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銀舀勺舀出一勺濃血般的昆侖觴,厚重如脂膏,且並無香氣,旁邊侍兒取來已經溫熱好的三年元紅新酒,將這新酒陡然衝入瓷盆內,一股難以言喻的甜香登時四溢開來。


    “風露人間”的雅興,經常是讓人費解思量的;這幾日入冬時節了,便常有傳話說些古怪的菜名來叫做好呈上,可聽著總叫人一頭霧水,比如什麽天竺酥酡、梅花湯餅、百合麵、煨金煮玉……叫人雲裏霧裏的摸不著頭腦,可再詢問詳細,原來那天竺酥酡,是指的紅燒蘿卜;梅花湯餅,則要用初開白梅花與檀香末煮水,然後和麵壓出餛飩皮,卻並不包餡兒,隻把薄皮又用梅花印模子印刻出花片形象,最後以清雞湯煮熟,青瓷大海碗盛放,那飛薄半透的梅花片隨清湯漂浮,據說真有幾分梅花韻味;還有那百合麵,是用幹百合搗碎篩細,和麵及蜂蜜、豬油,做出小餅油炸或上竹籠蒸,有鹹有甜的小點,用以佐酒助茶;還有那煨金煮玉,其實不過是用上好的鮮冬筍塊,調糖鹹味並拖麵,煎炸成口感甘脆的金黃色,然後再用青筍煮米粥,兩種筍相互佐食,也就算是什麽煨金煮玉了。


    “那些菜飯說來其實也簡單,就是讀書人的風流竟都如此刁鑽麽?”趙不二一邊炸筍一邊忍不住發牢騷。


    我其實過去在歡香館看桃三娘做菜,早看慣這些繁瑣做事了,在一邊準備小菜,聽到他的話隻是笑笑。旁邊的烏糍姐就道:“你還有什麽好抱怨的,小月要做多少樣這些小菜?還不到‘立冬’,就傳話說要吃各色齏汁,什麽齏汁呢?脆紅藕齏,嫩藕切小然後用花汁染紅,再澆上鹽、醋、芹根,還有忘憂齏,用萱草加油醬什麽的,冬天沒有萱草啦?那就勉強用幹的黃花菜代替唄!嘖嘖,磨人。”


    我擇好六色齏,再挑六樣火腿做的羹、燒賣、卷子等,盛好一摞食盒,便提著送去“風露人間”。


    庭院裏的花草樹葉已經落盡了,但廊廡小路兩邊的枯枝上,卻都用彩紙折出紅花、紫花貼上,靡費地將一段段綠綢、紅綃剪裁後,裹束在樹身,並掛上一盞、二盞的琉璃風燈,將枯木裝點得比原先還要精彩。


    可這寒冬夜裏,依舊是滴水成冰的孤清氣息,我嗬出白氣,冷得脖子拚命想往衣領裏縮,前些日“雪鵷嶼”發生變故,那裏的鬼校書鄭梅夫因為生前冤屈難忘,導致死後執念發作而魂魄失守,使得萼樓主人碧蘢夫人苦心經營出來的怨魂結界崩破一角,現在碧蘢夫人暫且把那裏關閉了,鄭梅夫魂軀也葬藏在“雪鵷嶼”內,可這事算告一段落後,王八寶和春陽卻也失了蹤跡,好些時候沒見。


    “溪源新臘後,見數朵江梅,剪裁初就。暈酥砌玉芳英嫩,故把春心輕漏……”


    走近“風露人間”,已聽到有男子彈琴唱歌的聲音,這幾夜接待的都是一位京城來的年輕貴公子,據說是極其飄逸倜儻的人物,隻是因為世道傾坼的變故,性情十分沮喪消極,身攜金銀財寶無數,一味散漫花費,夜夜笙歌酗酒無度,丫鬟們都議論他是大有醉死南鄉不回還的勢頭。


    敞軒下,幾位身穿雪色長衣的美女子正在翩翩起舞,裏間兩大口紫銅炭火映照的雲母屏風下,風校書與一位披衣散發的男子相偎在床榻上調琴,我覷了一眼就不敢看了,把食盒交給小玉香:“還要吃什麽嗎?”


    小玉香努努嘴小聲道:“有啊,小菜小點吃膩了,讓明夜裏準備一隻整乳豬和小羊羔,要在這裏架爐子自己烤著吃。”


    我奇道:“不怕油煙氣熏燎了屋子?”


    “三千兩銀子扔下了呢,還不是要什麽就是什麽了,大不了把屋子陳設都換一遍新的。”小玉香滿不在意,拿著食盒去了,我剛抬腳要走,忽聽得那公子大聲問道:“這位姮娥為何不把手露出來?”


    我轉眼望去,原來是一位舞女向他奉酒,雙手卻仍拖著長袖,這時正要躬身退開的,被他的話說得一愣,卻站那並不動。公子端著酒杯眯縫眼睛點她道:“留意你好幾次了,傳遞東西或整理發鬢,都隔著衣袖,是手有傷疤麽?”


    那女子聽說,趕緊應道:“因為從小不懂事,不慎被滾水燙壞留下難看傷疤,所以不敢顯露。”她說時,旁邊一個似乎是公子同行來的男子卻過來拉她的衣服,“生得如此標誌,手壞了堪可憐見,來給我看看……”這人還沒說完,女子就猛地抽身後退兩步,一瞬間我見她的臉上隱現惡意,心想這女鬼興許是手上真有什麽殘疾,若這男人發現什麽真相好歹,恐怕不好收場。


    果真那男人還不依不饒地貼近過去,“乖乖,用冰蠶絲給你做一副手套戴著可好啊?”


    我所站的位置,恰好能看到那舞女的身後,她退時一邊將雙手藏於背後,並一邊將長袖撩起,借著燈火半明,我依稀看到那袖籠內隱隱露出的是一雙骷髏骨爪,恰巧這時小玉香回身把食盒交給我,我顧著看竟沒接住,食盒“嘩啦”跌落一地。


    響聲引得屋內人都一驚,目光齊齊投向我,我尷尬得滿麵通紅,連忙賠幾聲不是,彎腰去撿食盒,不曾想那鬧著要看手的男子,也把注意力轉向我,走來盯著我問旁邊:“這是哪裏的丫頭?怎麽前幾日沒見過?”


