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曼羅蘭說過——世界上隻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認清生活的真相後依然熱愛它。


    許隨從周京澤身上感受到的是這樣,不抱怨,不妥協,遭到不公對待也不怨恨相向。


    少年不俱歲月長。


    他依然保留住了內心的一小部分東西。


    周京澤抬手給她擦完眼淚,將人從懷裏拉出來,茬開話題,揚起的眼稍含著笑意:“山楂還吃不吃了?糖霜要融了。”


    “要。”許隨抽了一記鼻子。


    周京澤帶許隨去吃完飯以後,恰好廣場對麵的鴉江燃起了一場冬日煙火,兩人一起看了一場焰火。


    晚上回到家,周京澤擔心他姑娘這一天情緒激動會出什麽事就留了下來。


    結果許隨洗完澡後,大概是因為下班後還大哭一場的原因,精力消耗太多,很快就睡著了。


    周京澤反倒沒睡,他倚在牆邊守著許隨,見她不安分地翻身,被子滑落,一截白藕似的胳膊露出來。


    男人放下單膝屈著的腿,走過去幫忙把被子蓋上,俯身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吻,最後走了出去。


    陽台上,冷風肅肅,頭頂的疏星凋落。


    周京澤靠在欄杆前,從煙盒裏抖出一根煙,低頭咬著它,熟練地“啪”地一聲點火,絲絲縷縷灰白的煙霧從薄唇裏滾出來,飄向半空中。


    周京澤拿著煙的手懶散地搭在欄杆上,眯眼看向不遠處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煙屁股快燒到垂著的修長指尖時,周京澤把煙扔進花盆裏,從褲袋裏摸出手機,撥了一串號碼過去。


    沒多久,電話接通,周京澤斂起臉上散漫的神色,正色道:“您好,普仁醫院的張主任嗎……”


    次日,許隨從床上起來,因為得睡了一覺加已經發泄過的原因,她起來的時候感覺輕鬆許多。


    許隨上午在醫院辦公室待到十一點的時候,護士再次敲門,說張主任找她。許隨點了點頭,鬆開按著的鼠標,起身向主任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來到主任辦公室,老師抬手讓她坐下。許隨淡著一張臉,以為主任又會說出一大通勸告的話,讓她接下這個病人。


    沒想到張老師把手裏拿著的筆放下,輕咳一聲:“小許啊,老師為之前說的那些話向你道歉……你男朋友都跟我說了,沒想到還有另一層隱情在,幹我們這行的是多少要受點委屈。


    “這個病人,你接不接可以自己決定。“


    “但老師隻有一點要求,這事得你去跟病患說,你要親自麵對。”


    “好,謝謝您。”許隨說道。


    中午休息的時候,許隨給備注為飼養員的人發消息:


    【你跟我老師說什麽了,他今天的態度180度大轉彎。】


    沒多久,周京澤回複:【說我女朋友是個水龍頭,要再讓你哭,爺就把你們單位鏟了。】


    周京澤回複得相當不正經,許隨盯著上麵的話噗嗤笑出聲,她在對話框裏敲字回複:【要是我拒絕,如果到時有家屬或媒體拿這個大做文章,我丟了工作怎麽辦?】


    【爺養你。】周京澤回得果斷又迅速。


    很簡單的三個字,許隨的心卻很快地跳了一下,臉頰有點燙,說道:【你不是沒錢了嗎?”】


    周京澤看到這句話,舌尖拱了一下左臉頰低笑一聲,說道:【老子有媳婦了,家裏的資產任我支配。】


    許隨臉更不好意思了,轉移話題同周京澤扯了幾句日常,最後,周京澤一句沒由來的話跳在屏幕前,說道:


