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律在回宮的半路收了一個小少年,很快就帶著獳羊肩離開了。姬林回到宮中,在路寢宮的太室中一坐,端起羽觴耳杯來,突然覺得這個羽毛插歪了,歪的他都不想飲水,索然無味。


    站起來走走,又覺得牆上掛的弓與戈位置不好,牆壁看起來都給“帶壞了”,案子上的香鼎也礙眼,就連寺人站的位置都十足礙眼。


    寺人被天子平白無故的冷冷盯了一眼,硬著頭皮說:“天、天子……您是否有甚麽心事,不知小臣能不能分憂?”


    姬林聽寺人這麽問自己,便想,自己能有什麽心事?隻不過自從祁太傅將那小童獳羊肩帶回去之後,心裏便不踏實,仿佛揣了一隻兔子,總是在蹦躂。


    但具體怎麽不踏實,姬林也說不上來,因著這些,他看甚麽都覺得礙眼,無論是羽觴耳杯,還是香鼎或者弓戈,通通礙眼的緊。


    祁律撿了漏,他把衛國老臣石碏的管家獳羊肩給撿回了家裏,這時候獳羊肩還不是石家的人,而且誰能想到,日後成為石碏左膀右臂的獳羊肩,竟然長得這麽可愛?


    祁律帶著他回了館驛,讓仆役打了一些熱水過來,將浴桶擺放好,倒上滿滿的熱湯,因著小男孩剛被嚇壞了,祁律盡量把聲音放的很溫柔,擠出一臉的笑容,和藹可親的說:“你先沐浴,再換件衣裳。”


    獳羊肩看到祁律滿臉“不懷好意”的笑容,又見到冒著熱氣的曖昧熱湯,似乎又被嚇壞了,趕緊捂住自己破爛的衣裳,向後退了幾步,險些跌在地上,咬著嘴唇,一臉的隱忍。


    祁律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臉,心想著不可能罷,這個小男孩不會以為自己是衛州籲那樣的色胚,想要和他鴛鴦浴罷?


    祁律懷疑自己長得麵目可憎,要不然就是一副色中惡鬼模樣,分明自己笑得很溫柔,大有一副老父親一般的慈祥。


    祁律眼看著獳羊肩如此戒備自己,有些無奈,說:“這樣罷,你先沐浴,我去膳房給你做些吃食果腹,你定然餓壞了罷?”


    獳羊肩還是緊緊壓住自己的衣裳,祁律哭笑不得,又摸了摸自己的臉,也不多說,出了舍門,給獳羊肩關好門,這才往膳房去了。


    祁律心想著,獳羊肩這小身子板兒,比自己還要瘦弱,餓得幾乎沒有嬰兒肥,臉頰微微凹陷,已經快要縮腮,可得好好補一補才是。


    祁律進了膳房突然就想到了路上答應姬林的海鮮粥,正巧膳房裏東西都很齊全,就準備熬一鍋海鮮粥,先給小羊吃一點,然後明天進宮的時候再給天子帶過去,簡直一舉兩得,“一石二鳥”,大大的省事兒!


    況且天子遠在宮中,也不會知道自己喝的是“剩粥”,應該無傷大雅,味道好便完了。


    祁律這麽想著,立刻開始拾掇海鮮,把大蝦仔細的剔去蝦線,這樣吃起來的時候才會無所顧忌,不必擔心蝦線牙磣,肆無忌憚才是爽快。


    做海鮮粥,其中的精髓便是曬幹的瑤柱扇貝了,這瑤柱加進去,可比什麽螃蟹都要鮮香。而且還不能要鮮扇貝,必須是曬幹的,曬幹的瑤柱鎖住了海鮮的鮮氣,吃起來還彈牙,特別有嚼勁兒,是祁律的最愛。


    祁律抓了一大把瑤柱,心想著小羊太瘦了,必須好好補補,若不是因著曬幹的瑤柱太鹹,祁律還想再放一大把。


    祁律將海鮮粥燉上,一刻也沒有離開,親自掌握著火候,用小匕舀起來一些試了試味道,那鮮味兒直衝味蕾,鮮香十足,比送到黑肩府上的豬骨粥味道還要濃鬱鮮美。


    海鮮粥熬的差不多了,祁律便把粥從火上拿下來,盛裝在小豆之中,又在附近找了找,膳房裏全都是醃菜,加上幾樣小菜兒,擺在小承槃裏,用木承槃托著海鮮粥,並著幾樣小菜兒,絕對能美美的吃一頓。


    做好這些,祁律便端著粥往館驛自己的房舍而去,回去的時候祁律特意敲了敲門,說:“小羊?可沐浴好了?”


    他並沒有立刻進去,以免被人當成急色的惡鬼。


    祁律熬得這鍋海鮮粥,用料很講究,也很費時,所以祁律覺得獳羊肩應該洗好了才是。


    他敲了敲門,半天沒得到回應,有些納悶,還想再敲門,這時候裏麵才隱隱約約傳來一聲“嗯……”的聲音,聲音軟軟的,充斥著一股糯糯的少年感,必然是小羊了。


    祁律推開門走進去,就見獳羊肩站在房舍的角落,已經洗好了,沐浴的大桶也給抬了出去,一副很本分的模樣,低著頭,垂著首,還微微有點含胸。不是他不挺起來,而是身為小童奴隸,就是這般卑微。


    祁律一走進去,不由眼前一亮,雖然獳羊肩低著頭,基本看不見臉麵,但沐浴之後的獳羊肩那就是不一樣,倘或之前是一頭灰色的小羊兒,那麽現在,就是一頭白嫩嫩的小綿羊兒!


    獳羊肩的年紀看起來大抵十五六歲的模樣,身材非常纖細,不知是不是營養不良的緣故,個頭很瘦小,比祁律這種瘦弱的人還要矮上大半頭,祁律站在他的麵前,那男子氣概突然拔高,仿佛珠穆朗瑪峰一樣。


    獳羊肩的皮膚很白皙,似乎是那種天生曬不黑,而且有些奶白的白,當真活脫脫一隻小綿羊。


    下巴尖尖的,天生的美人鵝蛋兒臉,雙眼略微有些狹長,怯生生的站著。因著他的衣裳被撕壞了,此時穿的便是祁律留下來的幹淨衣裳,祁律的衣裳對於他來說太長了,無論是袖子還是下擺,有一種偷穿大人衣服的錯覺。


    總之著實可愛,讓人覺得他天生有一種需要保護的感覺。


    祁律端著海鮮粥進來,獳羊肩低頭站著,不過鼻子稍微動了動,似乎是聞到了海鮮粥的美味,眼眸也微微睜大,那感覺特別靈動。


    祁律走進來,把海鮮粥放在案子上,笑著說:“小羊,來。”


    獳羊肩抬頭看了一眼祁律,祁律對他招招手,但是獳羊肩還是有些戒備,沒有立刻走過去,往前蹭了兩步,又站在原地不敢動了。


    祁律沒有再叫他,而是將小豆的蓋子打開,把粥端出來,然後又把小菜兒全都擺出來,笑著說:“啊呀,真香啊,不知道小羊餓不餓?”


    獳羊肩似乎是餓極了,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那粥水和小菜兒,白皙的脖頸上小巧的喉結滾動了好幾下,眼巴巴的看著,似乎終於抵不住誘惑走了過來。


    祁律把粥水放在獳羊肩麵前,說:“吃罷,燙,慢慢吃。”


    獳羊肩從祁律手中接過吃粥的小匕,起初還有些猶豫,畢竟他是一個卑微的小童,也就是奴隸,從沒在君子麵前吃過東西,更別說是這樣講究的飯食了,平日裏總是饑一頓飽一頓,主人家不歡心的話,便沒有的吃,歡心的話,就賞給他一些餿食。而眼前這飯食,不隻是香,而且美觀,是全新的,並不是誰吃剩下的。


    祁律說:“吃啊,別愣著。”


    獳羊肩試探的舀起一勺粥來,塞進口中,他的雙眼微微狹長,鼻梁高挺,嘴唇小而薄,這種麵相便有些清冷,而此時此刻,獳羊肩一口海鮮粥下肚,登時睜大了眼睛,黑溜溜的眼眸滿眼都是“好吃”兩個字。


    祁律笑起來,他是十分自信的,這天底下,恐怕沒有自己用美食收服不了的人!


