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那鮮血淋漓的傷口,顧沅嚇傻了。


    直到手腕上的力道又重了,她才猛然回過神來,失聲喊道,“放開,你放開我!你瘋了!”


    他不想活了嗎!


    這簪子要是真的完整紮進去,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他。


    裴元徹看她蒼白慌張的臉色,黑眸沉沉,唇邊弧度愈發深了,“你不是要孤放過你麽,孤死了,自然就放過了。”


    顧沅仰起頭去看他,漂亮的烏黑眼眸此刻蓄滿淚水,有驚慌,有恐懼,有悲憤,還有某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見他臉上的血色一點點消退,她恨恨咬著牙,聲音卻是顫著,“你別用你的死來威脅我,你要真想死,就去別處,別在我麵前演這一出苦肉計!”


    明明是說狠話,怎奈她的嗓音一向輕軟,反倒像是她被欺負了一般。


    裴元徹看她雙眸圓瞪,平素那樣溫柔和善一人,說出來的話,卻字字句句直戳他心口,真是比紮刀還要狠。


    “你覺得是苦肉計,那便是吧。”


    但的確有那麽一瞬間,他真的想過不如就這樣讓她殺了他。


    上輩子她死在他的懷中,那這一世,他心甘情願死在她手下,放她自由過一生……


    “沅沅,你真的不殺孤了?”


    “我殺你,那我成什麽了?殺了太子的通緝犯,連累我侯府滿門?”


    顧沅覺得他無恥至極,又恨自己不夠狠心。


    裴元徹鬆開了她的手,見她手上沾了不少血,從袖中取了塊帕子給她,“你擦擦手。”


    顧沅本不想接,但見他捂著胸口,勉強支撐著站立,一副慘然狼狽的模樣,抿了抿唇,還是接了過來。


    裴元徹唇瓣泛白,朝她露出一個笑,“既然你不想孤死,那孤會好好活著。孤出去叫大夫……”


    顧沅暗罵他厚顏,見他還站得起來,也不想去管他。


    他轉身踉蹌的走,步子虛浮,每走一步,血液滴答落在地上,將鋪著的淺灰色羊絨地毯都染得一點一點紅。


    顧沅生硬的挪開目光,低下腦袋,拿帕子擦手上的血跡。


    擦著擦著,她發現這方帕子似乎有些眼熟。


    定睛一看,隻見那方淺藍色絲帕,帕角繡著一朵小小的蘭花,這針法,是她的。


    她忽然想起,三月曲江池畔,她的風箏砸中了他。他的額角蹭破了皮,她好像就是拿的這塊帕子給他。


    她還記得她給他帕子時,仿若撥開雲層的日光,他的目光都亮了,帶著純粹的歡喜。


    沒想到這塊帕子,他竟然留了這麽久。


    再看那道走到四季如意屏風旁的玄色身影,她咬了咬唇,到底還是站起身來。


    她走到他身側,側著臉,沒有看他,“你回去坐著,我去叫人。”


    “沅沅……”


    “你別想太多,你要真有個三長兩短死在這裏,我也難逃責任。”


    顧沅也不與他過多廢話,扶著肚子大步走出去,交代門口啞婢找大夫來。


    啞婢都是後天灌了啞藥,耳朵是聽得清的,一聽太子受了重傷,一個立刻去找人,另一個趕緊隨著顧沅入內,處理傷口。


    沒多久,院子就熱鬧起來。


    顧沅靜靜坐在一側,看著屋內來來往往的人,心想,這個除夕夜,她大概永生難忘。


    再看長榻上一直盯著她這邊的男人,她麵部線條繃緊,完全背過身去,腦子裏亂糟糟的。


    她知道這個人偏執得離譜,正如他所說的,除非他死,他才會放過她。


    可真要她殺了他,她又下不了手。


    首先,她兩世為人,殺雞殺鴨都不敢,哪敢殺一個活生生的人。


    其次,她對他的恨與怨,在上輩子她飲下毒酒時,就在她的自我和解中衝淡了許多,她不想去恨,也不想去怨,她隻想安心過她的小日子。


    可事情到了這一步,他有病,她有她的堅持,誰都不肯退讓,便僵在了這裏。


    顧沅越想越煩,摸著肚子,低聲罵道,“他就是個混蛋。”


    肚子裏的小家夥似乎感知了她鬱卒的心情,動了一下。


    顧沅道,“是吧,你也這樣認為吧。”


    一聲輕咳冷不丁在身後響起,將顧沅嚇了一跳。


    一回頭,見謝綸麵帶尷尬的站著,顧沅也一陣窘迫。


    自己剛才那嘟囔,不會被他聽到了吧?


