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湧上索菲亞的心頭。考慮到正注意著她的人,她很快將憤怒又壓製了下去。她轉過身,看見麥克高文毫無歉意地注視著他。


    當然是麥克高文了。在她明確告訴他們不要幹涉卡勒姆之後,不會有其他警衛膽敢介入。


    “我能處理的。”她冰冷地說。


    “你的父親要帶他進去。”麥克高文解釋說。


    當然了。父親說的,所有人都會聽從。她從多年以前開始就厭倦了這點。現在,這已經不僅僅是種妨礙,更暗示著對她能力的不信任。這是對她有能力保證的結果的直接幹涉,而這結果明明是他們雙方都迫切渴望的。


    “他是我的病人。這是我的項目。”


    索菲亞繼續承受了一會兒安全負責人的凝視。她不會騙自己說這才不是老掉牙的爭權奪利,而她也不想把自己的領導地位拱手讓給麥克高文。


    他也不是唯一一個注視著她的人。他很不明智地選在了這些病人麵前來挑戰她。他們中大多數人都毫不關心,但會關心的那些人都在場……並密切注意著這裏。


    穆薩正如他一貫所做,在慫恿卡勒姆、試圖讓情況變得更糟。索菲亞看見林也在這裏。這個中國女人懂英文,但就像穆薩習慣喜怒外露、喋喋不休一樣,她習慣沉默不語。暴脾氣的內森和溫和的埃米爾同樣也在這場對峙中擔當著沉默的見證人。


    索菲亞很清楚,她的父親正從自己辦公室的屏幕上觀看著這一切。當他在這裏時,他總是在觀看。她愛她的父親,並尊重他的觀點。但她希望他也能表現出自己有同樣的感受。


    卡勒姆剛剛經曆了一場極端的煎熬,並才回複過來了一小會兒。他不單單是在心理上還未準備好接受將要麵臨的事,甚至連身體上都還未準備好。他還沒從毒藥的效力中恢複過來。那種毒藥讓他最大限度地接近了死亡,好從監獄中逃脫。


    索菲亞原本計劃給這個新來者一些時間來進行調整,以便了解她在這裏所進行的工作的價值、了解它的重要性。不僅僅是對於全人類的重要性,也包括對他個人的。


    然而,她的父親從倫敦趕來,決意要加速一切進程,但他卻還沒有確切地告訴她為什麽。


    索菲亞曾希望卡勒姆會自願地接受所有這些事,會主動與他們一起合作,而不僅僅是為他們工作,但首席執行官艾倫·瑞金迫使她妥協了。


    一如往常。


    麥克高文隻是毫無感情地直視著她。他知道他會贏的,而索菲亞也知道。


    最終,她苦澀地說:“準備好阿尼姆斯。”


    卡勒姆被兩個魁梧的勤雜人員一路拖下走廊,意識時隱時現。他的腦袋向後垂著,試圖透過被麻醉的視線看清楚這個新房間。這地方——不,他現在知道這裏的名字了,馬德裏阿布斯泰戈基金會——的所有一切都是怪異的、無法理解的,而卡勒姆已經足夠了解哪些怪異是因為藥力作用而來,哪些則不是。


    首先是醫院,幹淨得不可思議。隨後是他跌跌撞撞走過的一係列中世紀與現代的走道和房間,它們被奇異地結合在一起。屋頂花園和居住在裏麵行屍走肉一般的人們,坐落在距離地麵如此遙遠的高處,仿佛他們正與鷹隼或是與天使一較高下。


    但這……


    教堂。盡管卡勒姆幾乎都沒有途經過多少教堂大門,他還是第一個想到了這個詞。石製地板由美麗的馬賽克圖案裝飾著,中央是一塊空曠的場地,由地麵以及第二層的一連串拱門所環繞。整體效果看起來如同一個蜂巢。


    卡勒姆隱約地瞥見牆上有畫作,而畫麵的灰暗不僅僅來源於他模糊的視線。陽光透過高窗,融合了模糊的藍色人工照明光,穿過一座座擺著劍、弓、刀一類過去年代武器的玻璃櫃中,黯淡地照耀在經過的人身上。


    在中央那塊開闊地帶的周圍,所有一切都是最尖端的科技。卡勒姆看見屏幕上閃爍著光芒的奇怪圖案,隨後他集中注意力想出了另一個詞,可以描繪這個奇怪的場景:實驗室。


    那麽,接下來他又會被怎樣對待呢?


