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後,禪院裏的僧人便不很多了。


    今日上了不空山住進了禪院的江湖人士, 也不至於這般不懂規矩, 深夜了還在人家的地盤上胡亂走動, 所以也沒幾個人影。


    道中隻有沈獨一人。


    對這天機禪院的道路,他其實一點也不熟悉,蓋因昔日兩次進入此地都是暗中闖入, 且是從禪院高處潛行。所以此刻行走在這禪房院落間的夾道上,他竟有一種難以分辨方向的錯覺。


    好在千佛殿的位置他還知道。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與善哉夜中交手的那一日,善哉從大殿之中追出來,便是立在一處佛塔的頂端。


    那一座佛塔,乃是整個禪院之中最高的建築,無論站在禪院的哪一個角落, 都能看見。


    即便此刻夜色已深。


    可以沈獨的目力,依舊從那一團黑暗的模糊中分辨出了佛塔的輪廓。


    千佛殿便在那佛塔附近。


    沈獨說不清這一路自己腦子裏都在想什麽,好像想了要找那和尚說什麽, 又想了今日上山之事要怎麽解釋, 可真走到近前,抬起頭來瞧見那深埋在夜色中的大殿時, 又忽然冰雪崩塌似的潰散了。


    整個人腦袋裏空空如也。


    原本描繪著諸多佛門典故的大殿, 依稀還是月前的模樣,黑暗裏一切神佛妖怪的模樣都模糊,隻有那一片暖黃的光芒從虛虛掩著的殿門內傳來。


    一道暗暗的人影在窗紙上拉長。


    沈獨隻覺得被什麽東西驟然刺了一下,腳步也停了下來。


    直到這時候,他才想起:怎麽就敢這樣一句話不問、什麽也不打聽就來了?


    好像他篤定他此刻會在此處一般。


    又或者他根本不知道除了這裏之外, 還能去何處找尋他的影蹤。


    於是莫名地嗤笑,在心裏自嘲了一句,又站在這大殿外麵看了半晌,終於還是邁上了台階,從那虛掩著的門扇之間,走了進去。


    腳步聲很輕。


    可這一座大殿裏實在是太安靜了,於是連這般的腳步聲都顯得喧囂與驚擾。


    千佛殿周遭的牆壁上,擺滿了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佛像,釋迦牟尼佛正列於中央,幾乎與整座大殿齊高。


    祂佛頭周遭散著一圈彩繪似的佛光。


    那寬厚的佛掌五指卻成拈花之勢,好似確有一朵花被風垂落,墜於其掌間。


    隻是在祂的身後,卻是沉沉的黑暗。


    今夜殿中的燭火明燈似乎並未點滿,所以照在這空闊的大殿之上,竟顯得有些昏暗。


    連帶著沈獨看周遭的佛像,都覺影影綽綽。


    唯有殿中這僧人的身影,如此清晰。


    善哉聽見了腳步聲,但他沒有回頭,隻是一如以前任何一日晚課後一般,有條不紊地收拾著香案。


    紫檀香案沉重而結實,雕滿了蓮紋。


    他平日所吟誦的經卷便被他隨手一放,擱在了香爐旁邊,翻開的書頁上句句都是菩提般若。


    沈獨就站在他身後,看了很久,直到看見他收拾好了一切,又抬手去撿那經卷時,才笑了一聲:“殿門掩而不關,是明知我要來;知道我要來,卻還慢條斯理行禮佛事。你佛門不是有種種清規戒律嗎?不見我時也就罷了,見我竟還有臉站在佛前。你倒不害臊,可不怕佛祖見了你臊得慌嗎?”


    嗓音溫和,腔調卻尖銳。


    沈獨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哪一根筋抽了,又是著了怎樣的魔,分明是要來與他好好講講道理,再哄哄他的。可他進來這許多時候,僧人都沒有搭理的意思,實在讓他有一種不該來的想法。


    於是滿腔惡意都似尖刀一樣紮了出來。


    善哉依舊著著今晨與他交手時那一身雪白的僧袍,聽見他這話時,指尖才挨著那經卷,便慢慢頓住了。


    沉默中,探出的五指一根根收回。


    他終於還是回過了身來,看向沈獨,看見了他蒼白但不掩戾氣的一張臉,看見了他尖銳不失譏誚的一雙眼。


    天底下怎會有他這樣理所當然的人?


    分明是被他救了性命,又欺騙戲耍了他,還盜走了佛珠,今日甚至還逼上天機禪院,把一個惡人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個幹淨。


    可眼下竟理直氣壯地站在這裏質問他。


    “沈施主深夜來此,隻想同貧僧說這些嗎?”善哉沒有接他的話,隻用平靜的目光回視著他,這般問道。


    沈獨冷笑:“怎麽,提不得?是在你虔誠篤信的佛祖麵前提起這些髒穢之語,玷辱了你這滿殿的神佛不成?”


    善哉沒有接話。


    隻是在聽見他這越發輕狂放肆的口吻時,終是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眸底神光微冷。


    “又不說話?”


