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魚斬塊,加酒和青鹽醃好,放進花芯蓬裏做出完整的一朵蓮花,這是在幾百年前就有的一道菜,叫蓮舫魚。


    春轉入夏的時節,夜裏最可人的就是皓月清朗,透人脾心的涼風吹送幾片流雲,花塢院裏有人借著酒醉爬到一處高高的瓦頂上白嗓子大唱:“……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我給他們送去滾燙的蘇雞,是把大斬雞塊裹上雞蛋麵粉,下油鍋炸香酥然後高湯煮成的;鹹蛋黃兜子,是將細切的半肥瘦豬肉加麻油炒香的鴨蛋碎一起,包入粉皮上籠蒸熟的;還有夾酥層,填了薺菜肉餡的爐烤胡餅,配上大蓋碗的青筍雞羹、蒸鴿蛋乳等,一樣樣端到桌上,喝得酒意正酣的客人望著我調侃道:“真個小蠻腰肢的桃花色好女兒。”


    我不得已低身幹笑一笑就趕緊退出來,雖然對於萼樓這樣場麵和客人都司空見慣,但心裏還是不願堆笑應酬。不曾想那個客人拿著酒杯追出來,“好女兒,能飲一杯無?”


    我嚇一跳,連退幾步,“不、不,我不會喝酒的!”一不當心腳下踩空就倒了過去,“劈裏啪啦”滾到門檻外三級台階下,不單提盒散了一地,腰臀磕在磚上疼得半天都爬不起來,還好走過的芸妞和蕙兒扶起我。那客人見狀也過來賠了幾句不是,芸妞就數落那客人道:“小月姑娘別看還年紀小,她可是咱萼樓頂尖兒的廚娘,你看人靦腆就欺負人,哼!摔壞了你賠得起麽?”


    “我賠膏藥錢還不行麽?”那人倒真摸身上錢袋掏銀子,蕙兒手快搶過來撚出一塊足有三幾兩的銀子塞我懷裏,“這還差不多!”然後就打發那人進屋喝酒去了。


    我想趕緊走,可一挪步子就覺左腳鑽心地疼痛,忍不住“唉喲”差點又摔倒,幸好蕙兒一把攙住,不耐煩地拉我坐台階上,“你傷哪兒了?”


    我摸摸左腳踝,額頭痛出一圈冷汗,“好像是這,我坐一下就好。”


    “人的肉身就是這麽脆弱啊。”蕙兒皺眉低聲嘀咕道,“那你今天做好春陽少爺的點心沒?”這是她最關心的,過去她和芸妞對我都正眼不看,但自從知道春陽親口說隻吃我做的點心後,這萼樓裏的惡鬼們對我明顯都客氣許多。想來不隻因為春陽是碧蘢夫人的弟弟吧,有時依稀聽到她們談論,似乎春陽如今在鬼界閻魔天殿下執役,在幽冥鬼族中想來地位不一般吧?


    “還沒,不是說他子時打後才有可能回……”我話還沒說完,蕙兒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似聲音陡然提高八度,“現在都快亥時了!春陽少爺一月沒回萼樓了,難得說今夜有空閑,你不事先預備下,瞎跑來送什麽東西?”


    我不敢跟她爭辯,摸著痛腳,心思眼下連走回廚房都夠嗆,春陽別回來才好……一邊強撐著身子去將地上的食盒重新摞起來,蕙兒看我這樣子更沒好氣,“磨磨蹭蹭的到什麽時候去,我帶你回去吧。”說著她就一手提起食盒一手拽起我,她的力道奇大,我忍不住求饒地痛呼:“疼、疼啊姐姐!”


    這春夏之交,正是花塢一帶花木次第開放的時節,桃嘴青梨花過,幾棵李子樹也結出翠尖尖的小果,這裏縱情尋歡的男女們或眠花蔭、宿柳叢,花園裏無處不風情。


    我由蕙兒攙著一隻胳膊走,明知道她是個女鬼,所以走在黑暗夜路裏反倒不覺得害怕了,隻是有些驚訝她的身上並不如以為的冰涼,一襲玉帶係住鵝黃的披風,衣襟裏藏著的香囊散發出陣陣香氣,耳垂一對紅寶墜子隨著步伐輕輕搖動,那張雖是畫皮的臉頰,側麵眉目描繪精致,目光神情專注著前方,從前隻道她脾性刁鑽潑辣,不曾想還挺熱心的……斜刺裏一團黑影如離弦箭般“咻”地從石墩後麵竄出來,來不及看清又遁入一棵樹後麵,唬得我和蕙兒都驚叫出聲,我依稀看著像是隻大狗,怕它會撲過來,一後退卻觸動腳的傷處,頓時疼得“唉喲”差點又跌倒,蕙兒咬牙狠聲:“什麽東西?滾出來!”


    “嗚嗚嗚……”樹後傳出細碎的嗚咽,不像是狗發出的,但尖尖細細也不是人聲。


    蕙兒伸著鼻子在空氣裏嗅了嗅,立刻捂住鼻子,“哪來的騷屁玩意兒?敢來萼樓撒野?出來!”


    樹後鬼鬼祟祟地伸出一個三角小頭,上麵有雙熒光寒射的小眼睛朝這邊張望,定了定,才飄出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問道:“這裏果真是萼樓沒有錯?”


    “是,你做甚的?”芸妞叉腰喝道。


    三角頭四肢著地的身子從樹影裏走出,卻是一隻黃鼠狼,它走出幾步,抬起的前爪迅速變作人手,黃毛蛻變為一身舊色葛袍,三角頭化作一張小鼻子小眼睛的人臉,朝我們作一作揖,用一口外地口音說道:“小可從山西雲中三頭死逆煞鬼將軍處來,有一封書信交予萼樓的餓鬼夫人。”


    “找碧蘢夫人的?”芸妞有點疑惑,“還未聽說過夫人與山西雲中的什麽鬼將軍有交往,既然是信使,幹嗎做賊似的?”


    “外間兵荒馬亂的,小可這些日子可遭老罪,又不識得路徑,萼樓真實在難找,先是隨一些客商來到此地,聽說逛青樓,便跟來了,也不知道是也不是?”那黃鼠狼嘀嘀咕咕地,隨帶發幾句牢騷,忽然豎起鼻子指著我手裏的提盒道:“那裏盛的有雞?”


    我連忙擺手,“原本盛的雞,現在是空的。”


    “哎呦!我快餓死了、餓死了!三千裏路趕到這啊,半月來沒吃過半隻雞……”那黃鼠狼說話就在地上打起滾來,那模樣像個路邊死乞白賴的無賴。


    蕙兒也有點糊塗了,“你是走的人間路?不懂一些遁地術麽?或者從靈界找捷徑也能快許多啊?什麽都不通還當什麽信使?”


    黃鼠狼聽完愣了愣,還是執拗地問:“真沒有雞了?一隻?不,給半隻也好?”


    我和蕙兒不禁相視一眼,都覺得這黃鼠狼十分古怪,她想了想,“這樣吧,你隨我去見碧蘢夫人,至於雞麽……”她指著我道:“她回廚房給你準備一隻,等信帶到了就給你雞吃,如何?”


    “那敢情好咧!”黃鼠狼吸溜一下鼻子,蕙兒便讓我自己提著食盒回去,她帶黃鼠狼去鴛鴦館見碧蘢夫人。


    一瘸一拐著傷腳,我還是認真做起點心。兩道甜食是涼的廣寒糕和熱的櫻桃蜜煎豆腐,雖然春夏之交沒有生藕上市,但我拿出舊年存的紅藕粉,與冰糖加水煮滾到粉色微稠,再放入一大勺桂花糖醬拌勻離火,用這桂花藕糖水衝調一定分量的荸薺碎和米糕粉,然後拿出蒸糕盆將盆內抹油,倒入糕漿上鍋蒸熟,扣出來的桂花藕糕呈淡紅色、略透明,隻待冷卻後切小方塊,澆上紅糖稀,擺盤便好看了。而櫻桃蜜煎則是前一日我用偏酸的櫻桃去核,加蔗漿煮成紅綢狀的,然後澆上剛點鹵凝固的熱豆腐便是。


    輪到熱點,我便做那生熟蝦雜菜卷,先用掐出的菜汁和麵,煎出攤薄的翠色麵餅,生大蝦治淨頭殼和背線,洗淨壓幹,放鹽和蔥白、花椒、水酒醃製,另打出蛋清調芡粉呈稀瀝青漿狀,拿出一半蝦肉放入上漿,然後抓一把炒過的核桃肉與蝦肉輕輕下熱油裏,待蝦肉泡至剛剛紅熟便撈起,然後把那醃漬生蝦肉與熟蝦肉分別盛在細白瓷的敞口碗中,旁邊小方碟配切細的水蔥、芝麻鹽、拌紫芽薑絲、醬萵苣、糖燒麵筋、醃山茄兒等小菜調味做卷餅的佐料,這幾樣再在一個大盤子上碼放整齊即可。


    做完第兩道,我看看滴漏,已經過去一個時辰了,還不見有人來傳話要上點心,勉強可以歇口氣吧,但天冷加上腳疼,人覺得頭也開始發昏起來,眼前不時迸幾星白花,真有點撐不住了。


    烏糍姐在一邊似乎看出我不對勁,便過來道:“小月,還要做羹湯麽?方才我這燒的幹貝冬瓜湯有多,要不給你盛一蓋盅,你這個樣子還來回折騰做什麽?那春陽少爺嘴就那麽叼,究竟是不是你做的他能一口就嚐出來?嘁!我才不信,我這回燒得很夠火候。”


    我心裏感激烏糍姐的好意,但以春陽口味的刁鑽,恐怕還真是能吃出來的,而且既然他都說過隻吃我做的,我還有何偷懶的道理?便搖搖頭,“算了,萬一怪罪下來,連累姐姐更不好,今日采辦好像進了幾樣活魚?是養在流水那邊的木槽裏?我去挑一尾起肉做圓子。”


    我從柴堆裏找出一根長木棍暫作為拐杖,點一盞小燈,趁人不注意在懷裏揣一個肉饅頭,便往院外一角的水源走去。夜深了,這時不知王八寶是不是躲在水槽邊?它最近都沒做出什麽特別的動靜,偶爾會變回甲魚的原形溜到廚房偷東西吃,或者待在有水的地方發呆,問它什麽它也不愛搭理,隻說要等什麽時機。


    循著路徑左彎右拐,距離流水槽還有七八丈遠,就聽見前麵有“窸窸窣窣”的說話聲,我愣了愣立刻放慢腳步,說話聲調很奇怪,但其中一個能聽清是王八寶,我又往前走了幾步,拐杖杵到石子兒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才把那對話打斷了,感覺是王八寶往這邊張望,然後看見是我,才放高聲道:“小丫頭,原來是你啊!”