    “謝國公怎麽走路都沒聲。”


    “是太子妃娘娘想事太入迷了。”


    謝綸斂眸,語氣嚴肅道,“太子妃,殿下的傷口已經包紮好了,大夫說幸好沒有紮得太深,要是再深一點,紮到了血管,那可就是大羅金仙下凡也難救了。”


    顧沅揪緊了衣擺,麵上不顯,淡淡的“嗯”了一聲。


    謝綸見她這般冷漠,眉頭微擰,瞧著這般溫柔漂亮一女人,怎的心腸這般冷硬?


    太子說傷口是他自個不小心紮到的,但長了眼睛的人都知道,哪有人會不小心把簪子紮到身上,還正好紮在心口,這話騙小孩都不信。


    這顧氏實在是任性刁蠻,身為太子妃不守婦道,懷著皇嗣,不知分寸的跑到肅州自立門戶,還敢對外宣稱寡婦,這不是在詛咒太子早死?


    太子爺對外宣稱她養病,替她保全了麵子,又千裏迢迢、日夜兼程的趕到肅州府,一口氣都來不及喘,徑直就來院子裏探望她,聽下人稟報,在外頭沒聽到太子對太子妃說一句重話。


    沒想到這太子妃非但不領情,還不知好歹,竟敢刺傷太子!


    就她的所作所為,足夠她永平侯府抄家好幾遍了。


    謝綸心頭喟歎,看來自己手下的大將說得對,女人就是不能太慣著,一慣就蹬鼻子上臉。


    瞧瞧,太子對外多厲害一人,愣是為個女人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哪裏還有半分爺們氣概!


    這顧氏瞧著柔柔弱弱,就這麽會磋磨人,那景陽如火般的咋呼性子……


    謝綸心中暗下決定:等那性烈嬌蠻的小公主嫁過來,他一定不能慣著她。


    “太子妃,您陪著殿下吧,臣就不打擾了,先帶人告退。”


    “嗯,有勞你了。”


    顧沅站起身來,送了謝綸兩步。


    門關上,房間裏彌漫著熏香味與淡淡的藥味。


    看著床榻上躺坐著的裴元徹,顧沅猶豫片刻,走了過去,“大夫說你要好好休息,除了失血過多的原因,還有你多日休息不足,陽虧氣虛。”


    說著,她掃過他深陷的眼窩和眼底遮不住的烏青,眉心微凝。


    他到底多久沒好好睡個覺了?他本就生著一張不好惹的冷臉,如今這樣,眉眼間陰惻惻的,看起來煞神一般,更加不好惹。


    “孤不睡。”


    裴元徹胸口包紮著繃帶,雪白的寢衣半敞開,發冠鬆下,用條灰色織錦發帶綁著。他整個人慵懶的靠著墨綠色高枕,線條分明的臉上依舊沒有血色,黑眸望向她,“要陪你守歲。”


    顧沅蹙眉,“誰要你陪了。”


    裴元徹不假思索道,“兒子。”


    顧沅一噎,本想嘲諷他還會讀心術,能讀懂小嬰孩的想法不成。可話到嘴邊,關注點卻落在了“兒子”身上


    她闔下眼,長長的睫毛遮住眼底情緒,語氣不由自主的冷了,“你怎知這是兒子,萬一是女兒呢。”


    話中含怨,諷意十足。


    裴元徹壓低眉眼,他知道宣兒是橫亙在他們倆心頭最大的痛。


    每每回想,就像揭開鮮血淋漓的傷口,苦不堪言,痛不欲生。


    “沅沅,宣兒的事……”


    “你不要提他,你不配!”顧沅如同被踩到尾巴的貓一般,一時情緒失態。


    等說完,她慘白著一張臉,往後退了兩步,低聲喃喃道,“我也不配……咱們倆,都糟透了。”


    見她這般,裴元徹心頭擔憂,也顧不上傷口,掀被起身。


    他大步走到顧沅身旁,一隻手握著她的手腕,不由分說將她按在床邊,“你坐下。”