    有人告訴他:“這是廚房裏做點心的幫廚丫頭,不在‘風露人間’當差。”


    我眼角瞥見那個骷髏手的舞姬趁機就溜走了,不禁鬆口氣,撿好食盒起來又衝眾人道一聲歉要走,那男子喝得睡眼惺忪的,“你叫什麽?”


    “我、我麽?”我錯愕,“小、小月。”


    “嗬,萼樓果真名不虛傳啊。”這人忽然長長感慨一句,他的年紀不大,一襲紫衣清俊模樣,隻是言狀有些放浪輕狂,“一個幫廚丫頭也生得如此水靈剔透,嘖嘖。”說著也就踱著步往裏走回去了,我雖在萼樓日久,多少也見慣這場景,但還是臊得著急忙慌逃掉了。


    出到花園路徑裏,吸幾口冷風,定一定神。


    突然一個影子悄無聲息地飄到我左近,“謝你了。”


    “哎!”我嚇得差點大叫,待看清楚原來是方才那個舞姬,這麽冷天她隻穿著薄如蟬翼的紗質舞衣,眉間鬢角妝點著銀色花鈿,纖瘦肩膀和腰身盈盈弱弱,確實就顯得那拖長的衣袖紮眼:“是你呀,哦不謝,不謝。”我擺擺手,找路就想走。


    “你叫小月吧?我叫詩痕。”她又追問一句。


    “屍……痕?”我立刻就想到她鬼怪的身份。


    “是詩詞的詩,”她莞爾一笑,我忽然覺得她並不那麽可怕了。


    “你別害怕,其實我曾見過你,那回我隨‘月船仙’去地府,回來的時候正好在後門那兒看到你,當時你嚇得小雞兒似的,”她說到這似乎想到我當時的狼狽相,就忍不住以袖捂嘴“吃吃”笑起來,“總之方才謝謝你替我解圍了,不然我都想幹脆一口吃掉他算了。”


    “啊……吃、吃掉?”我瞠目結舌地看著她漫不經意的樣子,她卻又一甩袖子,“說說罷了,他是竹公子的好友,現在竹公子又是風先生的心上人,我總不能掃了風先生的興致。”


    “我、我得回廚房了。”我再不想跟她說話,低著頭趕回廚房去了。


    穿著湖藍色夾襖,翹著牛皮小靴的露哥在廚房裏正悠閑地坐著喝茶,見我回來便異常熱情起身拉我的手,“小月你可回來了。”


    “啊?怎麽?”露哥的笑容有時候叫我背脊生寒氣。


    “沒什麽,夫人專門讓我過來交代一下,明晚春陽少爺回萼樓小住,都說你的手藝最得少爺讚許,就讓你費心準備幾樣少爺平素愛吃的江都點心罷了。”露哥說著用手拍拍我肩膀,我點點頭,“好,記下了。”


    露哥走後,我對著鍋台發了一會愣,直到烏糍姐叫我去院子裏舂糯米粉,才醒悟過來,匆匆抱著糕粉盆出去,阿濁已經刷幹淨窠臼,因為我倆人都身矮力氣小,每回舂米就必須我倆同時攜力進行才可。


    阿濁看我不怎麽作聲,試探地問:“萼樓是不是要出什麽變故?”


    “誒?為什麽?”


    “自從上回‘雪鵷嶼’震塌後,有些姐姐的身體也開始不好了。”阿濁也很困惑的樣子,“我這幾天在花園子裏看見不止一次,有幾個姐姐身上的皮肉慢慢化掉,靠玉麵丸隻能補色,卻不能補皮……”


    我立刻想到方才見過的詩痕,莫非都是結界被破壞後造成的?


    “如果萼樓沒了,大家又無處容身了。”阿濁若有所思地輕輕歎息。


    “那、那你呢?”我終於忍不住問道,一直以來知道萼樓裏的女子幾乎都是鬼怪,但對於髒兮兮被大家嫌棄的阿濁,她跟這裏的姑娘是不太一樣的。


    “我?”阿濁難為情地搔搔後腦:“我是烏糍姐撿回來的啊。”


    “烏糍姐撿的你?”我十分意外,趕緊伸手拉住她的手掌捏了一下,“你是活人咯?”


    “我……”阿濁話還沒說完,突然烏糍姐就在裏麵喊:“阿濁,去搬些大塊的鬆柴進來!”


    “哎,來了。”阿濁答應著也就跑開了,我想到原來阿濁也是活人,竟多少在心裏添加幾分人間溫暖似的感覺,給自己鼓一鼓勁,不懈怠好好努力幹活吧。


    丹桂花糕和紅糖水團,是萼樓在秋冬時節裏常備的點心,我另外用新買回來的甜橙子挖空,裏麵釀入打發的冰糖鴿蛋漿,入鍋蒸成鴿蛋羹盞,又用蜂蜜、香油摻和篩細的糯米粉,包入芝麻鬆仁或棗泥餡兒,揉棋子大,炸熟後浸紅綠絲的稀麥芽糖裏,四樣甜點心就做好了。


    另外再做一道鹹的繡球燕窩湯,是用剁細肉糜攪豆粉、花椒末、蛋清,擠成丸子,然後清肉湯燉燕窩,待好時將丸子汆熟落入進去,再點幾顆蔥花和炸黃的幹貝絲即可。還有一道叫素黃雀的小菜,是用軟腐皮包裹筍尖、香菇、魚泥,然後用蔥段捆住造成大致小鳥兒模樣,然後油炸金黃,點上兩顆芝麻當小眼睛,也就是了。


    還有碧蘢夫人要吃的鹿蹄筋烏雞湯,裝好兩大提盒,看看外麵,居然紛紛揚揚就飄下小雪來。


    烏糍姐提醒道:“你拿東西沒法打傘或者提燈,讓九妹跟你去吧?”


    九妹是新來不久的幫廚丫頭,跟我年紀一般大,但性格活潑、眼明口快,在旁邊一聽說要跟我一起送東西去鴛鴦館,立刻蹦起來,“我去點燈籠,小月你等著。”


    蕭厲的北風交纏驅逐,蒲公英絨兒般的雪把樹上的假花都打濕了,我小心翼翼走路,生怕腳下打滑會側翻手裏的食物。


    “故都迷岸草,望長淮依然繞孤城。想烏衣年少……”忽聽到一個男聲哼唱,定睛一看前麵廊廡拐彎處,有小廝提著盞精美宮燈引路,一位身披紫金毛裘的男子正從那邊走來。我起初沒在意,兩相正好迎麵而過,我低頭讓路,對方卻突然停住,“誒?這不是小月姑娘?”