    “是,你在跟誰說話呢?”我見它沒什麽異樣,才放心走過去。


    “哦?你的腳怎麽了?”一隻甲魚慢悠悠地從木槽上探出頭來,“難得來一回,也不給帶點吃的?我這正有客人呢!”正是王八寶。


    “客人?你哪來的客人?”我奇道,一邊從懷裏拿出那個饅頭放在水槽邊沿上,“喏,還熱的。”


    “鯉娘,出來吧,是這裏廚房做事的小姑娘。”王八寶朝水裏招呼道,我更好奇,湊近了拿燈照看,隻見水下浮出一條金鱗燦燦的大鯉魚,不由驚呼:“嚇!好大!”


    “嘿!鯉娘是今天下午剛被買來的,那捕魚的不曉得,居然把那條河裏的魚祖宗給撈上來了。”王八寶嘖嘖嘴,我借著燈光一徑朝那鯉魚端詳,不曾想它忽然就惱了,口出人言罵道:“小姑娘真沒禮貌,拿燈照甚?”說時將身子一轉,尾巴掃起一串水花,恰好都濺在我臉上,唬得我“哎呀”一聲後退,腳下疼又使不上勁,整個人失去重心就跌坐在地上。


    王八寶甲魚自顧自地用嘴叼起肉饅頭,咬了一大口然後把剩下的放到水麵上:“這裏頭有肉,鯉娘,應該對你的胃口。”


    我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小燈也熄了,用手摸到腳踝,才發現傷處已經隆起腫脹的鼓包,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哎……好疼!”


    “誒?你怎麽了?”王八寶聽見我呼疼又探出頭來。


    “剛、剛在花塢那邊崴到腳了,好疼。”我倒抽口冷氣答道。


    王八寶眨巴眨巴眼,“那你還跑來這裏做什麽?”


    “來找……”我正想說來捉魚回去做菜,但話到喉嚨就停住了,那條鯉魚想來便是廚房采辦買回的魚吧,誰知居然是會說人話的魚精?我一時語塞,自認倒黴搖搖頭,“也沒什麽事。”


    王八寶已猜到我的來意,複回頭對那鯉魚聳聳下巴,“鯉娘,她是來捉魚的,你既然吃了她的饅頭,就幫她把那條呆草魚趕上來吧。”


    “哦?”那鯉魚又“嘩啦”一下躍出水麵,對我細看了幾眼,然後我就聽見它尾巴一掃,一根軟趴趴的東西掉到我腳邊,“腳傷的地方先用這個捆住,多少會好點。”


    “啊?捆住哪兒?”我摸到是又濕又涼的草繩,正奇怪著,王八寶就接口道:“鯉娘是幫你治傷呢。”


    “噢?”我半信半疑地將濕草繩綁在腳踝上,一股出奇溫和的涼意頓時滲入皮肉,疼痛果真減少許多,我找回那根木杖撐著慢慢爬起身,有點不好意思,“謝謝了啊。”


    那條鯉魚不置可否又轉回水底去了,我愣了愣,它隨即“嘩啦”一下露出頭,“接著!”


    “嚇?”我還沒反應過來,一團黑影就從水裏彈飛起來,帶著一股水花就落入我懷裏,我驚得差點就丟到地上,定睛看卻是條鮮活大草魚,把我身上濺濕了不打緊,又奮力掙脫蹦到地上“啪啪”地甩尾。


    王八寶提高了一些聲調道:“你快拿上回去吧!還有……”它頓了頓,我覺得它語氣有異樣:“外麵似乎太亂了,有很多不好的東西也趁機溜進這裏來,那個餓鬼小子回來也不一定擺得平,你自己當心。”


    我心裏“咯噔”一下,正想問它是怎麽回事,那鯉魚就極不耐煩,“你快走、快走!別礙著咱聊天。”


    “哦、哦!”我挺怕那鯉魚又朝我潑水,趕緊拾起地上的草魚回廚房去了。


    我這一晚上可算是接連的倒黴;先是被客人調戲而摔倒崴腳,接著又被一條鯉魚精潑兩遍冷水,然後瘸腿抱著濕漉漉、腥唧唧的大活魚回廚房,衣服濕透不算,還滿身都是魚腥氣,晚風吹得人身上冷颼颼,隻好蜷到灶頭邊烤衣服。


    烏糍姐見我這副模樣,便叫阿濁去我屋裏幫拿來換洗的外衣,又給我舀水洗臉和手,我道感激不盡,突就見芸妞從外麵急火火地跑進來,進門就衝我嚷:“蕙兒呢?剛才蕙兒不是跟你在一道?她怎就不見了?”


    “嚇?”我愣在那裏,“我、我不知道啊?”


    “你剛崴到腳,蕙兒好心送你回來,可我等到一壇酒都喝完了,再派人出來各處找過卻還是不見,她還能去哪兒?”芸妞是真急了,帶著酒氣臉紅脖子粗地過來一把拽住我的手。烏糍姐她們連忙過來拉住她,“芸姑娘,我們真沒見蕙姑娘來過。”


    我恍惚曾聽誰說過,這蕙兒和芸妞二人生前是相好的異姓姐妹,芸妞生前的親爹好賭,便將她賣給人家抵債,後來她被夫家欺淩毒打,蕙兒聽說後就離家跑去找她,二人夜裏逃走到野外卻遇到野狗群被咬死的,所以二人枉死後的魂魄仍靈愫相依,現在看芸妞這麽著急的樣子,莫非她真感覺到蕙兒出什麽事了?


    “是了,方才在花園裏遇到一隻黃鼠狼,它變成個人的模樣,說是從山西什麽雲中的什麽鬼將軍那來的,給這裏的……夫人送信……”我一邊說著就覺得不對,眼睛餘光就看到阿旺他們的臉色,這才想起廚房裏大多數的人並不知道萼樓背後的秘密,舌頭不不自禁就打起結來,芸妞也從我的神情看出話不對,但也顧不得那麽多了,一把將我從凳子上拉起來,“現在你就跟我去見夫人,蕙兒若在便罷……”芸妞威脅的話隻說半截,但眼眶已經擠出紅絲,仿佛快要流出血來似的,我嚇得隻好說:“那你且等等,我把幾樣點心裝好盒子一道送去。”


    縛彩的青瓦紅門,燈燭上下相照得兩廊熒煌。數位羅絹粉紫的濃妝伎人在院子裏擺弄各色絲竹,地上還有幾個七八歲的上了醜兒妝的小伶在練習翻滾。


    “這些人看著眼生,都是新招來的?”芸妞正嘀咕一句,就看到蕙兒和露哥從屋裏掀簾子出來。芸妞上去重重一巴掌拍在蕙兒的腰上,“死蹄子害我等你這許久!”


    “哎?”蕙兒被她打得莫名其妙,“我這兒陪夫人見客呢。”


    “我到處找不見你,一時也尋不到你的魂氣……”芸妞雖氣急敗壞,但這句話說半截還是咽了回去,就一勁兒拍打蕙兒。


    “嗬,來的是雲中三頭死逆煞鬼將軍座下的黃鼠狼管領,它身上帶著臊屁味兒的毒瘴呢。”蕙兒用手遮著嘴壓低聲音俏皮地道,芸妞立刻湊近她身上聞,果然立即皺眉捂鼻,“你這都熏成什麽樣兒了?趕快換衣裳去!”說罷也就“噗嗤”笑了,一旁露哥看我還站著對她倆發愣,便朝我麵前擺手,“春陽少爺早回來了,謝絕應酬就自個兒到西廂房歇息著,我這好多事忙,你把點心送進去?”


    “哦。”我點頭,過去在江都初識春陽時,他在我印象中是會害人、吃人的惡鬼,可到後來卻幾次在危急之時得他出手拯救,才覺得他其實是個冷麵熱心腸的,尤其對自己的手足家人更是關切備至,來萼樓做事大半年間,碧蘢夫人有事都隻會找他來商量調和,他也從不貳話的。


    西廂內,春陽穿一襲白縑的道服,外披白地緇色布邊的月衣正倚在長榻上,手中執一卷書在燈下看,我把食盒內的點心一一擺到他身邊的矮幾上,忍不住道:“你倒真像個書生……”話沒說完,春陽覷我一眼,我後半截便生生咽了回去。


    春陽放下手裏的書,淡淡答道:“最初來到人間時識字看書,隻是為了接近那些達官貴人,能夠投其所好揣摩他們的意思,後來時間久了,發覺這些書卷內確實有許多意趣。”


    “哦。”我故作不經意的樣子繼續拿出碗箸,“剛才出來太著急了所以沒做羹湯,現給你泡一鍾芽茶?要雀舌還是鷹爪?”


    春陽點點頭:“鷹爪。”


    我轉身到壁櫥架子上取茶葉,拿眼偷看坐在那邊的春陽,意外的是他也正看著我,我連忙把臉轉到燈影的暗裏,他卻開口問道:“你的腳怎麽了?”


    “腳?”我一愣,“剛在花塢不小心崴到的。”


    “你腳上綁著的是什麽?”春陽用手指了指。


    “這個?”我才想起腳上綁著那條鯉魚給的水草,想來是有些靈力的東西,所以被春陽察覺了,隻得盡量敷衍,“是水草,腳踝腫了,用它綁著舒服些。”


    春陽似乎想說什麽,卻被外麵突如其來一陣嘈雜聲打斷。


    “我要吃雞!我就要吃雞!”


    “哎,黃管領莫著急,已經去廚房取了!”是露哥的聲音。


    “我要吃雞、吃雞……”


    我看春陽眉心一蹙,便解釋道:“是那個黃鼠狼精,從什麽雲中的鬼王處來,方才我和蕙姐在花園裏碰到他,說是來找碧蘢夫人的,也一直嚷嚷要吃雞。”


    “雲中?”春陽的神情十分意外,“你們在花園裏碰到它?”