    海鮮粥很燙,尤其粥水不愛散熱,獳羊肩一麵吃一麵“嘶嘶”的呼熱氣,額頭上滾著汗水,卻不敢放手,滿滿一大鍋的粥水,獳羊肩那小身板兒竟然全都吃了下去,吃了一個精光。


    祁律托著腮幫子,靠在案上,看著獳羊肩吃飯,如果問祁律最喜歡什麽事兒,那必然是理膳了。其次喜歡什麽事兒,那必然是看別人享用自己做出來的膳食,看到食客吃得喜不自禁,大快朵頤,又十分滿足的模樣,祁律心裏也有一種滿足的感覺。


    獳羊肩把小豆抱起來,恨不能鑽進小豆裏把粥水全都蹭幹淨,吃完之後,臉頰上還掛著粥水的米粒子。


    祁律輕笑一聲,用帕子將米粒子擦掉,獳羊肩這時候才驚覺自己的失態,趕緊“咕咚!”一聲跪在地上,額頭抵著地麵。


    祁律倒是被他嚇了一跳,趕緊把獳羊肩扶起來,說:“你多大了?”


    小綿羊吃了海鮮粥,似乎不是那麽害怕祁律了,但還是有些怯生生,聲音很小的說:“小臣……今年十七。”


    “十七?!”祁律的聲音不由拔高,獳羊肩睜大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害怕的偷看祁律。


    祁律咳嗽了一聲,說:“沒事沒事,我沒別的意思,隻是沒想到你竟有十七歲?”


    獳羊肩看起來也就十五六,撐死了十六歲,沒成想竟然有十七歲,而且根據獳羊肩的說辭,馬上就要十八歲了,祁律不由聯想到了天子姬林,姬林好似也是這個年歲,說起來隻比獳羊肩大一些,但是這兩個人完全不是一個年齡的模樣。


    祁律問獳羊肩問題,他便老老實實的回答,祁律見他總是不抬頭,瞥眼一看,原來獳羊肩的臉上腫了大半邊,定然是之前衛州籲打的,那巴掌大的臉蛋紅紅的,飛起來老高。


    祁律一看這模樣,氣性便上來了,說:“你的臉腫了,過來,我給你上點藥。”


    獳羊肩一聽,連忙跪在地上,說:“小臣不敢,小臣不敢。”


    姬林在太室中轉磨,天黑之後立刻便躺在榻上,雙手合十在身前,閉著眼睛,仿佛一個睡美人兒,就等著今日子時,自己能穿到小土狗的身上,去看看祁律與那獳羊肩到底如何。


    這還是第一次,姬林盼著變成小土狗。姬林有些恍然,其實有的時候變成小土狗,也挺方便的,之前倘或不是自己變成了小土狗,也無法識破王子狐的詭計。


    姬林躺在榻上,感覺過了很久很久,“唰!”的一瞬,頭暈目眩,似乎要變了……


    緊跟著便聽到自己耳邊傳來“太傅、太傅……小臣不敢”等等聲音,那聲音一聽,又急又促,聽起來好像祁律正在對那溫溫順順的小羊動粗一樣!


    之前祁律對獳羊肩的態度,便莫名的親和,笑的那叫一個溫柔,眼睛發光,恨不能好似一隻大灰狼,回去之後姬林便多想了一些,覺得祁律可能是喜歡年紀小的。


    如今變成了小土狗,又聽到小綿羊的推拒之聲,還有祁律的聲音說:“乖乖別動,你若是亂動,我可是會弄疼你的。”


    齷蹉……


    實在太過齷蹉!


    “嗷嗚!”小土狗猛地掙開一雙大眼睛,登時看到了“用強”的祁太傅大灰狼,和“欲拒還迎”的獳羊肩小綿羊。


    然……


    眼前的情形似乎和他想象的不一樣。


    祁律正托著獳羊肩的下巴,雖然距離是稍微有點子近,但好像並不是用強,正在給獳羊肩擦臉上的傷口。


    換句話說,是單純的上藥……


    小土狗眨了眨大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一時間有些懵了。


    而獳羊肩呢,他口稱不敢,也不是欲拒還迎,而是真的不敢,試想想看,祁太傅可是當朝太傅,天子的老師,而獳羊肩是一個奴隸,這簡直天壤之別,獳羊肩以前的主子是衛州籲,天天對他呼來喝去,不是打就是罵,因此主子與奴隸的區別早就深深的印在了他的心裏,此時怎麽敢讓主上為自己上藥。


    祁律一副“霸道”的模樣,托著獳羊肩的下巴,見到獳羊肩要跑,另外一手竟然直接摟住了獳羊肩的腰,將他固定住,不讓他跑,那模樣相當的霸氣,不容置喙。


    獳羊肩一愣,被帶到了祁律懷裏,兩個人距離越發的近,獳羊肩甚至能看到祁律麵頰上的小絨毛,臉上不由突然一紅,抿著嘴唇也不敢說一個不字了。


    祁律笑著說:“乖乖的便對了,你這小臉蛋如果不上藥,恐怕要留疤……”


    說著,神色一斂,似乎看到了獳羊肩身上更多的傷口。獳羊肩穿的是祁律的衣裳,衣領子有些鬆鬆垮垮,露出一片白皙的鎖骨,還能看到他一側消瘦的肩頭,上麵遍布著大大小小的傷疤,一看便是被打的,有的結痂了,有的還紅著,似乎感染了要化膿。


    祁律的火氣當即便升起來,冷笑一聲,說:“衛州籲那個畜生,根本就是把人命當玩笑。”


    獳羊肩不敢說話,低眉順眼的跪在地上,祁律本想給他把身上的傷口一同上藥,可是看獳羊肩這個模樣,不知他會不會把自己也想成禽獸,便將藥塞在他的手心裏,說:“你身上還有傷口,自己上藥,每日都要上藥,可知道了?”


    獳羊肩呆呆的看著祁律,眼神有些麻木,又有點懵懂,隨即也不知怎的,一雙眼眶突然發紅,眼淚仿佛決堤一般,說來便來,無聲的落淚。


    祁律瞬間慌了,說:“你這是怎麽了?好端端的,為何要哭?”


    獳羊肩沒有啜泣,隻是眼睛一片通紅,眼淚嘩啦啦的往下掉,簡直就是無聲的狂風暴雨,嚇得祁律更是手足無措,他這人不怕別人耍無賴,不怕別人犯渾,唯獨怕人哭,哭的祁律直心慌。


    獳羊肩的聲音有些哽咽,說:“小臣不過一介下賤奴隸,如何能承受太傅的水米之恩,怕是無以償還。”


    祁律還以為是什麽事兒,鬆了口氣,笑著說:“沒辦法償還,那便以身抵債罷,日後便跟著我,天天喝海鮮粥,日日吃美味佳肴,可好?”


    他這麽一說,獳羊肩哭的更凶了,“嗚——”一聲,果然還是個孩子,紮在祁律肩膀上,嗚咽不斷。


    小土狗“嗷嗚!”了一聲,海鮮粥?寡人方才聽到了甚麽?祁律熬得海鮮粥,不是寡人先前預定的麽?


    果不其然,案幾上一隻小豆,裏麵是空的,但是散發著一股海鮮的幽幽鮮味兒。


    姬林心裏登時有些不是滋味兒,說好了給寡人熬粥,現在跑到了一個小童肚子裏,寡人的太傅還對一個小童如此之溫柔。


    倘或太傅的溫柔要分給一個小童,那日後對待寡人的溫柔,豈不是要少一份?


    姬林完全沒多想,仿佛一隻爭寵的小狗子,立刻撲上去,圓滾滾的小身板兒擠在祁律和獳羊肩中間,用爪子使勁推著獳羊肩,不讓他靠在祁律身上。


    祁律轉頭一看,說:“嗯?兒子你醒了?這些天怎麽總是白天睡晚上才醒?”


