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有個哥哥,如果我沒記錯,他叫尚子軒,我對他的記憶短暫而模糊,大概從我兩歲開始,三歲也就結束了,因為那年他生了場病,夭折了。


    那病不常見,大伯和伯母帶著他,從國內一路求醫到美國,診斷出是染色體基因鏈裏帶出的毛病,而他倆如果再生育,子女得這種病的幾率仍然存在,他們再也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決定領養。


    從我三歲開始,家裏就再沒人提那個匆匆而來、匆匆離去的哥哥。


    後來等尚如來到我們家幾年了,在一次下午茶時,伯母跟我母親感歎,領養是講究眼緣的,尚如就是讓尚家的每個人看到她都能對上眼緣。那年我約莫十一、二歲,在一旁安靜地吃著新焙出的蛋糕,想,就是長得像吧。


    更確切點,就是奶奶喜歡她。她甚至比我長得還像奶奶。


    尚如還在福利院時,並不知道自己姓什麽,那時所有不知道姓什麽的孩子統一姓張。張如很小的時候就展現出非凡的藝術天賦,她畫的畫兒在全省兒童福利院比賽裏拿了一等獎,被推薦給了尚家。


    她後來能與卓冰一見傾心,再見如故,與她倆共有的藝術氣息不無關係。


    尚如確實能讓尚家的每個人都與她對上眼緣,我對這件事體會頗深,也為此付出了代價。


    我以為每個少女都經曆過一段荒誕的懵懂歲月,去英國念女中前的那個夏季,我的記憶是一片深深淺淺的粉紅……


    花朵的顏色,身體的顏色,紋身的顏色……紋身洗去後留下的顏色。


    本以為一切的荒誕都會隨著紋身的退去而被遺忘,或裝作被遺忘,人的一生如同一艘從此岸駛向彼岸的船,啟航時在淺灘中的湍流與沙石著實會讓一艘新船搖搖擺擺,心慌意亂,可當離岸越來越遠,回顧來路,才會知道,最危險的都藏在最為平靜的海麵下麵,所以,啟航時的小困境本是該被遺忘了的。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也下著雨,倫敦那個季節的雨水很多。我從約克郡回到倫敦,尚家給我準備好了房子,我本以為家人會讓我和尚如住在一所房子裏,幸好沒有,不過那晚之後,我知道這安排是故意的,他們特意將我倆隔開很遠。


    那晚尚如過來看我,曖昧的情愫留在了約克郡的夏季,她吻了我腰側的紋身,我吻了她,那是我們的最後一個吻。


    “你還會喜歡女人嗎?”我問她。


    她想了想,“我不知道,遇到了才知道,”她穿好衣服,“你呢?”


    我聳聳肩,“也許吧,女孩子很美好。”


    我將她送出去,回到臥室,我關了燈,手機掉到了床下,撿手機時我看到牆上有一處很小的藍光一閃,又一閃,我慌了,開了燈,我看到在很隱秘的地方,確切說是煙霧警報器旁,有一個可疑的東西,如果不注意,會以為那是警報器自帶的光。


    我去翻來一隻錘子,神經質地將牆砸爛,約莫砸了半小時,我的電話響了,是奶奶,她說要和我談談。


    談話的內容就是關於今晚這段精彩的錄像,我知道爺爺在旁邊,為避免尷尬,奶奶充當了談話人。


    而我也知道,在與我談話結束後,尚如也會接到同樣的電話。


    談話內容,其實也沒什麽特別的,我和尚如在接下來的一年不能相見,他們會安排心理醫生來給我倆各自做輔導。


    我在電話裏哭得稀碎。十幾歲的女孩子大致覺得人生從此結束了,最為隱秘的一段不倫之戀和最為私密的身體以這種方式猝不及防地被別人窺見到,我不覺得我和尚如發生這樣的事是心理疾病,但這個晚上開始,我確實需要心理醫生。


    對,我用一年的時間修複這種恥辱感與憤怒,但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關著燈睡覺,每天晚上睡覺前,我都會將房間的角角落落檢查一遍,也常常在噩夢中醒來,一個人瞪著空蕩蕩的房間到天明。


    更別說在陌生的地方睡覺。直到我遇到來往。


    來往像有一種魔力,那魔力作用在她周身的空氣中,甚至在我從蕭梓言的朋友圈看到她背影的那一刻就開始了。


    在她存在的地方,我竟可以安穩睡著,哪怕再被噩夢擾醒。


    閉上眼的那一刻,就像在饑腸轆轆的時候,恰好路過一家麵包店,香甜的烤麵包正出爐,那氣息讓你感覺到整個世界的安全,與綿長,哪怕你不打算進去吃一塊,你就站在那門口,在那條街上,嗅著那樣的香甜,發出微笑。