    顧沅怔怔的,等反應過來,已經被他按著坐下了。


    “我知道為著宣兒的事,你恨孤。孤不是想辯解什麽,但有些話,孤必須與你說清楚。”


    他雙手按著她的肩膀,俯身看著她,寒星般的黑眸垂著,鄭重道,“上輩子,孤喝醉了,中秋夜潛入你房裏做下那等混蛋之事,孤以為那隻是一場夢,所以你懷著孩子進東宮,孤真的以為是文明晏的……”


    顧沅表情木然,眼中卻漸漸聚起淚來。


    看到她的淚光,一陣痛意迅速攫住他的心。


    他強壓住那難受,嗓音越發低啞,“是孤錯的離譜,你怎麽罰孤都行。”


    “罰你,罰你有什麽用呢。”


    顧沅笑了,晶瑩的淚順著臉頰滑下,縱然這又哭又笑的模樣,她依舊美得不可方物。


    她無力的抬手遮住了臉,肩膀一抽一抽的,喉間發出嗚咽,“怪我,我不應該拿他與你賭氣……”


    裴元徹舌根發苦,須臾,他繃著臉,將她緊緊抱在懷中。


    顧沅掙紮著,手握成拳砸他,胸口的傷痛得厲害,血又湧了出來,他不發一言,由著她打。


    若這樣她心裏能舒坦些,多流些血算什麽。


    手指插入她散落的長發,他咬牙忍著疼,等她累了,停下了,他才沉沉道,“孤沒有殺文明晏,真的沒有。或是他倒黴命不好,又或者是有人想要挑撥你我的關係,所以暗中派人去害了他……具體是怎樣,孤也不得而知,但孤肯定的是,孤沒有朝他下手。”


    顧沅身子一僵,纖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淚水,揚起臉看著跟前的男人。


    裴元徹也回看她,坦然不避。


    兩道視線膠著,周遭無比靜謐,隻聽得幾聲哀戚悠長的夜梟叫。


    最終,還是裴元徹先開口,打破這靜謐。


    他笑得無奈,自嘲著,“難得沒幹一件壞事,卻背了一輩子的罪,也是孤活該。你若還不信,孤也沒轍,總沒法將心掏出來,血肉模糊一團,也沒甚用,平白惡心你。”


    顧沅放在膝蓋上的手不由得捏緊了。


    “這事若真是孤幹的,也沒什麽不好承認的,左不過就殺了個不知好歹,膽敢覬覦你的文弱書生罷了。”


    見她有些憤然,裴元徹輕撫了一下她的發,深吸了一口氣,說了句“傷口好像又流血了,孤坐著與你說”,便挨著她坐下。


    顧沅見他麵若金紙,也不再躲閃,靜靜的坐著,等他說。


    “另一件事,是關於宣兒的。”


    他下頜的線條越發緊繃,語調沉鬱,“不知他身份前,孤的確不喜他。但在孤死前,張韞素告知孤,宣兒是你我的孩子……還有周明緲那毒婦,是她在其中挑撥,讓你誤以為是孤害了宣兒。”


    聽到他提起這些,顧沅眼波微動,看向他道,“你沒害他?沒有直接動手,那間接默許呢?你就沒想過殺他麽?”


    這三個問題,一個一個砸出來。


    裴元徹心頭猛地湧上一陣強烈情緒,那情緒衝到喉頭,嗓子一陣發啞,他神色慘白,扭頭重重咳了兩聲,卻咳出兩口血來。


    顧沅心裏“咯噔”一下,姣美的臉上閃過慌張。


    “沒事,你別怕。”裴元徹這邊咳著血,還不忘回過頭安撫她。


    顧沅隻覺得眼前這畫麵太詭吊,他這樣子,便是叫她想氣又氣不起來,反倒弄得她像是個咄咄逼人的惡人般。


    “我去叫大夫回來。”


    裴元徹拉住她的袖子,“不用。”


    顧沅扭頭看他,指著地上那淌血,不可思議,“這還不用?”


    “氣急攻心罷了。”


    他取了帕子擦了嘴,輕描淡寫道,“上輩子我臨死那兩年,經常這樣,習慣了,明日抓副方子喝就行。”


    見他這久病成醫,故作輕鬆的模樣,顧沅眸光微閃,心口像是沉甸甸的,像是壓著一堆巨石,又堵又悶,怪不是滋味。


    默了片刻,她扯開袖子,低低道,“我去叫人來收拾下。”


    說罷,便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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