    祁律完全沒有想到,他的狗兒子那是堂堂天子。他將小狗子抱起來,說:“乖兒子,爸爸要睡覺了,你來陪睡罷。”


    姬林被祁律抱起來,掛在祁律的肩膀上,蹭了好幾下,全沒注意自己的眼神有多麽“得瑟”,回頭還得意的看向獳羊肩,滿滿都是炫耀。


    第二日一大早,祁律還在睡夢中,耳邊便傳來軟軟糯糯的嗓音:“太傅,太傅起身了。”


    “太傅?醒一醒。”


    祁律“唔——”了一聲,猶在夢中,迷迷糊糊看到身邊有人,一個翻身,直接將那人抱在懷中,還說著夢話:“嗯?枕頭精怎麽突然變得這麽瘦,要充點棉花啊,抱著才有手感……”


    經過昨日的事情,獳羊肩已經成為了祁律的貼身小童,今日一早,準備侍奉祁律洗漱更衣,哪知道祁律看起來很是“正派”,但是晨起時候賴床的不行,還迷迷糊糊一把抱住了獳羊肩。


    獳羊肩身子骨很瘦弱,直接被他一抱,兩個人一起倒在榻上,祁律死死摟著他,八爪魚一樣,獳羊肩嚇了一跳,隨即麵頰瞬間紅透了,一直紅到耳朵根。


    祁律猶在睡夢之中,還在想著,這枕頭精怎麽突然瘦了,又瘦又小的,抱著沒什麽滿足感,轉念一想,不對,壓根沒有枕頭精,上一任枕頭精分明是天子姬林!


    祁律“騰!”睜開眼睛,一睜眼正好對上了獳羊肩紅撲撲的麵容,這才發現自己像個“禽獸”一樣抱著小綿羊,趕緊鬆開手,捋順自己睡得淩亂的頭發,說:“早晨了麽?”


    獳羊肩趕緊退下榻去,捧著衣衫,說:“已然早晨了,請太傅更衣,方才宮裏來了寺人,說是天子請太傅路寢宮謁見。”


    又見?


    每天一早,睜開眼睛,第一件事情一定是跑到路寢宮去,祁律揉了揉額角,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天子會不會太黏自己了?


    祁律手忙腳亂的洗漱,不忘了帶上自己的海鮮粥,提著食合進宮去了。


    姬林已經在路寢宮等待了,一大早,從小土狗變回天子,姬林便立刻醒了,叫來寺人,說:“去一趟館驛,給寡人傳祁太傅來謁見。”


    “敬諾,小臣這便去。”


    寺人趨步小跑離開,還沒退出太室,又被姬林叫住了,說:“等等。”


    “天子,您還有什麽吩咐?”


    姬林沉吟了一下,他剛醒過來,連洗漱都未有,不過姬林睡相一直很規矩,不會像祁律那樣呲著呆毛,剛醒過來的天子給人一種說不出來的沉穩和威嚴。


    姬林淡淡的說:“你去傳召太傅,記得先看看太傅醒了沒有,倘或還未晨起,那便等一等,等太傅晨起了再傳。”


    寺人眼皮一跳,這天子傳召臣子,誰不是巴巴的趕過來?便是半夜三更,遠在千裏之外,也要立刻進宮謁見,新天子反而奇了怪了,還要問問太傅醒了沒有,倘或沒醒,睡醒再來,這是何其的溫柔體貼!


    姬林知道,祁律素來有個起不來床的毛病,一直都如此,因著祁律身子骨單薄,低血壓,每日起身都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起床氣還很低,姬林一想到祁律晨起作鬥爭的模樣,莫名有些心疼,因此便囑咐寺人,等太傅醒了再傳。


    祁律很快進了宮,端著昨日天子點名要的海鮮粥謁見,姬林已經等了好一陣,洗漱完畢,也批閱了一些文書,祁律還沒走進來,他就聞到了一股海鮮粥的香味兒。


    因著昨日裏身為小土狗,他已經聞過了海鮮粥的空碗,所以今日一嗅,立刻就明白過來,這不正是那讓他朝思夜想的海鮮粥麽?


    姬林見到祁律,也不知為什麽,心情立刻大好,隻是覺得能看到祁律,心裏便舒坦,故意問:“太傅,你手中是何物?”


    祁律沒有與獳羊肩相處的那般隨意,恭敬的回話,說:“回天子,正是海鮮粥,聽寺人說,天子還未用早膳,不如用些粥水,再行繁忙公務。”


    姬林特意等著這碗粥,所以才沒用早膳,便讓寺人拿來兩隻小豆,把海鮮粥一分為二,請祁律一起用膳。


    祁律正好沒吃,肚子餓得很,他血壓低,不吃些東西是不行的,雖與天子一起用膳有些失儀,但還是架不住誘惑,坐下來一並吃粥。


    姬林呷了一口粥水,他的教養極好,用粥的時候仿佛一副風景畫,但又不會刻意做作,吃的還很香,又斯文又文雅,吃得還異常專注,簡直就是對立統一的結合。


    祁律心裏說著,貴族就是貴族,你看看這基因強大的,男人長成這樣,簡直便是禍害啊!


    祁律正吃粥,突聽姬林說:“太傅不厚道,昨日裏說好了與寡人熬海鮮粥,卻先給你的小童食了,是不是不厚道?”


    “咯噔!”祁律心中一跳,天子是怎麽知道昨日館驛裏發生之事的?昨日自己的確給獳羊肩熬了海鮮粥,其實今日給天子的,便是昨日裏剩下來的,祁律圖省事兒,沒有分兩次熬,本以為神不住鬼不覺,沒成想天子竟然知道了?


    難不成……


    天子其實是個心機鬼畜男,隻是裝成了二哈,還在館驛裏布下了眼線?否則天子是怎麽連這點子小事兒都知道的?


    姬林單純的抱怨一下而已,哪知道祁律竟然“想入非非”,發散思維不可抑製,把姬林已經腦補成了一個偽裝成大白兔的豺狼虎豹……


    祁律立刻跪下來行禮,說:“天子教訓的是,律知罪。”


    姬林嚇了一跳,趕忙扶起祁律,說:“太傅,你這是何故?寡人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正說話間,寺人便來傳話,說:“天子,周公黑肩,虢公忌父,在門外請求謁見。”


    祁律心裏還在琢磨天子心機實在太過深沉的事情,立刻便說:“既然王上還有要事,那律先告退了。”


    “不必。”哪知道姬林卻說:“周公與虢公謁見,是來談鄭國的事情,正好太傅也來一起商議。”


    祁律便站在一邊沒有離開,隻是本分的垂著頭。


    周公黑肩與虢公忌父很快走進來,兩個人一個身披黑袍,一個身披黑甲,黑肩昨日飲了豬骨粥,又與姬林說開了,心裏鬆了口氣,因此隻是一日不見,已然能下榻行走,雖麵容看起來還是十分虛弱蒼白,但並無大礙。


    兩個人走進來,作禮拜見天子,黑肩稍微一側頭,正好看到太室的案子上,放著兩隻小豆,還有兩隻小匕,又看到祁律恭敬的站在一側,微微眯了眯眼睛,似乎有些了然。


    忌父沒有他這麽多心事,見到祁律,心中對祁律頗有好感,日前他們曾經一起扶持姬林上位,祁律連出妙招,讓忌父佩服不已,便主動作禮,說:“祁太傅。”


    祁律與忌父是平級,而且忌父手握兵權,祁律雖然備受寵信,但是手裏沒兵,也對虢公忌父作禮,說:“虢公。”


    姬林眼看著一向不苟言笑的虢公忌父對祁律笑了一下,心裏突然又有些悶悶的,心想著太傅這個人理膳出眾,而且性子也好,在人群中十分吃得開,和誰關係都不錯,日前和祭牙約為兄弟,又得到了公孫子都的器重,進了洛師之後,與虢公忌父打成一片,昨日又收了一個美貌的小童,就連心思深沉的黑肩也對祁律禮遇有嘉。


    姬林莫名感覺到了一種“危機感”,至於危機什麽,他也不清楚。


    姬林咳嗽了一聲,打斷了虢公忌父和祁律“眉目傳情”,說:“二位前來可是為了鄭國的事情?與太傅說一說罷。”


    他說著,展開袖袍,坐在席上,繼續開始吃粥,祁律眼皮一跳,姬林的粥已經吃完了,似乎覺得特別好吃,於是又把祁律剩下的半碗拿過來吃,那可是祁律吃剩下的,天子竟沒有半分嫌棄,也太節儉了罷……


    周公黑肩拱手說:“稟天子,罪臣知曉,我王者正為朝中卿士一職煩心,因此特來獻計。”


    一朝天子一朝臣,這說起來便是老話兒了。自古以來,能連任三朝元老的必然有他的過人之處,而這個黑肩,就是曆史上連任輔佐周天子的周公。試看曆史長河,有多少不可一世之臣,就例如和珅,隻要換代,立刻下台,連命都不保。


    如今先王駕崩,新王即位,以前的老臣也是時候整頓整頓了,這第一個要整頓的,便是當朝卿士!


