手眼紅的小孩們,奇隆的姓氏……


    這樣的未來,曾經遙不可及,而現在,是徹底不可能了。


    “我誓將忠貞待你,”我為自己的棺材敲下了最後一根釘子,聲音顫抖著,卻沒有停頓,“我願意。”


    門關上了,我餘下的人生就此終局。我覺得自己要土崩瓦解了,可不知道怎麽回事,竟然還能保持優雅坐回了位子。


    梅溫也退了回去,淡出人們的視線讓他自在多了。他老媽拍拍他的胳膊,讓他安心。王後也會溫和微笑,但僅限於對自己的兒子。原來銀血族也有骨肉親情啊。不過當卡爾走上前的時候,她又冷了下來,笑容瞬間消失了。


    姑娘們屏息以待,等他宣布決定,整個屋子裏的空氣活像被抽空了似的。我猜,在選擇王後這件事上,卡爾未必有發言權,但他很盡心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就像梅溫一樣,就像我努力要做到的那樣。他明快地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令姑娘們傾心不已,但他溫暖的眼睛裏有著令人心驚的孤獨。


    “我是父王的繼任者,生就高位,享有權力和力量,諸位對我盡忠,而我以生命為報。服務於你們和王國,是我的義務,我必將盡己所能——不惜一切代價。”這演講是事先演練過的,卡爾的赤誠卻做不了假。他非常自信,相信自己能成為一個好國王——哪怕拚了命。“我未來的王後,應與我一樣願意獻身,維護王國的秩序、公正與平衡。”


    參與選妃的姑娘們往前探著身子,期待著他接下來的話。伊萬傑琳一動不動,臉上閃過不易察覺的冷笑。整個薩默斯家族也都十分冷靜,她哥哥托勒密甚至還打了個哈欠。他們知道誰會中選。


    “伊萬傑琳小姐。”


    沒人發出驚奇的聲音,人們既不驚訝,也不興奮,就連那些心碎的姑娘也隻是沮喪地聳聳肩膀而已。對於這個結果,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我想起了迷旋花園裏那個胖乎乎的家族,他們那時抱怨著伊萬傑琳·薩默斯還沒比試就已經贏了。他們是對的。


    伊萬傑琳以一種流暢而冷漠的優雅站了起來。她沒怎麽看卡爾,反而回頭瞥了那些垂頭喪氣的姑娘一眼。她要她們陪襯自己的榮耀時刻,她要所有人都知道她伊萬傑琳是誰。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拋下一絲鬼魅的冷笑,而我記起了她寒光銳利的牙齒。


    她回過頭時,卡爾開始複述他弟弟說過的求婚誓詞:“蒙父王和王室的福澤,我向你求婚,並承諾忠貞以待。伊萬傑琳·薩默斯,你願意嗎?”


    “我誓將忠貞待你,提比利亞王儲,”她的聲音又高又帶著點兒喘息聲,與她冷硬的外表相比有些古怪,“我願意。”


    伊萬傑琳帶著勝利者的笑容坐下了,卡爾也退回了原來的位置。他得體的假笑猶如盔甲,她卻全然沒有發覺。


    突然一隻手碰到了我的胳膊,指甲戳進了皮膚。我幾乎要從椅子上跳起來,可伊萬傑琳若無其事地仰著頭,看著那未來屬於她的位置。如果這事發生在幹闌鎮,我肯定會打得她滿地找牙。她的手指死掐著我的皮肉,如果讓她掐出了血,紅色的血,那麽我們的遊戲就會立馬結束,連開始的機會都沒有。但她隻是掐破了皮就罷手了,留下的傷痕恰是侍女們能遮得住的。


    “別擋我的道,否則讓你生不如死,閃電女孩。”閃電女孩。這個綽號已經讓我煩憂不已了。


    為了強調她的話,她手上原本光滑的金屬手環變成了一圈鋒利的尖刺,每一個尖角都閃著寒光,伺機傷人。我重重地咽了下口水,努力靜止不動。但她迅速地恢複原狀,把手放回膝蓋上,又是一副端莊嫻靜的銀血族少女的模樣。如果有人討打、活該橫遭肘擊,那一定是伊萬傑琳·薩默斯。


    我飛快地掃了眼四周,發現整個廳堂陷入一片愁雲慘霧,有些姑娘含著淚,衝著伊萬傑琳、甚至也衝著我鸇視狼顧。她們從小到大可能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天,卻隻等來了失敗。我真想把我的未婚夫拱手奉上,把她們如此渴望得到的拱手奉上。但是不行。我必須歡欣愉悅,必須假裝歡欣愉悅。


    “在這個美妙而幸福的日子裏,”提比利亞國王完全無視四下的氣氛,“我必須提醒各位我們這一決議的理由。薩默斯家族與我兒的結合,以及其子嗣所繼的強大力量,將有助於領導我們的國家。諸位都很清楚我們王國目前的危急形勢,不但北方戰事未平,愚蠢的叛亂者又與我們的生活方式作對,妄圖從內部瓦解我們。紅血衛隊雖然看似微不足道,但他們代表著我們紅血族兄弟的危險苗頭。”在座的不少人——包括我,對“兄弟”二字嗤之以鼻。


