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祁魂遊天外,目光渙散,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被裴蘇蘇拉起來的。


    等他回過神,發現自己正踩在“破妄”劍上,抱著小貓妖在山林間穿梭。


    刺骨寒風撲麵襲來,容祁下意識將裴蘇蘇往懷抱更深處藏了藏。


    “你胳膊擋到我視線了。”小貓妖的爪子扒拉開他的手臂,興奮地往外看。


    漫山遍野的大雪,覆了厚厚一層,壓彎光禿禿的樹枝。


    溪水早已結冰,有小妖悄悄躲在樹後,好奇地朝著半空中立在劍上的修長人影看去。


    小貓妖忽起了玩鬧的興致,扒著容祁胸前的衣裳,爬到他肩頭,“我從這裏跳下去,看你能不能接住我。”


    “什麽?”容祁還在想方才的事情,反應有些遲滯,聞言下意識抬手伸向右肩,卻抓了個空,隻感受到毛絨絨尾巴輕掃過掌心。


    他連忙低頭,就見雪白的團子朝著地麵快速墜落,幾乎與雪景融為一體。


    呼吸驀地一滯。


    “蘇蘇!”


    容祁連忙禦劍追下去,在小貓妖快要摔進雪地之前,將她接進懷裏。


    懷裏多了毛絨絨一團,容祁這才覺得,被凍住的心髒重新開始跳動,冰涼身體漸漸回溫。


    他用下巴蹭了蹭小貓的額頭,重重呼出一口氣。


    察覺到他的不安,裴蘇蘇搖了搖尾巴,“這麽緊張作甚?我又不會真摔了我自己。”


    她一個渡劫期修士,難道還能把自己摔死不成?


    剛才不過是在跟他開玩笑罷了,他怎麽這麽緊張?


    容祁緊緊抱著她,俊美的麵容白無血色,“你嚇死我了。”


    聽他這麽說,裴蘇蘇不知怎的,莫名升起幾分心虛來。


    她安靜待在容祁懷裏,聽著他因為恐懼而過速的心跳,撲通撲通,震得她耳朵都疼了。


    早知他這麽膽小,方才就不突然逗他了。


    心虛之下,裴蘇蘇連忙轉移話題,“這裏杳無人煙,雪景真是一絕。”


    “嗯。”容祁還沒完全緩過神。


    “那你現在便作畫吧,我去那棵樹下待著,記得把我畫漂亮些。”小貓妖躍躍欲試,試圖跳出他的懷抱。


    裴蘇蘇話音剛落,懷抱忽然收緊許多,勒得她都有點呼吸不暢。


    “怎麽了?”感知到容祁突然的情緒波動,裴蘇蘇眨了眨眼,心中生出疑惑。


    容祁低眸看她一眼,漆黑眸子掠過一抹暗色。


    他喉結滾了滾,低聲道:“我帶你回去。”


    “可是還沒作畫呢。”


    容祁繃著臉,禦劍帶裴蘇蘇返回。


    “你不會還在生氣吧?”


    “我又沒受傷,你就別氣了好不好?”


    “夫君?相公?容郎?”


    不管裴蘇蘇怎麽喊,容祁都抿緊唇,眼眸沉沉,一言不發。


    他自然不會真的因為這麽一件小事,就與裴蘇蘇生氣。


    故意假裝生氣,不過是為了借機將作畫這件事帶過去,免她懷疑。


    裴蘇蘇不知他心中所想,還以為是自己太任性,嚇到他了。


    回到竹屋,低頭看了眼懷裏神色懨懨的小貓,容祁心中愧疚,嘴唇動了動,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他將裴蘇蘇放到床上,轉身離開。


    原地白光一閃,貓妖消失不見,裴蘇蘇的身影出現在原地,已經穿好了新的白色衣衫。


    她皺起眉,托腮坐在桌邊,思考該怎麽哄生氣的男人。


    沒過多久,外麵傳來一陣誘人的香味。


    容祁端著剛出鍋的飯菜,推門走了進來。


    將菜擺到桌上,都是裴蘇蘇喜歡的。


    她頓時眼睛一亮。


    容祁眼簾微垂,“抱歉,我方才沒控製好情緒。”