    之前說過了,卿士一職至關重要,說白了,卿士的位置隻在天子之下,高於太傅之上,雖大多卿士乃是諸侯,遠在封地,並不能在洛師指點天下,但是那名頭,便好像諸侯會盟的盟主一樣,自來高人一等,別人都要仰望。


    因故,這個卿士之位,是搶破腦袋也要搶的職位。


    周平王在世的時候,卿士是鄭伯寤生,周平王晚年想要將卿士一職交給虢公忌父,但是沒有成功,反而引起了鄭伯寤生的不滿,祭仲身為寤生的左膀右臂,親自來洛師嗬斥周平王,周平王嚇得將王子狐送到鄭國做人質,才化解了鄭伯寤生的仇怨。


    姬林將這些事情都看在眼中,因此他一上位,便想大刀闊斧的砍掉鄭伯寤生卿士的職位,否則鄭伯將趁著天子年幼,更加肆無忌憚。


    黑肩今日來,便是來“送人頭”的。


    黑肩拱手說:“罪臣手中有與鄭伯私通,謀反僭越的移書和信物。”


    是了,祁律差點子忘了,黑肩可是僭越的其中之一,此次鄭伯送親鄭姬,就是為了掩護謀反的盟書,如今黑肩已經歸順了姬林,依照他那決然的性子,必然後背陰損鄭伯一把。


    畢竟黑肩與鄭伯,根本不是真正的盟友,當時不過利益一致而已,如今利益分崩離析,自然而然變成了死敵。


    祁律一聽,挑了挑眉,不由說:“周公雖手握移書,但這移書一旦拿出來,周公謀反之事,便要昭告天下百姓國人,而後背捅刀鄭伯的事情,也會昭告天下諸侯,如此一來……被國人不恥,被諸侯唾棄,周公便沒有想過麽?”


    的確如此,周公手裏握著“王牌”,隻要他把移書拿出來,鄭伯寤生就是罪人,必然會夾著尾巴,不敢爭搶這個卿士的職位,到時候姬林說要換掉卿士,鄭伯肯定也不敢言語一聲。


    但對於黑肩來說,無異於傷敵一百,自損八千,簡直得不償失。


    黑肩卻輕笑一聲,說:“罪臣隻知,天子不想讓寤生做這個卿士,如今黑肩的命都是天子的,又何必在乎什麽名聲呢?黑肩……早便沒有名聲可言了。”


    他這幾句話有些自嘲,不過說的是真理。


    祁律有些擔憂,說:“據律所知,鄭伯的移書,並非出自鄭伯之手,乃是出自鄭國卿士太宰祭仲之手,鄭伯會不會一推四五六,將罪名冠在祭仲頭上?”


    黑肩笑著搖頭,說:“祁太傅有所不知,這祭仲於鄭伯,便是手臂,怎麽會有人能忍受斷臂之苦呢?且祭仲代表了鄭國的卿族,一旦鄭伯將祭仲推出來頂罪,隻會惹怒國中卿族,剩下的日子,更是不好過了。”


    的確如此,鄭國的卿族和公族鬧得很凶,如果鄭伯想要把所有的罪名歸咎在祭仲頭上,恐怕不容易,會引起國中動亂。


    姬林眯了眯眼睛,說:“兩位太傅意下如何?”


    祁律與虢公對視了一眼,兩位太傅說的自然是他們了,虢公忌父沒有說話,他是個死忠之人,無論姬林說什麽,他都會去做,不管是對是錯,都毫無怨言。


    祁律沉思一番,說:“王上,鄭國的勢力強大,倘或用移書對抗,的確有用,但也唯恐會激怒了鄭伯,狗急還會跳牆呢……”


    姬林微微皺了皺眉,倒不是覺得祁律說的不對,而是對“狗急跳牆”微有異議,畢竟天子一到晚上就會變成一隻小土狗……


    祁律又說:“不若不將移書公布,而是派遣可信之人,帶著移書去鄭國敲打鄭伯,一來可保周公名譽,二來敲山震虎,三來……也給鄭伯留一些麵子,讓鄭伯主動退位讓賢,不必撕開臉麵。”


    祁律說的在理,姬林初登天子之席,私了總比明撕要好……


    姬林點點頭,說:“諸位覺得誰帶著移書前往鄭國,最為妥當?”


    倘或是以前,周公黑肩必然會請命,不過現在……他是僭越一次的人,不應當出國門,還是避嫌的好。


    虢公忌父便抱拳說:“王上,忌父願往!”


    姬林點頭說:“寡人心裏也正有此意,虢公倒是和寡人想到一處去了,若是這事兒交給虢公,寡人亦能高枕。”


    虢公抱拳領命,很快便退下,去準備出使鄭國的事情,離開了路寢宮的太室。


    殿內隻剩下祁律與周公兩位卿大夫,姬林沉吟了一下,眼眸微微晃動,看了一眼那空空如也的小豆,突然說:“太傅可退下了,寡人還有話與周公說。”


    祁律一聽,“如蒙大赦”,鬆了一口氣,趕緊恭敬行禮:“律敬諾。”便退出了太室,往外而去。


    周公黑肩有些受寵若驚,沒成想姬林單獨留下了自己,立刻說:“不知天子可是有甚麽事,需要黑肩效勞。”


    “咳!”姬林咳嗽了一聲,並沒有立刻說明,黑肩輕笑一聲,說:“天子,容罪臣鬥膽一猜,可否是與祁太傅有關之事?”


    姬林眼眸中閃過一絲吃驚,很快恢複平靜,沒有否認,說:“周公如何得知?”


    黑肩了然的笑笑,說:“天子信任祁太傅,無論是對抗鄭國,還是謀劃國事,全然不會避諱太傅,但如今突然把祁太傅遣走,那這事兒,必然是祁太傅之事了。”


    姬林說:“果然瞞不過周公的眼目。”


    黑肩拱手說:“罪臣不過一些小伎倆罷了,能為天子分憂,是罪臣的榮耀,還請天子示下。”


    姬林幽幽的說:“太傅昨日裏收了一個小童,衛國人,名喚獳羊肩,你去查查此人。”


    “是,罪臣敬諾。”


    祁律從路寢宮退出來,沒走兩步,便看到有人站在燕朝旁邊,似乎在等人,正是虢公忌父。


    祁律笑著走過去,了然的說:“虢公可是在等周公啊?”


    黑肩與忌父總是形影不離,畢竟日前都是太傅,而且一文一武統領著洛師王城,有很多事情需要一起商討合作。


    哪知道虢公忌父卻笑著說:“太傅猜錯了,忌父正在等太傅。”


    “我?”祁律真是受寵若驚,說:“虢公竟然再等律?”


    虢公忌父他平日不苟言笑,但笑起來名有一種“優雅大叔”的感覺,顏值也不低,隻是喜歡留點小胡子茬,不修邊幅,若是打理起來,異性緣兒必然也很足。


    虢公忌父笑了笑,咳嗽一聲,還有點不好出口,說:“其實是這樣,也不怕太傅你笑話,忌父這個人愛食水產。”


    水產就是海鮮,忌父喜歡吃海鮮,剛才進入殿中,看到了那碗海鮮粥……


    祁律恍然大悟,說:“必然是虢公饞了這口兒?”


    虢公忌父撓了撓後腦勺,一張威嚴的臉麵竟然有點發紅,說:“確實如此,老弟慧眼,那滋味兒果然鮮香,隻是聞了一回,便怎麽也忘不掉,簡直牽腸掛肚。”


    祁律一聽,“哈哈”笑起來,不知情的人還以為虢公害了相思病,原是為了一碗海鮮粥。


    虢公忌父不怕他笑話,說:“忌父便琢磨著,等一等老弟,不知有沒有這個口福?”