    見了他這沉默的模樣,沈獨便十分來氣,無法避免地想到了當初在後山竹舍裏他裝啞巴的那一日一日。


    “裝啞巴你還裝上癮了?是我沈獨眼瞎,竟沒看出看似老實的和尚最是奸詐狡猾,陰謀算計的功夫比我妖魔道上那些個廢物還要深上千倍百倍!不愧是超然於武林的天機禪院,不僅武學厲害,便是連這院中出來的禿驢都如此厲害——”


    “佛門清淨之地,沈施主,慎言。”


    約莫是覺得他說的越來越不像話,善哉終是不很聽得下去了,方才微皺的眉舒展開,可掌中的佛珠卻掐緊了。


    眼底那讓沈獨倍感熟悉的不認同,已悄然浮上。


    就是這樣的眼神……


    沈獨記得實在是太清楚了:“佛門清淨之地?佛門清淨之地又怎樣?當日本道主便想要告訴你,碾死一隻微不足道的螻蟻算得了什麽?便是連那活生生的人,本道主也殺了成百上千!你佛門清淨之地,我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你一個喜歡上我的和尚,憑什麽敢如此問心無愧地站在佛祖麵前,讓我住口?!”


    “沈道主……”


    “施主”二字再一次悄然從善哉口中消失,他平靜的眼底結出了一層又一層的冰霜,連帶這三個字,都變得毫無溫度起來。


    這無疑是一種警告。


    可沈獨何曾將僧人放在眼底?


    他隻是自顧自地將自己滿腔的不平傾瀉出來,分明是偏激又不講道理,可話出口時竟滋生出一股難言的苦澀,如刀割一樣,痛得他紅了眼眶:“和尚,我不喜歡你口是心非。今日山門前那一戰,你不就是想要試我嗎?如今你看到了。我輸了,我舍不得殺你,我在正邪兩道麵前丟光了顏麵,我人賤心也賤!便是你這般欺我騙我,我也沒管住自己。和尚,我喜歡你,你也並非對我無情,為什麽不肯跟我走?”


    為什麽不肯跟他走?


    這樣的一個問題,善哉自己也想過很久。但他這半生,無非便是同自己作對罷了。


    “救,不過是渡苦厄,施主性本聰慧,何苦執迷?”


    “何苦執迷?”


    沈獨聽見他這一句,當真覺得一顆心都被絞碎,抬眸來看著他雙眼,仿佛想要將他看穿、看透、看個徹底!


    “你的意思是,往昔一切都不過是你一念慈悲,救我、渡我,全無半點私情嗎?那你告訴我——”


    他的聲音陡然抬高,話語裏傷人也傷己的諷刺終是化作了最鋒銳的刀劍:“告訴我!那一天破了清規戒律的是誰?你他媽操1我不也操得很爽嗎?!”


    直白又放肆的一句話,沒有絲毫的遮掩!


    他幾乎是用最肮髒也最汙穢的言語,撕開了遮掩在兩人之間那一層模糊的窗紙,讓那一段短暫卻真實的曾經赤1裸裸地顯露出來!


    炸響在人耳邊,也炸響在這滿殿神佛的堂上!


    “砰!”


    然而回應沈獨的,隻是壓抑後陡然爆發的一掌!


    似乎是終於被他這一點也不忌諱的言語激怒,又似乎是先前的忍耐都到達了極點。


    素日裏慈悲善目的和尚,臉上沒了半分表情,冰冷得猶如這殿上每一座沒有溫度的佛像。


    他這一掌比白日交戰時淩厲剛猛了太多。


    沈獨幾乎輕易從中窺見了當日自己夜闖此殿時與他交手的境況,危機感立時升起,隻是和尚猝起發難,他哪裏抵擋得了?


    一掌拍出去也不過是抵擋得片刻,便被重重擊回!


    強勁中正的內力在雙掌相交的刹那,直接趕海一般從和尚掌中湧來,劇烈地撞入了他體內經脈!


    轟然間,沈獨整個人都失控了。


    佛門中正之力本就是他體內**神訣的克星,更不用說他這些天來還練了那佛珠中的功法,身體經脈的平衡本就脆弱。


    那渾厚內力一催,竟勾動了被他強行壓下的神秘功法之力。


    三種力量頃刻便在他體內交混到了一起,將那岌岌可危的平衡摧毀一空!


    沈獨一下就沒了力氣。


    幾乎是在臉色慘白下來氣血亂走的同時,已經被和尚那修長又冰冷的五指看扣住了左側脖頸,狠狠地按在了前方香案上!


    窄腰被迫彎折,右臉頰則貼上了案上一角蓮紋。


    “你幹什麽!”


    他又驚又怒,咳嗽了一聲,想要掙紮起身,可崩潰的功法已無法為他提供半分與之製衡的內力。


    眼角餘光也隻能瞥見僧人垂下來的那一片雪白袖袍。


    不沾半分煙火的手掌,就這樣安靜地扣壓在沈獨頸側,能感覺到他血脈的流淌,可在這樣的時刻,安靜卻太過詭秘,甚而有一種讓人不由為之心慌意亂的危險。


    善哉便這樣俯視著他。


    像是俯視著他年幼時所見的諸般鳥獸蟲魚一切孱弱任人宰割之六道眾生。


    他想要問他:你才知道我多少,便敢這樣喜歡我?


    可終究沒有問。


    沈獨看不見他的神情,隻覺得心慌意亂,冷不防間已被扒去了身上所有的衣物,然後聽見了一聲說不出是苦是歎還是嘲的奇怪的笑,但這一刻傳入他耳中的話語卻像是飄蕩在海上一樣迷幻,藏著幾許幽冷的漠然:“你覺得,我喜歡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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