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一進到荊河渡城中,裴蘇蘇就感覺到,周圍似乎彌漫著一股很不舒服的氣息。


    濕潤黏膩,整個人像是落入了沼澤地裏,連呼吸都有些不暢。


    走出去幾步,容祁眉心皺起,謹慎開口:“姐姐,這裏的魔氣不對勁。”


    “怎麽?”裴蘇蘇停下腳步,疑惑問。


    她不是魔修,分辨不出這裏的魔氣,與普通的魔氣有何不同。


    但容祁似乎天生就對魔氣十分敏銳。


    “這裏的魔氣裏,摻雜著邪氣。”容祁沉肅道。


    他的身體會自動吸收魔氣來提升力量,所以感受得很明顯。


    一部分魔氣被他吸入體內,另一部分凶邪氣息則是被阻擋在外。


    “邪氣?”聞言,裴蘇蘇神色一凜。


    邪氣便是凶邪之氣,大多數邪氣都源自於殺戮過重。之前在神隕之地見到的那隻凶獸讙,身上便帶著很濃重的邪氣。


    裴蘇蘇從芥子袋裏,拿出一瓶可以稍微克製邪氣,明淨神識的丹藥,遞給容祁,提醒道:“服一顆丹藥,當心些。”


    看來這荊河渡裏,果然有不同尋常的秘密。


    “嗯。”容祁接過丹藥,指尖不小心碰到裴蘇蘇的手心,觸到一抹陌生的溫熱柔軟。


    他心頭一顫,有些慌亂地抬眸看向她。


    卻見她已經轉過身,神色如常地走在前麵,步履平緩。


    容祁虛虛握了下手掌,心頭稍空。


    在他看不見的角度,裴蘇蘇咬了咬唇角,用拇指輕輕蹭過手心。


    有點癢。


    憑借著容祁對邪氣的敏銳感知,他們很快就來到了城主府,同時也是城中邪氣和魔氣最濃鬱的地方。


    荊河渡上空霧氣彌漫,看不到月亮,幾乎整座城都籠罩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當中。


    可城主府卻燈火通明,熱鬧非凡,歌舞談笑聲不斷傳來。


    剛到此處,容祁的身體就開始自發地吸收周圍的魔氣。


    魔氣進入經脈,在他體內運行了一個又一個周天,最後凝聚在丹田處。


    他身體裏那顆魔丹原本隻是初具雛形,邊緣朦朧,現在已經愈發凝實,光芒也越來越亮。


    這樣的修煉速度,即便是百年前的虛渺劍仙,都完全比不上。


    裴蘇蘇閉上眼,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眸中異色光芒流轉。


    她眼前縈繞的不再是純粹的淡黑色霧氣,而是夾雜了濃鬱的紅色血霧,放眼望去,城主府的空氣血紅一片,充斥著不祥的氣息。


    “這裏有很多陣法,你跟在我身後,不要亂走。”裴蘇蘇沒有回頭,低聲叮囑道。


    容祁順從點頭:“好。”