    微不足道。那麽他們何以需要我?如果紅血衛隊根本不值一提,他們又要我做什麽?國王是個騙子。但他到底在掩藏什麽,我還不太清楚。也許是紅血衛隊的強大,也許是我。


    也許二者兼而有之。


    “這股反叛的勢頭如不加以遏製,”國王繼續說,“將以血流成河、國家分裂收場,這是我絕不能忍受的。我們必須保持各方平衡。為了我們所有人的利益,伊萬傑琳和梅瑞娜也將助一臂之力。”


    眾人交頭接耳,議論著國王的話。有些人點頭讚同,有些人對選妃結果不滿,但沒有人表示異議,也沒有人站起來發言——就算有人講話也沒人會聽。


    提比利亞國王微笑著低了低頭。他贏了,正如他所預料。“要強大,要權力。”他又說道。這句箴言被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每個人都跟著他一起說著。


    我卻如鯁在喉,這句話在我念來如同外語。卡爾俯視著我,看著我隨同他人一起唱誦讚美這句話。在這一刻,我真恨自己。


    “要強大,要權力。”


    我勉強撐過了宴會,看著一切卻什麽都沒有入眼,聽著一切卻什麽都沒有入耳。就算是食物,比我所曾見的多得多的食物,吃起來也是味同嚼蠟。我應該把嘴巴塞滿,享用可能是這輩子最好的一頓盛宴,但我做不到。梅溫向我低聲講話的時候,我甚至都無法出聲。


    “你做的不錯。”他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篤定。梅溫像他哥哥一樣,也戴著能製造出烈焰的金屬手環。這提醒了我他的身份——有超能力的、危險的、燃火者、銀血族。


    坐在水晶桌子旁邊,喝著起泡的金色飲料,我的腦袋一陣眩暈,覺得自己就像個叛徒。老爸老媽今晚吃什麽?他們知道我在哪兒嗎?老媽是不是坐在門廊上,等著我回家?


    而我卻深陷在這兒,屋裏的每個人一旦知道真相都能殺掉我。至於王室,更是隨時都能處置我,而且在某天他們確實會那麽做。他們會揭露我,說我是梅兒不是梅瑞娜,說我是竊取王冠的賊,說我假名托姓,說我以紅血之身冒銀血之名。今天早上我還是個奴仆,晚上卻成了王妃。還有多少變數?我還會失去什麽?


    “喝得夠多了。”梅溫的聲音潛過了宴會的喧鬧。他拿走我手裏花哨的高腳杯,代之以一杯水。


    “我喜歡喝那個。”不過我還是灌下一整杯水,感覺腦袋清醒多了。


    梅溫聳聳肩:“你會感謝我的。”


    “感謝你。”我咬牙切齒,極盡譏諷之能事。我還記得今早他看我的樣子,就好像我是他鞋底的一塊泥,應該被摳下來甩掉似的。但現在他的目光溫和了,也平靜了,更像卡爾了。


    “對於之前的事,我向你道歉,梅瑞娜。”


    我的名字是梅兒。但我說出來的卻是:“你當然應該道歉。”


    “真的。”他說著向我靠了靠。我們比鄰而坐,和其他王室成員一起,座席更高一層。“那個隻是——通常年少的王子選擇更多,比如不用當王儲之類的。”他慘兮兮地擠出一個笑容。


    噢。“我不懂那些。”我回答道,其實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我應該為他感到遺憾,但我也不能接受自己對一位王子心懷同情。


    “是啊,你不懂。這不是你的錯。”他說。


    他扭頭看了看宴會大廳,目光就像一條魚線似的拋了出去。我很好奇他在找誰。“她在這兒嗎?”我小聲說道,努力表達些許歉意,“你原本想要選的那個女孩?”


    他猶豫片刻,搖了搖頭:“不,我心裏並沒有什麽人選。但是有的可選總是更好點兒,你明白吧?”


    不,我不明白。選擇於我而言是奢侈品,現在沒有,以前也不曾有過。


    “我和我哥哥不一樣。他從小就知道,自己的未來永遠都是身不由己。現在我算是感同身受了。”


    “你和你的哥哥已經擁有一切了,梅溫王子。”我熱切地低語,聽起來像一段祝禱,“你生在王宮裏,有的是優勢,還身懷超能力。你不知道被那東西打斷牙齒有多痛——相信我,痛得要命。所以,如果我不為你們二位感到遺憾,也請原諒我。”


    又來了,腦袋怎麽想嘴巴就怎麽說。我喝掉杯子裏的水,試圖安撫一下壞脾氣,而梅溫隻是看著我,神色清冷。但是那道冰牆正在消融,讓他的眼神變得柔和。


    “你說的對,梅兒,不該有人為我感到遺憾。”我能聽到他聲音裏的苦澀。他向卡爾投去一瞥,這讓我不禁打了個寒噤。他的哥哥正像太陽似的閃著光,和他們的父親談笑風生。回過頭來的時候,梅溫勉強笑了笑,但是他的眼睛裏竟然含著悲傷,很是令我吃驚。


    麵對這位被遺忘的王子,我的心裏有一瞬間閃過同情。我已盡力但還是無法忽略這感覺。可是當我想起他是誰、我是誰,同情便消失殆盡了。


    作為置身於銀血族汪洋中的紅血族女孩,我無力承擔對任何人的同情,尤其是惡狼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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