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得很,沉沉壓在崖頂上,應著連綿的濤聲。


    山路上有兩道人影,聲音遙遙傳來:“公子——咱們放著好好的花樓不逛,來這麽個荒郊野嶺遭瘟的破地方做什麽?”


    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廝,可惜語調和神情皆十分不客氣,非得配上一副直來直去的公鴨嗓才算契合。


    錦衣華服的俊俏公子合上手中畫著聽濤觀瀾的扇麵,鎦金扇柄照著小廝的頭就要打去——可惜被小廝歪頭躲過,公子細皮嫩肉的手腕卻無辜受到牽連,被沉甸甸的扇墜拍了一下。


    “沒見識的小東西,”他倒是不見怒,竟還掛幾分不怎麽正經的笑意,“自然是有好東西,阿回,公子可害過你不成?”


    “害過,”溫回如實回答:“可憐阿回我自小就給公子背鍋,被夫人和小姐輪番教訓,任勞任怨,公子您悄悄溜來滄浪崖,我也二話不說跟來。這裏可正鬧著災,要出人命的!”


    “那你可知這裏為何有災患?”


    阿回搖頭:“我不知。”


    公子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道:“我聽說,是因為海妖作亂......”


    “嚇!”阿回被他唬了一跳,連連擺手,作勢要轉身離開:“那您可自去找死吧——我先回月城了,小桃我還沒娶到手呢,惜命得很!”


    “說的什麽話。”扇柄這下打到了實處,公子打完那一下,“唰”一聲將扇子展開,繼續向前走。他身姿挺拔,腰懸白玉,廣袖流雲,一頭黑發披散,和著天地四野蒼蒼茫茫的山色,貴氣之外倒還多了幾分飄飄然仙氣。


    阿回在心裏“唉”了一聲,自家的公子可是整個月城聞名的瘋公子,倒不是腦袋有毛病,而是行事裏總透著那麽點兒不問人間事的瘋癲,為此不少被他雙親和大哥二姐揪著耳朵教訓,按在房間裏梳頭穿衣,訓誡禮儀。


    可他自幼跟公子一起長大,也不知道眼睛得了什麽奇怪的毛病,非但不覺得公子瘋,還覺得這人生來有一股格格不入的仙氣,像是隨時都會飄上天去一般。


    公子笑意盈盈開口:“可我還聽說,這滄浪崖底下的滄浪村苦於海妖之患,用了古法喚來仙人,不日即到。“


    阿回心中正漫無邊際地想著“仙氣”雲雲,乍聞這句話,心裏打了個突,也無心譏諷他道聽途說,滿口胡言了。


    “那,公子,您是想?”


    “當然是等仙人到來,三跪九叩,死活賴下,求他收我為徒,四海雲遊去也。”公子這話說得成竹在胸、趾高氣揚,仿佛已成了某位仙人門下高徒一般,可惜片刻後便被打出原形,腳下一個踉蹌,還得靠小廝扶著。


    阿回聽了這話,不敢再出聲了。他家的公子天生走黴運,喝水嗆嗓,吃肉咬嘴,平地崴腳,貓嫌狗憎,而自己則從小就有個奇特之處,預感好成真——大多用在跟公子一起無辜被狗追時判斷哪條路好走上,往往被家裏的夫人戲稱“正衝抵了這不知好歹、跟什麽都犯克的小孽畜的黴氣”。


    這主仆二人在滄浪村找了戶人家歇腳,一歇就是三天。


    滄浪崖位於此洲邊緣,毗鄰汪洋大海,滄浪村民靠海捕魚為生,個個都有一把力氣,連這戶人家未出閣的姑娘都比城裏來的兩人壯實許多。


    阿回看著那姑娘掄著膀子在院裏砍柴,手中刀鋒利異常,銀光發亮,氣勢洶洶,砍柴猶如切菜,悚然而驚:“她能找到夫家麽?我可招惹不了這般壯士,還是小桃那樣的才娶得!”