    “是啊?它說是跟那些客商一起進來的,還說找不到路,先問是不是萼樓來著。”我一邊說時一邊取燒水的銅壺看,“哎!沒水泡茶了,你等著,我現在去燒。”


    當我出到院子,就看到那黃鼠狼正在當中軲轆似打滾,嘴裏還喊著:“我要吃雞!我要吃雞……”忽然看見我了,就地“蹭”地坐起來指著我罵道:“你!方才是你說去給我拿雞的!雞呢?”


    “嚇?”我一怔,“我、我忙別的去了……”


    “你個卑鄙的人類!”黃鼠狼暴怒起來,攤開雙手現出尖長的指爪,“既然雞肉還沒送到,我先喝點人血解渴!”說時就凶神惡煞地要朝我撲來,我下意識環顧四周,露哥正轉過身去跟別人在說話,好像壓根沒注意到我這邊,眼看它縱身一躍,我嚇得拿壺就衝它麵門扔過去,“你別過來……”


    “啪——”地一聲,黃鼠狼“呀”地發出誇張的叫喊就彈落在地,立即又一咕嚕爬起來,更加生氣地跳腳吼,“膽敢冒犯本管領,宵小人類是活膩了?”說時它那個尖尖的三角頭上兩個眼睛冒出紅光,頭顱像吹氣般猛地增大數圈,張口就要朝我咬來,這時西廂的門“嘩啦”被推開,我還沒看清楚,就覺白影一晃,“噗”地悶響,黃鼠狼“啊啊——”大叫,竟飛出足有三丈多遠,春陽不知何時就站在我前方,垂手而立的姿態,好像從未對黃鼠狼動過手似的。


    “哎呀,春陽少爺您怎麽出來了?”露哥趕緊過來張羅。


    “隻是一畜生,仗著誰在這兒撒野?”春陽的語氣冷峻不容置疑。


    “嘿,這位又是哪兒出來的?嘿,這一腳好力道……”黃鼠狼“哼哼唧唧”地從地上爬起來,一邊用毛爪子搔著半邊臉一邊拿眼上下打量春陽:“原來是個餓鬼小子……嘿嘿,這立眉霸眼的架勢是嚇唬本管領呢?本管領可是個皮善人,就不與你計較了。”


    “你還愣著幹什麽?快去燒水給我泡茶!”春陽故意朝我覷一眼斥責道,我趕緊答應:“是!”就去撿起銅壺跑開了。


    出乎意料的是,那黃鼠狼精後來並沒惱羞成怒地跟春陽開打,倆人在院子裏說了什麽,在我取了水和燒炭爐子回來時,那黃鼠狼精用圓滑的腔調正說道:“三頭將軍自上回與修明、夷光兩位校書交際,便從此牽腸掛肚的,派我這趟是來提親哩!”


    碧蘢夫人和露哥在旁邊,也附和幾句什麽,我在西廂門階下放好爐子燒水,春陽還是淡淡的,卻見那許久不見的詩痕急匆匆從外麵跑來:“夫人、夫人……花塢那邊出事了!有幾個客人發瘋,在那咬人砸東西,有個把芸妞的頭發連皮都扯掉一塊,真不知如何是好……”


    “快去看看!”露哥和碧蘢夫人來不及多話,就急火火跟詩痕去了。


    春陽對這些閑事雜務毫不上心的,轉身回到屋裏,我則盡量讓自己不起眼地縮在一旁扇著炭火燒水,一邊望那黃鼠狼精,它衝遠去的露哥身影又在喊:“哎!雞呢?雞呢?”幸好阿魚已從廚房帶著食盒跑轉回來:“來了、來了。”


    看來黃鼠狼是不會再找我的茬了,我稍微放心一點,燒好水為春陽沏好茶,收拾回廚房不提。


    阿濁打赤雙腳穿著剛過膝的褲子,獨自坐在庭院一塊涼石上,一邊哼著小調兒一邊對著一大簸箕赤小豆在挑揀。


    忙碌的一宿終於又過去了,我也鬆一口氣,拖著瘸腿拿上幾個熱騰騰的菜肉包子走來,“這豆子是做什麽的?蒸豆包?”


    阿濁笑嘻嘻地接過一個包子,“遲些有用處的。”


    “這麽黑又沒點燈,你能看清?”我用力咬一大口包子,對她的話也沒深想,“哎,我今天才叫倒黴,不但崴到腳,還差點被一個黃鼠狼吃掉。”


    “黃鼠狼?”阿濁天真地笑,“黃鼠狼吃雞不吃人吧?”


    “是個黃鼠狼精,”我說時看看左右,壓低聲,“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專門來到這的,哎!突然就張牙舞爪地撲過來,嚇我一大跳。”


    “那後來呢?你受傷沒有?”阿濁馬上急了,拉起我衣袖察看。


    “沒有,多虧春陽出手製止它了。”我搖搖頭。


    “春陽?哦!我聽弟弟們說過,是碧蘢夫人那個很凶的弟弟吧?對了小月,再過兩個月就到中元節了。”阿濁在黑暗中撚起一顆豆子,“這個有蟲眼兒。”


    “這麽黑你怎能看見蟲眼?”我詫異起來,可話還沒說下去,“嘩啦”一陣瓦片跌落摔碎的聲響從數丈開外的圍牆上傳來,阿濁猛地一把拽住我,“小月,小月快跑!”


    “啊?”我還沒明白怎回事,就聽到嘶啞不明的人聲和一股像是血腥的刺鼻味道,阿濁用力把我拉起來:“快!”


    我什麽也沒看清,隻得被動跟在她後麵,一邊跑她一邊還朝廚房方向喊:“姐!烏糍姐!”


    恰好羅娘出來洗手,借著屋裏的燈光她望向我們的神色一變,趕緊從門後拿出大捆掃帚戒備地讓我們迅速躲到身後並大喊:“什麽人?”


    我這時借著屋裏透出的光轉回頭去看,才發現大約數丈開外有兩個乘著夜色的男人模糊身影,隻是行止怪異,衣衫在光裏透出價值不菲的質地光澤,但束容淩亂全不像個正常的好人。


    好像被羅娘的陣勢唬住,那兩人遲疑地立住腳,屋裏的趙不二、阿旺也聞聲跑出來:“出什麽事了?”


    “那邊有兩個人……很奇怪!”我指著說。


    “嗨!你們幹甚的?”阿旺大聲衝那兩人喊了一句,那倆人立刻退回暗處,很快消失蹤影。


    “那人不對勁兒!”阿旺想追過去,趙不二一把拉住他:“你一個人打得過他倆啊?”


    我想起方才在鴛鴦館處詩痕來稟告的話,“花塢那邊說有幾個客人發瘋打人、咬人了,碧蘢夫人和露哥都趕了去看,不知……”


    “誒?烏糍姐先送東西去花塢,還沒回來?”阿旺的話音沒落,阿濁撒腿就飛奔出去,我趕緊去拉,“你要去哪兒?”


    “姐……有危險!”阿濁急著甩開我的手,我也急了,“什麽危險……別自己一個人去!”根本拉不住她,隻得就跟她前後腳一齊出了院子。


    東方的天幕已經微微擦亮,很快萼樓就會在日陽下顯露出它原本的麵目,慣常這個時間裏,該散的散去、該睡的也自然就睡了,然而那兩個奇怪的人與今夜花塢的不尋常騷動有關?


    花塢內燈火依舊,但花園裏靜悄悄的,我拽著阿濁低聲告誡,“你別冒失,這裏的姐姐們都有點凶。”


    “嗯。”阿濁握住我的手,“我擔心烏糍姐,找到她就回去。”


    正說著話,我腳上好像絆到什麽,恰好就在之前崴到的傷處,我疼得“哎呀”一聲,阿濁低頭去看立刻驚呼:“姐?”


    果然是烏糍姐,她匍匐在地上,正好伸手抓住我的腳踝,我倆趕緊扶起她,“姐!你怎麽了?”


    烏糍姐連忙做手勢讓我們噤聲,又指指下身用極低聲道:“膝、膝蓋骨撞得生疼……你們來時沒碰到人麽?”


    “沒啊?花先生呢?還有蕙姐和芸妞她們?”我一疊聲問,“剛才碧蘢夫人和露哥不是也過來了嗎?”


    “蕙兒跟那幾個客人突然發瘋,把芸妞的頭發帶著皮都扯下來了……我跑出來時就被一個人抱住腿,他還朝我膝蓋上咬了一口,正好夫人和露哥來到,那人才丟開我自己跑了,後來裏麵鬧哄哄的我躲到這裏,卻走不動……”烏糍姐的腿似乎疼得緊,一邊說話一邊抽著氣,我把她的裙子掀起來借著晨曦的微光察看,居然膝褲的膝蓋部位汪著一大片血跡。阿濁焦急地喊道:“了不得!姐你這得趕快包紮一下?別人的管不著,咱自己先回去吧!”我倆於是分別從兩邊攙著烏糍姐起來,幸好她的另一條腿還能走,我倆便架著她回到她自己住的屋子去。


    我讓烏糍姐靠坐在床邊,給她撩起裙子和褲管,點燈仔細照看之下,像是被撕下一塊肉,就想去打水給她擦洗傷口,她卻又拉住我,“別、別去,天大亮再出去……你不是說先前也有兩個可疑的人來過廚房麽?恐怕他們都是一夥兒的!”


    “是啊……”我和阿濁麵麵相覷,“而且花塢裏為何那麽安靜,碧蘢夫人她們和那麽多客人都去哪兒了?”


    “我也全不知發生什麽事,所以我讓你天亮再出去。”烏糍姐歎一口氣,“萼樓在日間恢複原本模樣,但那些外來的不知是鬼怪還是人,你要當心。”


    我隻好點點頭,再過一會兒,天色完全透亮後出去打來水,又到廚房找些吃的,由阿濁照料烏糍姐的傷勢,我十分困倦便回屋打算睡一覺。


    從烏糍姐的房間走出來,要轉過一爿圍牆再穿過數丈草徑,才能拐到我所住的小屋。


    此刻初夏的日頭清爽不熱,遠處望向山坡的墟墓間偶有幾隻小獸賊頭賊腦,看來與平日一般的寧靜,夜幕中發生的那些燈紅酒綠、富賈佳人,好像都與眼前的一切不可能關聯。


    我打了個嗬欠,崴傷的腳幸虧有那鯉魚給的草繩,後半夜這樣來回奔跑折騰竟也不太覺得疼,隻是眼下實在太困。


    走過草徑,突如其來地從中衝出一個人,“救、救命!”


