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躺在床上毫無聲息的容祁,裴蘇蘇凝眉,黑白分明的眼中依然帶著未散去的慍怒。


    她給容祁喂下幾顆極品丹藥,又親自用妖力助他吸收,幫他快速填補身體的虧空。


    丹藥下肚,容祁臉上總算多了幾分血色,不像剛才那麽慘白得嚇人了。


    隻是到底傷了元氣,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


    察覺到容祁的體溫漸漸回暖,裴蘇蘇扶著他重新在床上躺下。


    “弓玉,你來查看一下他的身體。”


    弓玉依言上前,飛到容祁胸口停下。


    妖族都喜愛好看的人和物,弓玉也不例外。


    容祁是他見過的,生得最漂亮的少年。


    饒是看遍了妖族各式美人的弓玉,也覺得他的容顏驚豔到讓人挪不開眼,沒忍住多看了幾眼。


    而且,長得確實跟妖王宮裏的畫像一模一樣呢。


    這些思緒在弓玉腦海中迅速閃過,之後他便沉下心神,認真查看容祁的經脈。


    收回手,弓玉說:“他最近應該每日都在服用鍛體丹,體質有所提升。但若是要施展驗魂術,還是強行了些。”


    “嗯。”裴蘇蘇垂下眼睫,唇角弧度平直,淡聲應下。


    這個結果倒是在她的意料之中。


    身體就好似盛著靈魂的容器,凡人沒有修為,體質大都較弱,甚至可以稱得上易碎。


    若是強行喂容祁服下引魂丹,試圖引出魂魄,查看他的靈魂本源,很容易將這個脆弱的“容器”給打破。


    到時他的魂魄也會消散,所以不可輕舉妄動。


    不過,弓玉提到的某個點,倒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裴蘇蘇拿起容祁放在床頭錦盒裏的丹藥瓶,看了眼剩餘丹藥的數量,確實少了許多。


    “每日都在服用麽?”


    這丹藥鍛體的過程極為痛苦,說是撕心裂肺都不為過,連很多身體強大的妖族都難以忍受,沒想到容祁居然能堅持每天服用。


    他為了提升實力,還真是什麽苦都吃得下。


    若不是經脈限製,他如此堅韌心性,應當早就在修煉一途上有所成就了。


    容祁安靜閉著眼,眼睫纖長濃密,在眼瞼下方投射出一片烏青睫影。鼻梁挺直,唇瓣薄紅,柔順烏發隨意散在枕上,宛如從畫中走出來的冷峻少年。


    裴蘇蘇靜靜望著他,思緒漸漸遠去,飄到了很久之前。


    當年,她初遇聞人縉時,還隻是一隻沒有化形的小貓妖,不小心被人族捉了去。


    那些人當街燒滾熱水,要剝她的皮,鑽心刺骨的疼痛傳過來的一瞬間,她被路過的聞人縉救下,眨眼間就落入了一個混著清冽雪鬆氣息的懷抱。


    那時的聞人縉年方十七,早已是結丹期修為,是名動天下的劍修天才。


    少年劍仙長身玉立,竹簪白衣。眉目清冷,眸如寒星,宛如高山雪嶺之上,不可攀折的挺拔青竹。


    他劍未出鞘,便將那些人打得落花流水。


    “再讓我看見你們如此殘暴之舉,定不輕饒。”


    救下她之後,聞人縉將她帶在身邊,一起闖蕩江湖,四處曆練。


    “小貓妖,你可有名字?”他當時這麽問她。墨眸溫柔,嗓音清潤。


    裴蘇蘇靈智初開,話都說不利索,想到自己在路邊聽到一個中年男人罵女兒的話,她懵懵懂懂地跟著學:“賠……賠……”


    那人罵的是賠錢貨,裴蘇蘇並不知道這是一個不好的詞,後麵的兩個字她忘了,說了半天也沒繼續說下去。


    聞人縉卻誤會了,以為她說的是“裴”。


    “你姓裴?”


