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闊殿堂中落針可聞。


    上方皇帝眉頭糾結,座上諸人或引頸或傾身,要看他會做出什麽舉動來。


    陳微塵啜一口酒,然後發現氣氛過於死寂,即使自己這一點兒動作都顯得不合時宜。


    他隻好放下杯子,也靜靜看著。


    他想起來,這位謝大人師出名門,素以忠耿有節著稱,昔日任知諫院之首時,因為觸犯聖顏,連貶數階,成了朝也上不得的微末小官。


    這架勢,是要進諫。


    ——不過此時桃花宴,與朝堂不同。滿座衣冠,或文臣武將,或貴爵富商,此種境況下進諫,是全然不給皇帝留一點臉麵。


    刑秋輕輕嗤笑了一聲,道,“選在這裏,皇帝礙於麵子。他倒是可以不必死了。”


    陳微塵看著階下謝大人,卻搖了搖頭,道:“你仔細看,他是要死的。”


    刑秋仍有些不信:“哦?”


    隻見那謝大人對著上方禦座,自懷中取出諫章:“臣謝兗,請削官體,開科舉,養精兵,革舊製,變新法。”


    眼下眾目睽睽,即便是隻為了從諫如流的美名,皇帝也不能不接,不能不看。


    便有宦官取了,奉給皇帝。


    皇帝展卷而讀,臉色卻是愈來愈差,讀至一半,將那諫章往麵前一擲:“一派胡言!”


    龍顏一怒,眾人皆噤若寒蟬。


    唯有謝大人一個,昂然抬頭,與麵色不善的皇帝對視:“今日我朝,至腐至朽,如不變法,再難回天。”


    皇帝俯視下方眾人,強自按捺下方才看見諫章中“亡國之象”“與昏君何異”這般激烈詞句時的怒意,道:“如今正值清平,都中繁華,不輸往日,愛卿多慮。”


    皇帝大約是知道這類文人的,曉得他們喜歡“死諫”的美名,接下來就要陳情,就要撞柱。


    然而諫官愈正直,顯得皇帝愈昏庸。撞柱——這是萬萬不能的,他對身邊的宦官使了個眼色,宦官彎下腰迅速離開,傳下命令,令侍衛們嚴陣以待,一旦發現不好的苗頭,立刻用禦前失儀的罪名將人製住。


    “都中繁華,源於重賦,天下清平,乃是偏安。二十年中,無須外敵入侵,我朝國力殆矣。”


    “偏安”二字,實在刺耳,皇帝深吸幾口氣,將“愛卿多慮”又重複了一遍:“如今我朝外有天險,內有良田,休養生息,來日......”


    不等他說完,謝大人重重叩一個頭,聲音沉悶,額上滲出血珠。


    “陛下,”他一字一句:“安天下者,在德不在險。”


    將“無德”二字明晃晃甩在皇帝頭上,他全然不顧皇帝已漲成豬肝的臉色,又是叩頭,鮮血淋漓。


    皇帝胸脯狠狠起伏幾下,侍衛長察顏觀色,知道是到了自己為陛下分憂的時候,喝一聲:“禦前失儀,妖言惑眾,大膽!”


    便帶了一眾手下向中央去,要把人帶下。


    ——卻被駭人一幕鎮住。


    隻見那謝大人緩緩閉目,兩行血淚滑下!


    “陛下,”他聲音悲切,“陛下,聽臣一言——”


    陳微塵所在桌上,一行世外人卻都凝了臉色。


    謝琅小聲道:“這是......”


    侍衛長喝斥手下:“還愣著做什麽!”


    “大人...”一個手下,伸手,抖抖索索道:“你看那裏。”


    侍衛長循那手指看去,也是一驚。


    那一行血淚滑下的同時,謝大人十指指尖也洇出血來,鮮血滴落玉階,忽然瘋狂蔓延,先是紋路猙獰,繼而大片暈染。


    不多時,那晶瑩的白玉階已成了血玉階。


    而血色的蔓延仍然沒有止歇,以他身體為中心,漣漪般散著。


    侍衛們實在不敢接近那詭異的血灘,甚至被逼退了幾步。


    滿座驚駭。


    皇帝身體不穩,向後跌去,喘了幾口氣,看向刑秋的方向:“國師,這、這是......”