    祁律見他如此直爽,就說:“律這會兒手頭上是沒有了,不過不打緊,我叫人寫一張食譜,一會子給虢公送到府上,這海鮮粥熬起來便宜得很,隻要食材佐料到位,誰都可以熬製,等下子虢公叫府上的膳夫熬出來,便日日能食。”


    虢公忌父一聽,當真歡喜極了,他本隻想嚐嚐鮮,沒想到祁律如此大方,願意把食譜拿出來,要知道很多膳夫都不會把食譜分享,畢竟全都分享了,便沒有他的獨到厲害之處了。


    姬林送周公出來,兩個人走出殿來,站在路寢宮的台階上,正巧聽到“哈哈”的笑聲,何其爽朗,定眼一看,原是不遠處祁律與虢公忌父在說話。


    虢公忌父說到酣時,還拍了祁律肩膀兩下,兩個人仿佛關係極為融洽,有說有笑,姬林的眼眸瞬間沉了下來,倒不是生氣,隻覺悶悶的。


    周公黑肩一看,立刻作禮告退,很快往虢公忌父與祁律那麵而去,他過去的時候,忌父正好與祁律說完話,準備離開,看到了黑肩,便說:“周公,去政事堂麽?一並走罷。”


    兩個人走出一些距離,黑肩回頭看了一眼,見祁律沒有跟上來,歎了口氣,無奈的對虢公忌父說:“你這呆子,平日裏注意一些,不要與祁太傅走得太近。”


    “這是為何?”虢公忌父納悶說:“祁律老弟為人直爽,也沒有加害忌父之意,便是連天子都寵信祁太傅,為何不能與太傅走的太近?”


    黑肩更是無奈,幽幽的說:“你既知道天子寵信祁太傅,還與祁太傅走的如此親密?”說罷,揚長而去了。


    虢公忌父撓了撓頭發,一臉不解,說:“這……忌父如何沒聽懂呢?”


    祁律已然高升太傅,如果再住在館驛,那看起來便不是很對頭了,起碼要有自己的府邸。


    姬林如此看重祁律,自然要賞賜他一座府邸,其實老早便已然叫人去準備了,賞賜的這座府邸占地麵積十足的寬闊,看起來也氣派的很。


    祁律從未住過這麽大的府邸,按理來說,合該十分歡心的,隻不過祁律搬進府邸之後,突然覺得有幾個問題。


    這第一個問題,當然是仆役的問題,之前說過,春秋時期的貧富分化極其巨大,卿大夫們一年的吃食,恨不能比一個國人一輩子的都多,所以卿大夫們養著很多門客和仆役。


    而祁律呢?


    雖祁律如今已經是天子太傅,但和其他卿大夫一比起來,簡直是窮的叮當響,他初來乍到,身邊沒什麽仆役,唯獨有一個獳羊肩跟著,搬入府邸之後,裏裏外外就獳羊肩一個打理,這麽偌大的府邸,人手根本不夠用。


    不過祁律沒有看錯獳羊肩,他雖一個年紀不大的小臣,但是裏裏外外打理的井井有條,雖不甚奢華,但也不至於寒酸,祁律的衣食住行完全不需要擔心。


    這第二點,也是祁律最最擔心的一點,那便是,因著府邸的占地麵積太大,所以距離洛師王宮難免有些遠,每五日一朝議的時候,祁律要從家裏出發趕到宮中上朝,這其中花費的時間很多,而且早朝很早,祁律想要不慌不忙,吃了早點再去上早朝,算一算估摸著最晚三點半起床。


    三點半,不是下午三點半,而是淩晨三點半,就算是夏日炎炎,三點半也沒有天亮!


    還有第三點令祁律頭疼的事情,那就是喬遷宴……


    當朝太傅搬入新宅,怎麽也要辦一個有鼻子有眼的喬遷宴席罷?倘或你太簡潔了,不辦這個喬遷宴席,朝中的卿大夫們會以為你看不起他們,這問題可大可小。祁律從一個小吏高升太傅,多少人等著抓他的小辮子,所以這個喬遷宴,祁律一定要辦。


    沒人手、沒錢,祁律想要辦喬遷宴,就麵臨這麽兩個大難題,可謂是五鬥米折腰,誠不欺我。


    祁律在政事堂轉磨好幾天,喬遷宴將近,獳羊肩已經催促祁律好幾次,家裏沒有糧食,巧媳婦還難為無米之炊呢,怎麽能變得出美味的宴席?最重要的,還是缺錢!


    管誰借錢,這是個問題。


    祁律一路從政事堂轉磨出來,探頭探腦的詢問虢公可在,政事堂議事的卿大夫回話說,虢公過些日子要出使鄭國,所以正好忙碌,不在政事堂。


    祁律又從政事堂轉磨出來,轉磨到止車門附近的公車署,想看看虢公的輜車走了沒有。


    祁律正在轉磨,巧了,姬林剛剛習箭完畢,準備往路寢宮去,正好遠遠地便看到了祁律,身邊的寺人很有眼力見兒,說:“啊呀,天子,您看那不是祁太傅麽?天子要不要小臣過去,請祁太傅過來敘話?”


    姬林剛想點頭,便看到虢公忌父從側麵走過來,正要往公車署去,而祁律一眼便看到了虢公忌父,百米衝刺,也不顧什麽太傅的形象了,衝著虢公忌父便跑過去,那架勢,仿佛見了親人一般。


    姬林登時沉下臉來,站在當地,也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偷看”一樣,望著祁律與虢公忌父的方向。


    虢公忌父剛剛忙完,一到了公車署門口,便聽到有人喊著:“虢公!”


    他回頭一看,原是祁律,昨日裏虢公喝了用祁律食譜做出來的海鮮粥,那滋味兒別提多美了,看到祁律立刻笑起來,說:“老弟!”


    祁律撲過來,還帶著一股偷偷摸摸的勁兒,拉著虢公忌父說:“來來,快來,隨律來。”


    虢公忌父便奇怪了,何事如此偷偷摸摸?


    於是姬林便看到祁律對虢公忌父“拉拉扯扯”,虢公忌父則是“半推半就”,兩個人繞了半個圈子,躲進公車署旁邊的小房舍,那地方多半是騎奴休息歇腳的地方,一般卿大夫是不會過去的。


    姬林更是皺眉,立刻抬步,走得很急,後麵的寺人幾乎跟不上,小聲喊著:“天子!天子您慢些,小心,當心啊天子……”


    姬林快速走到小房舍旁邊,本想直接推門進去,不過推門的動作頓了頓,還是卡住了,最後站在門邊,又開始光明正大的偷聽。


    虢公忌父都懵了,被祁律拉進屋舍裏,撓著頭說:“老弟,你這是……?老弟不會是犯了什麽事兒罷?”


    祁律“嗨”了一聲,說:“沒有,就是……就是有些話,不太好說出口。”


    祁律頭一次期期艾艾的,和平日裏口舌生花的模樣大相徑庭,害得虢公忌父更加納悶,提高了聲音,說:“老弟你不會是惹上了人命罷?!”


    祁律一懵,虢公敢情把自己想成了什麽?趕緊製止虢公的腦補,說:“有點……難言之隱,江湖救急啊。”


    虢公忌父根本聽不懂甚麽叫做“江湖救急”,在古代的確有廟堂和江湖一說,廟堂很易懂,就是朝廷之內的事情,而江湖,則是朝廷想要管,卻管不到的那些人,例如大名鼎鼎傭兵九千的盜蹠,便是江湖中人。


    祁律見他沒聽懂,一臉迷茫,隻好咬牙說:“那個虢公啊……律想、想……”


    姬林站在外麵,莫名的臉色越來越差,越來越差,不知為何,心裏就憋著一口氣,生怕祁律是要對虢公吐露真心,姬林安慰著自己,日前祁太傅還喜歡年紀小的,今日絕不可能突然就喜歡年紀大的,對,無有這種可能。


    就在姬林忍無可忍,想要打斷祁律對忌父的“告白”之時,祁律似乎說了一句什麽,但聲音太小了,饒是姬林耳聰目明,隔著房舍也無法聽清楚,隨即房舍中傳出虢公“哈哈哈”的大笑聲。


    虢公忌父驚訝的說:“老弟,你要管我借錢?!”


    祁律:“……”都說是江湖救急了。


    祁律一說出來,也覺沒那麽羞恥了,便說:“如果有糧食,再借點糧食便更好了。”


    姬林在外麵懵了,俊美的天子臉上寫滿了吃驚,原不是吐露心聲,而是……借、借錢?


    祁律要辦宴席,但是沒錢,左思右想,虢公忌父這個人最為老實,還是找他借錢好一些,於是這一整天就準備逮住虢公來借錢。


    虢公“哈哈”大笑說:“老弟你辦宴席,恐怕有很多諸侯上趕著給你送銀錢罷?”


