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風刮過,蓮花清香越發濃鬱。


    顧沅使勁掐了掐手心,盡量讓自己情緒穩定,輕聲道,“多謝父皇告知兒臣此事。若無其他事,兒臣先行……”


    不等她說完,順濟帝打斷她,“來,陪朕到那邊亭子坐坐。”


    顧沅眉心猛地一跳,頭發也一陣發麻,聲線緊緊地繃著,“父皇,時辰不早了。”


    這天眼瞧著都要黑了,他要她一個兒媳婦陪著坐,算怎麽回事?


    順濟帝毫不在乎道,“這有什麽,你嫁過來這麽久,朕也沒好好與你說上幾句話。這回正好遇見了,也是有緣。”


    顧沅越聽,小臉越是泛白,隻覺得惡心無比,有緣?呸。


    秋霜穀雨等一眾人也聽得心驚肉跳,心裏擔心不已,又不敢上前——那可是皇帝啊!


    見顧沅還杵著,順濟帝抬手,就要去拍她的肩膀。


    顧沅一怔,又忙往後退了一步。


    不料腳下一個沒站穩,身子一晃,隻聽得“噗通”一聲


    “顧氏!”


    “太子妃!”


    “主子! 


    那道淡粉色身影宛若一瓣蓮花,倒在粼粼波光之下。


    而在那粉色之下,又有一縷鮮紅色,緩緩地暈開。


    夕陽如血,最後一片霞光鋪滿碧妝池,半邊瑟瑟半邊紅。


    ……


    在外忙碌奔波了一日,一回到東宮,裴元徹先在紫霄殿梳洗一番,換了身幹淨整潔的衣袍,之後才帶著在宮外買的燒雞和小禮物,直奔瑤光殿而去。


    燒雞自不用說,是顧沅喜歡吃的。


    他還買了一支墜珍珠流蘇金玉步搖,顧沅喜歡珍珠,所以他看到這支步搖的第一眼,就覺得她會喜歡。


    裴元徹坐在轎輦上,從袖中拿出那塊繡蘭花的帕子摩挲著,心想著,也不知道她今日都做了些什麽,可有好好吃飯,可有念著他?


    待會兒把這支步搖送給她,她一定會很高興,他得親手替她戴上才是。


    這般想著,轎輦忽然抖了一下。


    裴元徹濃眉擰起,剛想嗬斥,就見李貴一隻手指著前頭,磕磕巴巴道,“殿、殿下…前頭……”


    裴元徹抬眼朝前看去。


    隻見前方,好幾個禦醫急匆匆的走進瑤光殿,秋霜和穀雨兩人亦步亦趨的跟著,紅著眼,流著淚,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


    裴元徹的心口忽得一陣刺痛,一種極其不妙的感覺湧上心頭。


    “停下!”


    他呼吸粗重,沉聲喊道。


    轎輦忙放下,裴元徹攥緊手中的絲帕,三步並作兩步,大步往瑤光殿走去。


    “拜見殿下!”


    瑤光殿宮人們見他來了,一道又一道的跪下。


    直至內殿,看著滿臉鬱色的蘭嬤嬤、剛放下藥箱的禦醫、涕泗橫流的秋霜和穀雨,還有


    躺在床上,雙眸緊閉,臉色蒼白的顧沅。


    黑色瞳孔驟縮,裴元徹緊握著的拳頭骨節泛白,


    “這是怎麽回事?”


    他語氣平靜,平靜得令人背脊生寒,心驚膽戰。


    穀雨當即跪在地上,委屈哭道,“殿下您可算回來了,主子她掉池子裏了……”


    在穀雨斷斷續續的哭訴,以及秋霜的補充下,裴元徹弄清了來龍去脈。


    顧沅不慎落入池中後,立刻有太監下去打撈,隻嗆了幾口水,並無大礙。可問題是


    她落水時,後腦勺不慎磕到那專門為紫藍蓮花砌的玉石圍欄上。


    “主子流了好多血,嗚嗚嗚,等人撈上來,就昏迷不醒了。”


    穀雨哭的不能自已,恨不得掉下池子裏的是自己,讓她替自家主子受這一份罪。


    裴元徹盯著床上臉色蒼白如紙的人兒,漆黑的鳳眸幽暗,墨色情緒劇烈的翻湧著,周身迸發出濃烈的殺意來。


    嗬,父皇?