    “嚇?”我驚得倒後幾步跌坐在地,定睛才看清原來是昨夜爬到高處唱“贏得青樓薄幸名”的那位客人,他好像經曆過不少生死曲折,此時衣衫淩亂肮髒,臉上沾染血汙,神情驚恐又恍惚,“你、你是人嗎?救救我……”


    “你、你怎麽了?”我這也是明知故問。


    “有鬼……好多鬼在吃人……鬼還吃鬼……”那男人嘴唇抖擻地說著,我心下猜測他跟烏糍姐一樣是從花塢那場混亂中逃出來的?


    “蕙兒突然就發了瘋,抓著芸姑娘的頭發一扯……芸姑娘的頭發帶著臉皮就撕下來了,變成個血糊糊的骷髏頭!”男子雙手抓住自己的臉,指甲都痙攣得摳進肉裏,“然後有幾個不認識的人衝過來,變成尖長獠牙的嘴,逮著人就咬……”


    我聽著他的話,腦海中自然就想起先前王八寶曾告誡過的話:有外麵不好的東西也混進萼樓來了。


    “這青天白日,這萼樓怎就沒了?你呢?你是人是鬼?”男子指著我,眼神愈加迷離,好像想要靠近點看清我似的,我趕緊從地上爬起來走避,“你別過來!”


    “不對,昨夜在花塢見過你,你好像就是來送飯菜的丫頭……你也不是人?你的皮一撕就破?”男子口中語無倫次地自問自答,伸出手朝我的麵前揮舞,我拖著傷腳跑幾步差點又絆倒在草裏,回頭看那男子,他突然就“呃”地瞠目凝住,隨即一頭倒在地上,我嚇得“啊”地抱頭喊叫出聲,才發現男子身後站著一個人,是春陽!


    我愕然地看看春陽,又看地上的男子,才發現男子正麵看來沒明顯外傷,撲地後露出整個後背,全都是鮮血淋漓的爛肉,連當中的數根肋骨都支杵出來了,我掩口忍住欲嘔的衝動,指著春陽:“你、你殺了他?”


    春陽陰沉著麵色:“他已經是個死人了,隻是還不知自己已經死掉,撐著這副皮囊到處跑。”一邊說時他一邊在男子身邊附下身,用手指在傷口上抹一點血跡放到嘴邊嚐嚐,又“呸”地吐掉,“這絕不是萼樓裏的女鬼們做的……”


    我看他的樣子好像也在猶豫什麽,“花塢究竟發生什麽事了?我剛才到花塢去尋廚房裏的一位姐姐,卻不見花先生,也不見其他人?難道連你也不知道發生過什麽?”


    春陽望向我卻搖搖頭,“你天亮之前到過花塢?你和我姐姐是前後腳從鴛鴦館走的,起初我並沒對這事在意,後來察覺到不對時,周圍已經被設下了迷障,我找到路徑出來也費了不少時辰,姐姐也不見了,如果隻是幾個混進來搗亂的外鬼,她不會應付不來。”


    “你再去花塢確認一下?”我下意識裏好像覺得沒有春陽處理不了的事。


    “我就是從那過來的,看到這個死也不肯死的人,本想把他就地埋掉,卻不曾想你也在這。”春陽皺眉看著地上的死人,“難道是那王八精做的?”


    “應該不是他……”我話一出口就後悔了,春陽立刻抬眼盯著我,“你怎知不是他?是了,上回你就曾說過,這裏原本是他的,隻是那回我還想著竹公子的事,竟忘記再問你。”說時,春陽的眼光已經落到我的腳上,我畏懼地後退,他卻突然走到我麵前蹲下身,一手抓住我的傷腳撩起褲管,將草繩解下來掂在手裏,再站起身看著我,“這是什麽?”


    “這是……草繩,水槽裏用來捆活魚的。”我斯斯艾艾地答。


    “這上麵有殘餘的靈力,你分明知道這不是普通的草繩,到底是從哪裏得來的?”春陽真的慍怒了,我隻得如實道:“是跟王八寶聊天的鯉魚給我的,我是認識王八寶,但並不曉得他在做什麽,有時候他會恢複甲魚的樣子躲在廚房附近的水槽裏,讓我拿些吃的給他。”越說著,我就覺得自己像是個叛逆,明明知道王八寶與春陽及萼樓之間是對立的,卻還一邊在萼樓做事一邊暗地裏幫助王八寶,“可是……王八寶隻是想拿回這屬於他的缽盂,他也沒有要加害誰的意思啊?”


    “那我姐姐到哪兒去了?”春陽猛地把草繩用力甩到地上衝我大聲吼一句,我頓時啞口無言地望著他。


    “你現在就帶我去水槽看看。”春陽一把攥住我的手臂就走。


    “哦……”我沒敢多說什麽,隻得帶著春陽繞到水槽去,平素白日裏我也沒去過那兒,走到才知那裏並沒有夜間所見的圍牆,隻是長竹管照舊橫亙,“淅瀝瀝”的水注入幾方石板上的大水槽內,當中照舊浮遊著幾尾魚,倒沒有什麽異樣。


    我扒著槽邊朝裏看,“昨晚明明是一條很大的鯉魚在跟我說話,今天卻不見了?”


    春陽圍著水槽察看一下,好像並沒有發現異樣,然後將手放在竹管的流水下,立刻想到什麽,“這水?”


    “這水怎麽?”我看春陽把竹管拿起並往當中窺視,我看他的樣子忍不住問:“你在看什麽?”


    春陽不知看什麽竟看得目不轉睛,隻是擺一下手叫我別出聲,我隻得在旁邊幹等,抬頭看看天,今日清風和煦,我卻困得要命,真想倒下就睡啊……萼樓發生這嚴重的事,本應與我也沒關係吧,但為何我有說不清的負罪感?


    春陽突然似乎看到令他驚訝的東西,立刻從竹管前轉開臉,並急忙手掌用去堵住出水的一端,我沒見過他的神色這般異常,不由靠近壓低聲問:“怎麽了?”


    春陽立刻伸手就要來推我,大喝一句:“別過來!”


    可這話剛出口,他那隻捂住竹管的手就莫名地被吸入管內,他的麵色也驚惶起來,我因為被他用手一推,整個人站立不穩就往後倒去,便伸手去扯他的袖擺,然而就在這一瞬間,麵前猛地揚起一股颶風,同時什麽也沒看清就被風卷著紮入一團混沌之中!


    睜開眼便是一派天空碧澄如洗,耳中傳入不遠處“嘩嘩”的流水聲響,但腮邊有些痕癢,我用手撓撓,原來是尖尖細嫩的草葉。


    “年輕人,給你嚐一碗我阿唐婆親手做的木蓮凍吧?”


    “木蓮凍?”我立刻坐起身,原來自己躺在泥土溫和的草地上,右側數十步外,就是一條寬廣洶湧的大河,河麵上鳥鷺飛鳴,河對岸群山濃綠,間隙或升起嫋嫋炊煙,零落田園和草頂人家錯落其間,竟是好一派悠然水色山鄉!


    我忍不住伸一懶腰,再循那“木蓮凍”望去,左側不遠處竟有一爿茅草小屋,有位穿著粗麻布衣裳的佝僂小老太太正用托盤盛著兩碗東西,對簷下長竹排杌紮上坐的人殷勤供應。


    “好啊,謝婆婆了。”坐在那正一反常態在彬彬有禮回話的卻是春陽,隻見他起身恭謹地雙手接過碗,阿婆又把托盤裏的另一碗也拿出來放到他身邊,然後轉眼向我:“丫頭,你醒啦?來吃碗木蓮凍?”


    “嚇?好、好的。”我雖然搞不清狀況,但看春陽的樣子,似乎眼前並沒有危險,便起身拍拍衣服走過去。


    春陽好像沒看見我似的,隻是好整以暇地重新坐下,專注吃那一碗東西,我沒敢坐春陽身邊,隻是拿起碗看看老太太,又看看春陽,見春陽不動聲色的舉止,我也就嚐試地舀一勺放進口,這木蓮凍清涼的,帶點甜絲絲桂花石蜜糖味,像清泉般流入我幹渴的喉嚨裏,我忍不住一口氣喝個底朝天。


    “年輕人,這是自家釀的米酒。”那小老太太又端著一個鋸掉口的葫蘆和酒碗出來,春陽趕緊又站起來連聲道謝,那老太太遞來酒碗,他就雙手接著,再老太太拿起葫蘆為他的碗裏仔細倒入漿色渾濁的米酒,春陽道謝後又一飲而盡。


    “年輕人啊,這偏僻地方山酒粗鄙,若不嫌棄就再來一碗?”老太太看著他喝完,喜孜孜地問。


    “恭敬不如從命。”春陽似乎由衷感謝不已地將碗遞過去,那老太太倒一碗,他就喝一碗,再倒一碗,他不含糊再喝一碗……我看著他來來回回這般足足喝下七八碗米酒,有種不安自心底油然而生,趕緊走上前去拉住他伸接酒的手臂,“你喝太多了吧?”


    “多?”春陽側眉看看我,眼神中閃過一絲狡黠,“這麽上好的酒釀,如何能推辭?”


    “上好?”我的目光落在他的酒碗上,旁邊的老太太立刻又給倒滿,“這位姑娘也嚐一碗?這是此間山泉灌溉,春天插秧、秋季成熟的脂米所釀,清甜醇香,飲一碗更能抵饑擋餓。”


    我不信任地搖搖頭,看看周遭的天地山巒,“春陽,這是哪兒?我們剛才明明不在這……”


    “不如你也嚐試一下?這酒當真是好。”春陽居然硬是將碗遞到我麵前,我隻得接過碗望著他,“你不是要去找你的姐姐嗎?”


    春陽抻袖深吸一口氣,抬頭看天,“這般奇景盡獲的山水境地若辜負了,豈不可惜?”


    “你還有這閑情?”我由不得瞠目結舌,旁邊的老太太這時湊近我道:“姑娘再有事,且喝一碗水酒不遲?”