    “非也非也,”公子慢悠悠反駁:“天與地卑,山與澤平——此處人家靠天吃飯,姑娘既賢且惠,洗衣做飯樣樣皆精,還有一把力氣,說不得打魚也是一把好手,滄浪村中人,說不得還得踏破門檻來求親。”


    他後幾句故意提高了音量,那姑娘撩起額邊發,朝窗戶笑了笑,倒也五官齊整,透出樸素的嬌憨來。


    “可許了人不曾?”公子問她。


    那姑娘臉龐羞紅了一片,聲如蚊呐:“已許了。”


    “人好不好?我以後再來滄浪村,若他欺負你,隻管告訴哥哥,必定幫你打回來!”公子搖著扇子道。


    阿回看他家公子這副德行,即便到了荒村野鎮也如此不要臉皮、不拘美醜、空口無憑地調戲良家子,不由得撇了撇嘴。


    “人好。”那姑娘低著頭小聲答,不一會兒卻又抬起頭來:“今晚是海妖出來的時候,陳公子當心不要往海邊走。”


    公子接了她的話頭,開始問起海妖來,得知這大半年來,每月初一與十五海妖必會現身,掀起險惡風波,海水隻漲不退,不知毀了多少人家的生計。


    “我們村長請了仙長來,約莫就是這幾次了。”姑娘砍完柴,攏在懷裏離開了兩人眼前。


    “公子,厲害呐。”阿回向自家公子翹了根拇指:“您說的還真準,在哪裏打聽的?”


    “街角算命的老瘸子——上回算錯了被王屠戶拿著刀追出八條街的那個。”公子煞有介事答道。


    阿回:“......”


    這位陳姓公子搬了椅子在庭院樹底坐下,閉上眼不知是睡是醒,再睜開來已是近暮時分。


    天際透出一點殷紅,殘陽不情不願在要落時才露出臉來,海風漸涼而濤聲湧起,大浪一個接一個拍在礁石上,濺起丈高練一樣的白浪。


    “我的乖乖,”阿回張大了嘴,看著海麵上翻騰著,一下拍碎礁石的粗大觸角:“這就是海妖——可真惡心。”


    東邊不知哪一家傳來了小孩尖利的啼哭,瘮人得很。


    這會兒,家家門戶緊閉,燈火通明,惴惴不安地期盼平安挨過,也盼著村長口中的“仙長”早日到來。


    “公子,您說仙長管不管這些事兒?我聽說仙長們自己的世道也亂得很!”


    公子慢悠悠搖著扇,斜睨了阿回一眼:“你這又是在哪裏道聽途說?”


    “十四坊裏的說書先生,您最近老是跟著那老瘸子,許久沒去聽過先生說書了。”阿回嘿嘿笑道:“那天大小姐打發我去買珠釵,正聽了一段‘浮天宮無人稱帝王,闌珊君意欲取代之’,說的是他們仙道群龍無首,但凡有點能耐的紛紛占地稱霸,你方唱罷我登場——周先生嘴皮子可利索!”


    公子看樣子生出幾分興味來:“這倒是有意思,你跟我仔細講一講。”


    阿回便學那說書先生茶板一敲,手舞足蹈滔滔不絕起來。


    “先生是這樣說的:古來仙道人道,各不相幹,各自不同。走過捭闔道,是人間君主,登上通天路,是仙家帝皇——縱觀八荒宇內,登頂不過此二人。”


    “這個先生早已講過,”公子道:“所以呢?”


    “諸君皆知,五百年來,人間裂地已久,各洲各國各自擁帝,群雄盤踞,竟再無一人可一呼而天下應,捭闔道自然無人踏足。仙道則不然,自那焱帝十年之內連敗三君十四候,上通天路,登幻蕩山,便一派太平清寧,再無宵小作亂。”


    溫回話鋒一轉:“可現在境況則大大不同——幻蕩山上浮天宮,焱帝所居之所,竟十餘年沒有一絲動靜!仙道中人紛紛揣測,皆言焱帝縱然絕世天才,然而或根基不穩,或橫遭天妒,已然走火入魔,身隕幻蕩山上。”


    小廝正說到高興處,忽然見他家公子望著遠處海麵,略微出神的樣子:“公子?”


    “阿回,”公子眼都要直了,連那裝模作樣用的扇子都忘了搖:“它朝著咱們來了。”


    溫回這才抬頭,隻見那巨大觸手自海麵上高高伸出,惡狠狠拍下,海風裹著冰涼的腥氣。


    公子使出多年在街頭巷尾被惡狗追趕時練出的畢生絕學,一手拉起自家的小廝,朝著院外跑去,帶起一路腰間環佩叮叮當當,一片亂響:“不能讓它砸了姑娘家的房子!”