    “哎?”我抬頭一看,原來是昨夜在“風露人間”險些發現詩痕骨手的那個男人。


    “嗬,在下封離梧,唐突佳人了。”這男人衝我作揖道。


    “啊?封、封公子……”我也連忙屈一屈膝,但手裏提著東西沒法行禮,隻得告一聲罪。


    “小月姑娘這是去哪兒?”封離梧沒有讓我走的意思。


    “去鴛鴦館,給碧蘢夫人送夜宵,若沒什麽事,我先去了。”我這樣說時已抬腳就走,卻沒想到封離梧突然伸手牽住我的衣袖,“小月姑娘。”


    “哎?”我一驚,差點手裏提盒也鬆脫了,將身體側一下掙開他的手,“公子還有什麽吩咐麽?”


    “姑娘別誤會,在下並非歹人,”封離梧好像被我退避的樣子弄得很意外,“隻是身處這軟草香媚之地,卻得見姑娘這般冬夕曉月的人物,在下不由仰慕……”


    “誒?封公子,您這是仰慕誰來?”一個爽朗的聲音突然打斷封離梧的話,竟是碧蘢夫人不知何時來了,就站在七八步開外那裏看著我們笑,露哥與侍女在前各提一盞琉璃燈,照著她一身珠光寶氣。


    封離梧有點訝異道:“我看這萼樓雪夜好景,便想踏雪尋覓可有梅香的。”


    “嗬,封公子好雅興,不知可尋著沒?”碧蘢夫人說時卻拿眼光瞟我。


    “自然是尋到了,夫人這真有清淨小梅花呢。”封離梧笑著衝她作一揖。


    “露哥,讓人去把我窖藏的好醪酒熱幾壺送到‘風露人間’,想來是竹公子和封公子喝得還不夠。”碧蘢夫人說完,又淡淡吩咐我道:“小月,把點心送到鴛鴦館,記得往炭火裏加幾星香。”說完,就要引著封離梧回“風露人間”去,那封離梧看我一眼,也就不多說什麽,隨之走了。


    我暗暗鬆下好大一口氣,目送他們一行人走遠去,才低聲催促九妹:“咱快走吧,不然飯菜都涼了。”


    一路上,九妹小聲問道:“小月,剛才那個封公子說的什麽梅花什麽香,是甚意思話?莫非看上你了?”


    我紅了臉:“瞎說什麽呢,‘拜把子的梅香,都是奴才’,那有錢人公子拿咱們說笑的。”


    鴛鴦館裏安靜悄悄的,隻有負責看門傳遞的阿魚在正房的門簾外走來走去,見我來了忽然使勁擺手,我湊近過去,“怎麽了?”


    阿魚做個噤聲的手勢,極其小聲道:“春陽少爺在裏麵呢。”然後看我拿的食盒,又連連擺手,“你送進去吧,我怕。”


    “怕什麽?”九妹問。


    我沒作聲,以春陽的為人和身份,在阿魚她們眼中也許是比較可怕的。


    讓九妹和阿魚待在外麵,我獨自提盒進到屋裏,正房的外間沒人,隻有那隻熏籠焚著氤氳的嫋嫋香氣。我把食盒裏的東西一一擺設出來,左廂橫陳的刺繡牡丹百鳥絲綢屏風隔斷裏,那斜榻上依稀歪著一個人影,像是睡著了,我不敢驚動,按碧蘢夫人的話,從香盒裏拿出幾星香投入炭火中,就抽身出來。


    眼看這夜雪飄飄揚揚,已經越下越大;我冷得直打哆嗦,催著九妹一起快走,可不想到半路又撞上“風露人間”來的小廝,是我剛來萼樓時候就認識的軟藥,隻因他為人輕佻,我素不結交。


    “小月,正好你在這裏,我就不必去廚房那髒地兒了。”軟藥特別有幹淨的習性,他以往去廚房都怕踩那地上會髒汙鞋底,更別說聞到那裏的油煙氣。


    “你找我?”我奇道。


    “今夜烤小羊肉喝酒呢,封公子總說惦記你的手藝,想叫你去當場做幾樣小菜。”軟藥說著就指著我的臉竊笑,“你看你那頭發,跟雞窩似的,快回去換身好點的衣裳來,我可不等你。”說完他就跑了。


    我心裏暗暗叫苦,不會真惹上什麽麻煩吧?


    九妹見我不動:“小月,你愣著幹嗎呢?按他說的去換衣裳嗎?我替你回去跟烏糍姐說好了。”


    “哼!不換!”我賭氣跺腳,把食盒什麽的交給九妹,“我去去就回。”


    “風露人間”的台階下,果真生起明火架大鍋在煮羊大骨和雜碎的湯,敞軒前用鐵釺子叉著整隻小羊、小豬在燒烤,小廝在負責割肉,一時熱香四溢。


    “那昆山石外觀不甚雅致,但冬日裏種些水仙在石下倒是可看的。”封離梧的聲音傳來,“你這‘風露人間’在冬天裏也隻能是個‘凋零人間’了,倒不如把那些光禿的樹拔掉,重新種些栝子鬆,但又不能對偶種,顯得呆氣……”


    “嗬,離梧在山石方麵略有研究,堪可聽取。”另一個男聲道,想是那位竹公子。


    小玉香把我引上台階,“小月姑娘來了。”


    “嗬正好,竹公子方才不是想吃北方的麵食泡羊湯麽,小月在這裏新鮮做來,省得在廚房做了端來卻都涼的。”碧蘢夫人隨口道。


    “是,公子想吃什麽樣麵食?”我恭謹答問。


    “咦?‘何如買個胡餅藥殺著’?小月姑娘還會做北食?”封離梧露出驚歎神情。


    “曾學過的……”我隻得道。


    “離梧這話我就不懂了,竹公子給妾解釋下?”風校書身穿銀白絲綢的身子倒在竹公子懷裏。


    那竹公子笑,“離梧這是說的《雞肋篇》,宋時南人罕作麵食,有戲語雲:孩兒先自睡不穩,更將擀麵杖拄門,何如買個胡餅藥殺著!蓋譏不北食也。甚至當年金人攻宋失敗後北撤,遺棄了如山的粟米,宋軍多湖廣江浙人,因不能食粟,竟日有餓死者。”


    “那不知,是寧願餓死也不吃北食,還是脾胃嬌弱消化不得北食呢?”風校書嘴角泛起笑,“竹公子生得像南人卻能北食,難怪文武雙全呀?”