    裴蘇蘇跳進城主府,按照某種玄妙的步法移動。


    容祁看一眼就記住了她所有的位置和順序,準確地跟在她身後,沒有絲毫差錯。


    他們安然無恙地走到後院。


    附近有許多高手防護,來往的侍衛,修為最低的居然都是元嬰期修士。


    以裴蘇蘇的修為,要在完全不驚動這些侍衛的情況下,進入他們看守的假山石門,輕鬆得如同進自家後花園一般。


    她施了個障眼法,帶著容祁進入其中。


    這次剛邁步進去,不用容祁說,裴蘇蘇就感覺到一陣腥風撲麵而來,全是凶邪之氣。


    假山內空氣不暢,往裏走還是向下的階梯,這樣的情況下,還能在門口聞到如此重的邪氣,可想而知裏麵會是什麽情況。


    裴蘇蘇心中隱隱有了個不好的猜測,加快腳步往下走。


    可饒是她提前做好了心理準備,也完全沒想到會看到那樣殘忍的一幕。


    待他們走到最底層,裴蘇蘇腳步頓住,眼眶立刻就紅了,胸前劇烈起伏著。


    地底十分開闊,被挖出一個巨大的水池,隻是池子裏放的卻不是水,而是血。


    許多小妖幼崽被困於此處,他們的妖丹早已被挖去,身上被割出無數傷口,泡在血池裏,全都已經沒了氣息,甚至有幾個都已經泡得腫脹發爛。


    在血池中間,有個刻著繁複花紋的石蓮台,上麵放著一枚拳頭大小的珠子,將池子中的紅色血氣,源源不斷地轉化成黑色魔氣釋放出來。


    怪不得這裏的魔氣如此不純粹。


    怪不得荊河渡的城主不舍得走。


    這裏可都是剛出生不久的幼崽,都是她妖族的子民。


    有的幼崽剛開靈識,還未學會講話便被抓了過來,被用來殘忍地挖妖丹放血。


    這些魔修竟敢用這種慘無人道的方式來提升修為,真是該死。


    就在裴蘇蘇心中怒意不斷攀升,即將瀕臨爆發極限的時候,她緊握的拳頭忽然被人輕輕包住。


    容祁的手掌溫熱幹燥,輕輕裹住她的。


    裴蘇蘇眼睫顫了顫,側目看向容祁。


    “姐姐別著急。”容祁溫聲道。


    他知道她心裏肯定不好受,但現在不是震怒的時候,必須保持冷靜。


    對上他安撫的目光,裴蘇蘇的心緒奇跡般地平靜下來。


    現在不能打草驚蛇,首要任務是救下還活著的小妖,確定這枚黑珠子到底是什麽,以及魔域其他城中是否也有這樣的珠子。


    裴蘇蘇深深呼出一口氣,衝著容祁微微頷首,並沒有將手從他手心抽出來。


    他們在偌大的地牢裏找了一圈,沒找到活著的小妖。


    他們來晚一步,這一批小妖已經全部隕落了。


    裴蘇蘇記下這枚黑珠子的外形,以及蓮台上刻著的繁複陣法,正欲帶著容祁離開,忽然聽到外麵有動靜傳來,就拉著他躲在暗處。


    事發突然,他們兩個的躲藏之處極為狹窄,被迫麵對麵緊緊挨在一起。


    容祁緊貼著背後的冰冷牆壁,身前卻是溫暖香軟。


    他一低頭,就能看到裴蘇蘇細白修長的脖頸。他們離得極近,他甚至連她肌膚上細小透明的絨毛都看得真切。


    容祁生怕自己呼出的溫熱鼻息驚擾到她,便小心翼翼放緩呼吸,還特意將頭偏到一邊,輕輕吐息。


    許是這裏實在太過狹窄,他很快就感覺呼吸不暢,耳朵泛起熱意,牽著她的手心微微發汗。


    進來的似乎是荊河渡城裏的核心人物。


    “真是沒用,這麽快就把血放完了,又得去抓一批新的。”這是女子的聲音。


    另一道聲音有些粗獷,“最近不知為何,妖族突然聚集起許多高手在附近,為了穩妥起見,我們最近還是不要行動了。”


    “哼,你怕了?”


    “我不是怕,我是怕影響了大人的計劃。”


    大人?哪個大人?


    可惜裴蘇蘇的疑惑並沒有得到解答。


    那兩人的話語諱莫如深,顯然對那位“大人”十分忌憚。


    “罷了,那就先暫停行動吧,等妖族那些礙眼的人都走了,我們再去抓些小妖過來。”


    “嗯,不要在同一處抓得太多,免得被發現。”


    女子冷笑一聲,“這還用你說?我會安排好的,不會讓人懷疑到我們頭上。”


    討論完事情,兩人便坐在血池邊上,開始打坐修煉。


    那個黑色珠子源源不斷地釋放出並不純淨的黑色霧氣,被那兩人照單全收。


    雖說這樣的修煉方式速度更快,但他們將邪氣也吸入身體,積累起來的業障,早晚會報應在他們身上。


    隻是,在他們心裏,比起未來有可能會遭受到的業障,顯然是當下就提升的修為來得更吸引人。


    待這兩人離開,裴蘇蘇帶著容祁離開荊河渡,回到妖族陣地。


    臨回去前,她重新幫容祁綁上朱紅的鎮魔綾,以免被人看到他體內的魔氣波動。


    容祁微微彎腰,低著頭,方便她動作。


    自從他們離開荊河渡,天上的月亮就重新顯露了出來。


    如今月輝清冷,身形單薄的黑衣少年脊骨微弓,朦朧的影子投射在地上,與另一道窈窕纖細的影子交疊在一起。


    微風吹過,樹影晃動。


    容祁喉結滾了滾,心跳得厲害。


    當夜,裴蘇蘇便召集步仇等人,把這件事說了出來。


    聽到這個消息,所有大妖都急紅了眼,恨不得現在就殺進荊河渡城中,將那些魔修千刀萬剮。


    “什麽?!那些魔修的手段如此令人發指,膽敢抓我們妖族幼崽來給他們提升修為,我跟他們拚了!”


