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沒過兩天,我在蕭梓言的朋友圈看到一張畫兒,配的文字隻有一個符號,是一顆心。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謂的第六感或者直覺,又或者,我比較了解蕭梓言的風格,她當然有含蓄的時候,但她的含蓄往往也配有文字,畢竟是以語言見長的dj,這樣隻一個符號的,從未見過,它就像……就像什麽呢?少女那點羞赧的小心思。


    忍不住發了個評:


    ——你畫的嗎?


    她竟給我回複了一個臉紅羞笑的表情。


    誰還我的梓言姐姐。


    沒多大一會兒,我再去刷朋友圈,就看見灼冰給她的回複,也是一顆心。


    我心裏“咯噔”一下,正愣神,蕭梓言發來私信:


    ——局座~你周日休息嗎?我們找個地方喝兩杯?


    我撇撇嘴,給她回過去:


    ——幹嘛專挑我休息的日子去別處喝酒?


    ——我也周日休息嘛,想著我們都不在工作狀態,可以盡情玩,你也可以喝酒對吧?畢竟我又不是尚宛,有那麽大魅力,能勸動你工作時候喝酒。


    ——姐姐,你打這麽多字累不累?


    ——周日!訂了你!


    我想了想:


    ——周日晚上六點半“騎士”酒吧。


    我最喜歡“騎士”的地方,是它不光做好酒,吃的也不錯,這樣就不用特意在別處吃了晚飯再過去。六點半阿佑還沒開始工作,我們還能聊聊。


    一早我就跟阿佑打了招呼,今天要帶個朋友過來,心說她能在開工前來說說話,沒想她今天特別忙,原來是今天的鍵盤手病了,下午臨時請了別人來頂替,這會兒忙著抓緊最後的時間培養默契。


    蕭梓言今天穿了一件粉嘟嘟的泡泡袖短上衣,短到肋骨上麵,露出肌肉感正好的一截細腰,下麵是一條淡藍色闊腿牛仔褲。


    “行啊,越來越青春朝氣又溫油~”我衝她豎起拇指。


    蕭梓言開心地啜了口吸管,笑意盈盈的,她並沒有長一張現時流行的小臉,但好看的五官和比例讓這張臉看上去很有女人味,更比網紅臉多了分“高級感”。


    我們點了些小食,芝麻雞、迷你漢堡之類的,食物未到,阿佑風風火火地來了,抓起我麵前的冰水豪飲一番,拿手背一抹嘴角,“渴死我了!”


    “怎麽著怎麽著啊?資本家這麽可惡?連杯水都不提供給你,還要蹭客人的?”我不忘損她。


    蕭梓言在那邊笑起來,我想起還沒正式介紹她倆,“這我鐵姐們兒,大名叫啥來著?左小晨,叫她阿佑就成,未來的歌壇新秀,‘騎士’最紅的駐唱歌手!”當著別人麵,我一般會注意點性別區分,不會“哥們哥們”的亂叫。


    “阿佑,這就是‘梓言自語’的蕭梓言本言了。”我事先問過蕭梓言,能不能介紹她給我最好的朋友,已經得到了她的許可。


    “哎媽呀!梓言!我可是聽著您的節目發育的!”


    噗……蕭梓言一個沒hold住,趕緊去找餐巾紙。


    她將阿佑上下打量一下,“嗯,看來節目效果不錯,姓左,叫阿右,好可愛~”


    “嗷謝謝誇獎,我是‘保佑’的‘佑’呢,不過可愛還是可愛的。”


    我往上翻了個白眼,等她爺爺的故事,左等右等沒等來。


    “沒了?”我問她。


    “沒了啊,”她無辜地看看我,“噢,梓言姐姐真是人如其聲,實物也很迷人呢!”


    我扶額。


    “哪有……哪有……”


    再聒噪下去,我怕蕭梓言想換地方了。


    “你呀,就是人不如其聲,”我打斷她,“梓言姐,別看她現在吵吵鬧鬧的,一會兒一開口絕對不一樣。”


    “好啊,”蕭梓言笑道,“我都等不及聽了。”


    將這尊小女佛送走,我搖搖頭,“她唱歌真的很絕。”


    蕭梓言笑起來,“你怎麽一副要為人家挽尊的樣子,我覺得她很可愛啊,比我們都放得開,我很佩服這樣的女孩子。”


    說著我們點的菜也來了,一道道鋪好,我抬頭看蕭梓言,“你怎麽樣啊最近?心情很不錯的樣子。”


    “是嗎?”她從盤子上抬頭衝我一笑,眼裏有星星在跳,“這都看出來?”


