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裴元徹去鳳儀宮表明態度後,崔皇後也就停下給東宮選妃妾之事。


    轉眼到了盛夏,夏樹蒼翠,赫赫炎炎。


    這日午後,聲聲蟬鳴從窗外傳來,顧沅百無聊賴的躺在美人榻上看書。


    穀雨隔著紗窗逗鸚哥,教它學舌,“娘娘萬福,殿下金安。”


    那綠毛鸚哥也張開黃色小嘴叫起來,“娘娘萬福,殿下金安,恭喜發財,早生貴子!”


    穀雨回頭朝顧沅笑,“主子,你看這小家夥還會自己添詞呢,真有意思。”


    這隻鸚哥是裴元徹前幾日送來的,他怕顧沅待在宮內無趣,這才專門找了個機靈的給她解悶。


    顧沅看著那鸚哥,笑道,“這話應該是先前喂養它的小太監教導的。”


    話音一落,就見那鸚哥撲騰著翅膀,喳喳叫,“娘娘萬福,娘娘金安!”


    主仆倆正忍俊不禁,隔著一扇雕花長窗,隻見秋霜火急火燎的小跑了進來。


    剛一站定,她朝顧沅福了福身子,素日裏穩重的一張臉也布滿了慌張,“太子妃,不好了,出事了。”


    顧沅愣了愣,將手中手冊往邊上一放,坐起身子,臉色也鄭重起來,“出什麽事了?”


    秋霜道,“奴婢剛聽到的消息,說是五公主從馬上摔下來了,是被人從曲江池的馬球場抬回來的!”


    “什麽?!”


    顧沅睜大了眼睛,身子往前傾去,滿臉擔憂道,“好端端的怎麽會從馬上摔下來?她傷勢如何?現在人在哪裏?”


    秋霜答,“具體的奴婢也不清楚,隻聽人說五公主好像摔得不輕,回來的時候又哭又罵的。皇後娘娘和禦醫都已經往五公主的玉明殿去了。”


    “殿下那邊呢?他知道了嗎?”


    “李貴總管消息一向靈通,殿下應當也知道了,不過今日東宮好像在議什麽大事,殿下怕是一時半會兒也抽不開身。”


    顧沅兩道柳眉緊蹙著,略一思索,忙從榻上起身。


    “穀雨,你替我梳妝。秋霜,你去庫房挑些補品。”


    “是。”兩婢應下。


    半個時辰後,顧沅坐上去玉明殿的轎輦。


    就算轎輦左右放置小冰鑒降溫,酷暑的熱浪依舊讓人難捱。


    等顧沅到達玉明殿時,雪白的肌膚也熱得泛紅,沁出一層細細的汗水來。


    宮人撫著她下轎輦,才走到門口,就聽到裏頭傳來五公主帶著哭腔的罵聲


    “昌月那個小賤人,她就是故意的!她見著我快要贏了,心裏不服,就使陰招,故意去打我的馬!”


    “她一貫喜歡裝無辜裝可憐!她還有臉哭啊!”


    “啊,氣死我了,我要去找她算賬——哎喲,哎喲我的胳膊,哇嗚嗚!”


    隨後,崔皇後嚴肅的聲音響起,“你消停點,好好躺著。要我說,你就不該出門,好好在宮裏待著,哪會出這些事。”


    “母後,明明是她害的我,你怎麽還來怪我?”


    “你自己說說,你若是不愛出風頭,不就沒這事了?”


    “我愛出風頭?我打馬球比她好,她技不如人,怎麽就成了我愛出風頭了?”


    “行了行了,事情已經發生了,多說無益。你一路喊打喊殺,又是罵她賤人又是罵她小人,那麽多人聽著,一傳十十傳百,你就是有理也成了沒理。現在好了,嘉貴妃帶著她去你父皇跟前請罪了……你也知道她們娘倆是慣會哭的,你父皇又最吃這一套……”


    崔皇後幽幽歎了口氣,隻覺得心裏煩得很。


    這大熱天的本來就燥得慌,偏偏這不省心的又給自己找麻煩。


    到底不是自己親生的女兒,一點都不乖巧懂事,哪有點嫡公主的端莊斯文?!


    她轉身交代了禦醫兩句,便對五公主道,“你安安分分在殿內養傷,至於其他的事,別想那麽多,本宮會處理的。”


    說罷,她從殿內出來。


    顧沅剛才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這會兒見崔皇後走出來,不動聲色的捏了捏手指,屈膝行禮道,“兒臣拜見母後,母後萬福。”


    崔皇後見著一襲天水碧裙衫的顧沅,隻覺得眼前一亮,這白嫩清麗的美人兒還真是賞心悅目。轉念又想到剛才殿內說得那些話,麵上又有些不自在,隻淡淡的嗯了一聲。


    “太子妃也是聽說五公主墜馬的事了?”