    “這……”我疑惑地看看春陽又看看老太太,以我對春陽個性的了解,他向來行事沉穩謹慎,且喜怒從來不易形於色的,怎麽來到這兒麵對這位老太太卻一反常態地謙和順從?莫非受到什麽蠱惑了?但看他的神色和目光,又不像……


    “喝吧,沒事。”春陽似乎很清楚我的疑慮,朝我輕輕點一點頭。


    “好吧。”我低頭捧碗抿了一口,入喉甘甜柔潤,吞到肚子裏不但沒有先前擔心的怪異,倒確如老太太所說,這酒中米香濃鬱,必定是用糯性良好的上乘江米所製,想起過去還在江都城爹娘身邊的時候,就常跑到家對麵柳青街歡香館裏,幫店主桃三娘一道製作這樣的米酒,因桃三娘做菜肴手藝考究,那米酒的藥曲也是由她自己親手配方,必須選用新造的糙米粉、淨水及新鮮的幹辣蓼草粉混合,再上臼框壓平、切塊、滾角等,最後上蒸、曬藥十幾道工序,無一不細致。有時候我就到野草地去替她采辣蓼草,揀那整束不髒爛的帶花葉長莖,味越辛辣濃烈越好的,取回來曬幹貯存,若偶有哪裏腫痛拉痢疾的,用它煎水溫服也很有效驗。


    “姑娘你在想什麽?莫非這山釀真入不得口?”老太太的話在耳邊響起,才把我飄遠的思緒一下拉回來,我訕訕地趕緊道:“不、不,這米酒的味道很好,我隻是想起過去一些事情……”


    我們說話間隙,春陽朝四周眺望,好像心有所想恰能印證,嘴角現出一絲笑意,“是了,請問下?”春陽朝那老太太作揖然後問道:“往萼樓怎走?”


    “萼樓?”我怔住了,但看春陽振振有詞的樣子,興許當中有許多我並不明白的根由吧,隻得閉口不添亂。


    “萼樓?你往河那邊的孤柱峰下去看看?”老太太遙指著大河對麵的崇山峻嶺,當中有一支凸高的綠岩,尤顯得巍峨挺秀。


    “這麽寬的大河怎麽過去?有橋麽?”我把手放到前額向河麵探看,似乎湍急的兩端河麵上都沒有橋的影子。


    “往前走大概一裏多,就有一片白鷺洲的淺灘,從那可以走過河去,就是脫鞋挽起褲腳便是。”老太太咧嘴天然地笑。


    “謝婆婆的指點。”春陽拱手對老太太道別,便朝著她所指方向走,我忍不住提醒道:“酒水錢你忘記給了?”


    “不必了,年輕人。”老太太擺手示意。


    “老人家都說不必了。”春陽轉眼看看我,“倒是你,還跟來做什麽?你待在這兒。”


    “啊?那不成!我又不懂路回去!”我感覺自己就像個傻子一樣貼在春陽後麵緊走,春陽聽我這話,回頭與那老太太互望一眼,老太太隻是抿嘴淺笑,當我們走出數十步,老太太還大聲提醒:“要是怕山路難行,記得用木蓮藤挽著手走。”


    所謂的白鷺洲,隻是河中央衝擊擱淺的一大片沙洲,其上叢生蘆葦,當中有許多白鷺水鳥做窩,我看這水麵上攸乎間就飄來一群大霧,煙波漾著白羽和絨毛,寬闊瞬間蒙上浩渺的霧靄,有癢癢的東西飄到鼻子裏,我打了個噴嚏,“剛那麽晴朗的天,怎麽說陰就陰下來了?”


    春陽將外披的月衣褪下來,“你還沒明白?這裏不是人間,你坐在衣服上,我帶你過河。”


    我依言俯身跪坐在月衣之上,春陽手中攥住衣服的一角,四周頓時無風自起寒惻惻的氣旋,衣服就托著我輕輕升起來,大約到春陽齊肩高的位置,他的雙腳離地,我倆如一葉飄零到蒼茫的水麵上,耳邊偶有鳥羽撲棱的聲響,我既感到新奇又害怕,突然遠遠不知從哪傳來的呼喊:“弟弟、弟弟……”


    “誒?你聽,好像是碧蘢夫人的聲音?”我小聲提醒春陽,“是她在喊你?”


    春陽卻沒有搭理我,我氣悶地拿眼偷看下方,白鷺洲上除了蘆葦就是沙礫平地,忽然我發現有個人正拿著鐵鍬正在一個地方使勁挖著什麽,細看那人的個頭身量都特別狹小,我正覺奇怪,那人就抬起頭望向我這邊來,當看清他的臉我立刻驚呼起來,“是那個黃鼠狼精!”


    “什麽都別聽、別看,馬上就能到萼樓,到那一切就都能清楚是怎麽回事。”春陽冷聲告誡時,半空中的雲霧將沙洲也完全彌漫掉,什麽也看不見了,我再抬頭望向前方,一堵巉岩衝天而立,春陽緩緩按下風氣,我倆落回地麵上,我幫著春陽把月衣收起,“這個……被我踩髒了,回去我替你洗幹淨再送還……”


    “噓——”四周都是灰蒙蒙的霧氣,但春陽做噤聲的手勢,“跟在我後麵,別走散。”


    針尖般綿密的潮濕露霜噙滿腳下的路徑,我好像是走在大塊鵝卵石鋪就的台階上,但周遭一切情景都墮入夢中,既沒鳥聲,更無人跡。


    “簫娘麵,薄啼目,桃葉尖,易得愁……”


    似曾相熟的歌聲自高而低,清越如銅壺滴漏,隻是婉轉之間夾著咽聲,我一時聽得放慢腳步,前方遠遠就依稀露出一起燈火雅舍的光景;登上最末一級台階,就見彎池青蒲水麵,對岸垂落幾株大綠芭蕉,並杵立了數盞一人多高的擎枝琉璃燈,照見樹下一地瓜田,有兩三個童男女子的身影在其中奔跑嬉戲。


    “這裏……”我用力揉一揉眼睛,“這裏真的是萼樓?”


    繞過蕉樹瓜田,燈光掩映中一爿紅琉屋頂,還有兩樹怒放的玉蘭樹,我和春陽依次走到樹下,白的花瓣掉落下來,輕輕打在我頭上,我用手從頭頂取下花瓣放到鼻子嗅一嗅,“好香。”


    春陽不動聲色,但神情都是戒備,跨入門檻前,抬頭看那門首的牌匾,又伸手撫摸身旁的雕梁畫棟,這時從內走出一對有說有笑的翠衣童子,是軟藥他哥兒倆。


    當軟藥一看見春陽立刻過來攙住他的手臂:“少爺您怎麽到這兒來了?方才梅夫先生還著人請您去喝茶呢!”


    春陽和我對視一眼,我已感覺不對勁,按照以往整個萼樓裏的大小鬼們對春陽向來是恭敬而遠之的,像軟藥這樣的小廝過往見到他更是低眉順眼,絕不敢上前來牽扯他的,但春陽仍是對我再叮囑一句,“記得別走散。”便跟著他倆入內了。


    蓮花池上照舊是一班小戲在那跳舞演唱,穿廊軒庭的燈紅酒色裏數不清男女在相互追逐調戲,一切皆如往常。


    我們前後腳正走在回廊上,前方盡頭魚貫就走來一行珠冠舞衣的美人,一行走一行嘰喳說笑,我卻迎麵聞到一股說不出來的腐臭味道,當快到近前時,領頭一位突然驚喜地喊:“誒?是春陽少爺!”


    餘下的美人立刻就像貓兒聞到腥一樣,一齊衝春陽圍上來,有的說:“春陽少爺,我是雲蘭啊!您竟不記得我了麽?”又有的往他胸口靠,“少爺,自上回一赴巫山,您怎就再也不來找我沉香啊?”


    我在一旁看得臉紅耳赤,忍不住嘀咕:“還真是風流成性……”可一句話沒完,那個叫沉香的趁著貼近,猛地一手抓住春陽的衣領,張開滿口尖牙就朝他的頸上咬去,春陽的反應卻快,按住身邊軟藥的頭就往沉香麵門撞去,那一口牙頓時都插入軟藥的臉裏。


    接著其他女鬼也紛紛都露出凶殘模樣,春陽不勝其煩地大聲一吼:“滾!”


    陡然間無形的氣浪將眾鬼七零八落地掀飛開去,春陽回頭一把抓住我的手,“跑!”


    “誒?”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拉著疾步奔跑起來,我原本跟不上春陽的速度,但他的身周似乎旋起一股風,連我的腳下也隨之輕快起來,跟著他就這麽穿廊過巷,似乎是直衝鴛鴦館而去。


    一路上無數的擎枝風燈因為春陽的陰風都“劈裏啪啦”地傾倒碎裂,無數的男女人麵變作猙獰鬼臉,眼看拐過這條路的盡頭過去就到鴛鴦館了,路中央白光桀桀然地化現出一個高挑潔白的身影,雖然麵色蒼白薄淡,但一簇梅花簪子斜插著盤雲發髻,鬢角貼著幾朵雪粉花鈿,裸露的脖頸鎖骨纖長優美,尤其是那一雙微蹙峨眉深含愁怨地佇立在那,起初我以為是幻象,但當我看清她的麵目,竟然是“雪鵷嶼”的鄭梅夫校書!


    鄭梅夫的麵目沒有變成獠牙鬼怪,春陽疾馳到眼前仿佛隻差毫厘之間,一怔之下驟然停住腳步,對視之下不無訝異道:“真是你?”


    鄭梅夫輕歎一口氣,“少爺,萼樓現如此不更好?您又何必費心思拆穿?”


    “這是什麽話?”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你不是已經魄氣散盡了?”春陽眯一眯眼。


    “鬼界的鐵律,不正是放縱天下,凶凶相逐,五方大鬼嗜小鬼,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麽?這萼樓現如今不更好?你又何必費心思拆穿?”鄭梅夫規勸的口氣又把話說了一遍。


    “鬼界?你懂什麽是鬼界的鐵律?”春陽冷笑,“你是為了什麽存在?你又為何在此地?”


    鄭梅夫的神情愈加哀婉,卻沒反駁。


    “窸窸窣窣”地周遭濃霧中又集聚起無數的眼睛和身影,我心裏十分慌亂,跟春陽牽的手握住更緊,意外的是我感覺到春陽的手心濕涼涼的,莫非他也會害怕?


    “斯斯”的草蛇吐信聲,夾雜一些牙齒磕碰的瑣碎,有些抑製不住的興奮言語:“發光的那個是人身?”“把她的肉獻給鬼王?”