    的確,有很多讚助商……


    諸侯們誰不知道祁律現在是天子眼前的紅人,已經超越了當年的黑肩,所以一麵忌憚祁律,一麵又想要拉攏祁律為我所用,這樣一來,自然會給祁律上趕著送銀錢。


    祁律說:“不瞞虢公,齊公魯公都來送錢了,但這錢……律是不能用的,所以都婉拒了。”


    祁律是咬著後槽牙婉拒的,把金燦燦的金子,白花花的糧食往外推,祁律心裏直滴血,但拿人手短吃人嘴短這個道理,祁律還是明白的。


    虢公忌父沒有掩飾的“嘲笑”了祁律一套,堂堂太傅窮的辦宴席要借錢,這成何體統,隨即收斂了笑意,說:“其實……老哥哥我也沒錢。”


    祁律:“……”


    虢公不是小氣,他是真的沒錢。虢公是個不會理財的人,而且虢公是個大家族,族裏人多,他的“薪水”是很多,但是一發薪水,直接月光,畢竟有一大家子需要去養,平日裏吃飯沒問題,但是辦宴席,還是大辦的錢,虢公實在拿不出來。


    虢公伸出一根手指,說:“不瞞老弟,我能借你……一鬥稻米。”


    祁律:“……”真的不想和虢公比窮。


    姬林本不是很歡心,哪知道站在門外一聽,險些笑出聲來,沒料到自己的兩位太傅,一個比一個窮。想到這裏,姬林眯了眯眼睛,對寺人說:“傳周公來謁見。”


    “小臣敬諾。”


    祁律沒有借到糧食,落魄的蹬上輜車,剛上輜車,便聽到有人叫他,說:“太傅,請留步。”


    祁律回頭一看,原是周公黑肩,便停下來,對黑肩拱手說:“周公。”


    祁律平日裏雖有些“吊兒郎當”,但並非這麽沒精神,周公黑肩見他今日蔫蔫兒的,笑起來,說:“祁太傅可是為銀錢發愁?”


    祁律一愣,心想黑肩這個狐狸精怎麽知道的?必然是虢公忌父說漏了嘴。其實他不知道,並不是虢公說漏了嘴,虢公因為公務繁忙,還沒來得及說這個事兒,而是姬林把周公叫了過去。


    黑肩笑著說:“太傅大辦喬遷宴,又不願意接受封地諸侯幫助,黑肩這裏正巧有多餘的糧食,不知能不能為太傅分憂?”


    祁律狐疑的看向黑肩,說:“不會是高利貸罷?”


    “高利貸?”黑肩奇怪的說:“高利貸為何物?”


    黑肩笑眯眯的說:“祁太傅安心,太傅對黑肩有恩,黑肩永不敢忘,辦宴席的糧食和銀錢,太傅隻管拿去用便是了。”


    黑肩慷慨大方,第二日祁律休沐,他便把糧食和銀錢送來了,輜車粼粼,愣是排了一條街!


    祁律定眼一看,這糧食,這銀錢,山一般的堆放在府邸裏,就算是黑肩再有錢,也不可能一次拿出這麽多,立刻便明白了,怕根本不是黑肩的手筆。


    的確,黑肩拿不出這麽多銀錢和糧食,這手筆是當今天子姬林的,姬林沒有明著送給祁律,一方麵是他怕祁律不收,第二方麵也是怕自己送了這麽多糧食給祁律,會有人因此羨慕記恨祁律,他是想要捧著太傅,但並不是捧殺。


    所以姬林才借用黑肩的手,送了這些糧食和銀錢,黑肩是個明白人,立刻辦得清清楚楚。


    祁律的喬遷宴很快順利舉辦,留在洛師的諸侯全都前來道喜,不過也有一個例外,那就是衛州籲了。衛州籲因著和祁律“有仇”,所以並沒有來道喜,而是派了他的心腹重臣過來道賀,那個人便是——石厚!


    祁律機械的迎著前來的賓客,今日的賓客,不是各地諸侯,就是上卿大夫,一個個有頭有臉,怠慢了誰都不行,祁律臉上的笑容幾乎是批發,批量生產,一條龍。


    “恭喜恭喜!”


    “祁太傅,恭喜啊!”


    “以後還要太傅多多提攜!”


    祁律則是重複的說著:“不敢當不敢當,請進,請上座。不敢當……不敢當不敢當……請進……”


    一批來賀喜的高峰過去,好不容易有點空隙,祁律立刻說:“小羊,水!”


    獳羊肩趕緊小跑著過來,動作很麻利,給祁律端來羽觴耳杯,裏麵是祁律特別炮製的茶,潤喉潤肺,正好適合今天話多。


    祁律嗓子眼兒裏幾乎冒煙兒,話多的感覺嘴皮子都磨破了,一麵大口飲水,一麵用寬大的袖袍給自己扇風,獳羊肩很是懂事兒,也有眼力見兒,拿著帕子墊著腳給祁律擦汗,又給他整理衣裳,說:“主上,萬勿扯亂了衣裳,顯得不恭敬。”


    祁律喝了一滿杯的水,直接用袖袍一抹嘴,這才覺得爽快了不少,把杯子剛遞給獳羊肩,便見到又有人走進來了。


    那人身材高大,高大的程度與虢公無二,一張剛毅的臉,卻沒有老實的氣息,反而充斥著陰鷙,眼睛下意識的眯著,鷹鉤鼻,嘴唇很薄,還稍微有點鷹鉤嘴,都說麵由心生,這個人則是掛著一臉的狠戾。


    男人大步走進來,身後跟著仆從,將禮物遞給獳羊肩,男子一拱手,說:“衛國石厚,特來為祁太傅道喜。”


    石厚乃是“大義滅親”的主角之一,曆史上被獳羊肩監斬的石家大少爺。


    石厚這個人,應該是衛大夫石碏老來得子的寶貝兒子,祁律嚐聽人說,這個石厚乃是一個將門奇才,從小便十分聰明,但又不是很聰明,不聰明的地方在於石厚輔佐了衛州籲叛變,可以說衛州籲這個人,有勇無謀,他能成功殺死兄長上位,都是石厚的“功勞”。


    石厚是石碏兒子,從小便是卿族貴族,因此與衛州籲這個衛國公子相熟,變成了酒肉朋友。石碏眼睛很毒辣,他覺得衛州籲是一個心腸狠毒之人,因此提醒過當時的衛侯,也就是衛州籲的老爹,讓他教導兒子,但是偏偏衛侯愛見小兒子,因此一味溺愛,子不教父之過,衛州籲養成這個樣子,的確也有老爹的責任。


    石碏一貫不喜歡兒子與這個衛州籲來往,不過衛州籲想要拉攏石家的勢力,因此對石厚十分禮遇,久而久之,石厚便開始為他賣命,兩個人又都是狠人,一拍即合,幹脆篡位!


    如今這個時候,正好是衛州籲篡位成功之後,石厚成為第一功臣,霸占了整個衛國朝廷,而石碏因為年事已高,又不想為衛州籲出謀劃策,所以選擇隱退歸山。


    石厚站在祁律麵前,笑起來仿佛一頭豺狼,即使在笑,也十分陰鷙,說:“恭喜祁太傅高升,日前寡君與祁太傅有些小小的誤會,想必太傅不會放在心上罷?”


    祁律不喜歡和這樣的人說話,因為這種人天生帶著一股危險的氣息,那種感覺好像是一顆定時炸彈,便很冷淡的說:“石將軍說笑了,看來是石將軍誤會了,衛君子並未得罪於律,那日裏衛君子衝撞的……是天子才對。”


    石厚臉色“唰!”的落了下來,斜挑著嘴唇,眸光中閃爍著一股豺狼虎豹的銳利與嗜血,突然俯下身來,挨近祁律,祁律下意識後退一步,哪知道石厚突然出手,一把鉗住了祁律的大臂。


    他的手掌寬大,一把握住祁律的大臂,竟然直接拽了過去。祁律根本掙紮不開,便聽石厚的聲音沙啞低沉,笑著說:“天子寵愛一個人,能寵愛多久呢?寵愛的時候恨不能捧上天去,倘或不是那麽愛見了,那便是六親不認……厚很希冀,等到那一天,祁太傅的眼神還會不會如此鋒芒。”


    石厚說完,並沒有再做什麽,畢竟這裏眾目睽睽,鬆開祁律的手臂,還給他體貼的撣了撣衣襟,轉身進入了宴席。


    “兄長!”