    “是。”


    顧沅略一頷首,黑眸清澈如水,“也不知道景陽妹妹現在如何了?”


    崔皇後歎道,“算她命大,得貴人相助,否則就不是斷一條胳膊的事了……唉,她這會兒正難受呢,你進去陪陪她,開導開導她。”


    顧沅輕輕道,“兒臣會的。”


    “好孩子。”崔皇後讚許的看了她一眼,又道,“嘉貴妃母女還在陛下那兒哭呢,我先過去看看。”


    “兒臣恭送母後。”


    顧沅目送著崔皇後離開後,緩緩轉身,朝著殿內而去。


    這還是她第一次來五公主的住處。


    雖比不得瑤光殿的奢華輝煌,卻也是錦籠紗罩,金彩珠光。


    繞過一扇鬆柏梅蘭紋屏風,隻見寢屋內,楠木窗牖半敞開,金色的陽光斜斜照進屋內,鋪著翠玉涼簟的長榻上,五公主靠著簇新的青緞靠背引枕,一臉鬱卒。


    待走近了,還能看見她那張俏麗臉蛋上的斑斑淚痕。


    見著顧沅進來了,五公主抬手抹了下眼睛,將腦袋扭向裏頭,甕聲甕氣道,“你怎麽來了?”


    顧沅知道她這是臉皮薄,不好意思讓人見著她掉淚,於是放柔了嗓音,溫聲道,“聽說你墜馬了,我很擔心,所以過來看看你。”


    頓了頓,她掃了一眼殿內的宮人,“你們先下去吧,我與五公主單獨說說話。”


    宮人們紛紛退下。


    人一少,殿內顯得越發清涼。


    顧沅搬了張月牙凳,坐在五公主榻邊,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五公主已經換了身幹淨衣衫,淺粉色衫子,一頭烏發披散著,褪下粉黛,一張年輕素淨的臉蛋,相較平日的裝扮,少了幾分張揚倨傲,多了幾分水靈清純。


    她臉上倒是沒什麽傷,隻左手胳膊被紗布裹得嚴嚴實實,周身是一股濃濃的草藥味道。


    顧沅低低念了句阿彌陀佛,輕聲道,“還好沒大礙,我剛聽到你是被人抬回宮裏,真的嚇了一跳。”


    五公主扭過腦袋,看了一眼顧沅。


    見她一臉擔憂不似作偽,眸光也柔和了一些,慢慢轉過身子,小聲道,“你倒是趕來的快。我皇兄呢?”


    “殿下在東宮與臣子們議政,估計過會兒就來了,我先來看看你。”


    “嗯。”五公主點了下頭。


    兩人沉默了一陣兒,顧沅放軟了聲音,柔聲道,“我剛進來的時候,聽到你與母後有些爭執。你若不介意,不如與我說說來龍去脈?”


    五公主抿著嘴唇,手指摳著腿上蓋著的絲緞薄毯,半晌沒出聲。


    就在顧沅準備換個話題時,五公主總算開口了。


    到底是個小姑娘,遭受這般禍事,憋著滿肚子的委屈,自然想找個人說說話。


    “……我和昌月各帶一支隊伍,我贏了她三分,眼見著一場快結束了,她心有不甘,就故意往我身邊跑,拿馬球棍去抽我的馬,害得我的馬受驚亂跑!”


    “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她竟這般大膽?”


    “就是!那麽多人瞧見了,等我摔下來,她還跑我身邊哭,假惺惺的跟我道歉,說她不是故意的!騙鬼啊,她明明就是故意的!”


    五公主越說越氣,捏緊了拳頭,忿忿道,“哭哭哭,成日裏就知道哭,她是水缸嗎!”


    顧沅無奈的安慰道,“好了,別生氣了,氣壞自己身子多不值當。還有,你既知道這是她賣乖的手段,怎麽還去鑽她的圈套。方才母後有一句話說得對,你一路罵罵嚷嚷,就是有理也變成無理了。你靜下心來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五公主眉心蹙著,撅著嘴想。


    漸漸地,她臉色的怒意平靜下來。


    顧沅知道她是個明事理的,緩了緩,又問,“我聽母後說,多虧貴人相助,你才沒受重傷。不知是哪位貴人?”


    一提到這個,五公主剛平靜的情緒頓時又不淡定了,一張白生生的小臉漲得通紅,眼眶也漸漸紅了,帶著哭腔罵道


    “哪門子貴人!那就是個掃把星,遇到他就沒好事!”