    好一個不知廉恥、不顧人倫的老東西。


    他握緊拳,竭力克製著上前抱住顧沅的衝動,隻緩步挪到禦醫身旁,語氣冰冷道,“給她好好治,她若有個三長兩短,孤摘了你們腦袋。”


    禦醫們渾身一抖,趕忙應道,“臣等定然竭盡全力。”


    裴元徹直直的站在一旁,不錯眼的凝視著床上的顧沅,深邃的側顏線條愈發冷硬。


    半盞茶功夫後,禦醫們起身,請裴元徹移步殿外。


    嘀嘀咕咕商量了一陣後,禦醫們推出個代表,出來稟告病情:“殿下,太子妃沒有溺水之症,但後腦遭到撞擊,流血過多,一時半會兒怕是難以蘇醒。臣等商議後,先給太子妃開幾副補血治傷的湯藥,以觀後效。”


    “多久才能醒來。”


    “這……這……”


    裴元徹掀起眼皮,冷冽的睨了禦醫一眼,“說。”


    那禦醫心肝直打顫,冷汗涔涔道,“起碼,得三五日吧。”


    “若三日後,太子妃沒醒來,你們得死一個。”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啊!”


    禦醫們跪成一團,連連求饒。


    裴元徹覺得吵鬧,修長的手指用力捏了捏眉心,眼底是掩不住的燥鬱,“李貴,把他們帶下去,熬藥。”


    李貴應諾。


    裴元徹重新踏入內殿,嗓音低沉,“都出去。”


    宮人們忙退下。


    內殿頓時安靜下來,掐絲琺琅花鳥香爐裏燃著百合宮香,遮蓋著空氣中若有似無的藥味,以及,血腥味。


    裴元徹走到床榻邊,緩緩坐下。


    昨日夜裏她還窩在他的懷中,眉眼溫柔,笑意盈盈,轉眼間,她便這般虛弱又安靜的躺著……


    粗糲指腹輕撫在她冰涼的臉頰上,他壓低眉眼,溫聲喚著,“沅沅。”


    回答他的,是一片靜謐。


    “孤今早離開的時候,答應給你買燒雞的,孤買回來了,還熱著的。”


    “還有,孤給你買了一支步搖,是南海珍珠製成的,孤覺著你戴著一定很好看。”


    “……”


    他寬大的手掌緊緊地握住她柔弱無骨的小手,她的手很冰,明明是盛夏七月,那冷意卻直直的侵入皮膚裏。


    “那個老東西這般辱你,孤會替你討個公道的。”


    他握著她的手送到唇邊,輕吻著,狹長的鳳眸好似冰冷的深淵般,泛著寒意。


    按照前世的情況,順濟帝明年就會薨逝


    死法,對外說是突發急病。


    所謂突發急病,不過是一塊遮羞布罷了,隻有寥寥幾人知道,順濟帝為了一夜禦三女,貪服壯-陽丹藥,死於馬上風。


    反正都是要死的,他這個做兒子的,提早送他一程,讓他體體麵麵的死,也算盡了孝道。


    這一日,裴元徹衣不解帶,守了顧沅整整一夜。


    翌日清早,他報病,沒去早朝。


    順濟帝特命人送來一堆貴重補品,讓他好好養病,保重身體。


    裴元徹叩謝隆恩,暗地裏將那些補品喂了狗。


    這般又過了兩日,直到第三日,顧沅還沒醒來。


    整個瑤光殿,乃至東宮,皆籠著一片肅殺之色。


    禦醫們在殿外跪了一地,臉色灰敗。


    秋霜戰戰兢兢地送藥,放在桌幾上,偷偷瞥了一眼床邊那個高大又盡顯孤冷的身影,心底歎口氣,又戰戰兢兢地退下。


    像之前一樣,裴元徹伸手拿起藥碗,先灌了一口,然後俯身,一點一點的渡進顧沅的口中。


    一口又一口,也不覺得苦澀。


    等一碗藥喂完,他拿著帕子,輕輕替她擦拭著嘴角,低聲道,“還不醒麽。”


    他眼底泛起猩紅的煞氣,薄唇卻是揚著的,語氣輕柔的哄著她一般,“你一定會醒的,肯定是那些庸醫無能,孤去殺了他們,再換些醫術高明的。”


    將帕子放在一側,他起身往外走。


    剛走兩步,衣袖忽覺一陣牽扯。


    裴元徹寬厚的背陡然僵住。


    他徐徐的垂下眸,隻見一隻纖細白皙的手,拉著袍袖的一角。


    她醒了。


    一陣難以言喻的喜悅湧遍全身,他轉過身,看著床上緩緩蘇醒的人,眼角泛紅,雙拳緊握。


    好半晌,才低啞的喚了聲,“沅沅。”


    床上的人依舊躺著,隻是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定的看向他。


    宛若琉璃般,耀耀生輝。


    裴元徹心口溫熱,坐到她身旁,滿是關懷的凝視著她,“你現在感覺如何?”