    第三名看護一路小跑而來,將一條沉重的帆布帶係在了卡勒姆的腰間。卡勒姆低下頭,正看到帶子哢嗒一聲卡緊。是因為他被下了藥,還是這帆布帶的搭扣看起來就是像個a字?


    出於自己的本能,卡勒姆開始恐慌。不管是金屬搭扣還是上麵有閃亮字母的帶子,鎖鏈就是鎖鏈。他瘋狂地抬起頭,看見索菲亞平靜地注視著她,那雙寒冷的藍色雙眼中沒有任何想要解釋的意思。


    “刀具準備好了嗎?”她問道。卡勒姆花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她並不是在問他,而是在問一名部下,那人正站在一排監視器和鍵盤跟前。


    “就在這裏。”這個留著胡子的年輕人說。他隻是離開監視器走向一個展示櫃,就這麽一步從現代化的二十一世紀退回冷兵器時代的十四世紀,並將某個東西遞給那兩個看護——或者實驗助手,或者隨便什麽其他的見鬼頭銜。


    “我們已確證過它們的出處了嗎?”索菲亞繼續問。


    “它們明確無誤曾屬於阿吉拉爾,由他的埋葬處所獲得。”


    埋葬處?這些人到底是些什麽鬼,盜墓的?


    索菲亞讓他相信她,說一切都會有所解釋。因此他才會信任她,而這個信任換來的是被一支飛鏢紮中,像隻什麽動物似的,隨後就如同字麵所說、被一路拖下這個教堂一般的地方,而這裏的所有一切都沒有任何可以解釋得通的地方。


    現在每個實驗助手都拿著某種手套或臂鎧。那兩個抓著卡勒姆手臂的人更加重了力道,隨之那皮質的東西被套上卡勒姆的雙手。


    他抬頭看向索菲亞,他感到眩暈和緊張,完全手足無措。


    “這些是什麽?”他低吼著,嚐試——徒然無功地——抵抗。它們是皮質的,聞起來很陳舊,並且不知為何有些熟悉。


    “這些遺物和你的dna將使我們能夠具象化地與你的血緣祖先進行接觸。”索菲亞回答道。


    “什麽?”卡勒姆能聽懂每一個字,但連在一起卻毫無意義。索菲亞繼續與自己的助手對話,但她的雙眼一直看著卡勒姆。


    “進行最終準備程序。我們的回溯目標:安達盧西亞,1491年。記錄所有一切。”


    屏幕亮起,而卡勒姆飄忽的目光注意到凹室裏出現的圖像、圖紙、蛛絲般塗寫的數據。每一樣都遠遠超出他的理解能力,就像飛機超出貓的理解能力一樣。


    “手臂準備好了。”索菲亞的其中一名助手告訴她。


    手臂?


    卡勒姆聽到一種不祥的液壓呼呼聲響從頭頂傳來。藥力已經從他的體內消失了,因此非常明顯,他正被一架巨大的機械設備縛著。穹頂上射下的光在機械光亮的表麵閃動,某種機械臂螺旋而下,以一種欺騙性的柔和嗡鳴著,搖動、打開,如同一條機械蛇從睡眠中醒來,直至其展現出u型的尾端。


    它急落到卡勒姆身後,優雅地就位。手臂應該就是這個了,而它隻有兩根手指的機械手現在正穩穩地將卡勒姆攔腰抓住。


    極度的恐懼湧遍他全身。他的胃抽起,隨時有失控的危險。但他不知怎麽地控製住了這可怕的恐懼,讓自己有機會大口喘息,但同時也憤怒地問:“這是什麽?”


    她用那張天使的麵孔注視著他,隨後低下頭,似乎無法直視他的雙眼。她的話語裏有種東西,聽起來仿佛是真誠的悔意:“我很抱歉,卡勒姆。我並不想這樣做的。”


    “那就不要做!”