    “風娘身材高挑,卻也像北人呢。”封離梧接了一句,又衝我問:“你會做什麽?”


    “回公子話,會做饅頭、扁食角兒、鹵麵、燒賣……”我一邊想一邊數著,那封離梧早就興奮得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真的?那快做來!”


    “嚇!”我嚇了一大跳,連忙把手收回來,“我、我這就去做。”轉身已經滿麵通紅,強打精神喚:“小玉香,幫我去找家夥什兒……”就腳底抹油躲開了。


    燒賣做時需要剁餡兒,我把半肥瘦豬肉手打成不太細膩的肉泥,再加入菇丁和浸泡過的糯米,揉在一起呈膠質感覺,便包入事先擀好的麵皮裏,捏起不封口,隻是按出花邊皺褶,大約就是北方所謂的三鮮燒賣了;而扁食角兒則是包的剁羊肉餡兒,當中摻入蔥花,煮好後加入鍋裏熱滾滾的羊肉湯,撒花椒和胡椒麵兒、生蒜苗碎碎即可,據說他們煮的羊湯,講究的還要是所謂“捶羖”,也就是閹割掉的公羊,取羊油滿厚、羊肉香濃吧。


    封離梧看著我和麵做切麵:“前兩日吃的什麽火豬肉,聽說是你們這兒上好的臘物,用冬至後殺的肥豬,趁熱砍下肩腿,然後炒鹽抹……究竟我卻不記得許多,隻記得最末用竹枝熏煙,便可不生蟲,放置一年以上才可……”


    “三年以上才好。”我嘀咕了一句。


    “咳咳咳……”忽然聽得裏麵竹公子一陣嗽聲,碧蘢夫人搖著骰子,“竹公子,這關鍵時候怎麽就裝咳嗽呢?到底是幾啊?”


    風校書就反駁道:“竹公子這兩日是真病了,總沒睡好過。”


    碧蘢夫人就關切地道:“那少喝兩杯吧,要不搗點梨汁攪在熱酒裏?”


    “萬萬不可,《瑣碎錄》裏說的冬月勿以梨攪熱酒,會令人頭旋。”封離梧說到這,話鋒一轉,“況且有風娘的照顧,長君不吃藥也就慢慢好了,哪像我,沒個人疼……”


    我專心快速地切好麵條下在鍋裏,盛到碗裏便澆上羊骨髓的鹵和素酸湯呈上去,對封離梧盡可能敬而遠之,不想在這時突然出了亂子,假山下麵有人突然高喊:“有人偷肉吃!快,拿住他……別跑!”


    “誒?”我聽得一愣,這時碧蘢夫人吩咐,“露哥,你去看看怎麽回事?”


    “咕咚”一聲水響,好像有重物落水,眾人都微微變色,就聽有人喊:“他跳進水池子裏不見了!”


    露哥的神情頓時異樣起來,立刻奔出去,“發生什麽事了?”


    一個小廝回道:“剛跑出個人來,撞倒烤羊的架子扯一條腿子就跑,一轉身跳進水池裏就不見了!”


    “胡說!池子頂多一尺深,一個人怎麽能不見了?”露哥一迭聲急步去察看了。


    “咳咳咳……”竹公子又是一陣咳,風娘連忙給他拍背,一邊就朝碧蘢夫人抱怨,“這些人是白吃飯的麽?看公子受驚不適了,怎能就有雜碎混進來偷肉吃的?”


    我見碧蘢夫人的目光掠過一絲寒霜,但隨即就漾出笑顏,“風娘真是對竹公子用情至深了,竟舍不得公子受半點委屈。”


    “哎,夫人這話是取笑風兒了。”竹公子擺手,順勢把風校書擁入懷中,“我與她之間,自然是互相都舍不得的……”


    我如芒在背,那些話再聽不下去了,拿眼偷看旁邊,好些人都去台階上舉燈張望,我便也裝作去看的樣子,把腳挪到敞軒外,心中陡然冒出一個念頭,剛才偷肉吃的會不會是消失數日的王八寶呢?


    有人拉我衣袖,“小月?”


    “嗯?”我回頭看時,是詩痕。


    “我那出了點事……”她很焦急的樣子欲言又止。


    “出什麽事了?”但我不敢去碰她的手,怕摸到骨頭。


    她就拉著我往一邊人多的地方去,並附在我的耳畔,“剛才鬧事的你知道是誰嗎?”


    “誒?你知道是誰?”我心頭一震,“這人跟你有什麽關係麽?”


    “嗯,你來。”詩痕點頭,拉著我下台階往園子走,“你看見就知道了。”


    我心下詫異,如果真是王八寶的話,莫非詩痕也與他相識?


    我倆沒帶燈也沒走回廊,詩痕路熟,由她帶我繞好幾彎小徑走,“這有假山,別撞到頭……這轉彎了。”


    我在露天寒風裏凍得全身發抖,“還有多遠啊?到底去哪兒?”


    “就快到了,那邊的大槐樹就是。”詩痕走著走著,猛地收住腳,“誒?那邊什麽聲音?”


    “哪兒?”我按她指的望去,黢黑的夜色裏什麽都看不到。


    “不是,你再仔細看看,真的有東西。”詩痕的聲音透著緊張。


    我極目細看,隱隱約約的陰風呼嘯處,果真從暗處飄出兩盞幽藍鬼火,我頓時頭皮發麻,“那、那有鬼火?”


    兩團鬼火的光芒“騰”地冒起三尺高,我嚇得腳都軟了,卻聽一個威嚴冷峻的聲音,“你們在這做什麽?”


    誒?聲音很熟悉,借著鬼火的光,我再細看,那火中站的一個頭束逍遙綸巾、身著直裰、披月白色鶴氅的少年,是春陽!