    他聲音都放得很輕,小心翼翼的,唯恐大點聲就會嚇到她。


    顧沅默不作聲,隻靜靜地盯著眼前的男人。


    他年輕,英俊,高大,雙眸是熱忱而純粹的愛意,如熾熱的火焰,快要將她融化。


    他也狼狽,英挺眉眼間是掩不住的疲累,眼窩深陷,下巴也冒出一圈青色胡茬。


    他就這樣,不眠不休的守了她整整三個晚上。


    這些,她都知道。


    這三日,她的意識躲在軀殼中,能聽到他與她說的每一句話,能感受到他的焦急與悲傷,可她……卻不想蘇醒。


    她腦子很亂,亂到她不知道該怎麽辦


    她記得,她明明是死了的。


    在她二十六歲那年,在她與裴元徹第一個孩子的忌日裏,她飲了一杯鴆酒,選擇解脫。


    可她怎麽又活了過來?


    重新回到了十六歲,再一次嫁給了裴元徹,成了這東宮太子妃。


    前世種種,與這輩子的種種,兩撥記憶,在她的大腦中交錯閃現,像是一團混亂交錯的絲線。


    她記得前世,裴元徹毀了她的名節,她與文明晏逃跑,被他抓了回來。


    她想一死了之,他將她壓在牆上,捏著她的下巴,警告她,“你若敢死,孤會讓你的父母兄嫂,或者你的文哥哥,與你一同陪葬。孤說到做到的,你不信,盡可以試試。”


    她不敢試,裴元徹就是個瘋子,她不能拿親人與無辜之人的性命去冒險。


    她自暴自棄的想,既然他想娶她,那就娶吧。


    她嫁給了他,在新婚夜,她發現她懷孕了。


    孩子,便是在那一個噩夢般的夜晚留下的。


    那一刻,她捂著小腹,心情很複雜,複雜到無法言喻。


    裴元徹氣得臉都綠了,質問她,這個孩子是她與文明晏的孽種麽。


    她隻覺得可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帶著報複的心理,對他道,“是啊。”


    她永遠忘不了他當時的樣子。


    他拳頭捏得很緊很緊,狠狠地朝她砸來。


    她以為他要打她,平靜的閉上眼睛,心道,打吧打吧,最好打死她,反正情況也不能更糟糕了。


    但拳頭沒落在她身上,而是用力的砸在床邊。


    “砰”的一聲,那精致的雕著龍鳳的床柱,裂開了一大塊。


    鮮血,從他的指縫間滴答流出。


    他恨得眼睛發紅,抱著她,發瘋般吻著她,占有著,掠奪著。


    比那個風雨大作的中秋夜,更加狠辣。


    之後過了段日子,他像是接受了這個事實,平靜了下來,待她濃情蜜意,溫聲細語。


    直到有一天,他端來了一碗藥。


    他溫柔的誘哄著她,“沅沅,喝下這碗藥,我們重新開始。”


    那是一碗墮胎藥。


    她顫抖著打翻那碗藥,指著他的鼻子叫他滾。


    他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緊緊地捏著她的手腕,眸中是瘋狂的執著,又帶著幾分卑微的祈求,“這藥是孤特地找人配的,對身子損害很小。咱們再好好調養,還是會有孩子的……屬於我們倆的孩子,我和你的孩子。”


    他癲狂的眼神,讓她害怕。


    最後那碗藥,她以死相逼,到底沒喝下去。


    她原以為,他該死心了。


    不曾想,她聽到了文明晏的死訊。


    人一派去儋州,就死在了半路,說是巧合,簡直巧合得過分。


    她毫不懷疑,裴元徹幹得出這事。


    他就是個瘋子,殺個人而已,對他來說算什麽。


    他連她腹中的孩子都想殺了,遑論文明晏這個眼中釘,肉中刺。


    “沅沅?”


    男人低沉醇厚的嗓音在耳畔響起,顧沅驀得回過神來。


    再看眼前這張臉,眸光不由得閃了閃,身子也下意識往裏縮了下。


    是了,這一世的他,也很可怕。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很多事情與前世不一樣了,但他依舊是使了手段,她才嫁給他的。


    文明晏突然調去秦州,皇帝突然賜婚,這一切,都是他的手段。至於背後,還有多少她不知道的事……


    顧沅咬著下唇,心緒複雜。


    裴元徹看到她這受驚慌張的模樣,一陣心疼。


    又是被順濟帝膈應,又是掉入池中,她肯定被嚇到了,可憐見的。


    他長臂一伸,將她攬入懷中,柔聲哄道,“沅沅不怕,沒事了,孤在呢。”


    對於他這般親密,顧沅潛意識有些排斥。


    她輕輕掙了一下,纖長的眼睫垂下遮住眼底的情緒,小聲道,“我渴,還餓。”


    裴元徹一怔,眸色暗了暗,“好,你先躺著,孤去給你倒水,順便叫人送膳。”


    他扶著她躺下,又替她掖了掖被角,這才轉身離開。


    待他出去後,顧沅重重的閉上了眼。


    一滴淚,從眼角滑落,湮濕了枕套上繡著的鴛鴦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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