    顧沅沒想到她會是這個反應,吃了一驚,“這是怎麽了?”


    五公主羞憤欲死,哽噎道,“我寧願摔死,也不要謝綸救我。”


    顧沅一怔,覺得謝綸這名字耳熟,再仔細一想,這不就是裴元徹給五公主相中的良婿麽。


    “他救了你的性命,你怎麽這般……”顧沅很是不解。


    “他抱我!他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抱我!而且還被陸小侯爺看到了!嗚嗚,我的名節沒了,陸小侯爺肯定不會娶我了!估計這會兒,整個長安城都要知道這事了,我…我……我該怎麽辦啊!”


    五公主一頭埋在枕頭裏,哇得一聲哭了出來。


    顧沅恍然,怪不得五公主這般傷心。


    大淵朝的民風雖沒有前朝那般古板,但未出閣的女子與其他男子摟抱在一起,的確有損名節。


    更何況,還被五公主一直愛慕的陸小侯爺撞了個正著。


    顧沅伸手,輕輕拍了拍五公主的肩膀,“好了好了,哭腫了眼睛就不好看了哦。”


    五公主順勢靠在她的懷中,抽抽搭搭,“那謝綸就是克我的……怎麽走哪都是他……現在出了這事,我不會嫁給他吧?我不要,我不想去隴西那種偏僻地方……”


    “不會的,你若不願,你皇兄會想辦法的。”顧沅柔聲安慰了她一陣。


    不多時,宮女捧著個小連環紅漆麵托盤走了進來。


    聞著那黑漆漆又苦澀的藥味,五公主小脾氣上來,擺著手,“拿開,拿開,我不喝。”


    顧沅耐心哄著她。


    她覺得某種程度上,五公主與素素有許多相似之處,倆人瞧著都咋咋呼呼,天不怕地不怕的,但實際上,內心都是很缺愛、很沒安全感。


    素素雖沒了親媽,但親爹待她還是挺不錯的,且小姐妹們從小一起玩,鄰裏長輩和藹可親,也算是在個較好的氛圍下成長了。


    同樣沒了親媽,五公主情況更糟糕一些


    崔皇後原本就隻想要個皇子,五公主不過是買一送一的贈品罷了,於崔皇後來說,累贅一個。


    順濟帝有那麽多子女,有時候連她們的名字都記不得,遑論給予父愛。


    在這煙波詭譎的後宮之中,其餘兄弟姐妹對五公主來說,不是手足,更像是競爭對手。唯一的親哥哥疼愛她,卻又是個冷麵冷情,不善言辭的……


    想到“不善言辭”這個詞,顧沅默了默。


    裴元徹與之前宮人口中的太子殿下相比,好像改變了不少。起碼在她麵前,他挺善於表達的。


    等今日回去後,她就與他講一下,讓他平日裏也多關心問候五公主。


    這般決定後,顧沅接過藥碗,親自喂著五公主喝藥。


    見五公主還是一臉抗拒之色,顧沅黑眸彎起,耐心道,“我變個戲法給你看?”


    五公主愣了愣,驚詫,“變戲法?你會嗎。”


    顧沅眨了眨眼睛,纖纖細手一晃,就從袖口抽出一條手帕來。


    “瞧好了啊。”


    隻見她將手帕展開,將相對的兩個角疊在一起,打了一個牢牢的結,又扯了扯,拉了拉,“這個結夠緊了吧?”


    五公主點點頭。


    顧沅一隻拳頭握住那個結,湊到五公主嘴邊,“喏,你朝著這個結吹口氣。”


    五公主吹了口氣。


    隻見顧沅再次將手張開,絲帕輕輕那麽一拉,那個結實的帕結就直接解開了。


    “這、這……”


    五公主瞠目,拿過那塊絲帕左看看右看看,也沒看出端倪,“你這怎麽做到的?我沒看到你解開啊?”


    顧沅瑩潤的眼眸透著淺笑,“想知道?你先喝藥,我就教你。”


    五公主一聽,遲疑片刻,點頭道,“行,你說話算話。”


    顧沅端起藥碗,喂她。


    五公主見狀,眸光微閃,嘴唇動了動,似想說些什麽,但最終什麽也沒說,隻乖乖地由著顧沅喂。


    午後陽光和煦且明淨,半空中有浮動的粉塵,輕輕柔柔的飄著。


    粉衣的小美人慵懶的靠在榻上,一側坐著的淺碧色裙衫的大美人,烏發低綰,喂藥的動作斯文優雅,唇角噙著一抹溫柔的笑意,宛若吹散悶熱天氣的一縷清風。


    裴元徹走進來時,正好看見這寧靜溫馨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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