    我與尚如隔離了一年,她遇到了卓冰,我為她高興,而我的感情世界從此一片空白。尚如沒有體會過那刹那的恥辱感,那奮不顧身想毀掉一切甚至自己的恥辱感,隻有我體會過。


    再後來,尚如和卓冰的事也漸漸被家裏洞悉,我知道長輩們與她們談過,但畢竟她倆不似我和尚如,頂著姐妹的關係,家人也沒有拿出強硬的手段去阻止。


    直到裴司翰提出娶一個尚家的女孩子,當然了,聰明如他,原本想娶的是我,他知道,我才是和尚覃之有血緣關係的那一個。


    但尚覃之不這麽想,一來他不見得看上裴司翰,不舍得將他唯一的親孫女嫁給他,二來,他也想趁這個機會拆散尚如和卓冰。


    他成功又失敗了。


    他可以將尚如帶回來;可以在一番慈祥的談話後丟下我們那段錄像的複製盤,是的,尚如在那之前一直都不知道我們被偷拍了;可以讓尚如在被震撼到手足無措時糊塗著答應這樁婚事,與卓冰分手。卻低估了尚如和卓冰的愛情,那不再是我和她曾經的懵懂又無謂的情愫。


    他沒料到,尚如在深思熟慮之後,向裴司翰坦白了一切,告訴了他自己有一個同性伴侶,不可能與他完婚,她在飛虹大橋下了車,裴司翰追了上去,尚如以死相逼,最終落了下去。


    在她被救起送到醫院搶救時,我答應她,無論如何,將來我會保護並照顧卓冰。


    我們對所有人,包括卓冰,都說他倆因為婚禮的籌劃吵架,尚如失足跌了下去。裴司翰權衡之後,願意配合這個說法,而對外界絕口不提尚如的秘密,否則他雖然不是直接凶手,也會成為逼迫尚如跳下大橋的那個罪人。


    後來我問過尚如,那天的情形究竟是怎樣的,尚如告訴我,裴司翰雖然生氣,但並不想她跳下去,隻是兩人站在那裏爭吵時她的情緒過於激動,推了他一把,一半的反作用力,一半的內心絕望,她栽下了大橋,栽入了水中。


    尚如被救起後,尚覃之為了掩蓋起這個家醜,將她軟禁在鏡山療養院,對外隻說沒有救活,通過關係與金錢開具了假的死亡證明。卓冰不能接受這件事,精神受了刺激,在她落水的地方撞了車,她也被救活了,但我們告訴尚如,卓冰死了。後來卓冰又經過一年的心理治療,逐漸恢複,這些年卻一直偶有幻覺。


    隻有家人和裴司翰知道尚如真正的下落。


    裴司翰知道自己想娶尚家的女孩子隻不過為了前程,也知道尚如的死他脫不了幹係,所以這些年就也裝作遺忘了這件事,尚覃之說服董事會額外給了他一些股份,算是封口費。


    而我,與我的親爺爺尚覃之簽署了一份保密合約,合約內容由他的精英律師團隊擬定,字麵上沒有任何會讓合約失效的條款,大致就是,如果我泄露了影響尚古聲譽和股價的信息,我和父母在尚古的股份將全數轉移出去,並永不被尚古及尚古的合作夥伴、供應商、客戶雇傭。


    母親生前的努力,一方麵是因為她熱愛這個行業,另一方麵,她希望開辟出尚古的新局麵,發展出成熟的建築設計團隊,可惜她早早離世。


    而我留下來,有合約的束縛力,我的內心深處依然拒絕回憶那個錄像的事情,雖然後來我曾靜下來,試圖理智地去分析這件事,尚覃之這麽將麵子看得重於一切的人,隻要不發瘋,大概率不會將任何醜聞公布於眾,但我的懼怕已經到了生理程度,我就是不願意任何人再想起這件事。


    但更多的,是一種使命感,尚古不是尚覃之一個人的尚古,也是母親的尚古,是所有為之奮鬥過的人的尚古,我想留下來,挑起這個使命。


    我不恨尚覃之,他對我終究沒有壞心,有一天他將作古,帶著所有的秘密駕鶴西去,尚如和卓冰終將重逢,裴司翰的地位也會被我的團隊取代,我堅信。未來的尚古是屬於我們的。


    我以為我會不聲不響,背著這所有的秘密與重擔默默前行,直到來往終究還是和卓冰狹路相逢,帶著那摞畫兒來質問我真相。


    我又怎能怪她?我確實欠她很多很多的真相,我不是一個合格的愛人。


    分手的這幾天,可能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隻消去難過,去衡量一份感情,而我,衡量的卻是所有這些沉甸甸的秘密,與取舍。


    那天來往問我,我心裏真正想要的是什麽樣的生活,這句話像埋下了一粒種子,在我心裏漸漸萌芽。


    在沒遇到來往之前,我幾乎把自己當作了一個工具人,我替父母活著,擔負著他們的使命,也替尚如活著,畢竟當初如果爺爺將我嫁給裴司翰,她和卓冰就不會那麽慘,也替她照顧著卓冰。