    “原來是你呀。”我舒一大口氣,“嚇死我了。”


    春陽一貫神情淡漠地慢慢走過來,目光斜在詩痕身上,詩痕把臉低下深深作禮。“少爺。”


    她不像阿魚她們那樣看到春陽就戰戰兢兢,反倒行完禮就仰起臉,“我帶小月出來散散,夫人在‘風露人間’,方才那裏出了點小亂子,夫人正讓露哥料理。”


    春陽的眼中似乎飄過一絲凶狠的冷笑:“那你現在去跟夫人說,叫她不必找了,明的是找不到的,這事我會處理。”


    “是。”詩痕也不敢多說什麽,瞥了我一眼,隻得轉身去了。


    我冷得雙手抱著肩膀,嘴唇也打著抖,“那我回廚房去烤火了,凍、凍死人的天……不過這兒是哪裏,我該走哪個方向回去?”


    我說話時,“沙沙沙”不遠處的灌木叢後突然響起一陣童謠和小孩兒的歡聲:“大鬼、小鬼、打千千、冰燈、水燈、放紙鳶,牛頭、馬麵、追陀螺,躲進萼樓聽風雨……”


    一群戴著猙獰麵具的孩子唱著歌就這麽跑出來,並旁若無人地在我和春陽中間跑過去,春陽一把抓住其中一個的衣領,單手就把他像個木偶一樣拎起來,小孩子嚇得哇哇地手腳亂動,別的孩子一看這架勢,就“嘩”地四散到黑暗中不見了。


    春陽把他舉到麵前,“讓他帶你去就行。”然後把小孩往地上一扔,“去吧。”


    “你下手太重了吧!他還是個小孩子。”我趕緊去扶起地上的小孩,麵具後的小孩果然“嗚嗚”哭起來,我把他摟進懷裏,“哦哦,不哭不哭。”


    春陽有一絲意外,“你知道他是什麽?你就這麽對他?”


    我氣得反駁,“就算他不是人,但他也是孩子,你比他有力氣,就能隨便欺負他?”


    春陽眯了眯眼角不做聲,我說完心裏又後悔了,心裏轉著小心思,以後還指望找機會求春陽幫我離開這裏呢,萬一惹怒他以後不肯幫忙怎麽辦,把抽抽噎噎的小孩扶起來,我悻悻地改口道:“那我先回去了……你要還想吃什麽,就叫人來說一聲吧。”


    說完便拉著小孩走,小孩也很乖,用童稚的聲音說道:“去廚房的路這邊走。”


    聽說因為竹公子不適,加上偷肉的賊一直沒有找到,接下來幾日“風露人間”算是消停一些了。


    我要提前一日準備材料做杏湯,就是將杏仁浸泡煮去皮和尖,然後再泡一日,當晚磨好後,連漿裝在專門的細密布口袋裏,懸掛在陰幹處瀝幹水,然後用一點酥油和甘草煮滾,離火後點幾滴蜂蜜倒出即可。


    而近日吃的豬牛羊肉多了,傳話來不要肥膩肉食,采辦便給進回兔子,羅娘收拾了兩隻,以良薑、茴香、橘皮、川椒、酒鹽等與兔塊拌勻,在瓦盆內紙封蓋沿,清油柴火燜熟了。


    趙不二做的蝦鮓,是用去掉殼須的生大蝦,每斤一兩鹽壓幹,然後加入香油、椒、炒過的蛤殼、蔥薑封閉一段時間貯香的。


    烏糍姐做了一鍋佐以冬瓜幹、葫蘆幹、冬菇的魚湯鹹糯米圓子,加上其他幾樣菜式,便裝好一大提盒叫我送到“風露人間”去,我實在不想見到封離梧,便推說要做醬梨,求九妹代替我去。


    在院子角落裏一邊削梨,雙手雖然凍得冰冷疼痛,但腦子裏卻莫名地想起過去冬天時候,在家對麵的柳青街歡香館裏,桃三娘冬天常做醃冬芥菜梗子,那口味脆響鹽鮮,佐粥下飯都是無比美味,隻可惜以後吃不到了吧?我不禁抬眼看天,在萼樓的時日過久了,竟連心酸也減淡,除了時常擔心在外的小琥,我把每月工錢叫趙不二傳遞給他,他也會捎來幾個字的小信,多少算是最可欣慰的事。


    大約忙活了近一個時辰,烏糍姐忽然走來說:“小月,九妹一直不見回來,不如你去找找她?正好把風校書要的燕窩粥送去。”


    “好吧。”我不知怎麽,聽到這話時就覺得心裏一沉,有很不好的感覺;果不其然,到“風露人間”後,拉小玉香她們幾個婢女詢問,都眾口一辭說九妹早就回去了,往後再沒人留意過她去哪裏,我一急之下道:“難道、難道被帶去做玉麵丸了?”


    小玉香鄙夷地看著我:“嘁!夫人早就說過再不拿廚房的人做玉麵丸了,還怕你們人手不夠呢,活人去哪兒不好找?”


    “什麽活人不好找?”封離梧的聲音突然斜刺裏響起,才真的把我們幾個嚇得差點大叫起來,小玉香一口氣憋在喉嚨裏瞠視著他,“封、封公子?”


    “誒?小月你來了!”封離梧看到我便高興起來,“好幾日不見你來,還以為你病了,正要去看看你。”


    “嚇?”我也一口氣憋在喉嚨裏瞠視著他,“看我?不必了、不必了!”我拚命擺手。


    “上回吃過你做的梅花醒酒冰,確實很醒脾胃,不如你再去做些來?”封離梧一邊說時一邊把肩上披的大毛衣服脫下來,走過來卻往我身上圍住:“這麽冷的天,你怎麽就穿這麽薄的襖子?”


    “嗯?”我肩膀的寒毛都立起來了,縮身就往旁邊躲,“公、公子,我是做粗活的人,你的衣服太貴重……”


    “貴重?”封離梧的手僵在那裏,臉上忽然泛起苦笑,任由衣服滑落地麵,“什麽貴重不貴重,這天地以萬物為芻狗,我是什麽東西?天下都可以瞬息間翻雲覆雨,這麽一件衣服,有什麽貴重可言?”


    我看他有點瘋瘋癲癲似的,小玉香趕緊寬解道:“因為竹公子這些天病勢有些加重,封公子急得心裏不好過吧。”


    “哦,原來是這樣。”我也隻好順著話打圓場,“我還得去找九妹,她出來已經一個多時辰……”可我話還沒說完,小玉香突然朝裏間屏息肅立,“先生。”


    原來是風校書走出來,她身穿一襲杜若白花紋襦裙,長長的露草藍係帶有些淩亂地垂下拖在地上,發髻也鬆散了:“不是去請大夫麽?還沒到?”