    春陽身上一團風浪再度席卷開來,衣裾順風展開,“全部……給我讓開!”


    隨著他大喝,另一隻手現出黑甲長大的鬼爪,朝麵前的鄭梅夫毫不遲疑劃去,瞬間她雪色身影就如撕碎的白紙般四散開去,春陽把我拉到身邊,“其實我在這什麽都看不見,隻有你是唯一的生人,你本身的氣息就像燈火一樣能夠照亮這個封閉灰暗的地方,所以要想一起出去,就給我指引的光吧。”


    “嗯。”我雖然不明白春陽的意思,但他的語氣堅定,讓人本能地相信他。


    眼前的濃霧不斷擁擠深厚,我和春陽並肩地往前走,那些模糊的鬼物也再不敢靠近來,終於漸漸地看到像是鴛鴦館前的石凳了,春陽忽然加快幾步跑過去,朝屋裏喊道:“姐姐?”


    屋門“咿呀”一聲推開,露出阿魚的半截身子,麵無表情地道:“誰在喧鬧?夫人在補玉麵丸呢?”


    “姐姐?”春陽好像有點急了,走到那正房前的門外,又仔細看看阿魚的樣子,突然將衣袖一擺揮出一道勁風,那阿魚的半截身子就像竹編的紙紮輕輕地滾落在地,並隨即隨風變作白色粉末化去。


    春陽走過去用手撚起一點粉末聞了聞,竟歎一口氣:“看來姐姐收集的豔骨都被他們找到了,她們不止是被控製,也被這樣吸去魄力,風吹就消。”


    “那阿魚是又死了一次?”我大致明白春陽的意思,雖然過往跟阿魚沒深交,但聽到這還是覺得心裏難受,“對方究竟是誰?為何要這樣對付萼樓?難道是那隻黃鼠狼精?我在來的路上就好像見到他在白鷺洲上用鐵鍬挖什麽東西。”


    “應該是黃鼠狼說的那個鬼王,過去姐姐曾在幽冥地界頂撞過他,現下趁著人間劫難出來混跡取樂罷了,我們姐弟與他本沒什麽大過節,但鄭梅夫說的沒錯,鬼界向來大鬼吃小鬼不需要理由,恃強淩弱罷了。”春陽說時本垂著頭,忽然他察覺到什麽地轉向我,“你剛說什麽?黃鼠狼在白鷺洲上挖東西?”


    “是啊,我當時跟你說,你還叫我別聽、別看。”我點頭。


    “看來那位指點我們從白鷺洲過是有緣故的……”春陽說時抬眼望向屋簷,就被上麵的濃綠色吸引住,我循著他的目光望去,原來是鴛鴦館慣常種的木蓮薜荔,去年夏天我們還曾摘過它的果子做木蓮凍,春陽連忙去一把扯下大段來,“是木蓮,快按她說的,捆在腕上就不容易走散。”


    “哪位?就是剛才在河邊給我們吃喝的老奶奶?你為什麽相信她的話?”我心裏太多疑惑,但春陽並不想回答的樣子,我隻得照他說的辦了。


    當各自把藤蔓在手腕繞好打結,春陽便決定去花塢,他料定碧蘢夫人她們都會被困在那裏。


    萼樓這座怨魂結界自建崮以來,按照風、花、雪、月的四角布局原本牢固難破,可惜去年“雪”和“風”二位冤魂崩潰離散後,結界自然也就失去一半的堅持而變得鬆動,開始搖搖欲墜了。


    這次事故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吧,鬼界中眾多鬼王大頭早就摩拳擦掌,伺機就要出來侵蝕動蕩的。而天下既然沒有太平之所,一個小小的萼樓,那隻是順帶著顛覆於掌中把玩的事!


    春陽依舊讓我給他帶路,說這裏其實都充滿了能遮蔽鬼眼的霧瘴,隻有我因為是人界的生人,而人的肉眼,據說隻要自己願意,就一定能看清真實的途徑。


    雖然霧靄沉重,但我憑記憶沿著腳下庭院的路走,隻要回到長廊上,就可以去到另一端的花塢吧?


    在我們轉身離開鴛鴦館的時候,腦後即響起獵獵的狂飆風聲,仿佛那建築在頃刻間就被瓦解傾塌,我想回頭去看時,春陽就言出警告:“別回頭,不要聽,不要看!”


    “哦……”我隻得愈加謹慎地往前走。


    “要記得,如今我們不是在人間,也不是在萼樓,不要按照平素的方式去想、去看。”春陽目視前方,一字一字地說。路邊每一盞擎枝風燈隨著我們走過,亮起又滅去,我竟錯覺地以為這條路會一直這樣走下去,直到道路兩旁出現了枯萎的海棠花樹,遙遠處傳來說不清模糊嘈雜的喧嘩……我自然想起那是秉性放縱潑辣的花校書,常與客人在花塢的花山或草地上癲狂笑鬧,為首的蕙兒和芸妞,有時玩鬧到假髻、裙子都散落一地,然後按住客人在涼石上灌酒的,如今這聲響恍惚與往常一樣。


    “慢著!”春陽突然立住腳步,不由分說拿過我臂彎中的那件月衣給我蓋在頭上,“前麵就是花塢,但你……用它把你的眼睛和耳朵都蒙住,不要聽也不要看。”


    “為什麽?”我雙手拉住衣襟,露出兩個眼睛問道。


    “這裏本就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再往前一步,那就是地獄的樣子。”春陽此刻突然充滿複雜而絕望的眼神,讓我的心一瞬間如驚鳥墮空般冷到穀底,依稀分辨那喧嘩聲中,終於聽出當中有無數女子想向呼喊借力發泄的疼痛,也有來自像是雄性獸類的冷酷壓抑的低吼……


    “叫你別聽!”春陽立即用手蓋住我的眼,打斷我的思緒,他的話語隔著衣服飄進我耳裏,“你總該聽說過地獄吧,銅柱、鐵樹、火海……暴戾的大鬼們最喜歡的遊戲正是如此!他們會把女鬼們穿胸掛在鐵樹上強暴,女鬼們卻不會輕易死去,或者剔骨抽腸靠在燒紅鐵壁被……”


    “別說了!”我全身止不住地發抖起來,春陽似乎長長歎一口氣,才放開我的眼睛道:“你就站在這,不要輕舉妄動一步。”


    我見他轉身欲走,更急了,“若花塢真是那樣……就、就憑你去?”


    “自我出生至今,經曆過多少回生死早都不記得了……當初掉落餓鬼道最深處的焚淵地火,我用數月的時間才從淵底火海中爬出來……可雖我不怕死,卻怕看到至親在我麵前生不如死,鬼界天下凶凶相逐,五方大鬼嗜小鬼,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你就待在這,如木蓮的藤斷了,那我就是死了,但你也不必亂跑,有人自會來救你出去。”說到這,他嘴角泛起一抹自嘲的猙獰,我看到與他手腕之間的木蓮藤蔓緩緩發出青綠的光,隨著他走去,那看似不長的藤蔓便漸漸延伸長出更多新藤,我最後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霧靄裏,才蹲下身來用衣物死死包住頭,閉上眼睛再不敢去聽和想。


    春陽走後,莫名地那些暗處蟄伏的鬼怪們也都消失了,但迎麵而來的勁風呼嘯,周遭卻靜得讓人打心底害怕……我一度覺得自己會永遠蹲在這黑暗深邃裏,再也找不到方向出去,寒涼的風透過衣服刮在臉上仍是生疼,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手腕上的木蓮藤仍在慢慢地生長,我的眼睛即便隔著衣服,還能看到那點點清淩的青綠光芒在閃爍。


    又不知過了多久……


    有一隻手輕輕搭在我頭上,一個熟悉的溫和聲音問道:“小姑娘,你怎麽自己一個人在這兒?”


    “嗯?”我心中先是一驚,但頭發很快感受到那手中傳來的溫度,是人?


    我抬起頭,從衣縫中露出眼睛去望,先是看到粗麻布衣裳的花色,接著是一張布滿溝壑但神情溫潤的老婦人麵孔——就在大河邊茅屋裏的佝僂老太太!


    “婆婆?你怎會在這兒?”我驚訝地瞪圓了眼睛。


    “姑娘,你快起來吧?”老太太伸手來攙我,我卻害怕地縮了縮肩膀,“不、不,我在等人……”


    “你是在等那個小夥子嗎?”老太太依舊笑眯眯的,舉起手中的竹籃,“對了,小姑娘,你會收拾魚嗎?”


    “魚?”我忍不住伸脖看那竹籃裏,果真躺著草繩穿的幾尾大青魚和胖頭鰱,我腦子裏突然又亂了,慢慢站起身環顧四周,濃霧不知何時已散去,我眼下就站在一處草木蔥蘢的山道當中,仰起臉就碰到不知名的樹枝,幾隻鳥雀在上頭“嘰喳”跳躍,我徹底傻眼了:“這、這、這是哪裏……”


    再趕緊低頭看手腕上的木蓮藤,幸好這藤蔓還在,此時正長長地拖在山道中,向遠處黛色的山巒方向爬去,我本能邁步就想順著藤蔓延伸方向走去,卻被老太太攔住,“姑娘啊,你會收拾魚嗎?”


    “啊?會倒是會的……”我心裏惦記著春陽的生死,實在不想應承這位老人,無奈她竟拉住我衣袖道:“小姑娘啊,你來幫幫我老太婆吧?我在河裏下了大網,黃昏時分收上來,恐怕不少呢!可我年紀大啦,沒人幫忙做不及啦!”


    “可是婆婆,我還有急事啊?從這條路走下去就是萼樓對吧?我正要去那……”我想掙開她的手,但老太太還是笑眯眯的,“你不是要等那個跟你一起來的男孩子嗎?他既然沒帶你去,就肯定有他的理由,你不如跟我去收魚,然後做些魚肉菜等著他,你看哪,這再過一兩個時辰,天就要黑了?”


