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節已有零星白絮飄飛,即使落在下麵人們眼上,也沒有人敢拂去,盡皆端正肅立。


    皇帝著祭祀服,由身旁人引領著,一步步登上打磨光滑的石階,要上壇下去跪拜行禮。


    奏樂又起,有書生廣袖臨風,捧白玉簡,聲音清正。


    聽得“伊上古之初肇,自昊穹兮生民。”


    又有“自我天覆,雲之油油。甘露時雨,闕壤可遊。”


    ——端的氣勢斐然,讓人讚一聲執筆人胸有溝壑。


    陳微塵忽然感覺葉九琊目光向另一邊的青山看去。


    片刻後,他也感覺到不同尋常的聲音。


    莊嚴奏樂聲掩蓋下,有一縷笛音嫋嫋而來,與大典用樂截然不同。


    他也望向笛聲的來處,見一襲青衣身影飄然隱於林霧間。


    青衣,笛聲,皇朝——當想起那一句“青衫拂袖出帝京,聖賢書冊沉水中”,這是極容易對上名號的——那日錦繡城外有過一麵之緣的沉書候。


    他昔日也曾是一介以修身救世成聖為誌的讀書人,然而終於心灰意冷,擲書河底,避世修仙。


    陳微塵若有所思。


    溫回所言莊白函府邸中傳來過笛聲,許就是沉書候。


    他沒有把這笛聲當作一回事,葉九琊這幾日日也因為時時陪著他,沒有往外走動,縱然實力再強大,也感知不到都中又來了一位同道中人。


    沉書候出現在此處,並且與莊白函扯上了關係,就應當是循著氣運來的——仙道中向來無人關心人間氣運如何如何,要麽是這位儒生出身的修仙人始終未曾真正放下天下事,要麽就是有人故意將他引來。


    陳微塵想完這些,小聲道一句:“有趣。”接著看大典。


    不論如何,如遲鈞天所說,天命際會於此,隻須靜觀其變。


    誦完告天地的部分,接著便要向天地陳述君王之功。


    笛音陡然激越,其中所蘊氣機,使大典的奏樂忽凝了一瞬,片刻後才重新奏起來,隻是總有聲音相擾,一下子稀稀落落起來。


    忽而有一片濃雲遮住日頭,眾人所在處頃刻間昏暗。


    莊白函忽步下石階來,一步一步,異常緩而穩。


    他仍捧著那白玉簡,道:“今觀其來,君徂郊祀。”


    從皇帝白胖臉龐上一瞬的意外可以看出,他下台階顯然不是皇帝預料中的動作。


    再下,又道:“昔有言‘宛宛黃龍,興德而生’,又有言‘今君多罪,天命殛之’。”


    此話一出,下方文臣也顧不得禁忌,麵麵相覷。


    “文書出了差錯?怎會有這樣大不敬語?”


    一老臣冷哼一聲:“就說這樣年輕後生依靠不得,我聽他之前禱文,還當是有真才實學,竟然看錯!”


    “這可怎樣收場?”


    又有老臣道:“隻盼他接下來不再出紕漏,諸君裝做無事也就罷了,除去我等,其餘胸無點墨之人哪能聽懂。”


    周圍人紛紛點頭:“左右是哄陛下開心一次。”


    誰料莊白函在下一刻握玉簡於手中,恰逢其時大風吹起,廣袖飄拂。


    他與皇帝越來越近,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今吾君惟宦人言是用,自棄其先祖肆祀不答,棄其家國,遺其王父母弟不用,乃維四方之多罪......”


    下方大駭。


    這哪是陳陛下之功?分明是誅帝王之過!


    其措辭之厲,堪比討伐檄文。


    陳微塵一行人則是看著他身上氣運一步一盛。


    “是信是使,俾暴虐於百姓......”莊白函仍一步步與皇帝越來越近,白玉簡中將薄長白玉片相連的銀絲迸裂,片片白玉落在地上,落下台階,餘音不絕。


    終於有人從驚疑中回神,反應過來氣氛之危險,大喊一聲:“保護陛下!”


