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此時回京的車隊停在了路邊歇息,在遠離人群的林子裏,傳來了安常侍的一聲哀嚎。


    “主兒???”安常侍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跪在地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安常侍,你站起來說。”長寧連連皺眉,一連幾日,她當真不習慣如此。


    “主兒…您,您是和奴才開玩笑的,對吧?”那安常侍一張清秀的臉,幾乎就要垮掉。


    “沒開玩笑,遙生那日賞我一陶枕,之後,當真我記不起許多。”長寧滿心愧疚,她不該如此利用遙生。可思來想去,卻還是覺得如此最為穩妥。十幾年的侍奉,安常侍再不出幾日就能看出破綻。她相信安常侍,因為在書中,安常侍至死也忠心耿耿保護著長寧公主。她覺得唯有拉攏安常侍,才有可能解了眼前的困境。


    “主兒,等,等回了京,奴去請太醫院的醫官給您瞧瞧吧,也許隻是暫時…”安常侍隻覺著自己別在褲腰帶上的腦袋又晃了幾晃。


    “安常侍,我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別苑裏發生的事,一旦外傳,就是損了遙生清譽的大禍事。這事件一旦傳開,不光是對蘇氏,隻怕對我也會難熬許久不得翻身。”


    “公主說的是…”安常侍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他不明白是不是蘇家小姐那一陶枕讓自己家的公主開了竅?可如果公主一早這麽想,哪裏還會發生對蘇家千金用強那荒誕的一幕?安常侍用餘光偷偷望了四周,隻有他主仆二人遠遠離開車隊歇息,當下閉了眼算作認命。


    餘下遙途幾日,長寧都一直與安常侍比肩同行,其他人不得近身,於是車隊拉得老長。書予便將長寧最顯眼的習慣和舉止都了解了一遍。一路學習,她未敢放鬆,因為這回京的第一道坎就是麵見聖上。


    餘途近了皇城,車隊逐漸變得緊湊。公主攆裏,蘇遙生冷著臉,麵上風平浪靜,心中卻無比煩躁。回了京她就要請醫婆查驗,想到這裏,麵色一暗,遙生攥緊了袖口。那一夜曆曆在目,蘇遙生仍是怕,身體上曾經殘留的觸感尤如螞蟻噬骨,每每想起時,心底都是一片惡寒。


    此行,長寧未


    能達成她的圖謀,她可會眼睜睜放任自己離開?那人做事總也勢在必行,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今次遙生卻如何也揣測不得那人所思所想。


    可這一樁樁,一件件亦不算最麻煩。隻因回了京,長寧麵見聖上,就會撞見大皇子與家父請親,那時,長寧就會開始她荒誕的求親計劃。


    心中越發煩悶,就像是一條束在頸間的繩套越纏越緊。扯著她,強迫她一步步向長寧靠近,不得掙紮,也別無選擇。


    遙生澄澈的眸子裏添著愁雲,那道身影不期而遇撞入眼簾。長寧還是她意氣風發的模樣,梳著公子髻,頭上綁著束額,恰巧壓了額頭上那道傷。一手執著韁繩,一手握著馬鞭,挺拔而從容,可那隻受傷的腿卻一直微不可查的顫抖,不知是畏馬還是腿麻。像個翩翩少女,不了解她的人一定會以為她溫潤無害,可隻有蘇遙生才見識過她是何等蛇蠍心腸。


    “蘇遙生,我是這天下至高無尚的王,而你,卻是這天下最滑稽的笑話。”這是長寧了結自己性命時說的最後一句話。蘇遙生眸子驟寒,攥了衣擺的指尖發白。長寧,餘途還長,我們可以慢慢走。正是殺意淩然,突然車隊就停了下來。


    “公主。”安常侍翻下馬背,一路小跑到長寧的身邊行了禮。


    “安常侍。”那少女點了點頭。


    “公主,這就要進皇城了。”安常侍拜道,目光為難的望向公主攆,“於禮,君臣之道,臣越君之上,當斬…”


    長寧皺起眉頭,麵上不悅,君臣理,夫婦道,哪一個不是陋習?


    “請,公主回攆與蘇千金同乘。”安常侍又弓首拜道。


    蘇遙生淡漠注視著前路,頭也不轉,可耳朵裏卻字字不落。


    長寧許久不言,車隊裏的人都好奇張望過來。蘇遙生竟覺得那人有些呆,不悅的皺起眉頭。


    “哦…嗯。”長寧翻身下馬,又是一陣鬧哄哄的騷動,蘇遙生橫眉去望,見她抱了受傷的小腿齜牙咧嘴,卻一聲不吭,被眾人小心翼翼托著,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


    “遙生。”長寧一手提了袍角,一手擋開幔帳,溫潤而笑,含蓄的像個不知人間煙火的小公子。可當長寧看清了蘇遙生的滿身抗拒時,未再靠近,抿


    了唇,隻撿了離遙生最遠的邊角安生坐好。發生了那樣不齒的一幕,遙生才十七歲,該是怕的,長寧心疼她,害怕自己的靠近又會觸發遙生對那一夜的恐怖回憶,便自覺保持了與遙生之間的距離,即使犯錯的那個人不是她…


    “啟——程——”安常侍翻身上馬,車隊又浩浩蕩蕩而行。


    遙生就在身邊,反倒是長寧局促不安,貼了攆壁像隻瑟瑟發抖的小奶狗。


    蘇遙生又皺了眉頭,頸側上那道齒痕明明已經褪了印子,此時卻一掙一掙提醒著遙生她經曆過何等羞辱。


    “遙生?”長寧的聲音裏泛著怯懦,誰能想到日後她能成為璟的女帝?


