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秋天,蒲鬆齡搬到村外關帝廟修改《聊齋誌異》的稿子。院牆東倒西歪,大殿窟窿朝天,隻有兩間西廂房還牢靠些,使用寫過字的大仿紙糊了糊窗戶當作書房。</p>


    一天晚上,月亮滴溜圓,照得天地明晃晃的。蒲鬆齡寫到半夜,站起來舒展舒展胳膊腿兒,正想抻鋪睡覺,忽聽破門“吱扭”一聲,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了進來。</p>


    前頭那人瘦高個兒,眉、眼、嘴耷拉著,叫人一瞧就抽涼氣;後頭那人是銼子,黃眼珠滴溜骨碌亂轉悠,都是秀才打扮。</p>


    蒲鬆齡一打量,就端詳出不是正兒八經的人,起身問道:“兩位大哥尊姓大名,來此貴幹?”瘦子弓著麻稈腰說:“我姓甄名貴,他是胡仁老兄。敢問大哥是蒲先生———台甫鬆齡嗎?特地前來拜望拜望。”蒲鬆齡連忙回答:“我是蒲鬆齡,兩位大哥有何見教?</p>


    請說吧。”</p>


    甄貴瞅著桌子上一迭稿子問:“這是先生的大作《聊齋誌異》嗎?我們已讀過幾卷了。”“我也看過,我也看過。”胡仁也搶著說。蒲鬆齡一時還猜不透他倆葫蘆裏裝的什麽藥,正納悶,隻見甄貴從懷裏掏出兩錠銀子,雙手托著,恭恭敬敬地送過來:“蒲先生,這是俺弟兄倆的見麵禮,請收下吧。”</p>


    蒲鬆齡一擺手:“趁早收起銀子,有什麽話隻管說就是了。”</p>


    胡仁一把搶過銀子,放大嗓門說:“你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們無事不登三寶殿,打開窗子說亮話吧,就是勸你把那本壞書《聊齋誌異》撕個稀巴爛,再不就一把火燒他娘的!”甄貴接上說:“蒲先生是明白人,小弟也就直言相告了。《聊齋》一書傳出後,說什麽閑話的都有。這等書隻宜當作笑料兒,公之於世萬萬不可。</p>


    我這可是‘忠言’啊!”</p>


    蒲鬆齡咯噔一愣,心想:自從幾卷聊齋故事手抄本傳出去,有的叫好,有的惱怒,有人出重金收買,有人告到衙門,請求縣太爺摘下我的秀才帽子……不過,像這兩個陰陽怪氣的家夥半夜三更上門唬我,還是頭一遭兒!甄貴見蒲鬆齡發愣,膽子就大了起來:“先生既是讀聖賢書,可知道什麽叫‘非禮勿言’吧?念書人淨寫些男歡女愛的事,還要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p>


    蒲鬆齡寸步不讓地說:“男歡女愛,人之常情,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什麽?”</p>


    胡仁不耐煩起來:“別說那些配對成雙的事,揀大事問他。</p>


    我說姓蒲的,你指雞罵狗地罵皇上和父母官該當何罪?再說,張嘴就罵,成何體統?”蒲鬆齡毫不示弱,拍著桌子說:“昏君和贓官也罵不得嗎?陷害忠良,貪贓枉法,不罵還行!”</p>


    胡仁一蹦老高,拍著屁股喊:“好,好,巧言善辯!姓蒲的,你把我們當成什麽人啦?”蒲鬆齡反唇相譏說:“二位是幹啥的,我說不上。不過,你們雖然戴著秀才帽子,說不準都沒讀過《三字經》和《百家姓》吧?”</p>


    胡仁被蒲鬆齡敲打得咋唬起來:“好,算你一嘴說對了!實話對你說吧,他是陰曹地府的秀才,我胡大爺是得道的狐仙,今天就找你算賬來了!”蒲鬆齡覺得頭皮一炸,心想:生平不做虧心事,哪怕半夜鬼叫門!我倒要看看這些醜八怪有啥能耐!鼻子“哼”了一下:“你們本來就不是人!甄貴者,真鬼也;胡仁者,唬人也;我說得可對?”</p>


    胡仁嗷嗷地質問說:“對,對又怎麽著!我們和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為啥把鬼狐的八輩子祖宗都罵了?”甄貴也嚷起來:“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你先生大筆一揮,把俺們狐媚和唬人的看家本事全抖摟出來,這不成心要人家的難看,專門砸人家的飯碗嗎?” </p>


    蒲鬆齡“噢”了一聲:“鬧了半天,是我的那些鬼狐故事得罪你們了?不明白的是,我寫的鬼狐有好有孬,褒貶分明,怎麽得罪的,我還不知道呢!”胡仁說:“你把耳朵裏的驢毛掏幹淨,好生聽著:先說第一卷吧,有《捉狐》,有《咬鬼》,有《狐入瓶》,還有《畫皮》……”蒲鬆齡截住說:“慢講,我先說說,嬌娜和清風,難道不是胡(狐)家惹人喜愛的好姑娘?王六郎寧可繼續做鬼不尋替代,難道不是貴(鬼)本家的好兒郎?”</p>