    他體內的某種東西、某種深藏而原始的東西,正在告訴他如果她下手做了她準備做的事,那他就再也不會是原來的自己了。


    索菲亞抬起頭,用一種混雜著哀傷和強硬的眼神注視著他:“硬膜接入。”


    十個細小的金屬點定在卡勒姆的脖頸上,像某種機械昆蟲的腿。在他來得及躲開之前,某種尖銳的、長長的東西,伴隨著極度的疼痛刺入他的顱骨底部。


    他尖叫起來。


    卡勒姆曾經有過無數次鬥毆,甚至他還殺過人,當然,也有好多次險些被殺。他曾在被警察抓捕前逃跑、被槍擊、被刀刺、被打得命懸一線。


    但他從來沒有嚐過如此的痛苦。


    不是醫院。不是實驗室。


    這是一間刑房。


    隨後,就如同到來時一樣迅疾,痛苦逐漸褪去。並非完全消失,但足夠讓卡勒姆大口吞下空氣、喘息著,茫然而憤怒:“你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


    索菲亞注視著他,平靜,自控:“你的過去。”


    “我的過去?”


    極度詭異地,他想到了在三十年前的那個下午,那台老舊收音機裏放著的那首歌:佩西·克萊恩的“瘋狂”。


    我要瘋了,他想,這真是太瘋狂了。


    卡勒姆低頭看著索菲亞。現在他已陷入了純粹的、出於本能的恐慌之中。她似乎感受到了這一點,因為她的聲音和態度已經有所改變:“仔細聽我說,卡勒姆。你正要進入阿尼姆斯。”


    這個詞以她所無法預料的效果撼動著他。在少年時期,他曾知道有家公司推出了一種昂貴的軟件,這間公司就是後來的阿布斯泰戈娛樂。他曾聽說過一句傳聞:這家公司正在開發基於某個人先祖記憶的遊戲,想必是找來某些舒舒服服地坐在時髦辦公室裏的幸運雇員,在傳說中看著像個高級躺椅,名叫阿尼姆斯的設備上花了點時間搞出來的。


    當卡勒姆在少年管教所和寄養家庭進進出出時,他把從店員的鼻子底下偷軟件的技巧練得爐火純青,並將它們賣給那些有太多錢、生活中卻太少有真正威脅的孩子手中,讓他們得以間接感受下持刀幹架和暴力的滋味,雙手和鼻子卻不用沾血。


    而這就是阿尼姆斯?這個可怕的東西,這個貪婪、無情,仿佛出自某人腐化而深埋的噩夢的手臂——這就是某個小孩手上的電子遊戲的出處?


    索菲亞繼續說著,將卡勒姆的注意力拉回到她身上:“你即將看到、聽到以及感受到的,是某個已經死去超過五百年的人的記憶。”


    卡勒姆突然意識到,在她說話間,索菲亞已經慢慢地、有意地從他身邊退開了。新的恐懼鑽過他體內,他懇求地向她伸出手——向著這個此地唯一一個似乎真正將他視為人類的人,這個將他放入這隻手臂中的人:


    “等等!”他乞求道,但已經太遲了。


    他被猛然吊入半空,仿佛被一個巨人抓住,仿佛這整場折磨不過是某種扭曲的遊樂場項目。那隻手臂抓住他,以無法掙脫的力量搖動著他,而卡勒姆·林奇無助地吊在上麵,如同這無情機械掌中的一隻破布娃娃。


    “你必須要理解,你無法改變發生的事,卡勒姆,”索菲亞說,抬高了聲音以蓋過吊臂的嗡嗡聲,“試著跟從那些影像。如果你試圖改變任何事,或試圖掙脫,這可能會給你帶來危險。跟從那些記憶。”


    自那可怕的一天——他撞見母親仍有餘溫的屍體,看見父親朝他步步走來,父親手上那把用來殺死母親的刀還滴著血,準備將他也殺死的那天——卡勒姆就決定永遠、絕對不讓任何人控製他。甚至在監獄中,他也一直保持著自我的意誌。