    裴蘇蘇胡亂點頭。


    看到一旁的紫蘇葉,聞人縉揉了揉她的耳朵,“若是還沒有名字,那便叫蘇蘇吧。”


    “蘇蘇,”裴蘇蘇眉開眼笑,滿意地窩在他懷裏打了個滾,“裴蘇蘇。”


    從那以後,她就有了名字,叫裴蘇蘇。


    裴蘇蘇陪著聞人縉走過許多地方,一起經曆過許多風雨。


    他們一起去偏遠的小山村捉妖,聞人縉教她讀書識字,教她辨人心善惡冷暖。


    他們一起在破舊的寺廟露宿,聞人縉指著屋頂縫隙露出的星星,教她觀天象。


    他們也曾一起在簷下躲雨,一起坐在山巔雲端看日出,一起在夕陽日暮時,結伴走向遠方,影子在身後拉得老長。


    直到後來裴蘇蘇被族人找到,才與聞人縉分開。


    之後再相遇,便是族人遭難,她被人追殺,走投無路之下,淌過瑤池聖水,曆經洗筋伐髓脫胎換骨的痛苦,終於洗去身上的妖氣,化作人形拜入蒼羽劍派。


    琉光峰上,聞人縉一眼便認出了她,不顧眾人反對,破例收她為座下弟子,教導她,護著她。


    當時想要拜聞人縉為師的修士不知凡幾,裴蘇蘇出身不明,在劍道上天賦也並不出眾。


    她拜師成功的消息一出,連累聞人縉遭人非議,許多人都在背後說他貪慕美色。


    可這些話,聞人縉通通不在乎,他隻在意她。


    世人皆知虛渺劍仙孤傲清冷,除了座下弟子以外,誰也入不得他眼。


    後來裴蘇蘇妖族身份暴露,名門正派都對她喊打喊殺。


    各大派高手集結到一起,逼至琉光峰下,逼迫聞人縉將她交出來。


    還揚言若是他不交,便將他當成叛徒一道斬殺。


    聞人縉為了護她,不惜與天下正道為敵,盛怒之下,一劍劈開琉光峰。


    一陣響徹雲霄的聲響中,險峻入雲的琉光峰,被他一劍砍成了兩座廢山。


    濃黑的煙霧翻卷,土木山石崩塌,溪泉湍流,飛鳥四散奔逃,蟲獸哀鳴遍地。


    那樣驚天動地,混亂不堪的場景,說是魔尊臨世也不為過。


    所有人都被他這一招鎮住,喊打喊殺的正道修士門麵如土色,集體失語。


    除卻震耳欲聾的山崩聲,偌大的蒼羽劍派一片死寂,靜得落針可聞。


    半晌後,為首之人渾身冷汗,虔誠地倒地跪拜,聲音恐懼顫抖:“劍仙愛徒,我等不敢冒犯。”


    緊接著,所有人都匍匐在虛渺劍仙腳下。


    自此,再也無人敢質疑她的身份。


    收回思緒,裴蘇蘇閉上眼,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若不是當年聞人縉入魔失蹤,她現在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貓妖。


    隻是沒了那個幫她遮風擋雨的人,她隻能自己站起來,把所有責任扛在肩上。


    分別百年,若是聞人縉歸來,也不知他還認不認得出現在的她。


    臨走之前,裴蘇蘇抬眸看向床上躺著的容祁。


    遠山黛下,清冷的桃花眼不複平日冷漠,反倒充滿了溫柔。藏在麵紗下的唇角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彎起,如同冰雪乍融,帶來一陣暖意。


    當年他拚盡全力也要護著她。


    那麽這一次,輪到她來護他了。


    裴蘇蘇拿走謝書堯留下的補氣丹,給容祁準備了更適合他的丹藥,還留下了一柄劍。


    這次之後,宗門內應該不會再出現欺淩弟子的情況,她可以用傀儡術造一個自己的假身留在問仙宗,然後放心地離開一段時間。


    她要去給容祁尋找一些材料,幫他成功進入淩霄秘境,盡快提升體質。


    等他恢複實力和記憶,便是他們真正重逢的時刻。


    “王上,您要去極北之地嗎?”


    “嗯。你可要與我一起?”裴蘇蘇淡然問道。


    “屬下自然要跟著。”弓玉興奮地說道。


    裴蘇蘇又隨手做了一些小事,然後就帶著弓玉離開了問仙宗。


    容祁這一覺直接睡了兩天。


    他睜開眼,看著眼前熟悉的屋頂,漆黑的眼中浮現出疑惑。


    他居然,沒死?