    老太太說話有點顛三倒四的,但似乎卻在理,我猶豫了下隻好點頭,“那好吧。”


    “姑娘,你知怎做釀菜麽?過去老早以前官家就講究吃釀炙白魚和胡炮肉,複雜精細但卻香美異常,不過咱今天就用這現成的魚肉做些簡單的蓮舫魚好了……”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帶著我回到河邊,河麵上依舊像先前來時那樣,水鳥飛羽漫布天際,日色漸向西走,雲絲蘆葦的水麵清清灑落一把金。


    老太太從衣袖裏摸取出指頭大一顆翠綠色的東西,見我疑惑的目光她卻笑笑,“這是蓮子。”說罷隨手就拋進水裏,然後雙手合十哼著道:“花菩薩呀,快開花!花菩薩快開花……”


    雖然我明知道這裏是不屬於人間的異世界,但眼看見灑滿夕陽餘暉的河麵上,陡然冒出眾多小荷尖尖角,緊接著張開無數蓮葉,次第延伸並盛放出的那些比平常還要碩大一倍的紅白蓮花,還是霎時看呆了!


    老太太看花都開好了,便滿意地抿嘴笑著又徑直走到另一處水邊,那裏定有幾根杵,是支著撒到水底的大魚網,我聽老太太一邊用愉快的聲調喊:“魚菩薩快來!魚菩薩謝謝了……”


    我納悶地走過去,“婆婆,什麽魚菩薩蝦菩薩?”


    老太太沒理會我,繼續慢慢收網。我不自禁地伸手到臉上掐了一把,使勁掐得生疼……寬廣的河麵上飄蕩著潮濕涼氣的風,吹亂我的額發,把我臂彎裏春陽的那件月衣也吹得往後飛起,回頭再望那好像已遠在數裏之外,山色深沉的墨染孤柱峰,春陽還在那裏吧?


    “小姑娘呀!”老太太突然又喊我。


    “哎?”我頓時回神,意識到應該去給老太太打下手幫忙來著。


    “你去采些蓮花回來,要連蒂整朵的,什麽顏色無所謂。”老太太朝一個方向努努嘴,“那邊地上有備好的砧板和刀,再把魚連骨剁塊。”


    “噢,知道了。”這個老太太雖然很莫名其妙,但總歸不像是壞人妖怪一類的。


    我用鐮刀將那些大朵的蓮花和蓮葉小心割下,並排列在數個竹篾簸箕裏,按照老太太的指點,拿小刀把花中的鵝黃嫩割下來,挖去內裏的絲穰,蓬上的蓮子孔剔空,然後把籃子裏的魚取出,我正要去鱗開肚,老太太又連忙擺手製止,“用刀直接斬塊吧,連肚腸一起。”


    “還有苦膽呢,怎麽吃?”我訝異道。


    “這不是吃的。”老太太微微笑,她的力氣奇大無比,漁網已經完全拉上來了,果真又收了數十尾大魚。


    我奇道:“不是吃的?那是做什麽用?”


    “做這蓮舫魚,你知道是為了什麽?”老太太轉目看著我問道。


    “為了……什麽?”我腦子裏有什麽靈光一閃而過,但沒捉住。


    “你想想看,魚菩薩在河裏都吃了什麽?那片沙洲底下都埋著什麽?”老太太小心翼翼地一邊把活蹦亂跳的大魚從網裏擇出來一邊含著笑意繼續問道,“把魚斬塊,加酒和青鹽醃好,然後放進花心蓬裏,完整的一朵蓮花,這是在幾百年前就有的一道菜,叫蓮舫魚,天黑後將花上點燈燭並放到河裏,魚菩薩們以自身為犧牲,帶著那些豔鬼的女魂一道,就會隨流水去彼岸了。”


    “是超度?”我終於恍然大悟,“婆婆,您是說豔骨都在水裏?不對不對,是豔骨埋在沙洲底下?而這些魚吃了她們?所以我們要用這種方式為她們超度嗎?”


    夕陽金黃色的光落在老太太的半邊麵頰上,她指著遠方,“順著水流而去啊,也許就可以到達往生的彼岸。”


    “誒……真的?”我忽然好像心中燃起一種希望,“對了,當初三娘也跟我說過類似的話,那年端午節的時候她還做許多饅頭,扔到河中去喂蛟龍和魚,也說那些魚是吃了水裏先人的屍骨呢!”


    “喔?是吧。”老太太不置可否地笑著,“得抓緊時間,月亮升到天上,月光可以為亡魂指引該去的方向,那時就往水裏放蓮舫魚了。”


    “是!”我立刻幹勁十足起來,下刀前還不忘朝魚雙手合十拜一拜,再利落地將魚切塊,說起來也果真奇怪,魚肉身裏沒有血,肚腸都是灰白而凝結的,更不會因為躺上砧板而垂死掙紮,我仔細地把魚肉分別塞入每一朵蓮花的嫩蓬裏,直到最後一縷日陽的金線隱沒到山的那一麵……


    涼風再度吹起的時候,河麵上籠罩一層淡淡靛青的水汽,我捧著一朵蓮花站在水邊,在把它放進河裏之前,再回望一眼孤柱峰的方向,雖然我不太懂鬼界生存的殘酷,僅有的一點認知也都是從春陽身上得來的,但心裏真的希望他和萼樓裏的那些女鬼們都能脫離眼前的困境……


    “來,把這燭火點上。”老太太從身後拎出一個口袋,從中抓出幾顆短小的蠟燭頭,將其中一個用嘴輕輕吹口氣,蠟芯上驟然亮起半星清黃火苗,我看著她把蠟燭頭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手中蓮花的花蓬上,“這是鮫人油脂製的蠟燭,到達彼岸之前都不會熄滅。”


    我忽然忍不住問道:“婆婆……您是在幫助春陽和萼樓的女鬼嗎?”


    “算是吧。”老太太繼續去點第二個,“把它放在蓮葉上,就像放河燈那樣讓它順水飄走。”


    “是,婆婆。”我揣著惴惴不安的心意把蓮葉托的蓮舫魚放到水麵。那汩汩的水輕輕漾起漣漪,我看著蓮舫魚往河中飄去,那微微的火光中——


    我揉揉眼睛,遠去的火光之上攸然出現一位女子淡淡的身影,沒有穿著衣物且依稀還布滿暗色的傷痕,她像是迷惘地站立著。老太太又把第二顆蠟燭點亮遞給我,“這些,都用你的手放到水裏。”


    “好。”我這次沒再多問,陸續地,把每一朵蓮舫魚放入水中,它們無一例外都化現出女子的身影,隻是有的缺少胳膊或者沒有雙腿,甚至隻剩下半邊頭顱……


    “這些殘缺的魂魄,往後的道路還很長。”老太太的話語飄入我的耳朵,像是在歎息,“即使將來能夠轉生,一時也難歸人間道吧,但留存一點性靈未泯,再托生禽鳥畜類,曆經幾世後總還是能有機會做人的,也比當這孤魂被天地歲月遺棄,銷蝕殆盡的好。”


    “她們……”我隻覺得喉嚨裏湧上難以言喻的酸楚,一直以來內心底都無比畏懼萼樓和這些怨魂,但真到看著她們遠去時,怎又覺得不舍呢?


    當我手中這一朵蓮花再隨波逐流而去,當中映現出一個戴著麵具的孩子模樣,我驚訝地脫口而出:“老青?”


    老青似乎知道我在喊他,用手把麵具摘下來,露出一張瘦小而清澈的娃娃臉衝我一笑,我竟忍不住落下淚來,朝他用力擺擺手,“老青……下輩子要做個好孩子……”


    天角邊的顏色從深紫轉為深藍,一輪黃色月亮垂掛在那方,好像在繼續照亮大河上遠去人們的路。我再將一盞蓮舫魚放到水裏,燭光中出現一對相擁的姐妹,興許就是夷光、修明二位吧?哦不,應是蕙兒和芸妞,我能認出芸妞的模樣,但蕙兒脖頸處的整個頭都沒了,隻剩下一手一腳的半截身子,但她倆依然緊緊擁抱著對方,我用衣袖連抹幾把眼淚,還是忍不住蹲下抱住雙膝哭起來,直到一隻手搭在我肩上,我以為是老太的催促,回頭去看,卻是春陽。


    他看起來披發淩亂,胸前的衣衫破裂,數道紅黑深刻的傷痕一直延伸到下巴和臉頰,我不敢再細瞧他別處的傷勢,但瞥見他搭在我肩上的手,木蓮藤發出淡淡綠色的光,曳地的一段就像最初摘下時那樣蔥鬱。


    “來,月上中天之前,必須把蓮舫魚都放完。”老太太又將一盞蓮花遞給我手中,我用力擦擦眼睛點頭接過來。這一盞蓮花放到水中,化現的是鄭梅夫,她在火光中褪下一身血跡斑斑的衣,並無聲地向岸上的我們附身叩別……


    我噙著眼淚陸續再把最後的數朵蓮舫魚放到水裏,河上漸凍的風將我的眼眶幾番吹幹,最後我朝著流水的方向,跪地雙手合十默默祝告,直到所有光都消失的遙遠的盡頭……


    “嘩嘩”,身邊忽然聽到一陣淌水聲,我驚覺去看,卻看見一片金燦燦粼光躍入河中,末尾的驚鴻一瞥掀起光閃的水花,便消失不見了。


    “快走吧。”春陽一手將我攙起來,我還在懵懂地四下張看,河畔早已看不到那位老太太的蹤影,“婆、婆婆呢?”


    春陽聳聳下巴,“方才跳進河裏的那條鯉魚就是,她先走一步了。”


    “鯉魚?”我還迷糊摸不著頭腦,人已被春陽拉住淩空而起,眼光前刹那間投入一幕昏暗裏,隻有耳中鼓蕩著鞭笞般的犀利呼嘯風聲。


    但幾乎也隻是一瞬,待我腳再踏到實地時,鼻端已經聞到熟悉的夏夜味道,睜開眼環顧這周遭,我們二人如先時一樣好端端站在水槽邊,隻是抬首天空已陷入月色彌漫。


    我錯愕半晌,“回、回來了?”


    我卻沒發覺身邊的春陽慢慢失力地委坐到地上,我隻顧摸著水槽一疊聲地問:“真的回、回來了?那剛才我們是在什麽地方?”