    旁邊甲士持槍持盾擁上來,成一道密不透風的人牆,皇帝也看到莊白函眼中冷凝之意,意識到事情並不簡單,額上滲出大顆的汗珠來。


    單單一個凡人,是穿不過這樣銅牆鐵壁的。


    然而——陳微塵往那邊山頭看去。


    莊白函身邊,還有一個沉書候。


    果然聽見奏樂聲因這突生的變故而停下,笛聲衝霄起,氣機幾乎凝成實狀,扇麵一樣向前方掃開。


    “他在朝中安然待了這麽多日,原來不是思索如何整頓山河,而是要殺皇帝——帝王死於封禪台,是天要誅之。沉書候前些日子找你來切磋,果然悟了些東西去,能夠以笛聲釋殺意。前有皇帝假借天意來封禪安頓浮動民心,後又有莊白函與沉書候兩位儒生出身的不平人聯合,假借天意來殺皇帝,實在是......”陳公子話未說完,卻見那道本應越過莊白函,掃平甲士的勁氣,剛至莊白函身邊,便被一道無形的東西擋了去,不得寸進。


    那邊的沉書候放下笛子,似乎吐了一口血。


    “這是?”謝琅疑惑。


    卻見莊白函仰頭長笑一聲,毫無畏懼般下了最後三道石階。


    一道,兩道,三道。周身氣勢節節攀升。


    頭領令下,銀甲金槍極有派頭的兵士們鏘然上前,要製伏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莊白函卻仍夷然不懼前行。


    他終於不再讀那旁人聽不懂的古法文書,而是高聲道:“我自中原來此,一路所見,哀鴻遍野,屍骨如山。行至國都,又見有人富貴已極,有人病餓身死。遍身綾羅,盡是民膏,義士濺血,竟成笑談。”


    他步步往前,無匹的氣勢卻附在了身上,甲士們還未近他身,便被磅礴氣機彈了出去,七零八落倒了一地。


    莊白函不去看那些兵士如何,隻直視皇帝:“古人有言,大凡世物,不平則鳴,奈何陛下塞聽,不聞人間疾苦聲。”


    他一步步走近,皇帝早被駭得發抖,軟著腿腳要逃開,卻被那氣機鎖在原地動彈不得。


    “不平則鳴,書生莊白函,今日便為天下黎民,鳴上一聲。”莊白函眉目清朗,口中所吐之言卻令眾人心中發怵。


    “莊白函今日代蒼生,請陛下赴死。”


    皇帝麵色煞白,幾乎要跌坐在地:“你,你......”


    卻見那書生抬手,手中唯餘一枚白玉片,極緩、極慢地刺入動彈不得的皇帝胸膛。


    這白玉片,縱使再薄,也無法刺入人身。


    然而觀莊白函方才模樣,分明不能再將他當做凡人。


    陳微塵望著他,道:“那是浩然氣,他將成聖了。”


    浩然之思,其為氣也,至大至剛。


    ——佛有成佛,道有成仙,儒有成聖。


    今日莊白函三步成聖。


    一道青影落在他們身前,沉書候一禮:“方才未認出葉劍主在此。”


    葉九琊問他:“你欲何為?”


    沉書候溫潤一笑:“我終究心有掛念,走不了正統仙道。皇朝至腐至朽,多存一日,黎民百姓便多困頓一天。我見到莊兄氣運,便知天道亦不能容人間這樣敗壞下去,莊兄則是天命所歸之人,便動了改換乾坤的念頭。原隻想由我使出仙家法術誅殺皇帝,演一場戲。未曾想莊兄步步走下石階,對著昔日要三跪九叩的君主,想著中洲塗炭生靈,心念步步堅定,真正悟了我儒門萬民為上君主為下的大道,有天地浩然氣傍身。他心有天下,在下自愧不如。”


    陳微塵抬了抬眼:“你既然要改換乾坤,想必不會隻殺一個皇帝這樣簡單。”


    沉書候意態安寧:“這位公子,且靜觀事變。”


    雪白的玉片從皇帝胸膛中抽出,淅淅瀝瀝落了血,皇帝眼珠凸出,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血流如注的胸膛,盡了最後一點氣息,頹然倒地。


    風愈來愈大。


    被濃雲遮住的日頭隨著雲的流走漸漸露了出來,天地複又光明。


    人群喧嘩,你推我搡,一片混亂。


    不知是哪位老臣喊了一嗓子:“捉拿逆賊!”


    外圍的大軍此時終於趕到,黑壓壓一片漫上山來。


    莊白函不動。


    混亂裏,刑秋走過來,大笑:“倒是讓我看了一場殺皇帝的好戲。”


    又聽見老臣跳腳:“這賊子不知使了什麽邪法,要謀朝篡位,快找國師!他必有同黨,快從外調兵護衛國都,護諸位王爺皇子周全,速擁太子登基以定民心!”


    將領模樣的男子麵有難色:“大人,您也知道,我們手底下哪還有兵可調呢?”


    “天峪關!天峪關!”


    “這......”將領道:“這萬萬不可啊!”


    “外麵那些蠻人、亂黨自顧尚且不暇,哪能顧得上我們!不是說天峪關最是易守難攻麽?一半的兵留下,怎麽也是夠的!”


    那將軍自己六神無主,聽此話隻道:“大人說得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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