    遙生冷眼轉過頭,目光如一柄鋒利的刀,長驅直入刺進長寧的眼中。


    心口像是被刺了一刀,書予想,這樣的事若是發生在了自己身上,恐怕不能安然相對,遙生已是給了自己最大程度的耐心,倘若不是身份有別,遙生還肯看她半眼?


    喉嚨幹澀到發緊,可長寧還是有一事需要在離別前問問清楚。


    “遙生,可有心儀的兒郎?”長寧小心翼翼的試探。


    “隻要不是你。”蘇遙生才一開口就後悔了,麵前的長寧溫吞怯懦,常常令蘇遙生忘記她是那個狂傲不羈的七公主。枉費爹爹教導,自己幾乎是在不停的試探長寧底線。


    可真真切切聽到那一聲長歎時,蘇遙生的內心卻平靜至極。幾天相處下來,蘇遙生已經無法理解長寧的種種行為了。可她預感之中,仍是覺得長寧不會對她發火。而長寧當真一直未有動怒過,遙生的預感向來很準,但她說不清為何總會預感長寧好欺負?


    明明上一世,乘在這攆裏,長寧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她抵在壁上,對她的唇肆虐不止,甚至還能笑著告訴她:“回了京本宮要提親,而你隻可能是本宮的人。”


    那時的長寧也如今天,明明比自己還要小兩歲,卻霸道至極,在今天來看,一切都顯而易見。可上一世的自己竟然會聽信長寧的話,愛上這隻豺狼?!


    一路心思苦楚,氣氛尷尬到了極點。當行隊再次停止時,蘇遙生被迫從沉思中抬起頭。


    已是到了家門口,蘇府就在身側,她的阿娘,她的哥哥們,正笑盈


    盈望著公主,公主揮了揮手,喝止了眾人的跪拜。


    接著那道背影極力穩著步子,出了公主攆,卻笨拙地轉過身望著她笑道:“遙生,來。”


    長寧一手撐開幔帳,轉過身欲要扶她下攆,可其實她的腿不得吃力,就連她自己都站的不甚穩妥。


    遙生在眾人矚目中微微抿了抿唇,算是圓了長寧的臉麵。可隻有長寧看得到,遙生的眼底,冷得沒有一絲溫度,那笑轉瞬而逝。遙生提了裙擺,垂眸頷首,對長寧伸來的指尖視而不見,遙生目不斜視下了攆車。


    “公主尊駕,府上備了糕點茶果洗塵,還請公主賞光。”接話的,不是別人,是蘇遙生的大哥,蘇海潮。


    長寧笑了笑,可目光卻止不住的往遙生的身邊看去。當看到蘇遙生眼中滿是抗拒時,長寧一愣,隨即尷尬的抿了唇,“不了,遙生累了,諸位安歇便是,我——本宮也想盡早回去看望父皇。”


    “海潮代蘇家謝謝公主一路照料小妹。”蘇海潮正笑意璀璨,卻不知,眾人之後,遙生聽見那聲刺耳的“照料”瞬息就紅了眼框。


    眾人不見,長寧卻見了,頓了眸子,隻沉默片刻又拉著蘇家的大哥閑適幾句,直到目光所及,遙生平複了情緒,眼前霧靄散去,長寧才登了公主攆,離開了蘇府。


    “你們有沒有覺得長寧公主日漸謙和?”蘇海潮望著一路行隊,心情甚好。


    一眼千裏,蘇遙生冷笑不已,隻怕過了今日,當她的爹爹帶著一旨賜親聖詔歸家時,蘇家的天就要塌了。


    長寧有長寧的手段,自然不會隻握著自己這一張牌,從前的遙生不知道長寧手段,現在的遙生也無法阻止這場天災。她累,可她明白,這一仗,僅僅才是到了開場,眼下她沒有勝券可言,待日後羽翼漸豐,才是竭盡全力去反擊的時候。


    長寧乘在攆裏,不由得心思又百轉千回起來,她愁,愁自己,也愁遙生,心思亂得不行,卻不知該要先解了自己的困局,還是該先解了遙生的困局。


    書中,長寧用手段搏了遙生的初心,這一回京城,便是要提親了。她問過遙生,遙生不想嫁,若是順著劇情走,遙生是她的,天下也是她的。可此時“冒牌”的長寧,沒有


    經曆過宮廷的血雨腥風摧殘,還有良知,便不忍再強迫遙生。畢竟那個蘇遙生,是活生生的人,會害怕也會哭…


    “公主…”安常侍喚道。


    “……”


    “公主?”安常侍又湊近一些。


    “……”


    長寧仍是斂著眉目未有反應。


    “咳,公主!”常侍第三次提醒。


    長寧的目光才有了聚焦,舒開眉頭,抬起眼望向安常侍,又望了眼四下寂靜的宮殿,長寧提了袍腳步下公主攆,隨著安常侍一路去與父皇請安。


    “公主。”安常侍不太放心,看了前路一群侯在宮外的宮人,安常侍開了口。


    “如何?”長寧的聲音裏似乎疲倦。


    “長皇子和張貴妃的常侍侯在殿外。”安常侍生怕公主失憶被人看出了端倪,不安的提醒道。


    “知了。”長寧扶了扶束額,束額之下,那道傷口捂了一天,正疼。


    安常侍趕忙點了點頭,與那傳信通報了,不一會殿門大開,一股陰冷之氣朝周身襲來。長寧心生退意,卻不敢耽擱,忐忑不安邁進大殿。入了眼簾的不是真龍,卻先是跪在殿裏的眾人。


    那些人目光不悅的望向長寧,長寧竭力忽視,依著安常侍教了一夜的說辭,拜倒在龍階之下。


    “兒臣給父皇請安。”長寧被頭頂的那道目光刺得心裏發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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