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以來,江湖上的天是紅的。


    一如他離開蓬山時顧昭所警告, 在他重新踏上那一片不斷拋灑著鮮血的陸地之時, 有關於他一切的消息便雪片似地飛向了武林中各門各派……


    殺戮, 接踵而至。


    原本一心要針對妖魔道的天水盟不鬥了,撤回來追堵沈獨;原本處心積慮要與各方結盟的斜風山莊也不折騰了,掉轉頭撲殺沈獨;就連其他不是很數得上名號的門派, 也都聞見腥味兒一般趕來,有的是湊熱鬧,有的是想趁亂分一杯羹。


    自打離開禪院後,誰不懷疑佛藏在他身上?


    這江湖上但凡有點野心的都來了,不管是什麽用意,都藏在一張除魔衛道、正氣凜然的麵具之下, 誰也分不清楚為的到底是正義,還是私心。


    沈獨是一路殺過去的。


    最開始他還會勸這些人不要攔住自己的路,但凡攔他路的他都不會手下留情。一些人的確惜命, 退了, 但心裏有所圖的,有野心的, 都不會退。


    於是都被殺了個幹淨。


    他所到之處, 都是鮮血,仿佛即便他身化大羅金仙,也逃不開整個江湖為他織下的天羅地網。


    本來三五日的路程,竟走了十餘日。


    殺到垂虹劍卷刃,雪鹿劍深紫;殺到弱者不敢上前, 強者駭然色變;殺入無人之境,殺出血路一條。


    沈獨本就是妖魔道上最凶名赫赫的魔頭,一路殺來,短短十日內,幾乎算得上是血洗了整個江湖。


    沒有人會問他為什麽要殺人。


    因為他天生是邪,天生是魔,所以所有人隻知道大魔頭殺人了,大魔頭又殺人了,大魔頭走火入魔、嗜殺成性了。


    到了第十一日時,道中攔路的散兵遊勇再沒有一個敢來追殺他了。沈獨拖著傷痕滿布的身體經過了五風口。腰間掛的是那卷了刃的垂虹劍,雪鹿劍就好像長在了他手上一樣,精致的劍鞘早不知丟在了道中何處,沒了影蹤。


    之後的一路,都平靜得不像話。


    可沈獨心裏很清楚,這並不是因為人都被殺光了,不敢來了,而是因為剩下的這些都是真正的聰明人。


    聰明人知道他會去哪裏。


    在抵達不空山之前的這大半天,是他所擁有的最後一段修整的時間,可他知道自己即便是停下來修整,也不會有什麽太大的改變。


    連日殺戮,巨大的損耗短時間補不回來。


    而且拖得更久,傷勢隻會越重,沈獨怕自己到了那時候根本沒有多餘的力氣去對付那些守株待兔的“聰明人”。


    所以他並沒有修整。


    他隻是在道中喝了水,吃掉了自己最後的幹糧,在太陽落山後,在黑暗的山林中穿行了一夜,下到了止戈碑前那一條淌出溪流的峽穀,看到了不空山那高高的佛頂,也看到了山林間蟄伏著的密密麻麻的人影。


    天水盟,斜風山莊,東湖劍宗……


    太多太多的宗門了。


    沈獨甚至還從裏麵看見了一些不屬於妖魔道但依舊算是邪魔外道的其他邪門派係,以及……


    蓬山,顧昭。


    於是一下覺得好笑。


    但也僅限於好笑了。


    不管是他還是顧昭都很清楚,明麵上他們隻能你死我活,此時此刻也並沒有誰對不起誰的說法,所以他心裏也沒什麽情緒波動,相反,他很冷靜。


    人這麽多,硬碰隻有死。


    沈獨的目標隻是重新進入天機禪院,而天機禪院有規矩,止戈碑前,幹戈止息,所以他隻需要想辦法經過前麵那一條幽深的峽穀,站到止戈碑前,一切便結束了。


    縱使和尚不肯見他,他也不會回到這江湖。


    就像是當年的武聖。


    死——


    也死在禪院。


    包圍如此嚴密,前山後山都該是一樣,甚至後山隻會更恐怖,所以他其實沒有辦法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安然越過這麽多人,進入峽穀。


    唯一的法子,還是硬闖。


    隻是硬闖也要挑選方向,沈獨屏氣凝神看了半天,分析了他們駐守最薄弱處,直接摸了地上一把石子就打了出去。


    高手飛花摘葉都可傷人,何況是有重量且堅硬的石子?


    彈指間速度飛快。


    人的肉眼幾乎看不清它們激射而出時的軌跡,更不用說是抵擋了,幾乎在感覺有東西到了麵前的時候,那幾個人就已經腦袋開花,倒在了地上。


    “什麽人!”


    “有情況!”


    “魔頭,一定是魔頭來了!”


    ……


    這一瞬間立刻就有人注意到了這情況,轉頭一看就已經死了好幾個人,且死相還如此慘烈,都駭得大叫起來!


    當然也有人意識到這是聲東擊西。


    隻是在他們喊出來提醒別人的時候,已經遲了,早在石子從指尖彈出的同時,沈獨便已經鬼魅一般從另一側飛掠向峽穀!


    這一段峽穀很短,他已經走過兩次。所以他很清楚,以他此刻的速度,頂多五息的時間便能通過峽穀,到得止戈碑前。


    可沒想到,半道跳出了攔路虎!