    小玉香頷首:“是,從城裏再回來,可能得等到寅時。”


    我從未見過風校書這副模樣,似乎那位竹公子的病情不輕,她也十分在意關切;我不由想起她過往的行徑,至少在我來萼樓的這段時日裏,她一貫都是世事厭煩、慵懶倨傲的姿態,這回竟如此失去常態?


    “先生,廚房送來燕窩粥,我拿進去給竹公子盛上。”小玉香乖巧地去做事了,風校書猶自站在那,目光有些飄忽不知在想什麽,這邊廂封離梧俯身撿起地上的衣服,我卻聽到他輕輕歎一口氣,我還惦著九妹,這時抽身就欲走,不曾想剛轉身就有人拉住我的手,“小月姑娘……”


    “啊?”我一驚,回頭看時果然是封離梧,但他隻是溫善抿起嘴角,“能陪我喝一杯麽,咱就坐台階上,在下……並無冒犯之意。”


    我默了默,隻得點頭答應。


    封離梧轉身去拿來一瓷壺熱酒,風校書看他的行徑,居然也隨他身邊過來,我便隨他二人沒作聲地一排坐在台階上。封離梧仰脖喝下一口酒,風校書拿過去也喝一口,我側著看他倆神情,皆是壓抑愁苦。


    好半晌封離梧才訥訥地自語道:“今夜這北風,一眼都望不到盡頭。”


    他的話矛盾得很,風又如何會有盡頭?我心下不覺將他這話琢磨幾遍,卻也不得要領。風校書好像冷笑了笑,但神情又一滯,我就聽見腦後傳來若有似無的琴聲,有男聲在緩緩唱兩句:“露草白兮山淒淒,鶴既唳兮猿複啼……”


    風校書眼眶泛著紅,用裙擺抹一下眼角就趕緊進去了,我也起身,卻又被封離梧拽住衣袖:“別去。”


    “嗯?”我不由去看他手裏的酒壺,方才隻說陪飲一杯,可才發現他根本就沒拿杯子啊?


    “他早就說過……家國亡了,家人離散,他一人苟活也無意義,”封離梧沒頭沒尾地繼續在那說話,“小月姑娘海涵,我是醉鬼,喝太多了說的都是醉話……我自幼隨侍宗親世子們念書,與他尤其融洽,這趟一道從京城逃出至此,生死也看得淡了,縱有這千金裘馬又如何?無力回天!他自然是病入膏肓,無力回天!”他又長歎一口氣,“露草白兮山淒淒,鶴既唳兮……唐代這個李華雖然在‘安史之亂’期間屈從安祿山做了他幕下的偽官,但寫這幾句詩時,心中怕也是這樣悲憤的念頭?隻是他還能屈從,我們卻不能……”


    我想這人必然是深醉了,對著我說這些壓根聽不懂的話,隻是我能感覺到他的哀愴,他與那位竹公子不像一般的買歡男人,在這縱酒銷金的脂粉鄉裏,好像更多是在躲避甚至放棄什麽。


    “公子是真醉了,我去為公子做醒酒冰?”我打定主意再不理會他的醉話,說時就起身走下幾級台階,才回身告罪地福一禮,也不管他再說什麽話就匆匆下去時,卻又不期然碰到迎麵上來的詩痕,她乍一看到我有些錯愕似的,“你怎麽在這兒?”


    “我?我來給先生送燕窩粥的。”我剛走兩步又想起來喊住她,“你有沒見到九妹?就是廚房裏跟我一起做事的那個丫頭?”


    “沒看見啊。”詩痕說話時伸手整整裙擺便不理我上去了,我無意一瞥,起初也沒在意,但在回廚房的半路上,才猛地醒悟到詩痕在整理裙子時,手並沒藏在袖籠裏,而是有血有肉的樣子露在外邊的,雖然不得要領,但記得先前阿濁說的,自從“雪鵷嶼”所在的結界一角破壞後,萼樓裏很多女鬼身上的皮肉便不能保持了,這是連玉麵丸都不能彌補的,這詩痕的骨手也該是如此吧,怎就好了?


    “小月、小月!”


    忽聽到個盡量壓低的聲音喊我,我一激靈,“嗯?誰叫我”


    “是我、是我。”


    我正四處看,麵前的一根廊柱上倏忽伸出一隻鬼魅般的手衝我招幾下,我嚇得倒吸一口冷氣,“鬼?”


    “是我王八寶呀!”一張大嘴的男人臉緊接著浮現在柱子上,我定睛一看,“王八寶!真是你?”


    “噓!噓!”王八寶急得亂擺手,“別喊了!上回就因為你差點被那餓鬼小子找到。”


    “對、對不起。”我趕緊湊近那柱子邊,“你怎麽躲到這柱子裏麵?這些天你到哪去了?那天晚上偷肉吃的賊可是你麽?”


    “哼哼,什麽偷肉賊?我隻不過是觀察那風什麽的結界崩壞時候,順手撕了一點肉腿子打牙祭罷了!倒是你,我是看你這迷糊家夥,明明身處這鬼窟裏卻還不懂自保。”王八寶鄙夷的口氣搖頭晃腦。


    “我?我怎麽了?就沒見過你這麽饞嘴的王八!”我不服氣地撇嘴,“誒?你剛說什麽?風露人間的結界崩壞了?”


    “是啊,你都看不出來麽?”王八寶得意地竊笑,“那風什麽的餓魂怨念有所動搖,慢慢醒悟幾分人倫的心魄了。”


    “你是說風校書嗎?”我困惑起來,“什麽心魄?”


    “嘁,你這人類小丫頭,說你也不懂。”王八寶忽然著急起來,“沒時間跟你瞎扯了,總之就告訴你一句,別再跟那些吃人鬼接近,下回未必能躲……”他的話沒說完就隱沒進廊柱裏,我上去連拍幾下柱子,“你說清楚點?躲什麽?”可廊柱瞬間就恢複原樣,什麽痕跡也沒有,剩我傻眼地站在那兒。


    回到廚房,九妹仍沒有回來,露哥正指使烏糍姐他們到窖裏搬出一些藏酒。


    “這是兩壇汾酒,買來卻忘了?還有這萬裏春、荔枝綠,再不能放久,‘臘八’就拿來用吧……還有這是亳州客商送來的狀元紅、佛手露吧?明晚送去‘風露人間’。”


    烏糍姐詫異道:“不是說那位公子病著?還送酒去?”