    祁律蹙眉看著石厚進入宴席,便聽到有人叫自己,不用猜都知道,一定是祭牙。果不其然,祭牙小跑著過來,十分戒備的說:“兄長,你無礙罷?那個石厚與你說了甚麽?”


    他說著,公孫子都一身翩翩紫衣,趁得他膚色白皙,氣質高貴,也一並走進了太傅府中。


    公孫子都說:“太傅或有所不知,這石厚乃是一條瘋狗,他若是咬中了你,恐怕是不會鬆口的。”


    祁律一聽,公孫子都還真是有文化,這比喻聽起來還挺形象。


    祭牙和公孫子都把賀禮遞給獳羊肩,祭牙笑著說:“誒?這便是兄長新收的小童,長得忒也好看了一些罷?”


    獳羊肩本分的低垂著頭,根本不抬起來,祭牙一副風流模樣,似乎想要調戲一把獳羊肩。公孫子都淡淡的看了一眼祭牙,對祁律拱手說:“祁太傅,子都有話,請借一步。”


    祁律點點頭,兩個人徑直走到花園裏麵去說話,雖然如今是夏時,應當百花盛開,不過祁律家裏頭根本沒種花,道理很簡單,沒錢,就不那麽風雅了……


    祁律說:“不知鄭國大行人想說什麽?”


    公孫子都笑了笑,說:“其實是子都有求於太傅……鄭姬如今就在洛師之中,子都身為大行人,還是想要將鄭姬嫁與天子,不知太傅可能相助一二?”


    祁律險些忘了,鄭姬!祁律這一行人,都是來給鄭姬送親的,雖然送親其實是假的,不過是個借口罷了,但是公孫子都還是想要努力一下,將鄭姬嫁給天子姬林。


    如今鄭國的地位很尷尬,雖然公孫子都對姬林有一點點恩惠,努力周旋助其即位,但是說到底,都是鄭伯寤生貪心不足蛇吞象,所以功過相抵,過還大於功,因此鄭國的地位怕是要尷尬了,公孫子都便想著,如果能促成鄭姬和天子的好事,也是好的。


    “這……”祁律聽了,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說話。


    他還在猶豫要不要多管這個閑事,“踏踏踏!”的腳步聲衝了過來,竟是祭牙,祭牙一把拉住祁律,說:“兄長,隨我來!”


    “誒……”祁律驚呼一聲,已然被祭牙這個小牛犢子給拽跑了,踉踉蹌蹌的跑出去,一拐彎,不由“嗬——”抽了一口冷氣。


    不為別的,因為他們剛才談論的女主角鄭姬,就在眼前!


    祭牙拉著祁律一拐彎,便將祁律帶到了昔日與自己傳緋聞的鄭姬麵前。鄭姬一身粉色的衣裙,似乎也是來參加喬遷宴的,可謂是明豔又動人,水一樣的眸子望向祁律,作禮說:“祁太傅,小女子有禮。”


    祁律下意識後退了半步,低聲對祭牙說:“你是要坑兄麽?為何帶律來見鄭姬?”


    祭牙之前一直幫著祁律躲避鄭姬,不知道哪根弦搭錯了,竟然拽著祁律上趕著和緋聞對象見麵。


    祭牙理直氣壯的說:“兄長,我姑姑不想嫁給天子,所以才請兄長過來出主意的。”


    他說著,又說:“你們先聊,我去給你們把風!”


    “弟……”親……


    祁律的話還沒說完,祭牙已經風風火火的離開,到前麵去把風了。


    這地方很偏僻,是花園裏麵的拐角,因為沒有種花,也沒看頭,所以沒人過來這邊,倒像是——偷情聖地。


    祁律登時壓力很大,抬起手來抹了抹額角,還好沒有流汗。


    祁律隻好硬著頭皮的說:“鄭姬,律有禮。”


    鄭姬看著祁律,突然低聲一笑,這一笑把祁律都給笑懵了,自己難道衣冠不整,還是麵目可笑,為何會把佳人無端端的給招笑了?


    鄭姬笑著說:“祁太傅不必如此,姬不是來逼婚的。”


    祁律:“……”


    鄭姬歎了口氣,又說:“姬知道……祁太傅不是他。”


    祁律心中猛跳,看向鄭姬的目光又有些戒備起來,不得不說,鄭姬的感覺太敏銳了,祁律自負誰也沒看出來自己的不對勁兒,卻被鄭姬看透了端倪。


    “祁太傅對姬有恩,如不是上次太傅援手,姬已然被王子狐那個逆賊侮辱,因此姬不敢恩將仇報,還請太傅寬心。”


    祁律咳嗽了一聲,說:“不知鄭姬,尋律何事?”


    鄭姬垂下頭來,低聲說:“這些日子祁太傅風光無限,已然成了天子跟前的紅人,因此姬想請太傅與天子說一說,姬與天子,的確是兄妹之情,再無旁的,公孫大行人卻想將姬嫁於洛師,還請祁太傅幫一幫姬。”


    祁律一瞬間有些無奈,隻想狠狠歎氣,都說自己不喜歡多管閑事了,左邊來了公孫子都請自己幫忙給天子說親,促成鄭姬與天子的好事兒,右邊卻來了祭牙和鄭姬,鄭姬不想嫁給自己的青梅竹馬天子,這下子好了,全都堆在祁律麵前,到底該幫誰?


    祭牙站在遠處把風,便看到公孫子都走過來,連忙攔住,說:“你做什麽?別過去。”


    公孫子都無奈的說:“你知子都在請太傅幫忙說親,祭小君子為何要多方阻撓?”


    “哼!”祭牙冷笑一聲,說:“你還知道我姑姑不喜歡天子呢!天底下男人那麽多,我姑姑憑什麽非要嫁給天子?我姑姑嫁過去不會歡心的!”


    公孫子都聽他如此信誓旦旦,一瞬間眼神中竟然充斥著迷茫。他一身紫衣,顯得俊美出塵,突然露出懵懂的眼神,差點晃了祭牙的眼睛。


    公訴子都微微歪頭,說:“為何?嫁給天子,成為天下女主,這不是每一個女子都夢寐以求的事情麽?為何鄭姬不會歡心?”


    祭牙一臉鄙夷,說:“別把所有女子都想得那麽膚淺!我姑姑和你身邊那些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庸脂俗粉不一樣兒!”


    “嗬……”公孫子都突然笑了一聲,祭牙有些奇怪怎麽罵他他還笑?


    公孫子都突然俯下身來,在祭牙耳邊,漆黑的鬢發垂下來,輕輕觸碰著祭牙的耳垂,一直癢到心坎兒裏。


    公孫子都笑著說:“祭小君子這麽說,子都會以為你在吃味兒。”


    “吃……吃吃……”祭牙的臉“騰!”的紅了,漲的紅彤彤,異常喜慶,大吼一句:“我吃你個大頭!”


    說完,突然調頭跑了,公孫子都沒成想他突然這般臉紅,不由搖頭笑笑,說:“祭小君子,你不把風了?”


    祭牙仿佛沒聽見,沒命的跑了……


    祁律腦袋有些亂,到底該幫誰?這麽說起來,好像應該幫鄭姬,畢竟祁律是個現代人,他覺得感情這種事情,還是自己做主的好,倘或真的不願意,徒增苦惱。


    但是如果自己真的幫忙,天子會不會以為自己對鄭姬“餘情未了”,如果天子愛見鄭姬,自己豈不成了天子的情敵?


    就在祁律苦思冥想,沒有對策的時候,突聽鄭姬驚呼一聲,似乎受了驚嚇,祁律有些奇怪,難道豺狼虎豹,洪水猛獸來了麽?


    轉頭一看,自己在心裏也默默的驚嚇了一下,不是豺狼虎豹,也不是洪水猛獸,因為比那個更可怕,是抓奸的來了!


    ——天子姬林。


    姬林負手走過來,他今日沒有穿朝袍,一身白色的便服,襯托得他幹淨又純粹,那股子幹淨的模樣,又讓祁律升起一股惡劣的,想把他弄髒的想法……


    今日祁太傅的喬遷宴,天子竟然親臨,而且沒打招呼,毫無征兆的空降,臉上似乎帶著笑意,不過笑的不是很真實,說:“太傅與姬妹都在,不知說些什麽,能不能叫寡人也聽聽?”


