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深夜,火滅了。


    不是被人力撲滅的,而是那場蓄力許久的雨水總算落了下來。


    豆大的雨水帶著涼意,將鳳儀宮澆得濕漉漉的,偏殿被燒得一塌糊塗,被雨水一打,像是潑上一層暗色的漆。


    這場雨一直下,第二日天光破曉時,下的更大了。


    小嬰孩無疑是脆弱的,但同時他們也擁有極其頑強的生命力。


    安穩的睡了一覺,又吃了一頓飽,宣兒也恢複了精神,隻是那場火災到底對他造成了一定的陰影,打從他醒來,就格外黏著顧沅。


    好不容易哄睡著了,總會突然驚醒,又哭起來,許久才紅著眼睛睡下,小手還會緊緊拽住顧沅的衣襟,像是害怕她會消失不見一般。


    看到宣兒這些變化,顧沅心頭就像被針紮似的,刺痛不已。


    總的來說,宣兒這邊的狀況還算穩定的。而裴元徹的狀況,卻讓皇宮始終籠罩著一層厚厚的陰雲。


    太醫們忙了一個晚上給他處理傷口,他渾身多處燒傷,最為嚴重的是後背。


    背上生生燙壞了一大塊皮,血肉與衣袍碎片模糊粘黏在一起,焦黑與鮮紅斑駁,皮腐肉敗,得拿小鑷子一點一點仔細分離出來,不然發炎生瘡,嚴重會危及性命。


    太醫們全神貫注,盡量控製著手不抖,額上沁出細細密密的冷汗。


    趴在床上的裴元徹尚有一口氣,意識雖模糊,但軀體仍舊能感受到疼痛。


    皮肉被反複拉扯,牽動著神經,那繁瑣又漫長的過程,對太醫們是煎熬,對他來說更是。


    待碎片處理幹淨,他的背上已是鮮血淋漓。


    見狀,景陽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成了個淚人,崔太後也紅了眼眶麵帶憂色,顧沅肅著麵容端坐在一旁,無人看到她袍袖之下深深陷入掌心的指甲。


    傷口包紮好後,太醫院院首神色凝重道,“陛下身上的燒傷倒是其次,頭上的傷才是重中之重……臣等檢查後,發現陛下後腦顱骨破碎,傷勢很重,情況……情況不大樂觀……”


    被一同帶來的火班太監跪在地上,戰戰兢兢道,“那截房梁砸下時,陛下先將小殿下推向奴才這邊,然後他再躲就來不及了,硬生生挨了一下……那房梁砸到他後腦,人當時就倒下了,梁柱又壓著他的背將衣袍燒了起來……”


    頓了頓,太監繼續道,“陛下讓奴才先將小殿下抱出去,剩下三人趕緊去挪梁柱。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挪開,將陛下救出去……”


    回想那危急驚險的場麵,太監心有餘悸,這會兒兩條手臂還難以控製的顫抖著。


    聽這描述,殿內一時陷入沉重的靜默。


    顧沅垂著腦袋,纖濃的睫毛掩住眼底閃動的淚光,嘴唇緊緊咬著。


    他這輩子當了個好父親,護住了他們的孩子。


    可是他自己……


    深深吸了口氣,她掐住手心,盡量平靜的看向太醫,聲音卻是遮不住的重重鼻音,“他能醒來麽,要多久才能醒來?”


    太醫院院首難以作答,彎著腰,不敢去看顧沅的眼睛,“臣等隻能盡力而為。”


    半夜裏,裴元徹發起了高燒,渾身燒得滾燙,喂了藥也不管用。


    顧沅拿濕毛巾給他擦身,一遍又一遍,熬紅了一雙眼。


    直至翌日清晨,他的高燒才褪去,人卻還是昏迷著,氣息也愈發微弱。


    顧沅強撐著精神,稍作梳洗,與崔太後一起召集徐丞相等內閣重臣,交代昨夜之事,商量接下來的安排。


    “扣押戎狄使團?皇後娘娘,這會不會太過武斷了?您不是說了昨夜之事皆是逆賊昌月所為,或許戎狄那邊並不知情?”有主和派的文臣提出異議。


    顧沅一襲絳紫色鳳袍,端坐在寶座之上,麵色肅然,語調無比的平靜,“卿家未免將戎狄看得太過無辜,扈爾巴與昌月密謀到何種地步暫且不說,就衝他們戎狄送來的和親公主敢對陛下下藥,戎狄若不給個合理的說法,本宮決不罷休!”


    說到這裏,她淡漠掃了眼殿前眾人,不疾不徐道,“各位且瞧著吧,看戎狄那邊是個什麽態度。”


    議完政事,顧沅未歇上一歇,便直接往天牢趕去。


    天牢修的又深又暗,從門口進去,仿若下進地獄裏。


    四周陰暗潮濕,蛇蟲鼠蟻橫生,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揮之不去的黴味,犯人淒涼嘶啞的哀嚎聲、哭聲、求饒聲,令人瘮得慌。


    審訊房裏,琳琅頭發淩亂,抱著雙膝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


    聽到鎖鏈被打開的聲音,她渾身一抖,小心翼翼抬起頭去。


    當看到衣著華麗,仙姿綽約的顧沅時,琳琅愣了愣,腦子裏冷不丁蹦出“雲泥之別”這個詞。


    顧沅是高高在上優雅出塵的雲,而她匍匐在地上,狼狽不堪,是永遠與她無法比擬的泥。


    待反應過來,琳琅忙起身,踉踉蹌蹌的往顧沅麵前爬去,沙啞的喊道,“皇後娘娘,皇後娘娘饒命,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是我鬼迷了心竅,我不該勾引皇帝!”