    露哥白她一眼,卻懶得解釋,繼續察看另外幾口酒缸,“這是江夏縣的冰橘燒、桂花燒?夫人平素隻愛喝蜜酒和黃酒,這也閑置著,最近沒有從江夏過來的客人。”抬頭看見我走來,便展開笑容,“小月啊,怎才回?夫人讓我跟你說,蒸一碗上回那樣的醉雞、酒方肉,連湯端去,別忘記蒸一碗胭脂稻飯。”


    “哦。”我點頭轉身去做事,但想著露哥送酒給“風露人間”的神情,竟像要縱著那些人索性喝死算了似的,王八寶來警告我說“風露人間”的結界要崩壞了,必也跟風校書有關,看她對竹公子病情關切的樣子,莫非她對竹公子動心,結界就要崩壞麽?但結界崩壞,碧蘢夫人豈能答應?


    竹公子的病情沒幾日便急轉直下,據說連坐起彈琴都不能了,請進來的幾撥大夫,斷的脈象左右不過是“心氣虛而生火”、“肝木不疏氣滯血虧,連帶不能克製脾土”、“土濕木鬱,肺金不降”,又加上“房事損耗腎精之故,故而眩暈神疲”……


    大夫留下的話想來道理不錯,隻是抓藥吃了多少服也不見好轉,風校書也日益憔悴下去,什麽名畫烹茶、字煮酒的雅趣也不曾提起,每回送提盒走上那依山而築的小樓,再聞不到什麽名貴熏香氣,隻有厚重刺鼻的煲藥味。


    “雲香姐姐,這是紫米紅豆細沙糖粥、糯米桂花藕節,大夫吩咐說藕節能止咳血的。”我又翻開主菜的盒,“這是鴿蛋煨鴿子雛、釀珍珠圓子、粗菜豆腐、太極芋泥,若不夠再讓人過來說一聲。”


    雲香點點頭,因為連日這裏的氣氛,她和其她一眾環婢舞姬也是百無聊賴,沒精打采的。


    突然小玉香跑進來說:“鴛鴦館派人說,夫人待會要來看望竹公子呢。”


    雲香頓時犯難的神色,焦急地往屋裏看看,小玉香貼近小聲問:“去告訴先生,她又要不高興了,怎麽辦?”


    我疑惑地問:“夫人來為何先生會不高興?”


    雲香有點不耐煩地覷了我一眼,本不想搭理我的,但小玉香還是多一句嘴,“還不是因為竹公子……”


    “玉香!”雲香嗬斥道,小玉香立刻閉嘴了。


    “哦。”我雖不像剛來萼樓時那麽害怕她們,但還是趕緊收拾好食盒就退出來,哪知回頭就在台階上碰到披一襲鬥篷手拿幾支臘梅花的封離梧,身邊的小童兒不止打一杆燈籠,還拎著個酒壺,看樣子他又是去園林裏閑逛喝酒來著。


    雲香趕緊過來接過他手裏的花枝,“封公子就是不聽勸,這麽大冷的天,非要去逛。”


    “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梅俗了人。”封離梧說話時轉向我,“小月姑娘許久不見了。”


    我微屈膝正想衝他福一福就走,卻不想他也衝我一揖,“不好唐突佳人,但在下想請小月姑娘稍留步一起賞臘梅花可好?”


    “這……”我還沒來得及拒絕,雲香和小玉香已兩邊分別圈住我手臂,“小月姑娘過來這坐,你們還愣著幹嗎?烹茶去啊!”


    幾個小鬟馬上在敞軒當中的帷幕內擺上矮幾、梅瓶和蒲團,將封離梧的梅枝養上,又去扇爐烹茶。我心忖待會碧蘢夫人就來了,看雲香她們神氣,這陣仗怕不是好事,偏偏封離梧要留我在這,她們又推波助瀾的,這不是要將我也扯下是非裏麽?


    “長君連日病著,在下無人共酒,煞是寂寞啊!這是溫過上好的惠泉酒,不如你也嚐試一點?”封離梧為自己的杯裏滿斟,一邊又要我喝。我平時在廚房,往往做完整夜的事,羅娘和烏糍姐她們也愛喝兩盅,但我隻淺嚐過幾次,並沒覺得這酒有何好滋味,但對著封離梧隻能含糊答應。他把酒杯送到我麵前,“喝?”


    我接在手裏抿了一點,這酒還算清冽並不辣喉,便硬著頭皮喝下去。


    “謝小月姑娘賞在下幾分薄麵,”那封離梧似乎真的高興,“我這落魄之人,也不敢說什麽十年一覺揚州夢,更不想擔那青樓薄幸名,渺渺天下之大,今朝還能有我容身之地,已是萬幸,我也幹了!”


    我看著封離梧醺醺然的樣,“封公子,你真醉了。”


    “醉?”封離梧忽然探身過來抓住我拿空杯的手,“若我真醉死去,但願天雪覆屍,骨生青苔,我就做那莊子說的至樂骷髏又何妨?”


    “嗬,封公子又大發酒興謬論了?”


    聽聲便知是碧蘢夫人,丫鬟們立刻掀開帷幕,我手縮不及,一身猩紅大氈鬥篷的碧蘢夫人站在那,身邊靠後還有個人,那身影在夜色中泛著微微銀光的白,紅的燭火掩映下反顯得像飄散霧靄一般,我心裏更是一驚,怎麽連春陽也來了?


    “夫人?我這剛開一壇惠泉酒,你也來喝盅祛下寒氣?”封離梧睜著迷離的眼朝她晃晃酒杯,我趁機抽手,酒杯卻應聲滾落地麵,我僵在那裏。


    碧蘢夫人的臉在明暗光影裏看不清是何種神情,但她的聲調偏冷,“雲香,風娘還在樓上?”


    “是,夫人,因為先生剛喂竹公子喝藥……喝藥的時候不準我們進去伺候。”雲香小心翼翼。


    碧蘢夫人聽這話時,不知什麽緣故卻轉臉去看春陽,末了道:“弟弟,你且在這等我一等。”說罷徑直往裏屋上樓去了。


    小玉香識趣地給春陽脫下銀白大毛的外披,童兒馬上添上新壺和酒杯、果子點心。


    我看著春陽走進簾幕,撩起衣擺坐在矮幾一側墊子上,還俯身撿起我剛才掉的那個酒杯,遞給我淡淡地道:“你何時也學會飲酒的?”


