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微塵離開時海上正逢日升,雲霞滿映。


    他走在霧氣初散的林間山路上,與葉九琊一道。謝琅和溫回在後麵,這兩個人發展出了一段可喜的友情,大概是因為都愛說話。


    ——隻聽後麵時不時傳來竊竊私語。


    “我說,琅然候,你為何跟著我們?”


    “那可是葉劍主——不管之前在做什麽,遇見他,若不把自己粘上去,一路跟好,豈不是虧大了!”


    “你倒是跟我家公子一樣,是屬狗皮膏藥的——真有那麽好?”


    “葉劍主是何等人物,我就在一旁靜靜看著,即使是一無所獲,也能飽一路眼福。假如看見劍主出劍,就是天大的好運,若能看見他的無情劍意,有所感悟——比背一百年《南華經》都要值得!”


    “葉劍主,”陳微塵便忍不住出言撩撥:“您在仙道實在是受人愛戴。”


    那人神情分毫不變,像是沒有聽到一般。


    又聽溫回在後麵接著說:“劍意——有什麽用?”


    謝琅的聲音壓得更低:“葉劍主少年成名,我道中人讚為‘集劍技之大成,開劍意之宗風’。可這劍意還與別家不同,無情道斬一切牽絆,是可以破心魔的!心魔是修仙路上最大的險阻,原本隻能自己硬抗,可無情劍意一出......”


    “葉劍主這麽厲害,比起一帝三君十四候如何?”


    “比起十四候——這就不必說了,像我這種,道行淺薄,當不得一劍。仙道傳聞,葉劍主與闌珊君陸嵐山比較,或旗鼓相當,或略高一籌。比驂龍君高出許多,至於萬俟君......行蹤不定,隻愛四海雲遊,我年歲小沒見過,眾人也不知他深淺。”


    “那......葉劍主如今多大年歲?”


    陳微塵眼睛一亮的樣子,邊看葉九琊神色,邊豎起耳朵。


    “這......”謝琅羞澀道:“約莫隻比我大上幾歲吧。”


    眼看溫回眼生嫌棄,謝琅補救道:“修仙一途,實在是看重慧根悟性,葉劍主少年時便能一己之力重振劍閣,而我們那位如今不知是死是活的帝君——他亦是天縱風華,初入仙道便一劍挽天河,聲名天下知。其後更是連敗三君十四候,上幻蕩山通天路,登臨仙道絕巔.......”


    “那你們帝君與葉劍主相比?”


    “這卻不能知,兩人不是同時,那一位在幻蕩山浮天宮封帝時,葉劍主尚且年少,未下劍閣山,其後更沒聽說過二人曾照麵。”謝琅一腔歎息許是還沒有抒夠,又說回方才的話題:“可見修仙此事,關天命,非人力,像你家公子那種——”


    “......”陳微塵無端又遭到譏諷,實在是不知該做何反應。


    恰逢山路潮氣未退,他平地尚能摔跤,現在更是心驚膽戰,舉步維艱——身旁葉九琊置若罔聞,毫無想要相助的樣子,便回頭涼涼看了溫回一眼。


    小廝隻得中斷了與道士的嘰嘰咕咕,上前看著自家公子,免得他運氣太糟,不慎墜下山崖一命嗚呼。


    陳微塵問葉九琊:“劍主,你下山後,要往哪裏去?”


    “凡間。”


    溫回聞言,眼疾手快搶下陳微塵手中折扇來,以免他搖起來忘了看路。


    但即使沒了此等裝模作樣的利器,也無損陳公子一派地頭蛇氣度:“凡間哪裏?——中洲我熟得很。”


    “中洲舊都。”


    “錦繡鬼城?”


    葉九琊淡淡“嗯”了一聲。


    謝琅晃一晃拂塵:“正好——小道可以在那裏練習捉鬼。”


    溫回瑟瑟發抖。


    此間天下分十四洲——亦是十四候之名來曆。


    中洲為大,其餘十三皆為依附,以海相隔。


    若有人間皇帝收中洲於囊中,坐擁天下,過捭闔道,龍庭封帝指日可待。


    可正如那說書的周先生所說,人間裂地已久,各自擁帝,竟再無那一呼天下應的人物。戰火四起,尤以中洲為最——除去退守邊緣的南朝是最後的煙柳繁華地外,再無一處有太平景象。


    “我爹我娘把我看得緊,除了南朝屬地,倒是哪裏都沒準去過。”陳微塵道:“如今有了葉劍主在旁,想必會順順利利放行了。”


    四人下了山,由於陳微塵是隻帶了小廝悄悄溜出,並無車馬接待,一路冷冷清清回城。


    於是辭了父母兄妹,一路向北。


    ——臨走還被陳家夫人訓斥一頓,再囑咐“萬不可給仙長添麻煩”“不必思家”,最後拉過溫回的手:“看好這個這小孽畜。”


    門口樹下倚了個少女,侍女打扮,清淩淩一雙眼在溫回身上看來看去,待人走近了,又冷哼一聲,揚長而去。


    溫回便笑嘻嘻喊一句:“小桃——等我回來娶你!”