    “快說說,有什麽喜事?”


    她撇開目光想了想,“也沒什麽,快吃吧,我都餓了!”


    我料定蕭梓言約我出來喝酒是有事想聊,隻是需要熱場而已,“我給你推薦一款酒,叫‘深喉’。”


    等我們把隨晚餐一起點的紅酒喝完,“深喉”也端上來了,“嚐嚐,”我指指她的杯子,“上次我喝這酒,還是灼冰請我的。”


    杯盞一晃,一抹光投在蕭梓言臉上,讓她的眉目也含情,隨著搖動的液體流光溢彩。


    舞台上,阿佑開始演唱了:


    (若不是因為愛著你)怎麽會夜深還沒睡意


    每個念頭都關於你,我想你,想你,好想你


    (若不是因為愛著你)怎會有不安的情緒


    愛是折磨人的東西,卻又舍不得這樣放棄


    不停揣測你的心裏可有我姓名


    ……


    愛是我唯一的秘密,讓人心碎卻又著迷


    我們都安靜了,靜靜地聽著阿佑那低沉的嗓音,如泣如訴,半晌:


    “局座,你和灼冰很熟嗎?”


    我搖搖頭,“就是在這裏偶遇的,和你在畫廊碰到她那次,是我第二次見她。”


    “那也挺有緣的。”她像是自言自語。


    “梓言姐,朋友圈那幅畫兒是你畫的嗎?”


    她點頭,啜了小半杯“深喉”,“味道還真不錯。”


    “畫畫兒這事,你挺上心。”


    我從尚宛那兒學了這不清不楚的語調,不知是問,還是定論。


    “啊?”她果然也接不下去,“哦,三十歲的女人,是不是該有個有意義的愛好。”


    真棒,她也學會了。


    但這一句,就不夠精妙了,我弄明白了,重點不單在語調,還在內容和語調的結合,有些話,疑問和定論,就是一天一地兩個意思。


    “梓言姐,三十歲意味著什麽嗎?”


    她啜著酒,眼神虛了,“意味著……該清楚明白自己想要什麽了。”


    “嗯……”


    她笑了笑,“也就是個說法吧,三十歲可不是一個開關,好像到了這一歲這個開關就觸發了似的。”


    我幾乎苦笑一聲,“就像我,想像不出兩年後我能有什麽變化,好像我一早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說這話時,我想的是學業、人生,但好像那時那刻,兩杯酒下肚,我和蕭梓言各自的惆悵落在不同的頻道上。


    “是吧?你很早出櫃的是嗎?”


    我愣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話題怎麽跳到這裏,稀裏糊塗地點點頭,“高中畢業後,知道被美國的大學錄取了,就跟家人宣布了。”


    蕭梓言拿一手托著腮,身子微微前傾,“那你那會兒……怎麽就……就知道自己喜歡女孩子呢?”


    “啊,這個啊,這個說來話長了,我可能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吧?幼兒園的時候就喜歡我們班的漂亮小女孩。”


    “噗……”蕭梓言眼睛都笑彎了,歪著頭想了想,“那我可沒有,我幼兒園、小學,都是班上的漂亮小女孩~”


    我笑了出來,又突然頓住了,“你幹嘛要去比較?你本來就直的啊。”


    “嗯……”蕭梓言應著,又低頭去喝杯裏的酒。


    一時氣氛有些詭異。


    “局座,你說……人的很多東西會不會一輩子都在變?”


    “當然了,隨著年齡增長,女性的雌性荷爾蒙會越來越少,身體從側麵看慢慢變厚,麵容也會老去,哦,過敏源也會隔幾年變一次……”


    我看著蕭梓言欲說還休的臉,“有時候性向也會轉。”


    她的眼中一亮,立即又蒙上一層羞赧,“是嗎?”


    我聳聳肩,不置可否。


    她啜著酒,滿眼的心思,欲說還休。


    “梓言姐,你和灼冰……沒事吧?”


    她的眼神像受驚的兔子,一瞥便閃開了,“你覺得……我和她有事嗎?”