    “沒……沒甚麽。”鄭姬受了驚,趕緊作了個禮,調頭便跑了,姬林沒有阻止她,鄭姬很快不見了人影兒。


    姬林走過來,站在祁律麵前,月光下,他的身材顯得無比高大,目光很溫柔,卻始終讓祁律覺得——他是來抓奸的。


    姬林笑著說:“寡人一直找不到太傅,沒想到太傅在這裏夜會佳人?”


    祁律硬著頭皮,心裏吐槽著祭牙,說好了你把風呢,天子都給放進來了,你把的什麽風?


    祁律幹笑著說:“天子您說笑了,鄭姬乃鄭國卿士之妹,律如何敢高攀呢?”


    姬林聽祁律“敷衍”自己,心裏有點不舒坦,他對鄭姬沒有意思,一直把鄭姬當妹妹,即是沒有意思,如果自己的妹妹和自己最信任的人能結為連理,其實也是好事兒一樁。


    但姬林偏偏不歡喜如此,隻要一想到祁律和鄭姬或許有什麽,心裏便異常的煩悶。


    祁律則是在思忖著,難道天子真的喜歡鄭姬,所以看到自己與鄭姬在一起,臉色便這般難看?


    兩個人相顧無言,一時間有些尷尬,正好宴席要開始了,祁律趕忙說:“天子,請這麵走,律為天子導路。”


    天子駕臨喬遷宴,那是莫大的榮幸,不過大家都有一點點錯覺,今日天子好像不是很歡心,反正黑著臉。雖天子平日裏看起來親和,好似個大男孩,但是他如今黑著臉,那氣場十分低沉,也沒人敢過去招惹。


    祁律身為今日的主人,趕緊給天子敬酒,說:“天子,律敬天子。”


    “嗯。”


    姬林隻是淡淡的嗯了一聲,仰頭很幹脆的把酒水飲了,然後……


    然後便沒有然後了。


    祁律覺得,天子可能是把自己看成情敵了,所以今天對自己的態度不冷不熱的,也沒敢多說,敬了一杯酒就離開了。


    祁律正好看到了黑肩和忌父,便笑著走過去。忌父說:“老弟,這酒是甚麽名堂,香味兒很獨特啊。”


    祁律說:“這個酒,周公多飲兩盞無妨,虢公便不用多飲了。”


    虢公忌父奇怪的說:“為何我不能多飲?唯獨周公能飲?”


    祁律笑著說:“倒不是律小氣,這酒乃是藥酒,裏麵放了很多大補的食材,知道今日周公會來,因此特意準備的,虢公素來身子如此硬朗,多飲的話,恐怕流鼻血,還是飲一些普通的酒水為好。”


    原是如此,周公黑肩的身子骨兒還很虛弱,所以需要進補,祁律便想到了補酒這種事情,在家中沒事的時候調配了一些,今日正好給周公黑肩飲用。


    這酒水雖然好,但是一般人,尤其是血氣方剛的人喝完,恐怕會覺得燥熱,夜不能寐的。


    今日的宴席雖不是祁律親自操刀,畢竟席位太多,祁律也做不完,但這些菜色都是祁律教導膳夫完成的,食客們自然十足盡興,祭牙便喝高了,東倒西歪的掛著祁律的脖頸,笑著說:“嘿嘿——嘿嘿——好哥哥,你這酒……怎麽都這般甜,與好哥哥一般甜?”


    祁律被醉鬼撲了一身,定眼一看,祭牙怕是喝成了補酒,又喝了太多,臉色漲得跟番茄一樣,還在拽自己領口,說:“咦……天兒真熱,熱啊熱!”


    祁律“大驚失色”,說:“弟、弟親,你流鼻血了……”


    “嗯?”祭牙一摸自己鼻子,還真是這麽回事兒,藥酒喝的太多,補大發了,再加之天氣熱,還吃了很多羊肉,真的流了鼻血,一摸一手。


    祭牙瞪著眼睛,走路更是打晃,“嘭!”向後一倒,公孫子都眼疾手快,一把撈住倒下去的祭牙,無奈的將人一把打橫抱起來,說:“勞煩祁太傅借我一間房舍。”


    祁律趕緊說:“小羊,快帶二位去房舍。”


    “是。”獳羊肩很聽話,引著公訴子都和祭牙趕緊去了客房,一路上祭牙還在打挺的大喊:“好哥哥,你的腰怎麽又、又粗了?你不能……不能再這麽吃下去了……”


    祁律被祭牙鬧得頭疼,揉了揉額角,眼看著公孫子都把祭牙扛走,鬆了口氣,哪知道……


    “嗬!”祁律一聲驚呼,突然被人從後背一把抱住,回頭一看,這回是天子!


    姬林身材高大,可比祭牙高出很多,祭牙是撲在祁律懷裏,姬林是直接把他抱在懷裏。


    這大庭廣眾之下,姬林身為天子,一舉一動都被人關注著,突然一把抱住太傅,好多人全都看過來。


    祁律硬著頭皮,扶著醉倒的姬林,說:“天子,您飲醉了。”


    “寡人……寡人沒醉……”姬林說話都有些大舌頭。


    祁律無奈的想,果然醉了,醉鬼才會說自己沒醉。


    而且不知是不是祁律的錯覺,似乎聞到姬林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藥味兒,是……藥酒的味道。


    祁律立刻回頭去看,果然天子席位上放著一壺飲得隻剩下一點兒的酒,正是祁律給周公黑肩準備的大補藥酒!


    祁律頭皮發麻,趕緊架住姬林,說:“天子,律扶您上輜車,回宮罷?”


    姬林卻搖頭,說:“不回宮,今日……寡人要睡太傅!”


    嗬——


    四周都是抽氣的聲音,想必是被天子理直氣壯的話給嚇傻了眼,祁律心裏也跳得飛快,哪知道姬林大喘氣,還有後話:“寡人要睡太傅!……舍中。”


    祁律:“……”天子請您把舌頭捋直了說話。


    祁律沒辦法,恐怕天子又說什麽奇怪的言論,趕緊架著姬林,好像扛著一座山一樣,歪歪扭扭的往客房去。


    幸虧祁律已經不是第一次“拖死狗”了,這次姬林好歹還有點意識,沒有以前那麽艱難。“嘭——”一聲巨響,兩個人直接撞進舍中,跌跌撞撞,竟又是“嘭!”一聲,跌在了小榻之上。


    祁律被姬林壓在下麵,險些給壓出人命來,隻覺得要吐血。


    姬林似乎被跌的醒了一些,慢慢撐起身來,竟給祁律來了一個標準的“床咚”,鬢發散落下來,輕輕的掃在祁律的麵頰旁邊,舍中昏暗,姬林的眸子顯得異常明亮,定定的,凝望著祁律。


    祁律感覺到兩個人交織的呼吸,實在太近了,近的有些過於曖昧,趕緊伸手抵住姬林的胸口,入手火辣辣的燙,仿佛是燒紅的炭團,嚇得祁律連忙又把手收回去。


    啪!


    哪知道姬林一把握住祁律的手,突然“嗬嗬”沙啞的一笑,說:“太傅,寡人這樣穿,可好看?”


    祁律眼皮一跳,天子您都醉成這樣了,還管穿的好看不好看?


    姬林又說:“每次寡人穿素色,太傅都仿佛看定神一般,寡人今日……特意穿來給太傅看。可好看?”


    祁律反思著自己,自己有過麽?看男人看出神?絕對沒有。


    就在祁律反思的時候,姬林的呼吸卻愈來愈額深沉,愈來愈粗啞,他的眼神明亮,不像是一個單純的少年,反而像是一匹饑餓已經的豺狼,握著祁律的手掌,緊緊握著,慢慢拉過去,低沉的說:“寡人……不舒服。”


    姬林握著祁律的掌心繼續往前,瞬間貼在自己滾燙的胸口上,素色的蠶絲衣袍又輕又薄,勾勒著姬林流暢的胸肌,隨著呼吸微微起伏,那輕薄的衣裳如何能阻隔住姬林滾燙的體溫?


    祁律被燙的一個哆嗦,便聽到姬林的嗓音回蕩在耳畔,沙啞的說:“太傅,幫幫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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