    裴蘇蘇連忙說道:“不怪你,是我該說抱歉才對,嚇到你了,對不起,以後我絕不這樣了。”


    容祁抬起眼,眉目溫柔如水,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你想怎樣便怎樣,莫要拘著自己。”


    裴蘇蘇心中陰霾一掃而空,重新帶上笑顏。


    從頭頂拉下容祁的手,她嬌聲道:“玩了那麽久,我肚子正好餓了,我們家容郎可真賢惠。”


    手指碰到出乎意料的粗糙觸感,裴蘇蘇隨意地低頭看了眼,立刻瞪大眼睛。


    “你的手……”


    容祁手指修長瑩白,腕骨分明,此刻,這麽漂亮的手上,食指指尖卻纏著厚厚一層紗布。


    他淡聲道:“不小心傷到了。”


    裴蘇蘇眸中蘊起緊張,看向他,“有沒有塗藥?”


    “先吃飯。”容祁沒有回答,想從她手裏抽回手,卻沒能抽走。


    一看他這個反應,裴蘇蘇就知道,他肯定沒塗藥,隻是隨便拿紗布纏上應付過去。


    她哪有心思吃飯,立刻拉著容祁去旁邊的空桌子。


    容祁順從地由她動作,被她按進椅子坐下。


    他靠著椅背,看裴蘇蘇從芥子袋裏拿出一大堆瓶瓶罐罐,擺滿了一桌子,從中挑取最好的傷藥。


    心中暖意融融,唇角不受控製地上揚。


    之後,裴蘇蘇小心地握住他的手指,獨獨將受傷的食指空了出來。


    動作輕柔地拆開紗布,看到手指的慘狀,她眼眶一紅,眼淚登時就淌了出來。


    他的食指都血肉模糊了,再用力一點,說不定會把整根手指切斷。


    容祁笑意收斂,緊張地抬起左手,用指腹拭去她臉上的淚,“別哭,別哭,我沒事。”


    “怎麽這麽不小心啊,疼不疼?”裴蘇蘇咬著下唇,濕潤的眼睫顫動,立刻又有淚珠滾落。


    “不疼。”


    “傷得這麽重,怎麽可能不疼?”她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


    裴蘇蘇心疼得不行,趕緊挖出藥膏,一點點塗在觸目驚心的傷口上,同時對著傷口輕輕呼氣。


    塗藥的動作溫柔到了極致,生怕不小心加重他的痛苦。


    塗完藥,她又細致地幫他重新包紮好傷口。


    裴蘇蘇抬起頭,吸了吸鼻子問道:“是不是因為方才我惹你生氣,讓你切菜的時候分心了?”


    對上她通紅的眼睛,容祁心中一刺,輕擁她入懷,下巴擱在她頭頂,安慰道:“與你無關,莫要多想。”


    裴蘇蘇卻認定了是自己的錯,濃濃的愧疚湧上心頭。


    容祁一個煉虛期高手,好端端的,做菜怎會把自己傷到?還傷得這樣重。


    肯定是因為方才的事,讓他切菜的時候分心了,這才傷到自己。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她坐進容祁懷裏,腦袋埋在他胸前,聲音有些悶。


    容祁歎了口氣,抬手輕撫她的青絲,“都說了與你無關。”


    裴蘇蘇抱住他的腰,閉眼在他胸前蹭了蹭,不染纖塵的白衣頓時出現一團水漬。


    “你都受傷了幹嘛不告訴我一聲?還跟沒事人一樣繼續做飯。”


    “小傷,不礙事。”


    “這還小傷,難道要手指切斷才算大傷麽?”