    他連峽穀的三分之一都沒進到,那峽穀兩側深沉的黑暗之中,便撲出了無數鋒銳的冷光!


    有埋伏,沈獨想過;可埋伏他的人是誰,沈獨沒想過。


    以至於在看見這張臉的時候他竟然愣了一下。


    是東方戟,不,更準確地說,是真的池飲。


    當初東方戟假扮成了池飲,被沈獨殺了,真池飲後來被找到,重新回到了天水盟,也從此與妖魔道結下梁子。


    如今與刀光一起出現的便是池飲那張臉。


    沈獨再怎麽厲害也是人,遇到點意料之外的狀況也難免會有片刻的反應時間,但在交戰中這是絕對的大忌!


    “砰!”


    兩柄黑白彎鉞重重地打在了雪鹿劍上,震得沈獨虎口瞬間崩裂,沉重的力道也將沈獨整個人從峽穀中打了出去!


    外麵,千刀萬劍相向!


    沈獨想過峽穀之中一定會有埋伏,可他沒有想過自己會因為這小小的一個細節與最後計劃的成功失之交臂。


    這一刹間,便已紅了眼。


    十多天來早已經喝飽了鮮血的雪鹿劍在他被擊退之時橫掃出去,便劃死了一片,好歹免了他為刀劍所剁的下場,可躲不開的是此刻落入的重圍!


    今日守株待兔候在這裏的,都是各大門派之中的精銳,且又是以逸待勞,狀態比沈獨這個連殺了十餘日才能趕到這裏的邪魔好上了太多,便是知道沈獨劍劍奪命,也分毫不帶退縮。


    沈獨瞬間陷入了苦戰。


    那真池飲頂著一張俊朗的麵容,雙眸之間卻有算計之色,一擊打退是沈獨之後也不著急,而是隨手摸了摸自己耳上綴著的三枚銀環,環視了一圈,然後見縫插針地攻擊沈獨。


    螞蟻多了都能咬死象,更何況此刻聚集在這裏圍殺沈獨的,可不是什麽孱弱的螞蟻,而是凶悍的虎狼!


    很快沈獨便開始不支起來。


    斜風山莊的人下手最恨,衝得最猛,天水盟的人下手則更精明,一直截斷著沈獨的退路,反倒是蓬山的人馬跟顧昭一起落在靠外的位置,要動手也輪不到他們。


    “沈獨,本莊主勸你老實一點就範,乖乖束手就擒,交出三卷佛藏,還能饒你一條狗命!否則……”


    陸帆站在人後高處,陰沉沉地冷笑了一聲。


    “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你算什麽東西,也配讓我們道主死嗎?!”


    陸帆話音剛落,一道脆生生之中藏著幾分氣憤惱怒的聲音便從另一側山林之中傳了出來!


    緊接著便是暗器連發的機括彈動之聲。


    “嗖嗖嗖!”


    一連串暗器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東麵之後,竟然出其不意地從所有人的西麵掃射而出,淬過毒的鋒刃瞬間帶走了數十人的性命!


    隨即便見數百人馬人如黑潮一般從山腰那頭轉了出來,大多數人騎著馬,居高臨下地俯衝過來,像是天上俯衝而下的鷹隼一般,用尖銳的爪牙硬生生在正道封鎖嚴密的包圍圈中撕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沈獨所麵臨的壓力頓時一輕。


    他顧不上多想,心底裏一股狠勁兒上來,運起全部的掌力來,一掌將纏鬥上來的池飲等人拍飛,這才得了喘息之機。


    那黑潮一般的人馬,頃刻便到了沈獨的身邊,領頭的那個不是旁人,正是這幾日來疲於與正道交戰幾近於焦頭爛額的間天崖右使,姚青!


    一身紅,英姿颯爽。


    臉色雖然算不上太好,可無論是眼角眉梢的氣魄,還是翻身下馬的利落,都給人一種半點不帶怵的膽氣。


    人從馬上下來,她躬身便半跪下來給沈獨行禮:“姚青來遲,讓道主受驚了!”


    沈獨提著已被鮮血染紅的雪鹿劍,看了她一眼,竟沒回話,隻是又看向了先前那一道脆生生聲音的來處。


    果然,很快就瞧見了人。


    那穿著幹淨鵝黃衣裙的鵝蛋臉姑娘繞了個路從旁邊走過來,眼圈還紅紅的,臉頰也紅紅的,一副生氣得不行的樣子。


    這架勢,不是間天崖上他那一位哭包大總管鳳簫,又是誰人?


    沈獨氣笑了:“三腳貓功夫不會,你來瞎摻和什麽?”


    說完又叫旁邊的姚青起來:“你也是,她胡鬧你就帶她來,這也是她能來的地方嗎?”


    姚青還不知該如何解釋,旁邊氣鼓鼓的鳳簫就嚷嚷起來:“什麽瞎摻和什麽胡鬧!她能來我怎麽就不能來了?她有武力,人家有腦子嘛。這些正道的壞人欺負道主您,我身為間天崖大總管,豈能坐視不理!”


    沈獨傷疼,也頭疼。


    但鳳簫在麵對這種到處是死人的大場麵的時候,竟然半點害怕的意思都沒有,吼完了沈獨之後,便叉腰麵向占據了峽穀入口另一側那些個麵色難看的正道人士。


    嬌氣的麵容上第一次出現了真正的厭惡。


    沈獨不說話,她便用那看似沒有半點威懾力的聲音道:“識相的,趕緊滾!留下的,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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