    “碧雲界之前便有幼崽走失的情況發生,因為數量少,走失的幼崽也比較分散,我當時並未放在心上,沒想到會是這樣。”


    “我們桑無界也有這種情況發生,唉,若是我早些提起警惕就好了。”


    陽俟脾氣暴躁,當場就想起身出門,被裴蘇蘇冷聲攔下,“陽俟,你做什麽?”


    “王,他們魔域欺人太甚,我現在就去踏平荊河渡,滅了這群魔修,免得他們再害我們族中的幼崽。”陽俟紅著眼睛,咬牙切齒道。


    “不可魯莽。”裴蘇蘇蹙眉,沉聲道。


    “王!他們都如此過分了,難道還要我們繼續忍氣吞聲下去嗎?”陽俟急得身軀都在微微顫抖。


    饒含溫軟聲音道:“老狼,你什麽時候能聰明一點兒?王的意思是,讓我們先按兵不動,查探一下其他城中是否有這種情況。”


    “沒錯,把荊河渡滅了倒簡單,但萬一驚擾了魔域其他城池,他們帶著珠子退守到死夢河後麵,我們現在還沒找到渡過死夢河的方法,根本拿他們沒辦法。”步仇冷靜下來,很快便分析出了事情的利弊。


    聽他們這麽一說,陽俟被憤怒衝昏的頭腦,總算恢複了些許理智。


    他從門口折返回來,有些喪氣地低垂下頭,“你們說得對,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裴蘇蘇將自己記下來的陣法繪製出來,交給弓玉,“弓玉,你可知道這種陣法是什麽?”


    弓玉剛一看到紙上的內容,翠綠眼眸瞬間收縮,驚呼出聲:“這是失傳已久的邪魔陣!可以將邪氣轉化為魔氣供人修煉使用。隻是這陣法極為陰邪,需要許多鮮活生靈為祭,幾萬年前便被正道聯手所廢止,沒想到居然有人留存了下來。”


    裴蘇蘇問:“這枚黑色珠子有何作用?”


    “這是邪魔珠,邪魔陣最核心的部分。如果沒有邪魔珠,邪魔陣根本無法發揮作用。”


    裴蘇蘇眼波微動,又問:“邪魔珠從何處得來?”


    弓玉道:“有兩種說法,一說邪魔珠乃是天地間邪氣天然孕化,極為難得。另一種說法是,當年龍族還未覆滅時,龍族至寶隕天珠曾被一個龍族叛徒偷走。


    “後來龍族覆滅,隕天珠也不知為何裂成碎片。隕天珠碎片吸收了龍族冤魂與血肉,在強大的邪氣作用下,就變為了邪魔珠。”


    不管是哪一種說法,邪魔珠的數量都是有限的,並非隨隨便便就能獲得。


    這讓裴蘇蘇心神稍鬆。這種邪惡的東西,當然是數量越少越好。


    “魔域近幾年才從死夢河的範圍之外擴張出來,共建了二十四個大大小小的城池,或許每個城中都有這樣的邪魔陣。”步仇說道。


    裴蘇蘇心神一動,腦海中某個念頭快速一晃而過。


    她拿出地圖,仔細查看。


    片刻後,裴蘇蘇眸中劃過一道寒芒,喃喃道:“怪不得我之前便覺得,魔域在死夢河之外新建的這二十四座城池,位置分布有些奇怪,原來是為了這個。”


    “王,你發現什麽了?”饒含問道。


    裴蘇蘇抬起頭,涼聲道:“若是將其中幾個城的位置稍微改動一下,便組成了二十四天星聚陰陣,可以聚集極為龐大的陰邪之氣。”


    當初,她去子虛山取隱魂木樹心時,便見過天然的聚陰陣。


    隻是魔域特意建造的二十四天星聚陰陣,明顯比那次的陣法陰毒許多。


    若真讓他們繼續發展下去,要不了多久,整個修仙界都會籠罩在魔氣和邪氣當中,會徹底淪為魔修的天下。


    “魔域的胃口還真大,看來他們是想把整個修真界,都變成他們的地盤。”


    “哼,不過是一群躲躲藏藏的鼠輩,有本事他們就從死夢河後麵出來,跟老子正麵打一場!”