    “剛才在那竹管裏……”春陽倒吸一口氣才啞聲答道,“從那竹管再進到她的肚子裏……”


    “什麽肚子裏?”我聽得一頭霧水,轉身看他的樣子才知道不對勁,“你怎麽了?我扶你起……”後半句話到口邊立即生生噎住了,因為我看清春陽隻是用一隻手撐著身子,借著夜裏微弱的光,我看到他另一隻衣袖完全濕透著黑血,幾乎連成線的血珠從空蕩蕩的袖口滴答下來。


    我腦中霎時間空白:“你……你的手……”


    春陽煞青的一張臉滿額的冷汗,但輕輕搖下頭,鬆垮的衣襟卻因他低身而“啪”地落下一個東西,他似乎怕我看見似的趕緊撿起,但我借著月色已經看清,那是一隻齊腕斷掉的手掌。春陽一邊將斷手揣回衣服裏,口上還故作平淡地說:“不礙事,我姐姐方才回餓鬼道為我去找母親的頭發了,隻要用她的頭發……就能把這斷手縫上……我總得把你送回人間,這也是饕……桃娘娘囑咐過的。”


    “桃……?”我疑竇頓生,“哪個桃娘娘?”


    “就是變成那條鯉魚的。”春陽苦笑,“她變化出不一樣的皮相,你自然不會認得,就是你過去在江都城時相識的那個歡香館老板娘。”


    “三娘?”我差點跳起來,“你說那位婆婆是三娘?不對、不對,如果是她,為什麽還要妝成別的樣子?啊不對,我先扶你去包紮一下!”


    “你現在就離開這吧,萼樓的女鬼都送走了,你也不必再停留此地。”春陽搖頭。


    “不、不,我帶你去廚房,燒點熱水……先止血!”我用他的月衣為他裹住淌血的傷臂,並小心攙著春陽起來,“還能走嗎?”


    “這種程度還要不了我的命。”春陽咬牙點頭。


    我倆踉蹌地走,果然就如春陽所說,萼樓的結界破了,夜裏也不再出現修整的瓦房圍牆和磚地,隻有那荒草徑通往的廚房還在,快走到時我意外地看到廚房屋裏透出一如往常的燈光,還有人——


    烏糍姐和正在灶邊生火的阿濁突然看見我和春陽進來,都像驚嚇的兔子一樣跳起來,“小月?”


    大致說清原委後,阿濁奔去盛熱水,烏糍姐瘸著腿也要過來幫忙,春陽卻擺手隻是讓我解下他腕上的木蓮藤,“用它緊緊綁住這邊胳膊上就行。”


    “好!”我手忙腳亂地解下自己和他腕上的木蓮藤,然後全部緊緊繞在他那血肉模糊的傷臂上。


    “這是從桃娘娘腹中帶出來……”春陽點點頭,“看來昨夜眾鬼作亂的時候,她索性就把整個萼樓吞下,若不是你說起鯉魚和王八精的事,我也想不到去竹管裏窺視,那裏原本就是外界和萼樓結界貫穿的一個空隙,她用自身把萼樓藏在管中,估計是怕傷及更多無辜人命,或者……就是怕那些惡鬼傷到你,並且她料到我會發現竹管,所以在管中的流水邊等著。”


    “那婆婆真的是三娘?”雖然我絲毫不懂春陽說的事件前後原委,但我隻覺鼻子湧上酸楚,“可她為何……”


    “這事本不該將你牽扯進來,但她說也許是天意,何況通過你這心中沒有過多雜念的凡人的手,把藏在沙洲裏的豔骨用蓮花和遊魚為媒,她隻要打開通道,可容易將她們送往超生,我隻需要在當中斡旋一點時間……”春陽的神情複雜,不知是感歎還是別的什麽,“我想她是知道你在萼樓的,想要將你帶出去的,不然又怎會化身鯉魚出現在這,卻正巧碰到萼樓出事,所以幫忙了。”


    “三娘會是……因為我嗎?”我心中五味雜陳,其實上一次分別時,她就曾說過今生相見緣分已盡,人世幾十年,前塵古舊總歸還會忘記的,不必強求也不必埋怨……但她知道我身陷在這萼樓,又知道萼樓遭逢大難,還是出手相救了,真不知該如何感激她……


    碧蘢夫人趕回時,已是一副脫去金釵玉環,作素衣素麵形女子的形象;我訝異她沒有那些刻意雍容粉飾的裝束時,看來竟隻是一位年約二八的少女,且麵容與春陽一樣清秀好看,略顯淩亂的長發也是隨意約束,竟完全沒有過去那副深有城府的犀利女主人氣勢。


    她進門後直奔春陽身邊,一邊流淚一邊為他探視傷勢,我和烏糍姐、阿濁便自動退出屋外。


    拿一盞燈閑散到荒草頹敗的院落之間,沒有以往堂皇屋舍的燈紅酒綠,沒有籠罩在圍牆內的人聲喧囂,這夜色中很輕易就眺望到遠處山坡的風搖動草木、天空流雲掠過的星辰。


    阿濁扶著烏糍姐坐在一方傾坼的磨盤上,烏糍姐笑著說:“羅娘是知道的,所以收拾包袱已經走了,可趙不二、阿旺先時回來,看見萼樓的情景都嚇得麵無人色,你說我該怎給他們解釋呢?是說偌大萼樓一天內就搬走?還是著火全燒了?可都說不過去呀!”


    “趙不二沒心疼他的工錢?”我笑道。


    “前幾日不才發過麽,還有兩塊做衣服的夏布,銀錢上夫人倒不會叫大家吃虧,隻是……”說到這時她二人麵上卻泛起憂色,阿濁過來拉起我的手,“小月,你的腳還疼嗎?天亮之後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不疼了……誒?你們不走嗎?”我奇怪反問。


    “天下之大,又能去哪兒?”烏糍姐苦笑搖頭,“其實我倒期望這萼樓能長久開張下去。”


    “外麵……總有互相牽掛的人啊?”我想到小琥和烏龜,轉向阿濁,“那阿濁你呢?”


    “我?”阿濁睜著圓溜的眼疑惑地看著我,“姐到哪我就到哪,我是姐撿回來的小骨頭,永遠都要給姐作伴。”


    “什麽小骨頭?”我還沒明白過來。


    “我和姐會留在這兒,又安靜,還有廚房和那兩間瓦房……雖然在白天,我不能現身,但到了晚上我就可以出來幫姐做所有家務活計,做飯、洗衣。”阿濁扳著手指一邊數著,一邊天真地笑。


    “白天?晚上?”我用力一拍自己後腦勺,“怎麽阿濁你也……”我的“鬼”字說不出口,來到萼樓許久,有時也懷疑過阿濁非人,但好像因為心裏不願相信,所以也從沒細想。


    “阿濁和萼樓裏的女鬼不一樣嗬。”烏糍姐撫摸著阿濁的頭,卻笑得有些慘然,“當初在街上看到她時,已經帶餓連病得快死了,我想帶她回萼樓吃碗水飯,就算要死,也別做餓死鬼吧……這孩子喝了兩口粥,還是咽氣了,我隻好把她埋在後院一處角落裏,誰知她的魂魄出不去,隻能陪我留在這裏。”


    “原來……如此。”我伸手捧住阿濁的臉,將她蓬亂的發都往後捋去,好像這是第一次真正看清阿濁的模樣,她個頭跟我相仿,但臉卻那麽尖小,隻有一雙大眼睛那麽澄淨,我忍不住鼻子酸楚。阿濁瞠著晶亮的目光對我,“小月,你怎麽了?對了,你餓不餓?我剛看到櫃櫥裏還有幾盒果餡兒酥餅,要不要去拿給你吃?”


    “夫人和少爺在裏麵呢,我還是回屋去收拾東西。”我抹下眼睛站起身,再有一個時辰就該天亮了吧?雖然一天一夜沒睡,但此刻居然都不覺困意,回到我那睡了大半年的小屋裏,其實能拿的隻是幾件衣裳、梳子頭繩什物,以及攢下的幾串散碎銀錢,我用枕巾將東西打個簡單的包袱,崴腳的患處因為三娘給的水草,似乎竟已痊愈。我又呆坐片刻,卻整理不到思緒,隻得回到院子裏,遠望那東方發出魚肚白。


    廚房中的燈火還在影影綽綽,但屋內沒有一個人。


    春陽那件染血的月衣還搭在他坐過的竹榻靠背上,想來碧蘢夫人為他治療過傷勢後,倆人就起身離去了吧,一件不被在意的衣服就丟下了。


    也不見烏糍姐和阿濁,大概是姐的腿傷未愈,就回屋休息去了。


    也是……眼下再說什麽道別的話,除了徒增傷感也毫無意義吧。


    我走到桌前拿起茶壺,裏麵還有微溫的茶水,便倒出一杯喝下;低身覷那灶膛裏,清冷沒有半點火星,再掀開鍋看,空空如也。


    一切都像是夢一樣;其實我是在這陌生錢塘城郊的山野間,做了個光怪喧囂的長夢吧?夢裏有一隻方麵大口的王八蹲守在它惟一賴以生活的缽盂上,而缽盂裏有無數翩翩起舞的美人,她們在繁華前笑、凋零後哭,又在不經意的轉瞬間,那些絲綢織錦包裹的曼妙身姿,於紅綃雲霧中漸漸消散去,酥酥地化作枯骨粉末,“呼”地一陣風吹,就連王八精和缽盂也隨之看不見了,隻留下我還沒來得及醒來……


    燈油慢慢耗盡,門外透進清晨的晞光,我挎上包袱步出門外,遠遠地聽到驢子發出的“額——啊額——啊”的嚎叫聲。我側耳傾聽了一會兒,立刻朝出口飛奔出去,直到河溝石橋前,才看見小琥牽著兩頭驢正等在那條滿布草葉的小路上,似乎他也看見我了,丟掉手中牽著的韁繩,連忙跑過石橋來,緊緊拉住我的手,半晌才道:“回來了?”


    我迎著他關切的目光用力點頭,“嗯,回來了。”


    “我聽趙不二說萼樓不見了,所以我想你一定也能脫身離開了?那現在……走吧。”小琥的衣襟忽地攢動幾下,從中伸出一個尖尖的烏溜溜小腦袋,小琥笑著將烏龜拿出來遞到我手裏,“小武也急著要見你。”


    我趕緊把烏龜接過來摟在懷裏,小琥含著笑意再不多說什麽,他拉著我走過橋,並扶我坐上其中一頭驢背,走時我還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萼樓的方向,那石橋的另一邊,碧幽幽的荒草蘿徑,哪還有半點曾經燈火闌珊處的景色,隻是唯獨那石橋之上,露草滴落的第一縷陽光裏,不知何時多了頭盤口大的甲魚,正悠然地趴在泛金的缽盂上,仰頭半暝眼曬著背,我想它總算又能開始自己閑散的美妙時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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