    容祁動作微頓,無奈輕笑一聲,沒有說話。


    “我們早已辟穀,不吃飯不礙事的,你不必帶著傷還給我做飯。在你傷養好之前,不許碰水,也不許再碰刀劍,記住了嗎?”


    容祁心頭淌過一陣暖流,溫聲應下:“記住了,我會好好養傷的。”


    “這還差不多。”裴蘇蘇在他懷裏找了個舒服的位置靠著。


    兩人無聲地擁抱,容祁的左手找到她的右手,與她十指相扣,呼吸清淺,心中一片安寧。


    過了會兒,裴蘇蘇忍不住問:“還疼嗎?”


    “不疼,隻是,”容祁頓了頓,繼續說道,“暫時無法作畫了。”


    聞言,裴蘇蘇立刻從他懷裏抬起頭,瞪圓了眼,語氣有些急:“你都傷成這樣了,還想著作畫?不行,我得天天監督著你,在你傷口徹底大好之前,一次都不許提筆。”


    容祁安撫地在她側臉親了下,左手將她的腦袋重新按回自己懷裏。


    “好,不提筆。”


    他眸底掠過異色,靠在他胸前的裴蘇蘇並未看到。


    從那以後,裴蘇蘇就整日盯著容祁,不讓他受傷的右手碰任何東西。


    按理說,他應該好得很快才對,可好幾日過去了,傷口依然沒有愈合的跡象。


    裴蘇蘇並不知道,每天晚上,在她入睡之後,容祁都會悄悄下床,來到桌前,按照聞人縉的記憶學著作畫。


    傷得那麽重,他還強行用筆,每回紗布都會被血跡浸透,傷口能好才怪。


    他必須在傷口養好之前,盡快學會作畫。


    隻是他於作畫上實在沒有天賦,又過去半月,他的傷口都快要完全愈合了,畫出的東西依然亂七八糟,根本拿不出手。


    當初聞人縉第一次提筆作畫,都比他畫出來的四不像好看。


    壓下焦急擔憂,容祁隻好找個借口暫避開裴蘇蘇,私下裏繼續練習,“我察覺最近瓶頸有些鬆動,需要閉關,所以每日下午不能陪你了。”


    他不舍得與裴蘇蘇分離太久,每天騰出一個下午的時間,已經是他能接受的極限。


    裴蘇蘇踮起腳,在他光潔白皙的下巴落下一吻,對他的話深信不疑,“好,你不用時時刻刻都陪著我,修煉最重要。”


    “嗯。”容祁的指尖,狀似不經意地在她眉心輕點了一下,打入自己的精神印記。


    這樣,他就能隨時感知到裴蘇蘇在何處,以及有沒有遇到危險。


    雖然他們之間隻隔著一道門,但隻要裴蘇蘇沒有出現在他的視線中,容祁就無法放下心。


    畢竟,還有個目的不明的羊士一直躲在暗處。


    從那以後,容祁每日下午都把自己一個人關進書房,還會在房間裏特意布下結界。


    裴蘇蘇以為他在修煉,其實他在拚了命地學作畫,每日地上都會多出許多廢棄的紙團。


    他去書房的時候,裴蘇蘇則是坐在窗前,一邊欣賞窗外的雪景,一邊學著繡荷包。


    之前路過凡間的一個鎮子,看到有情人會互送荷包玉佩什麽的,裴蘇蘇覺得有趣,也想給容祁親手繡一個荷包。


    這日,她正繡著,忽然感知到弓玉的聯係。


    手一揮,身前浮現出水鏡,映出弓玉身影。


    “何事?”


    弓玉此時身處寬闊殿中,躬身行了一禮,“大尊,我查到那枚凶獸內丹是什麽了。”


    “是什麽?”


    “乃是貘(摸)的內丹,燃燒之後,可以讓人昏睡,並看到前世的記憶。”弓玉說道。


    “貘?”沉吟片刻,裴蘇蘇懷著疑惑低下頭,針線繼續穿梭在黑布間,喃喃道,“那人到底是誰?為何要在我宮殿裏放這樣東西?”