    “不僅妖族丟失幼崽,人族最近幾年,也經常出現天才弟子莫名其妙隕落失蹤的情況,或許都跟這群魔修脫不了幹係。”


    “肯定是那群魔修幹的,除了他們,誰能這麽心狠手辣,歹毒陰險?”


    眾妖議論紛紛,言語間都是對魔修的敵意和厭惡。


    裴蘇蘇在心中輕歎了口氣,不免想到了容祁。


    他不是妖族,所以今夜開會時並不在此處,也就不知道眾妖對魔修的排斥。


    幸好在神隕之地得了誅邪綾,現在被她煉製成鎮魔綾,沒讓容祁的魔修身份被人發現。


    不然,以眾妖對魔修的偏見,他接下來留在妖族的日子怕是不好過。


    待眾人討論完,裴蘇蘇斂眸,做出了最後的決定:“步仇,陽俟,饒含,你們各自派界下化神期以上的大妖前去查探這二十四座城池。


    “若是發現邪魔珠,先暫時不要輕舉妄動,待找齊二十四枚邪魔珠,再同時出手。得手之後,我們再對魔域發起進攻,一舉攻下魔域在死夢河範圍之外的所有城池。”


    “遵命。”


    “這幾座城池要格外注意,邪魔珠的位置或許不在城中,而是在這些地方。”裴蘇蘇按照二十四天星陣法,在地圖上標出了幾個位置。


    眾人全都記在心裏。


    之後,需要用到弓玉身為精怪族的天賦本領。


    所有參加此次行動的大妖,都要暫時與弓玉結契,方便隨時聯係,互通消息。


    安排好這一切,此次夜探荊河渡才算是徹底結束。


    在等待消息的這幾日裏,裴蘇蘇恰好有時間,便親自教容祁劍法和傀儡術。


    時值三月,白色杏花開得正好。


    黑衣少年站在杏花林中,衣袂翻卷,身形挺拔清瘦,時而利落敏捷地騰躍,執手中黑劍挽出一個又一個漂亮的劍花。在他身後,朱紅細長的鎮魔綾隨著他的動作上下飄蕩。


    一陣風吹過,杏花如蝶,打著旋兒飛舞落下,少年的身影在杏花雨中若隱若現。


    裴蘇蘇盤膝,慵懶坐於蒲團上,微眯起桃花眸,打量容祁的動作,間或打出一道道法力,出手指點。


    她身前是一張窄小的木案,上麵放著白瓷酒壺和兩隻酒盞。


    上午過半,見容祁麵頰泛紅,白皙額頭滲出一層汗珠,裴蘇蘇溫聲道:“先歇一會兒吧。”


    容祁收起劍,微微頷首,來到她身邊。


    裴蘇蘇指了指旁邊的蒲團,“坐下,我教你傀儡術。”


    “好。”容祁依言,順從地在她身旁坐下,墨眸專注望著她。


    裴蘇蘇拿出幾枚青豆,然後便開始講述傀儡術的法訣。


    一開始,容祁自然沒辦法變出和自己一樣的傀儡假身,隻能變出一個小小的人形,控製它做一些簡單的事情。


    他變出的小傀儡麵目模糊,看不出五官,隻有巴掌大小,手短腳也短,走路都磕磕絆絆的。


    容祁正好覺得喉嚨有些幹,便試著控製自己變出的傀儡小人去倒酒,然後讓小人抱著酒盞,顫顫巍巍地跑到他麵前。


    裴蘇蘇手肘撐在案上,以手撐著側首,紅唇微彎,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一幕。


    就在小傀儡即將把酒盞送到容祁麵前的時候,他眼眸一亮,心神有些放鬆,小人的手臂立刻耷拉下去,盞中透明水液灑了出來,有一些還濺到了他身上。


    容祁咬了咬下唇,臉上發燙,眸中快速劃過一抹懊惱。如同一個想在大人麵前表現一番,結果卻不小心失敗了的孩子。


    裴蘇蘇從芥子袋裏掏出幹淨的帕子,遞給他,鼓勵道:“不急,慢慢來。”


    她聲音含笑,帶著淡淡的寵溺,眼眸溫柔得仿佛能滴出水來。


    容祁悶悶“嗯”了一聲,紅著臉接下,然後快速擦去身上水珠,又將木案收拾幹淨。


    裴蘇蘇拿出幾顆新的青豆,放在他麵前,讓他重新嚐試。


    見狀,躲在暗處的步仇等人恨得牙癢癢。


    “王上怎麽對他那麽縱容?他都做錯了,王上都不生氣。”陽俟氣憤說道。


    步仇的手指輕輕蹭了蹭下巴,神情若有所思,“莫非王上喜歡笨的?”