    刑秋輕輕“咦”了一聲,伸出手來,朝那處淩空一抓,手指緩緩合攏。


    隨著他的動作,鮮血蔓延的勢頭稍減,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便又投在了國師的身上——一場進諫,竟成了如此詭譎的場景。


    皇帝見國師果然神通廣大,心中稍安,喝一聲:“謝兗,你竟使邪術!”


    話音未落,卻見刑秋臉色一變,火燒一般迅速撤回右手。


    血跡像是有生命一般扭動起來,猛地掙脫束縛,血海一樣掀起波濤。


    刑秋皺眉看自己的手,而一旁謝琅冥思苦想。


    卻是葉九琊沉聲道:“天書殘卷有載,儒起於巫,以血祭天地,為‘祀身’有奪氣運之功。”


    陳微塵問他:“此法要如何用?”


    “文氣聚集之地,至赤至誠之心,佐‘祀身’秘法。”


    桃花宴選址大有講究,眼下座中又有許多文臣,民間書生有才學者亦聚集於此,果真是“文氣聚集之地”。


    “可他一介凡人,如何得知?”


    兩人對視一眼,葉九琊道:“是遲前輩。”


    陳微塵也想起來之前那句“靜觀其變”來。他歎一口氣:“既然是她出手擾皇朝氣運,我們也隻好乖乖看著——虧得我們與她要做的事情是同一樣,不然誰能算得過這老妖婆?”


    皇帝看見以謝大人為中心的翻騰血海,心中大駭,聲音顫抖:“國、國師......”


    陳微塵手肘碰碰刑秋:“不要去管。”


    國師大人抬眼瞧瞧外麵明顯暗下來的天色:“是了,我反正也沒有這樣能耐。”


    他施施然起身,到皇帝禦座前:“陛下,此乃天意。”


    皇帝臉色煞白:“天意——如何是好?”


    話音剛落,白光閃動,外麵轟隆一聲雷響,震人心魄。


    肅冷的狂風哐當一聲刮開窗戶,近百個桌岸上寫詩用的宣紙呼啦啦掀起,滿大殿飄飛紙頁,像極了送葬時一把一把撒下的紙錢。


    “唯今之計,陛下假意納諫,變革新法,下罪己詔,臣借機顯現天瑞,以示陛下誠心,天意昭彰,正可借機封禪以定民心。”刑秋說得煞有介事。


    皇帝如同抓住救命稻草,連連點頭:“國師高見。”


    下方謝大人霍然張開雙眼,看著座上君王。


    許是祭天地的古法使他此時耳聰目明,聽得見那裏的竊竊私語。他眼裏的神情由悲憤至悲哀,由悲哀而淡漠,最終趨於無望。


    大殿金碧輝煌,繁華到了不堪的地步,侍衛亂成一團,關門的關門,關窗的關窗,書生們伸手去捉自己被風刮走的紙張,大臣們在冷風裏各自縮起了脖子。


    灰袍的年輕道士抱著拂塵:“這下連小道都能看出,這裏氣數已盡了。”


    陳微塵歎一口氣,看著座下大臣,垂頭縮尾者為多數,但也不乏有人死死看著謝大人,眼眶通紅。他又在書生中找了一圈,看見莊白函身體微微顫著,拳頭握緊,任眼前紙頁嘩啦啦飛走。


    宦官攙著皇帝一步步走下高台,站在血灘邊緣.皇帝嘴角扯出一個勉強的笑來:“謝愛卿高見,利國利民,愛卿,請起——”


    謝大人忽然低低笑了起來,笑聲愈來愈大。


    “若早知有今日,臣寧可身死戰火中!”