    ——無論你做什麽決定,都有我在這給你托底。


    許隨睫毛顫了一下,回道:【好。】


    其實早在昨天周京澤同她說了那些話後,許隨心裏早已做了一個決定。


    宋方章這兩天早已在普仁醫院住下並接受治療,隻不過他一直在等許隨回複。許隨再次調出他的病例本查看。


    不知道是不是佛學裏講究因果報應這一說。


    宋方章這幾年身體毛病大小不斷,數十次進入醫院接受治療,身體狀況每況愈下。許隨看了一眼上麵密密麻麻的診斷,可以確認,他現在是拖著一副殘缺的軀體在苟活。


    許隨想起那些年宋方章一家對他們的傷害和道德譴責,導致許母經常性地對她情感施壓,讓她一定不能犯錯,好好學習,長大後要出人頭地。


    而奶奶經常半夜偷偷地哭,她沒了兒子,年紀輕輕卻白發人送黑發人。


    那幾年,許隨的家庭成長環境很壓抑,她現在都記不清當時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


    許隨看著電腦屏幕前的號碼,在手機上輸入號碼撥打過去,電話很快接通,那邊有點受寵若驚,聲音沙啞,說道:”許隨……”


    “我有答案了。”許隨說。


    電話那頭說道“要不約個咖啡館之類的”,許隨倏地打斷她,說道:“就醫院樓下花園吧。”


    下午三四點的光景,午後冬日的太陽暖洋洋,護士們或家屬推著病人在花園裏散步,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許隨沒想到宋知書會推著她爸出現在花園裏,她的眼神一緊,宋方章穿著藍白條紋的病號服,整個人瘦得跟皮包骨一樣,顯得衣服寬大又空蕩蕩的,他身上的水分消失,皮膚成褶子堆積鬆垮地掛在臉上,像一塊即將枯死的老樹皮。


    “宋叔叔,你好。”許隨雙手插在白大褂衣兜裏,語氣平靜。


    宋知章掀起渾濁的眼眸看著她,明顯認不出許隨來了。


    那一瞬間,許隨說不上自己的情緒是恨意加深還是鬆了一口氣。


    “爸,讓護士帶你去那邊曬太陽,我一會兒就過來。”宋知書聲音溫柔,跟哄小孩一樣。


    現在任誰也看不出這個溫柔的女人當年領著一群女生,公然把許隨的書包從五樓的窗戶扔了下去,指著她的鼻子大罵“賤人”“大家看看,她還是烈士的女兒”之類羞辱的話。


    宋方章笑著點頭,在經過許隨的時候還衝她笑了一下。


    人走遠後,許隨挺直背脊站在宋知書麵前,開口:“你爸的手術,我做不了。”


    宋知書一下子就急紅了眼眶,指著不遠處的方向說道:“可是你看我爸,他都這樣了——”


    “所以呢?”許隨倏地打斷,一針見血地反問她,“你至少還有爸,我爸不在了,我連跟他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她想告訴爸爸,她目前的工作很好,還加薪了,談了戀愛,遇到了一個很好的人。


    可是不可能了。


    “我現在告訴你,我永遠不會接你們家任何的一位病人,這是我的決定,”許隨看著她,聲音冷靜,“但我代表不了我們醫院,所以你爸仍可以在普仁接受治療。”


    宋知書沒想到許隨竟然還耿耿於懷過去的事,氣得不行,原本斂起的偽善爪牙露出來,說道:“你還配當醫生嗎!生命不都是平等的嗎?我都已經跟你道歉了你還要怎麽樣?”


    許隨並沒有被激怒,她笑了一下,隨即語氣認真:“你不用道德譴責我,我當然配做醫生,因為從過去到現在,並且以後我都一直在救人。”


    “我仍相信這個世界的大部分是好的,我內心有自己一套的價值觀,你們現在影響不了我了。”


    許隨比宋知書高一截,她俯下身,眼睛裏露出淡淡的同情,說出的話溫柔又殘酷:“宋知書,你不覺得這一切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嗎?十三年前,我們生在同一片土壤裏,我種下的是一棵樹,而你,種下的是惡果。”


    宋知書整個人一震,被許隨的話和氣場嚇到。她從來沒想到許隨會反抗和拒絕。她後背出了一層汗,人都是懵的。


    這是因果報應嗎?