    饒含嫌棄地看向他們兩個,說道:“你們懂什麽,王上這叫情人眼裏出西施。就算那個容祁再怎麽笨,王上喜歡他,自然會覺得他做什麽都可愛。”


    另一位大妖小聲說:“他才剛學傀儡術一日,便能幻化出傀儡,還能控製傀儡移動,這樣的悟性,根本算不上笨吧?”


    他們跟族裏長輩學傀儡術的時候,學了好久才終於能幻化出小小的傀儡。


    容祁這個學習速度,已經算是很快的了。


    可惜,步仇和陽俟現在都對容祁充滿了敵意,看他做什麽都不順眼,不管容祁悟性如何,在他們眼裏,都是一樣惹人討厭。


    第二次嚐試,容祁終於成功了。


    他接過小傀儡手中的酒盞,抬手送到唇邊,喉結滾了滾,仰首飲下。


    容祁本以為杯中是酒,可入口卻是微苦的茶水,並非酒液。


    他微微一怔。


    察覺出他的訝異,裴蘇蘇柔聲解釋道:“我不能飲酒。”


    “為何?”容祁下意識追問。


    裴蘇蘇唇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神色間有些懷念,卻沒有說下去。


    察覺出她語氣中的悵然,容祁猜測,姐姐許是又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可他什麽都不記得。


    容祁垂下光芒黯淡的墨眸,心情顯而易見地低落下來。


    裴蘇蘇看在眼裏,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你想知道以前的事嗎?”她柔聲問。


    容祁舔了舔唇,毫不猶豫地回答:“想。”


    他想知道他們以前是什麽關係,想知道他們如何認識,如何相處的。


    不然,他心裏總有一種不踏實感,總覺得她隨時都會離開。


    就像是踩在雲端,隨時都有可能麵臨跌落的危險。


    “過來。”裴蘇蘇擺手,示意他靠近。


    容祁有些不解,但還是小心翼翼地傾身過來,與她保持一臂的距離。


    裴蘇蘇語氣有些無奈,“再過來一些。”


    他又往前湊近,卻依然小心,動作無比拘束。


    裴蘇蘇歎了口氣,幹脆親自朝著他那邊靠近。


    眼看著距離越來越近,容祁漆黑的瞳孔逐漸收縮,下意識屏住呼吸,身子緊繃如同石頭一般。


    看到這一幕,暗處觀察的步仇等人都瞪大了眼睛。


    陽俟正欲衝出去,被饒含拉住衣袖。


    他回過頭,表情過分誇張,用口型示意:“拉我幹什麽?沒看到王上要親他了嗎?”


    “你現在過去,不怕王上生氣?”饒含挑眉。


    他們在這裏躲著偷看,王上肯定知道,隻是懶得管罷了。


    王上看似性情溫和,但涉及到王夫的事情,他們若是惹了王上不快,肯定沒有好果子吃。


    步仇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陽俟,睨他一眼,“王上不喜歡善妒的男人,快收收你臉上的酸勁兒,我看了都牙酸。”


    不過,他同樣皺著臉,明顯心情不那麽美妙。


    陽俟從鼻腔裏冷哼一聲,到底是沒敢出去打擾裴蘇蘇二人。


    杏花林裏,容祁有些失神地看著裴蘇蘇的容顏,在自己麵前無限放大。


    最後,她停留在與他鼻尖不過一指的距離。


    呼出的鼻息交織在一起,這是他們從未有過的親密接觸。


    容祁喉結滾了幾下,心跳不受控製地飛速跳動,如同擂鼓一般,一下一下撞擊著胸腔,甚至震得他耳膜都開始發疼。


    裴蘇蘇緩緩低頭。


    容祁烏睫顫了顫,心頓時跳得更瘋了,緊張得手心都是汗。


    可裴蘇蘇卻沒有如容祁期盼的那樣親吻他,隻是將溫柔的額頭,輕輕貼在他眉心。


    “閉上眼。”


    容祁來不及失落,便下意識聽從。


    腦海中忽然多出了一段記憶。


    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青山巍峨險峻。繚繞雲霧間,聳立著一座雕梁畫棟的宮殿。


    裴蘇蘇一手提起裙子,懷抱著一壇酒,沿著階梯而上,雀躍地跑進殿內。


    她一襲白色衫裙,身姿窈窕,與現在容貌一致。


    唯一不同的是,那時候的她眼角眉梢都寫滿了靈動,比現在開朗活潑了不知道多少。


    她在殿內的蒲團上坐下,微微嘟起嘴巴,拆開酒壇上麵的蠟封,閉起一隻眼往裏看。


    “秋師兄可真笨,他好不容易釀的酒,還不是三言兩語就被我騙到手了。”