    被朱來勇扔進湖裏,還被其他弟子用法力捆著在湖裏沉浮,他完全無法反抗,渾身隻剩下刺骨的寒意,後來就漸漸失去了意識。


    徹底失去意識之前,容祁腦海中唯一的想法是,他怕是要失約了,希望那人不要久等才好。


    本以為這次必死無疑,沒想到竟然留下了一條命。


    而且,身上有種很陌生的暖意,仿佛有溫和的力量在經脈流淌,跟之前虛弱體寒的感覺完全不同。


    容祁警惕地坐起身,蓋在身上的被子滑落,他這才發現不對。


    從前他蓋的是宗門內發的青色薄被,這次卻是厚實的錦被,被子雖厚但並不重,反倒輕飄飄的如同鵝毛,帶來一陣讓人心安的溫暖。


    他這是,被人給救了?


    容祁黑眸微怔,立刻掀開被子下床,跑到屋外,卻沒見到任何人的蹤跡。


    現在是長老授課的時間,弟子們都不在寢所,偌大的院子一片寂靜,放眼望去盡是荒蕪和雪白。


    隻有烏鴉振翅飛過,寒風吹拂,樹上碎雪撲簌落下的細微聲響。


    在這樣的靜謐中,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悄然發生變化。


    為什麽要救他?


    難道她不知道朱來勇在宗門裏的地位嗎?


    為什麽要為了他這個廢物,與朱來勇作對?


    她就不怕被朱來勇報複嗎?


    容祁站在雪地裏,烏黑瞳仁顫了顫,生平第一次覺得茫然。


    平白遭受不公,無故被人欺負,他隻覺得不甘,卻並不難理解。


    畢竟這世上本就充滿了毫無來由的惡意。


    但這一刻,容祁第一次覺得無所適從。


    他隻是個廢物而已,身上根本無利可圖。


    就算救了他,他也完全無法報答。


    就算是為了利用他,讓他進入淩霄秘境找尋東西,也完全不需要做到如此地步。


    朱來勇在宗門內地位超然,所以那麽多人都隻是在一旁看好戲,沒有一個人敢出手幫他。


    可他還是被救下了。


    她既然當場救下他,肯定知道朱來勇的身份。


    即便明知是在跟朱來勇作對,甚至是跟掌門首徒作對,她也依然救下了他。


    想起之前,她不僅在暗中幫他對抗吳紀寶等人,見他感染風寒就讓小妖送來風寒藥,還把那麽珍貴的劍術傳授給他,日日指點,更是大費周章地送他疾星果和鍛體丹藥。


    若不是她的出現,他說不定早已喪命,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完好無損,甚至實力還有所提高。


    究竟是為什麽?


    為什麽悉心教導他,照顧他,保護他?


    為什麽……要對他這麽好?


    難道真的如她所說,隻是想讓他幫忙去淩霄秘境尋東西嗎?


    可她自己明明也是問仙宗弟子,以她的實力,完全可以親自進秘境,不需要利用他。


    還是說,她根本就是在騙他。


    其實她對他毫無所圖,隻是單純地想對他好,想給他善意和溫暖。


    溫暖……


    過去那些年,容祁從未體會過這樣東西。


    也從沒有這樣一個人,處處護著他,關心他。


    容祁隻要一想到,在這世上,他並沒有被徹底拋棄,還有這麽一個人在默默對他好,心裏就有種酸澀悶漲的情緒在蔓延。


    仿佛在冰冷蒼白的極寒冰川之中,悄然開出的一抹翠綠嫩芽。


    在這汙濁黑暗的世間,他終於有了棲息躲藏之處。


    容祁出神地在雪地裏站了很久,仿佛感受不到院子裏的寒冷,連何時下起了雪都沒注意到。


    黑衣少年麵白唇紅,烏發柔順,身上落了一層厚厚的雪,有片潔白雪花落在他纖長的羽睫上,久久都沒有融化。


    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沸騰,經脈裏流淌著滾燙的熱意,燒灼著他那顆早該死寂冷透的心。


    容祁的右手無意識地緩緩上抬,按在左胸的位置。


    那裏有個溫熱的東西正跳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一下一下如同響雷一般,幾乎要從胸腔裏飛出去。


    不論如何努力,都無法克製壓抑……


    那是對溫暖最本能的悸動,和渴望。


    容祁眉眼低垂,眼眶微微發澀,眸中有星星點點的光亮閃動。


    他從沒像現在這一刻這麽慶幸,慶幸自己命硬,不管遇到什麽都咬牙扛了過去,安然活到現在


    然後,遇見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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