    這麽些年,我就這麽活著,我麻木了,覺得自己過得挺不錯,隻要所有的秘密離我遠遠的,我就是個過得不錯的人。


    可是來往給了我一個嶄新的、鮮活的新生命,我仿佛聽到了自己骨骼、肌肉、血管、皮膚解凍的聲音,我好像每一天都在漸漸變回一個真正的人,有了自己的喜怒哀樂,也為另一個人的喜怒哀樂牽動心腸與情緒……


    我甚至覺得,這些年以來頭一次真正理解了我的父親,為什麽他能夠看似不負責任地一走了之,我真的懂了。


    昨天晚上,我做出了讓自己沒有退路的決定。


    我去鏡山找了尚如,我知道她這些年並沒有瘋,隻是偶爾發作,我知道她完全可以獨立生活。


    我向她坦白了一切,並告訴她,我已經給她和卓冰安排了一個臨時住處,找到卓冰後,我會將她也接出去,再幫她們去歐洲。


    告訴尚如,我也有了一個戀人,為了這份愛,我也要向她坦白一切,明天上午我會先帶她去飛虹大橋,如果她能夠接受這個秘密的開端,就再把她帶到這裏見尚如,將這個秘密講完。


    我做好了被尚如責難的打算,畢竟,這些年我幫著尚家一直在對她說謊。


    我恨謊言,這輩子我從不對人說謊,卻要麵對兩個以死相愛的人,兜著那麽大的謊言,我備受折磨,如今終於要解脫了。


    尚如卻比我想象的冷靜許多,她甚至告訴我,卓冰不容易找到,如果需要,她可以幫我。


    我知道,尚如也終於有了好好活下去的理由。


    這雨,來得真不是時候。


    我站在簷下等來往,透過灰蒙蒙的雨幕,看著那一排排的車輪,滾壓在越來越渾濁的路麵上。


    一雙黑色皮靴在我前麵站定,我的心倏地一墜,順著褲腿往上看,果然是卓冰。


    我想過如果她再出現,會提出什麽樣的要求,想了很多種可能,卻沒有想過這一種,她問我尚如在哪。


    那語氣和神態,就像她知道了尚如並沒死,還活著。


    我希望一切照我安排的進行,如果她現在將一切攪亂,鬧大,鬧到尚家,我將無法接出尚如,所以我讓她告訴我住址,我再去找她。


    她卻無論如何都不信……來回的對話中我看到了來往,她來了,我的心亂作一團,我看到來往奔了過來,伸出手……


    “她會親眼看著你死。”卓冰說。


    我的肩膀被輕輕一推……


    我不可控製地向後仰,本能地抓住什麽東西,是來往伸過來的傘,我聽到了什麽?來往的呼喊,不,還有一個聲音,那個聲音呼喚著卓冰,我驚了。


    那是尚如。


    我的胳膊被抓住,傘帶著我向前撲去,抓住我胳膊的卻是卓冰,再下個半秒,我同來往一起滾落在橋麵上,她是往後仰倒,我是向前撲倒……


    我下意識地抱著她的腰往一邊滾,怕她摔得太狠,為了用傘帶我,她在我抓到傘後重重地向後摔去……


    我們滾落在人行道的邊緣,頭頂的一輛車按著喇叭繞了過去,我們又往一邊滾了半圈,她抱住我,緊緊抱著我,我手上的血,她手上的血,混在了一起,什麽東西順著我的唇角滴滴答答,鹹鹹的。


    我摸著她的臉,又抱進自己懷裏,我的臉貼在她的臉上,“來往……來往……你沒事吧?我沒事……”


    “差點……”她啞著嗓子,“差點我就跟著你跳下去了。”


    我突然想起了什麽,轉頭去看。


    尚如怔怔地站在那裏,卓冰怔怔地站在那裏。


    我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來往順著我的目光,也朝她們看去。


    我看到卓冰終於伸出手,“如,是你嗎?真是你?”


    我的視線模糊了,我聽見尚如用顫抖的聲音說:


    “請你,先允許我解釋一件事,解你的心結……當初,我並沒有答應那個男人和他結婚,當初站在這裏,我告訴他,要麽撤銷婚約,要麽我跳下去。”


    我的眼淚滾落下來,我看見卓冰慢慢跌坐在地上,她的身體像一堆漸漸融化的冰,九年的怨與恨,她自己找不到方向的怨與恨,隨這塊冰,慢慢褪在這方她兩次出車禍的水泥地上,化在了這裏。


    她伸出雙臂,抱住尚如的腿,哭得像個未經世事的孩子。


    尚如蹲下身,抱住她,喃喃地說:“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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