    但在這裏,這隻手臂,在一瞬間就將一切自我控製從他身上奪走。而卡勒姆有一種可怕的預感,不知怎的,他們將從他身上奪走一些東西,甚至包括那些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曾擁有的。


    更多的機械嗡鳴。手臂將他四處移動,索菲亞正在下達指示,它們對他來說完全沒有任何意義,卻將影響一切。


    “接合掃描器!”索菲亞下令道。


    無數透鏡猛地聚集到他麵前,一個接一個,它們的“眼睛”在開闔著,觀察著——仿佛從某個瘋狂科學家的春夢中走出的設備降下來,伴隨著不祥的哢嗒聲,緩緩地移動。


    卡勒姆將視線從這些機械上移開,低頭看著下方的人類和他們所注視的屏幕。


    “掃描器讀取記憶。”其中一個人對索菲亞叫道。索菲亞在距離卡勒姆已足有二十英尺的地方,抬起橢圓形的臉龐望著卡勒姆。


    “狀況?”她詢問自己的部下,盡管她的雙眼仍舊緊緊盯著卡勒姆。


    “血流量與神經活動監視中……dna配對確認。”


    索菲亞沐浴在藍光中,她抬頭衝卡勒姆微笑:“跟從它,卡勒姆。”她再度勸告道,盡管她允許他們對他做下這一切,卡勒姆卻還是感到她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


    “掃描dna鏈,時間點搜索中。”


    現在,那隻手臂以驚人的溫柔移動著卡勒姆,慢慢地將他抬起、放下,將他轉向麵對一架奇怪的設備、又繼而轉向另一架。他現在冷靜下來了,漸漸適應了這種感覺,盡管他的心髒仍在狂跳,呼吸短促劇烈。


    “第一記憶配對鎖定。”助手宣布。


    “自我意識完整性?”索菲亞詢問。


    “適宜。”這一次,做出回應的是個女性的聲音。


    “嚐試進行同步。”索菲亞下令。她仍抬頭注視著他,而他看見她的眉毛因擔憂而蹙起。擔憂他?不,更像是擔憂這個計劃。


    “第一先祖鏈接完成。我們找到阿吉拉爾了。”


    卡勒姆突然先輕抖了一邊手腕,隨後又抖了另一邊。臂鎧中隱藏的袖劍彈了出來。他清楚自己完全沒有這麽做的意願,於是像個白癡一樣看著這一雙不受自己控製的手腕。


    “自我意識完整。”那個女助手的聲音飄入他的耳中,不知怎麽的仿佛有些遙遠。


    出於某種原因,盡管閉上雙眼似乎並不恰當,他卻希望這麽做。幾次心跳之後,他屈服了,顫動地合上了他的眼瞼。


    一種奇怪的平靜降臨。


    “同步達成。”一個男人的聲音說。


    隨後是她的聲音,如音樂般,如夏日的輕息,帶著平靜的喜悅:“果然在那兒!”


    慢慢地,卡勒姆睜開雙眼,極度平和,就如同當他闔上雙眼時的極度恐慌。


    “開始回溯。”天使說。


    “回溯進行。”


    隨後卡勒姆落了下來。


    石製地板猛地衝向他,這種視覺衝擊力讓他感到一陣反胃。


    忽然間,地板仿佛打開來,將他吞入一條充滿著炫目光線,火焰般、翻攪著的隧道。隨後,在卡勒姆還來不及在這景象前閉起眼睛時,光線消失,一切變得灰蒙蒙的,而他正向下注視著一座雄偉的、被陽光繪上金與棕與青銅色澤的城市。


    在他平穩地劃過這景色上方時,他注意到了每一件事——甚至多過他以為自己的雙眼所能夠觀察的極限。他突然奇異地想起了如此遙遠的、過去的那一天,飛過他頭頂上空的鷹。那時他嚐試騎車跳過那道缺口、並失敗了,那時他最大的擔憂就是如何向他的父母解釋他把自行車和自己弄成了那副樣子。


    那時他的生活被粉碎了


    隨後那道記憶,以及卡勒姆·林奇的全部,屈從於他眼前所展開的這一片浩瀚,屈從於鷹的視界,消失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刺客信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奧利弗·波登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奧利弗·波登並收藏刺客信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