    我聳聳肩,“有什麽事不妨和我說說。”


    等她再抬眸,眼圈竟紅了,“你會覺得我差勁。”


    我有點揪心,搖搖頭,“紅塵種種,皆可原諒。”


    她低頭醞釀,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嗯,我和她……確實有事。”


    我不禁仰頭長呼一口氣,好像一早懷疑的壞事兒終於印證了,心裏反而落定。


    “多久了?”我問她。


    “說不清……也許是第一麵開始的,也許……誰知道呢,但真正發生什麽,是在巴淡島……”


    “發生……”我的大腦飛速旋轉。


    “有天我給她當人體模特兒,然後……”她低下頭,咬著唇。


    我不禁又喘了口粗氣,一時不知從何勸起,如果灼冰沒在醉酒時跟我說那些事,也許我就換個思維角度,想想蕭梓言如果活到三十歲的年紀喜歡了女人,找到了真愛,也會鼓勵她離婚重新開始,可灼冰是這樣一個人,讓我下不去嘴鼓勵她,我怕十有八九害了她。


    “我知道我做錯事了,也知道你現在打心底鄙視我,我沒有什麽好狡辯的,出軌就是出軌,可是……我實在找不著人說去。”她說著這些,直到哽咽了,及時收住。


    “我不會鄙視你,這點你都不用想,不過,梓言姐,我好奇灼冰怎麽說,她是當事人,也知道你有家庭,她的態度是什麽?”


    “我們……也不太討論這個,畢竟說起來滿沉重的,說到的時候她就表示,我開心就行,她不要求什麽。”


    我深深吸了口氣,沒想到短短幾周,她倆發展到了這樣的程度,而其實有時候,沒要求就意味著不打算負責任。


    我斟酌著該不該把灼冰那天的話告訴蕭梓言,甚至說,坊間流傳的她和尚宛的事……不行,後者不能說,沒根沒據的事,說了就是傳播流言。


    “梓言姐,我知道你前段時間不開心,家裏催生,好像婚姻和事業陷入了非此即彼的兩難境地,這時候遇到灼冰……我看得出你現在蠻開心的,小女生的戀愛感我從你這兒都能感覺到,但其實,我也不知道她會不會是璀璨一時的煙花,作為你的朋友,我必須得說,和灼冰比,你壓進去的賭注更大。”


    她攪著杯裏的殘冰,半晌,點點頭,“謝謝你提醒我這些。”


    我正醞釀怎麽繼續,打入口處風風火火走進來一個人,那人走得太急,腳下帶火的感覺,和整個場子的氣氛嚴重不搭,一時所有人都看過去。


    是個長發女子,穿著通勤的小西服,高跟鞋,看著有點麵熟,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女子徑直朝舞台走去,直到阿佑也看到了她,歌聲停住了,怔怔地朝她看,噢!她是……


    我的腦子裏還沒轉出來一個名字,那女子已經在阿佑麵前停下來,腳停手起,一個脆生生的巴掌甩在了阿佑臉上。


    場子裏靜了一秒,隨即起了一陣小規模騷動,我已經站起身,在蕭梓言驚恐的目光中往舞台那邊走。


    阿佑挨了那巴掌,臉上淨是委屈,但也沒說什麽,整個人是懵的。


    我攔在阿佑和那女子之間,“人不能讓你白打,咱出去說清楚。”她就是阿佑前陣子分手的學姐。


    那邊值班經理和保安都走了過來。


    學姐看了看我,“跟你們這種人,有什麽好說的!”


    阿佑火帽了,一抬頭剛要說什麽,我給壓下去了,“你去梓言那兒坐會兒。”說著我朝蕭梓言打了個手勢,指了指阿佑,她點點頭。


    經理走過來,“發生什麽事了?”


    “我帶她出去,麻煩你們照顧一下阿佑。”我跟經理說。


    阿佑眼圈泛紅,臉上擱不住了,站起身往我們的卡座走去。


    學姐不情不願地跟我走了出來,走到門口,就給我甩了一句話:“你告訴左小晨,沒決心走下去就不要禍禍別人,掰直女又甩掉,不想著給自己積點陰德!”


    這……我愣在原地,看著她大踏步走了,歎口氣,轉身走回“騎士”。


    角落裏,阿佑蜷縮在卡座的折角處,拿帽子把整張臉幾乎都遮住了,蕭梓言坐在她身邊,手搭在她膝頭上。


    我坐下來,大口喝了口冰水,降降溫。


    “這不知道的,還以為我睡了她男人呢。”阿佑在帽簷下麵嘟囔。


    “你們怎麽分的呀當時?你硬分的嗎?”我問。


    “不是啊,就不開心了一段時間了,然後是我提的分手,她也答應了,算是和平分了,哪知道隔了兩禮拜她又不爽了?”