    “師尊不讓我喝酒,我偏要喝。我倒要看看,這酒到底有什麽好喝的。”


    “唔,好香啊。”


    裴蘇蘇看了好一會兒,伸出手指往酒壇裏點了一下,然後試探地將指尖放進口中。


    嚐到喜歡的味道,漂亮的桃花眸驟然亮起,好似盛了滿天星河。


    裴蘇蘇嫌棄這樣喝太慢,便有些費力地舉起酒壇,仰脖灌下一大口酒,有許多都順著酒壇和臉頰的縫隙流出來,打濕了她胸前的衣襟。


    她渾不在意,自顧自喝得暢快。


    酒液入肚,漸漸地,裴蘇蘇麵頰染上酡紅。


    過了會兒,她的身影忽然消失在原地。


    酒壇跌落在地,瞬間四分五裂,碎片和透明瓊漿灑了一地。


    重重疊疊的白色衣裙被頂開,一隻渾身濕-漉-漉的貓搖搖晃晃地從領口鑽了出來。


    這時,一位身形頎長的白衣劍修剛好邁過門檻,走了進來。


    看到這一幕,白衣劍修當即反應過來,迅速在周圍設下結界,防止他人的窺探。


    他的動作無比熟練,似乎早已做過無數次。


    白衣劍修背身關上大殿門,緊張地朝著地上的小貓妖走去。


    “可有被砸到?”檢查一番,發現裴蘇蘇頭上沒有傷口,他才鬆了口氣。


    隨後,白衣劍修頗為無奈地揉了揉她的耳朵,嗓音低磁輕緩,“不是告訴過你了,不可碰酒,怎麽又不聽話?”


    他彎下腰,將小貓妖撈進懷裏,帶著她往殿後走去。


    裴蘇蘇自知理虧,“喵嗚”叫了一聲,軟綿綿的,懶洋洋地在他懷裏打了個滾。


    走到殿後的玉池邊上,白衣劍修提起小貓妖的後頸,想要把她放進熱氣氤氳的水池裏。


    小貓妖卻用爪子死死扒著他的衣服,不肯下去。


    白衣劍修輕笑,溫和道:“莫要鬧了,先把你身上的酒液清洗幹淨。”


    小貓妖依然不撒手,甚至還用牙齒咬住他的衣服,試圖把他也往水池裏拽。


    麵對她的任性頑劣,白衣劍修卻隻是寵溺笑著,如玉般的指尖輕點小貓妖的鼻子,俊美麵容上絲毫未見惱意。


    記憶突兀地斷在這裏。


    再往後,容祁就什麽都看不到了,因為他徹底失去了意識。


    在他身子倒下的一瞬間,裴蘇蘇連忙將他接住,半抱在懷裏。


    看著容祁蒼白如紙的麵容,她有些遺憾地歎息一聲,搖了搖頭。


    果然,以容祁現在的修為,想要他繼承記憶,還是太過強行了。


    隻是一小段記憶,便已經快要讓他承受不住,跟別說從前那麽多過往。


    若是將那些記憶一股腦全塞進他的腦海中,估計會給他的神識造成重創。


    眼下看來,還是隻能盡快幫他將修為提升到大乘期,才好讓他恢複記憶。


    收起這些思緒,裴蘇蘇將氣息虛弱的容祁打橫抱起。


    隨後,她抱著他慢慢走出杏花林,回了住處。


    步仇等人從暗處走出來,麵麵相覷。


    “容祁怎麽昏過去了?”陽俟不解地撓頭。


    步仇同樣一頭霧水,“不知道。”


    饒含說:“我聽說,人族有種修煉方式,是用另一個人的身體作為爐鼎,吸收那人的靈氣為自己所用,好讓自己快速提升修為。而被當做爐鼎的那個人,身體就會越來越虛弱。”


    “你是說,王上把那小子當成爐鼎了?”步仇指著裴蘇蘇和容祁離開的方向,語氣有些驚訝。


    饒含連忙擺著手否認,“我隻是隨口一說,你們可別當真。”


    “可那小子根本沒修為,就算王上要找爐鼎,也該找修為強大,相貌俊美的我,而不是容祁。”陽俟大言不慚道。


    其他大妖嫌棄地看他一眼,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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