    他一身盡被鮮血洇濕,聲音擲地,如若金石。


    “今日殘軀一具,願以身殉天地,廓妖氛,匡正義!”


    陳微塵記得當時在魔界時,葉九琊說劍閣古訓第三,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隻見大殿上空氣機翻湧,掀起驚濤駭浪。那謝大人以一介凡人之軀,引動天地真氣,山雨欲來中,紫金雲霞蒸騰,隱約成龍形。


    不知遲鈞天用了什麽法子與謝大人接觸,並讓他得知了這樣一個上古傳下來的祭祀法,然而若非這人當真胸懷大義,能為人間疾苦殉身,是無論如何都成不了的。


    可見萬法歸一的說辭有跡可循,當真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隻是,隻是——


    葉九琊望著窗外隻有他們能夠見到的紫金雲氣:“天書中有載,洪荒時,隻分各國,尚無皇朝,各國每三年以千人為祀,固氣運。”


    “這樣說來,謝大人殉身,可固皇朝氣運了?”


    葉九琊搖頭:“若他心中想著忠於君主,自然能固皇朝氣運,若他心中想著黎民百姓,氣運......便往有益黎民百姓的地方去。”


    是日,桃花宴上,謝兗死諫,血濺白玉階,引動天地異象。坊間眾說紛紜,“南朝氣數將近,降下天譴”之說最盛,皇帝大怒,戮數十人。


    次日,皇帝下罪己詔,赦天下,加恩科。詔下當日,有瑞紫色巨鳥盤旋皇宮上方,日暮時方去。國師大人進言,陛下一時蒙蔽,政策不當,有失聖明,幸有謝大人死諫。現下已然改正,感動天地,鳳鳥出世,乃祥瑞之兆。


    皇帝大喜,禦命下,擇吉日封禪以謝天地。


    刑秋肩頭棲一隻紫色小鳥,飄飄然進了陳府大門。


    葉九琊在庭中練劍,見刑秋,略一頷首,當做見禮,繼續習劍。


    他劍勢利落,劍氣凜冽,縱然身處春日好景中,也如朔風卷雪,冰河斷流,使觀者魂悸魄動。刑秋饒有興趣在旁邊看了一會兒,感到葉九琊出劍時,自己竟然有點害怕,便悄悄溜走進了書房。


    陳微塵正在讀佛經,見他進來,挑了挑眉:“國師大人攜鳳鳥前來,好興致。”


    刑秋把“鳳鳥”放在一旁架子上,坐在陳微塵旁邊,一眼看見他手裏佛經,嫌惡地皺起眉頭:“一股禿驢氣,燒了燒了。”


    陳微塵無奈地看了一眼他:“來做什麽?”


    刑秋伸個懶腰,軟綿綿就往他肩上靠:“無事可做。”


    陳微塵推了推他,並沒有推動。想想初見時魔帝陛下還十分氣派,未曾想,他像是沒骨頭一般——有樹便靠樹,有牆便靠牆。平日裏被美姬伺候,倚紅偎翠也就罷了,見了自己也要靠著。


    “你這是什麽毛病?”他問。


    刑秋懶懶道:“我活了這麽些年,修來修去,沒有修出什麽所以然來,隻覺得一個人待著,很是沒意思。”


    陳微塵便把佛經往他臉上一扣:“那便找你的和尚去。”


    刑秋把佛經拿下來,看了幾行,歎一口氣:“和尚自去成他的佛,我才不去討人嫌。”


    正玩鬧著,有小廝前來,道:“少爺,消息探聽到了。”


    陳微塵把沒正經的魔帝推到一邊,道:“講。”


    “我問了謝府的婢女,得知謝大人近些日子總是往城郊落子湖去。”


    “落子湖?”


    “就在南邊,要過兩座山。”


    “帶路。”陳公子看一眼皺眉讀佛經的刑秋:“要去找一個人,你跟我們一起去?”


    刑秋點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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