    “她有話讓我帶給你……”我剛要說,想起蕭梓言在旁邊,打住了。


    “說吧說吧,給人家梓言的節目提供點素材。”


    蕭梓言本來戰戰兢兢的,聽到這句忍不住又要笑,我衝她搖搖頭,“孩子被打懵了。”


    我清清嗓子,“那個,她說,別再惹直女了,別害人家。”說完我去看蕭梓言。


    她聽了這話,臉“騰”的紅了。


    “靠,”阿佑仍然有氣無力的,“你去問問她,剛開始的時候,是不是她主動撩我,”她擺擺手,“罷了罷了,誰讓咱是拉,在歧視鏈底端,出了事就是咱的錯,她是受害人,直女直女,惹不起,躲著。”


    “行了行了,別吐槽了,你也反思一下自己,當初是不是開始得太衝動,結束得太草率,”我頓了頓,“當然了,打人是她不對啊,還挑這場合……今晚的演出怎麽辦?”


    “能怎麽辦,一會兒道個歉繼續演唄,哪有那麽嬌貴。”


    “啊?”蕭梓言感歎,“不能吧?跟經理請個假吧,我們不在這兒了。”


    阿佑看看我,我也想了想,“梓言姐說得對,別太委屈自己了,今晚算了!”


    “棒棒棒!姐姐不伺候了!”阿佑一把掀了帽子站起來。


    就這樣,我們一起幫阿佑請了假,值班經理也不是善茬兒,雖然阿佑給她臨時調了位歌手過來幫忙,還是堅持要扣阿佑一周的薪水,說損害了酒吧名譽,當天還要給客人們打折,這些損失都由阿佑承擔。


    “罷罷罷,扣一周薪水也沒多少錢!”從酒吧出來時阿佑說。


    我們仨從小超市買了幾瓶啤酒,挑了河邊一安靜處待著,燈紅酒綠的映在水裏立馬就詩意起來,不近不遠處的嘈雜聲在月色中溶解成背景音符。


    我們趴在河邊的水泥護牆上,有種“逃”的快感,逃學,逃班,逃婚……這些都是讓人有快感的動作,此刻我們逃了什麽呢?大概是責任感,歌手的責任感,妻子的責任感,勸這兩位“改邪歸正”的責任感。


    “啊啊啊——呸!”阿佑朝著河麵大喊,最後朝河裏吐了嘴口水。


    “幹嘛呢?”我灌著啤酒,懶洋洋地問她。


    “你試試!很爽!”她攛掇我。


    我喝了口酒,遠遠吐進河裏。


    “爽不爽?!是不是平時打死你都做不出來?!”


    “是!!”


    “你你你!該你了!”阿佑又去攛掇蕭梓言。


    她猶豫著,“啊……?”


    “快點快點別磨嘰!”


    蕭梓言也學我,呷了口酒,伸長脖子……


    “哎你這樣不行!太秀氣了!你看我!”阿佑說著,又奔放地飛出一個拋物線。


    蕭梓言“呸”的一聲,一口酒射出好遠。


    我們仨此刻分裂成缺德的社會小盲流,傻乎乎地笑成一團,夏末初秋的風從水麵吹來,爽極了。


    “你們最想幹什麽?衝這河水喊出來怎麽樣?”阿佑大聲說,“我最想參加明年的全國歌手選秀!成為一個真正的歌手!出專輯的那種!”


    我放下酒瓶,給她鼓掌。


    “該你了!”她拍了拍我的肩。


    “我要回美國把書讀完!我要當建築設計師!”


    說這句我連想都沒想,仿佛它一直就在那兒,刻在了我的骨頭裏,可我最怕的是,將來它刻在我的墓誌銘上。


    “梓言姐!”我倆都去催蕭梓言。


    “我最想搞明白自己該往哪個方向走!!”


    我沉默了,沒來由地想到闖進灼冰畫廊那天,我在蕭梓言家路口接到她,當時她挽起我的胳膊,我問她去哪裏,那個瞬間我看著行色匆匆的腳,心中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莫名的擔憂,甚至傷感,不知道她要往哪個方向走。


    “那裏,”我指著不遠處酒吧門口的那條街,“我第一次遇到灼冰那天晚上,她帶著一群外圍女,在夜場和人起了衝突,就在那裏,一輛邁巴赫把她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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