    許隨收回從她身上的視線,頭也不回離開了。


    人走後,宋知書待在原地痛哭失聲。


    許隨說完這些話後,心底一顆大石落下,整個人輕鬆很多。這麽多年,她終於取下了別人給她戴上的枷鎖。


    下班後,周京澤來接她。他最近下班得早的話都會來接許隨,有時會送一支花,有時是一隻路上買的黃色氣球,又或是一些小玩意兒。


    每天給她的都是不同的驚喜。


    “今天吃飯帶你見個人。”周京澤的手搭在方向盤上,語氣閑散。


    許隨坐在副駕駛上,正抬手扯下安全帶,正準備摁下插鞘裏,卻怎麽也找不準位置,她正費力找著。


    周京澤語氣緩緩,報出一個名字。


    她低著頭,動作一頓。


    另一邊,京北機場,盛南洲推著兩個大的行李箱從出口走出來,他旁邊站了個女人,短發,個子矮一截,穿著藍色牛仔連體工服,雖然臉色憔悴,但笑容燦爛,氣質幹練又漂亮。


    盛南洲一手推著行李車,一首緊牽著女人的手,胡茜西哭笑不得:“南洲哥,你能不能鬆開我,我又不會跑。”


    “不。”盛南洲傲嬌地給出一個字。


    胡茜西拗不過他,隻好任他牽著,在看到不遠處廁所標誌開口,聲音委屈:“我想上個廁所,這回我保證不跑,而且護照不是在你手上呢嗎,我也跑不了。”


    盛南洲這才放開她。


    胡茜西上完廁所後,站在洗手池前看向鏡子裏的自己,仍覺得不真實。腳踩在祖國的故土上,她卻覺得暈乎乎的。


    洗完手後,胡茜西正要去拿一張紙擦手,結果猝不及防一陣心悸,呼吸急促,整個人靠在洗手台上,臉色蒼白,大口地喘著氣,手腳也動彈不得。


    像是心有靈犀般,盛南洲覺得不對勁,神色一凜,闊步往女廁所的方向走去,也不顧旁人異樣的眼神,直往裏麵闖。


    一進去,盛南洲便看見胡茜西趴在洗手台前,兩片嘴唇泛白,臉色更是慘白得可怕。他走過去抱住胡茜西的肩膀,甚至都沒問,從她右側口袋裏拿出藥,熟練地喂進她嘴裏。


    胡茜西艱難地吞咽下去,人還沒緩過來,被男人一把橫打抱了出去。


    車內,胡茜西坐在副駕駛上,眼睛緊閉,急促的呼吸漸漸恢複平穩,十分鍾後,再睜開眼時,眼睛裏恢複了笑意,說道:


    “南洲哥,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嗯,你說。”


    “這件事先不要告訴許隨,我不想讓她擔心。我生病這件事,還是跟小時候一樣,你們知道就好啦。”


    盛南洲看著她,歎了一口氣:“好。”


    “西西。”盛南洲忽然叫她。


    胡茜西眼底帶笑意回看他:“嗯?”


    “疼的話要告訴我。”盛南洲垂眼看她。


    不要讓我什麽都做不了。


    ……


    “西西回來了?!那我們現在去接她呀。”許隨眼神驚喜,原本淡著的一張臉終於迎來了笑意。


    周京澤看了一眼手機裏盛南洲發來的信息,眼神黯淡了一下,再抬頭,臉上掛著慣常懶散的笑,攔住她:


    “嘖,你現在過去,盛南洲不得跟你急,讓人多待兩分鍾。”


    “也是。”許隨醒悟過來。


    周京澤發動車子,抬手揉了一下她的頭發:“走,咱們先上吃飯的地方等著去。”


    餐廳內,許隨和周京澤等了有半個多小時之久。期間每當有人推開餐廳門,上麵的風鈴發出聲音時,許隨下意識地頻頻回頭。


    須臾,她看見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女人走了進來,眼睛大大的,一笑讓人感到溫暖有活力,也變了,曾經怎麽也減不下#體重來的小妞,現在瘦得跟竹竿一樣,頭發剪短,白皙的膚色因為長時間在外麵風吹日曬,變成了健康的小麥色。


    許隨有些不敢叫她。


    總感覺眼前的一切像一場夢。


    胡茜西像隻樹袋熊一樣朝她撲過來,緊緊抱著許隨,喊:“隨寶,我好想你呀。”


    許隨亦緊緊抱著她,聽到這句話眼睛一瞬間就紅了,問:“終於舍得回來了?”


    “嘿嘿,當然啦,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胡茜西把臉埋在她肩膀裏,笑著說,“說什麽我也要親眼見證你們的幸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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