    “您還有心思想著姑娘——”溫回的聲音回蕩在小村裏:“夫人說得對,您這種瘟神就該鎖在房裏,一天都不能放出去!”


    “那我家就該走水了!”公子不遺餘力反駁。


    阿回用驚惶之下僅剩的一絲冷靜想了想——是這個道理。


    蓋因自家公子是天下第一倒黴人,方圓一裏若有惡犬,必引狂吠,若有蚊蟲,必來叮咬,若出遠門,多逢大雨。以至月城諸位公子相約賞花觀柳時常調侃:“萬不能讓陳家二公子來看,否則三天之內,繁花必謝,綠柳必枯......”


    所幸這戶人家就在村子邊緣,兩人剛剛跑出村舍,那觸手就毫不留情當頭而下,溫回立刻把公子撲在地,滾了幾滾,勉強沒有被拍到。


    他們站起身來,又立刻換了個方向逃竄,而海妖本體已漸漸向海邊移來,身邊的觸手橫卷,另幾條觸手已經又高高舉起,蓄勢待發。


    那觸手粗若老木,月下黏膩生光,沾了岸上的沙礫泥土,彎起來,眼看又要對兩人拍下。


    溫回眼一閉——這下真要完了。


    卻聽見趕過來的姑娘一聲喊:“快跑!”掄起砍柴的利斧寒芒一閃,與觸手硬抗,那聲響竟像兵戈相擊,火花迸濺,未能傷得海妖分毫。


    公子卻是放開了小廝,自己朝海邊去送死:“衝我來的,你們跑!”


    糾結的觸手盡數被他引了去,漫天卷下,轉眼吞沒了那錦衣華服的影子。


    “陳微塵——”溫回氣極痛極,連敬稱都不顧得,從姑娘手中奪過斧子要上去以卵擊石。


    卻見遠方一道湛然劍光破開沉沉天際,遙遙落下,帶著如風若雪的凜冽肅殺,轉瞬間掠至灘旁橫斬而下。


    海妖僵了片刻,被劍氣穿身而過,幾條觸手齊齊削斷,頹然落地,露出中央還未被纏緊的公子來。


    這位名喚陳微塵的公子站在原地,抬手拭去方才臉頰上被地上尖石劃傷流出的鮮血,遙望著天邊人影,喃喃自語:“終究是走了一次好運......”


    海妖猝不及防被劍氣所傷,剩餘的觸手朝天邊那人攻去——它顯然不是凡間海獸,觸手揮動時,掀起滔天海浪,海麵動蕩,巨浪一波一波湧起。


    一時之間,海麵劍光冷徹,風聲呼嘯,一道白影立於海上,天邊一輪圓月,清輝照遍。


    陳微塵卻往洶湧海麵走了幾步,海浪把一樣瑩白的東西浮浮沉沉送到他手上。


    那東西有手掌大小,外表溫潤如凝脂,有淡淡的灰紋,異香襲人。


    他回到溫回身邊。


    小廝提著斧子嗷嗷叫著要弑主:“有你這樣送死的嗎?”


    到底是力有不濟,心有不忍,斧子掄到一半,又原路放了下去。


    海上怪物忽然狂躁起來,大浪高高湧起,朝岸邊兩人拍下,如排山倒海,饕餮巨口要吞沒整座山崖。


    ——這下當真是滅頂之災了。


    卻見一泓劍光穿過,森白寒氣從海浪根部泛起。


    “今晚大約要把我一輩子的好運都用光了,”公子此情此景下仍有暇展開畫扇,掩臉歎息:“不知以後要倒多少黴才能抵過來。”


    那浪漸高,那白氣漸盛,海水成冰。


    到最高處,海浪生生凝住,不得上,不得下。


    一劍凝霜雪。


    陳微塵正站在浪花將落未落之處,抬頭便是潑天冰雪,寒意直侵肌骨。


    雪灘上落下一人來,白衣翩然,鏘然一聲收劍歸鞘,向這邊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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