    甄貴忍不住地問:“為啥要寫些壞狐、壞鬼呢?”“為啥要寫?”蒲鬆齡理直氣壯地說:“那是因為有這樣一些醜類!陽世間不都是好人,陰間和山林裏就那麽幹淨?我所寫的鬼狐,有好有壞的,有不好不壞的,有從好變壞的,有從壞變好的,就事論事,不抱偏見。做壞事的‘正人君子’不如禽獸;做好事的禽獸,也值得大書特書!”</p>


    甄貴嬉皮笑臉地問:“先生你看俺弟兄怎樣?請費費神為俺二人立個傳行不行?”蒲鬆齡忍不住笑著說:“哼,二位倒真是難兄難弟,可惜我看不出你們有什麽德行!也沒法將二位寫成兩條腿的人。”</p>


    胡仁一蹦老高:“少和他囉嗦,幹脆來痛快的吧!姓蒲的,‘識時務者為俊傑’,你把我們的勸告當成耳旁風,咱話是一句,今晚要不燒書,就怪不得我們手下無情了!”胡仁也虎虎地瞪起黃眼珠說:“老老實實照辦,萬事皆休;不然,先讓你大兒子死給你看!”</p>


    蒲鬆齡被這兩個家夥纏磨了大半夜,累得實在夠嗆,正尋思擺脫的辦法;隻覺眼前一黑,定睛看時,哪裏還有什麽甄貴和胡仁!他踉踉蹌蹌走到床前,想和衣而臥歇歇。剛躺下,猛聽得咚咚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接著有人大喊:“大爺,不好了!俺大哥死了!”蒲鬆齡頓覺天旋地轉,心如刀絞。</p>


    來送信的是蒲鬆齡的侄子。蒲鬆齡共有三個兒子,因日子窘,從小饑一頓飽一頓的,身板都不硬朗,老大落了個氣喘病,蒲鬆齡為他尋偏方,請大夫,心血花費不少,卻去不了病謗,天一涼就犯。兒子死得這麽突然,不由得老淚橫流。過了一會兒,蒲鬆齡勉強坐起來說:“侄啊,你先回去,我,我隨後就家去。”</p>


    侄子嗯了一聲走了。</p>


    蒲鬆齡望著桌子上那盞油燈,心亂如麻。兒子死了,我這個當爹的倒去送葬!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擦了擦淚,剛想起身回家,兩扇破門“吱扭”一聲,又被人推開了,進來的竟然還是甄貴和胡仁。“蒲先生,唉,太不幸了,令郎年輕輕地就這麽死了!</p>


    真是‘人有旦夕禍福’啊!”“姓蒲的,不是兄弟埋怨你,早聽人勸,也不至於如此!”“若是不燒書,誰敢擔保你再不出事了!”</p>


    甄貴和胡仁一唱一和,蒲鬆齡差點兒氣炸了肺。俗話說:“一人拚命,萬夫莫當”,蒲鬆齡在氣頭上,不知哪來的偌大力氣,一個箭步躍到桌前,伸手去拿雞毛撣子,沒想拿錯了一支大號毛筆,又急轉過身子,抄起了頂門杠子,喝道:“你們這兩個瞎了眼的狗東西,竟敢害死我的兒子!版訴你們,就是我全家都被害死,《聊齋誌異》也要公之於世!說!為啥害死我的兒子?”</p>


    甄貴和胡仁嚇得老母豬篩糠,縮做一團,撲通跪倒在地,叩頭如搗蒜:“先,先生饒命,你兒,你兒子是病入膏肓,不關我們的事。我們是借,借此敲你的竹杠。你不燒書,我們也害不了你全家;不光害不了,你小兒子還福大命長呢!”</p>


    蒲鬆齡真想照他們頭上掄一棍子,又不願弄髒了手。一愣神,甄貴和胡仁一骨碌爬起抱頭溜出門外。蒲鬆齡拄著杠子喘著粗氣,聽得門外傳來了嘁嘁喳喳的說話聲:“啊,這老小子可真厲害!”“熬了一宿,不光碰了一鼻子灰,還差點挨了頂門杠子。”</p>


    “你怎麽不使出齜牙裂嘴的本事呢?”“你怎麽不拿出披頭散發、伸長舌頭的本事呢?”“要不咱再進去試巴試巴?”“別,你沒見他攥著筆、舉著杠子的凶相?”“誰說不是,我看他就像喜歡吃鬼的鍾馗!”“我覺著他如同專門捉妖的張天師!”“罷,罷,罷,三十六計,走為上策……”蒲鬆齡聽見裝沒聽見,壓根兒就沒把它們放在眼裏。他放下筆,扔掉杠子,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出門外。但見月明星稀,蓬蒿滿院,甄貴和胡仁早已無影無蹤。他穿過關帝廟空蕩蕩的院落,向回家的小道上走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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