    兩個獄卒立刻上前壓住她,不讓她再靠近皇後半步。


    顧沅麵無表情的睥睨著琳琅,看著那張如花似玉的臉蛋如今布滿恐慌,便是這樣狼狽,卻也是美的,可憐的,招人心疼的。


    隻是想到她做的那些事,顧沅心頭再生不出半點憐憫。


    “這個,你看看。”顧沅稍稍偏頭。


    秋霜會意,緩緩彎下腰,將手中托盤放在了地上。


    琳琅一怔,抬頭疑惑的看了顧沅一眼,又低下頭,猶豫片刻,還是朝麵前的托盤伸出手,掀開上頭遮著的白布。


    當看到托盤上的東西時,琳琅整個人呆住。


    “這…這是……阿常?”


    托盤上赫然是一張人-皮-麵-具。


    這是侍衛從昌月身上搜出的另外一張。


    獄卒給顧沅搬了張太師椅,她施施然坐下,垂下眼簾,看向琳琅,“說吧,把你所知道的,你的事,阿常的事,通通都說出來,或許我還能饒你一命。”


    琳琅盯著那張麵具,一時千頭萬緒,雙眼茫然。


    顧沅見她這樣,便讓秋霜將昨夜發生的事仔仔細細講了一遍,包括昌月的身份。


    琳琅越聽越是心慌,從前許多不理解的事,直到這一刻也想明白了,同時她也無比清晰的意識到,昌月犯下那樣的滔天大禍,若是自己再敢有半分隱瞞,恐怕真的走不出這暗無天日的牢獄了。


    一番斟酌後,她老老實實的交代了一切。


    “其實我根本不是什麽十三公主,真正的琳琅公主年前得了一場病死了。我是一個舞伎,父親是戎狄人,母親是淵朝女子,打仗的時候,我母親被父親掠去,生了我。後來父親死在戰場上,母親病重,舅母將我當奴隸賣掉,幾經轉手,我到了扈爾巴的手裏。”


    “一年前,扈爾巴將阿常派到我身邊,教我宮廷禮儀,教我學說官話,我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麽,但我猜,他們或許是想將我培養成個合格的禮物,送給大淵朝的官員……可年前戎狄與大淵的戰事,戎狄敗了,正好琳琅公主死了,我就頂著她的名,被送到了長安。”


    “扈爾巴要我留在皇帝身邊,獲得皇帝的寵愛和信任,成為他在皇帝這邊的一顆棋子。我不想回去,扈爾巴暴虐成性,他有許多種折磨女人的方法,我想留在皇宮裏。皇後娘娘,昨天下藥的事,也是阿常給我出的主意。我實在太想留下來了,我昏了頭,聽了她的話……”


    琳琅捂著臉,淒淒哭道。


    她徹底想明白,她是被阿常利用了!


    阿常從始至終都不在乎她的死活,隻是將她當個靶子,聲東擊西。


    看著垂淚不已的女人,顧沅抿了抿唇,並未多說,由秋霜扶著起身,淡聲道,“你這條命先留著,待我查證一切後,再做定奪。”


    說罷,她轉身離去。


    獄卒們也是有眼力見的,皇後娘娘開了金口留著這戎狄女子一條命,他們自然也不敢過分苛待,一律隻按尋常人犯對待。


    顧沅從天牢出來,已近午時,天色陰沉,冷雨綿綿,眼前一切仿佛都塗上了一層厚重的灰色。


    她回了紫宸宮,才走到殿門口,就見宮人們端著水盆進進出出。


    李貴滿臉焦急的迎出來,一見顧沅,腦袋就耷拉了下來,悶聲道,“皇後娘娘,陛下又發高熱了。”


    顧沅心下猛沉。


    …


    裴元徹的這場高燒一直燒了三天,反反複複,往往是這邊才退燒,沒過多久又燒了起來。


    身旁無人時,顧沅給他喂水,一邊喃喃道,“你再這樣燒下去,就算人醒了,腦子怕是也要燒傻了。”


    床榻上那人依舊雙眸緊閉,毫無反應。


    顧沅眼睛就紅了,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哽噎道,“你真不打算醒了嗎?明明說過要好好照顧我和宣兒,怎麽現在反倒成我伺候你了?騙子,你就是個騙子……”


    或許她的罵聲真的有了作用,第四天清晨,連綿的雨停了,裴元徹的高燒也退了。


    裴元徹醒來時,顧沅在前殿與朝臣們議事,寢殿裏間隻有李貴守著。


    見他睜開眼,李貴欣喜若狂,抹著眼淚笑著,“奴才這就去給皇後娘娘、太後娘娘還有長公主報喜。”


    裴元徹漆黑的眸睜著,如看不見底的深淵,直直盯著幔帳。


    良久,他嗓音沙啞,艱澀啟唇,“現在……什麽時辰?”


    李貴答,“快到午時,皇後娘娘估計也快回來了。”


    裴元徹骨節分明的手指猛地捏緊。


    午時。


    既是午時,為何他看不見半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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