    暗中之人費盡心機,特意往守衛森嚴的妖王宮裏放的,居然會是貘的內丹。


    那人讓她看前世的記憶做什麽?


    而且,凶獸內丹並不易得。


    裴蘇蘇問道:“我記得,所有凶獸都被困於神隕之地,永遠無法出來?”


    “正是。應當是上次神隕之地開啟時,有人進入其中,得到了貘的內丹。”


    “嗯。”


    之後,裴蘇蘇便不再說話了,而是垂下眼,認真擺弄手裏的針線。


    從方才起,弓玉就一直見裴蘇蘇手裏似乎拿著東西,仔細瞧了一會兒才發現,她手裏拿的居然是針線。


    他詫異道:“大尊,您是在繡東西?”


    裴蘇蘇紅唇彎起,桃花眸晶亮,漾開細碎的笑意,“嗯,我在給容祁繡荷包,凡間的有情人便是這麽表達情意的。”


    她笑容明媚,顯然這段時日過得十分幸福,弓玉的心情也跟著不由自主地變好。


    他隨口提起,“大尊,可要屬下派人給那個魔修醫治嗓子?他不能開口,隻靠寫字審問還是太麻煩了些。”


    裴蘇蘇動作微頓,隨後說道:“那便找人給他醫治吧。”


    “是。”


    關掉水鏡,弓玉帶人去了地牢。


    聽到牢門上鎖鏈碰撞的聲響,原本一動不動的聞人縉緩緩睜開眼,平靜地看向來人。


    “大尊派人來給你治嗓子,不是要害你,你別想著趁機逃走,好好配合就是。”


    聞人縉清寒的眸光微動。


    自從第一次與蘇蘇見麵之後,他就再沒見過她,也沒聽過她任何的消息。


    有什麽要審問的話,都是麵前這個精怪來傳達。


    聞人縉隱約能猜到,定是現在陪在蘇蘇身邊那人防備自己,所以說了什麽話來哄騙她。


    可今日,蘇蘇怎麽忽然派人來給他醫治了?


    那人若是在,定然不會同意。


    正在聞人縉沉思時,醫師已經走到他麵前。


    檢查完,他搖了搖頭,對弓玉說道:“族長,他的嗓子……隻怕要大尊親自出手。”


    “那便算了吧。”


    一個魔修而已,怎麽可能讓大尊親自出手醫治。


    說完,弓玉便準備帶人離開。


    聞人縉急忙抬起手臂,表明阻攔之意。


    能不能開口說話,對於聞人縉來說,並不重要。


    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你有話要說?”弓玉注意到他的動作,果然停下腳步。


    聞人縉從衣袖裏拿出一張卷起的紙,交給弓玉。


    這是他之前就準備好的,但因為不確定能否成功讓裴蘇蘇看到,所以一直沒有拿出來。


    今日那人似乎不在蘇蘇身邊,或許會是個機會。


    聞人縉心知此舉太過冒險,很可能讓那人對他重燃殺心。


    但這段時日以來,每晚他都能感受到,如那日一般強烈的歡愉。


    聞人縉手掌握起,胸前沉沉起伏兩下。


    他不想再等下去了。


    弓玉展開紙,看完之後麵色大變,“你確認,這上麵寫的句句屬實?”


    聞人縉頷首。


    弓玉急忙離開地牢。


    聞人縉心下稍鬆。


    這個精怪應當是去聯係蘇蘇了。


    除卻第一次,這個精怪再沒在地牢裏聯係過蘇蘇,聞人縉猜得出來,這定然也是那人幹的好事。


    那人如此謹慎防備,是因為知道,他如今得到的一切都是偷來的,心中惶惶不安所致麽。


    可不管他再怎麽小心翼翼,不屬於他的東西,永遠不會屬於他。


    遲早有一天,會讓他全部還回來。


    聞人縉閉上泛紅的眼,心底殺意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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