    姑娘隔著牆壁啐了一聲,過一會,卻有個繡桃花的粉帕子裹了石頭從牆內丟出來。


    溫回撿了,看那神情,高興得似要飛到天上去。


    陳微塵搖著畫扇在一旁酸溜溜看著,他回家一趟,換了扇子,繪的是盛世山水裏錦繡樓台,背麵卻題了個哀哀戚戚的賦。扇麵掩了半邊臉,捏著嗓子道:“縱然你,佳人在懷,可憐我,無人疼愛,奴去也,莫牽連——”


    被葉九琊淡淡看一眼,乖乖住了嘴,跟上去。


    經過城門時,正看見算命的老瘸子靠著牆角,搖頭晃腦曬太陽。


    他拿眼覷了一眼葉九琊...覺得這人似乎沒有不耐煩的樣子,便上前:“老瘸,老瘸!”


    老瘸子眼睛張開一條縫:“是陳公子。”


    “到我家去,好吃好喝,你肯不肯?”


    “自然不肯。”老瘸子慢悠悠道:“哪有外麵快活。”


    “猜你也不肯,”陳微塵道,“我要走啦,臨走前求一卦。”


    老瘸子拿起破竹筒,隨便晃了一晃,遞到他麵前:“懶得解,你帶走就是。”


    陳微塵便真笑眯眯抽了一簽,並不看,塞進小廝肩上的包袱裏。也不道別,溜溜達達轉身走了。


    “我說,”謝琅碰了碰溫回的胳膊,“不問如何修仙,也不問葉劍主要去做什麽,就跟上了——臨別不悲,連卦簽都不看,你家公子這算是什麽性子?”


    “瘋性子,”溫回道:“我倆同年同月同日生,沒有一天分開過——他從小就是這個鬼德行,改不了。”


    “同年同月同日啊......”謝琅琢磨著。


    陳微塵回頭,挑了挑眉:“算命的道士,你這下可沒法在生辰上做文章了——那天我家的黃狗也生了六個崽,你挨個算一算,看是不是明年死?”


    本事被看輕,道士生氣反駁:“命格!命格可不止生辰!”


    陳微塵見這人如此好逗,笑得極開心,一不小心又牽出了老毛病,頓時氣焰滅了一大半,乖乖行路。


    葉九琊此人說到做到,當真開始教陳微塵修仙。


    朔寒之氣在骨裏橫衝直撞,陳微塵疼得幾乎要嗷嗷叫出來,一抬頭又看見客棧窗戶露出兩顆看熱鬧的腦袋,覺得這世道實在可氣。


    “葉...葉劍主,”他哆哆嗦嗦道,“差不多就行了——我雖想修仙,可也不急在這一時。”


    “此為開端,”葉九琊麵無表情:“換全身骨骼為仙骨,是你日後悟道根基。”


    “我要悟什麽道?”


    “忘,”那人聲音如同容顏,清冷薄涼如若霜雪,連話語的內容也是一樣:“忘慧根命數,忘往昔來日,惟憑虛而生,方不為天理定數所拘。”


    “說到底,還是要我忘情,”陳微塵額上出了細細汗水,聲音發顫,卻仍負隅頑抗地清醒著,“你說,此事有先例...可我實在不想循這個先例。謝琅說我三心同深同淺,那便修遍仙佛魔道——又如何?”


    一陣劇烈百倍的痛楚自骨髓深處而起,他眼前一片漆黑空茫,汗濕重衣。


    待葉九琊終於放手,才算是又活了過來。


    陳微塵睜開眼,正對上葉九琊目光。


    “道由心,隨你。”那人淡淡道:“我隻為你七日換骨,此後路途艱難險阻,各不相幹。”


    陳微塵扯出一個笑容來:“當真無情。”


    緩了緩,似是自嘲道:“也對,你我原本就隻有一塊寂滅香強扯上的交情。”


    等這段疼過去,始終是半死不活的模樣。


    溫回給他按著肩膀:“公子,方才我讓謝琅給我測了慧根,竟然說我有什麽靈犀心,可以拜入道家門下,還給了我一本《南華經》!”


    陳微塵十分妒忌:“......出去。”


    說罷,又改了主意:“算了,別出去,把那經書拿給我看。”


    “您也想修道?”


    “嗯,”陳微塵答了一聲,“那葉九琊大概是有什麽魔障,成日惦記著太上忘情不放。”


    “我偏不順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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