    “我……”我想否認,卻不知該怎麽解釋,熱酒這時燒到臉上,耳朵尖恐怕都是燙的;但春陽明顯也沒真關心我飲酒的事,而是拿起酒壺正要自斟一杯。


    封離梧半眯著眼打量春陽,看他要自斟時,便將自己的酒壺伸過去,春陽的動作停一停,就把自己杯子往前送一點,由得封離梧給自己倒酒。


    “你竟是碧蘢夫人的親弟弟?”封離梧不無一絲好奇,“在下封離梧,先幹為敬。”


    春陽並沒幹那杯酒,他隻是深抿一口,目光落在麵前的瓶插臘梅上,半晌卻忽然嘴角露出半點玩味輕蔑的笑意。與此同時,就聽樓上“咣當”一聲巨響,好像是什麽木櫃之類的重物倒塌發出的。


    “嚇?出什麽事了?”雲香她們都紛紛驚起,封離梧先想到竹公子,“長君?”說時他人已往樓上跑去。


    唯獨我坐在那兒,看著春陽慢慢將酒飲盡,終於忍不住道:“你們到底打的什麽主意?”


    “什麽主意?”春陽對我的話好像有些意外,冰淩一樣俊秀的臉側眉冷笑道:“這萼樓是姐姐自己在人間開的小小生意,與我何幹?”說到這,他好像譏諷的口氣,“小丫頭,你倒是長了不少膽子。”


    我頓時氣結語塞,自認識春陽以來,確實一直對他是既畏又懼,隻要看見他就常嚇得說話都結巴,即使曾經不止一次得他救過性命,但這種恐怖也沒退減多少。


    “隻不過這人間繁華,金風玉露,誰不愛過?”春陽伸手在麵前的梅枝上摘下一顆金黃花苞放進自己酒杯內,“姐姐求我得空時,來這小住幾日順便幫她擒那王八精罷了。”


    “可這裏,原本就是那王八……精的啊!”我還想堅持。


    “你怎知道這裏原本是他的?笑話,”春陽的冷笑已轉為殘忍的猙獰,“樓上那個病得快死的男人,你知道是誰麽?你知道這大明朝的氣數一盡,朱皇帝的江山轉眼就是別人的了?皇家子孫落個樹倒猢猻散,這一個也隻能躲在萼樓鬱結等死罷了,還有那自稱封離梧的,不過是自詡鳳凰離梧桐,自己爭一點寒酸義氣罷!……數月前,我就親眼看著九天之上的天龍和鳳凰跌落到餓鬼道最深的焚淵,任你是火鳥還是天君,被焚淵內最幽暗的地火吞噬,也要燒得神魂散毀、萬劫難複……你無法想象那些天龍和鳳凰綻放出多華麗的光,卻很快便化作灰燼的模樣,這六道輪回之內,什麽東西注定就是誰,或者誰的?”


    “……竹?”我剛說這個字就不禁掩住口,因為這時候樓上猛地“轟隆”震響,緊接著是風娘嘶喊:“雲香!大夫怎麽還沒來?馬上去找!……你們出去,你們都出去!”


    春陽皺眉起身朝樓上走去,我也忍不住跟著他身後,生平第一次走上“風露人間”的二樓,風校書的閨房。


    原以為樓上必是一片狼藉,不曾想正室內一幕幕織染作紫楝花、青老竹、藍露草各色的生絲綃垂掛到地,燭光透過一層層花影重重,讓人陡然仿佛走入迷離的清彩斑斕中似的,直至撥開幾層絲綃走入,才看見那散落一地詩書,不知有多少張寫滿筆墨的宣紙;再往裏走,是一道隔斷的多寶格和半月門,可惜已經倒塌在地上,許多香爐、玩器也摔碎了,想來方才就是它們發出的巨響。


    而寬敞的裏屋此刻環立著碧蘢夫人、封離梧他們,又有四扇繪著美人畫的碧紗櫥橫陳在地,同樣是砸得斷裂;風娘披頭散發地攔在床帳前依舊在喊著:“你們都出去!”


    碧蘢夫人指著風娘恨聲罵道:“你這副模樣要給誰看?我也望公子好轉,你卻拿我的好心當驢肝肺麽?”


    帳內的竹公子似乎想說什麽,但禁不住又一陣猛咳,風娘隔紗帳貼著竹公子道:“公子的身子哪也不能去了,你要把公子送到城裏別墅養息,外麵世道荒亂,你豈不是送公子去死麽?你有何好心?”


    這邊廂春陽慢慢走來,隨手從地上撿起幾張宣紙,看著上麵的龍飛鳳舞,卻啞然失笑念道:“辛棄疾的‘此生自斷天休問’?”念完又換一張,“還是辛棄疾的,‘一片歸心擬亂雲,春來諳盡惡黃昏。’”念完他將紙隨手一扔,“你若有‘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我或許還敬重你幾分。”


    春陽的話我聽不太懂,那風娘和封離梧的麵色頓時錯愕,碧蘢夫人雖然氣得眉毛倒豎,但也就不做聲了。我看那床帳裏的人咳完,伸出瘦長的手將紗帳輕輕掀開一條縫,用那咳盡沙啞的聲音自嘲道:“我若有,又怎會是現在這副模樣?”


    他說完這話,周遭人也沒有敢出聲的,停半晌似乎在打量春陽,才又道:“敢問閣下是?”


    “我?我是來自幽冥地界的惡鬼,循著人間將死的氣味到此,但我對人命沒有興趣,就因為窖藏的一壇能讓人長醉不醒、名叫昆侖觴的好酒,想在今夜開封,並尋個能共飲的人……不知你可有興趣喝一杯?”春陽說得輕描淡寫。


    “昆侖觴?聽聞當年畫聖吳道子在龍興寺作畫,當飲盡一壇昆侖觴,便畫出那令長安都內所有屠夫漁戶都再不敢售賣魚、肉的《地獄變》,我倒真想嚐試……”帳中的竹公子果真就要下床來,風娘趕緊攙住他,“何必勞神?您不能再沾酒了。”


    “不、不,今日難得嘉賓。”竹公子拍拍她的手,“風兒,幫我穿衣。”


    “可是……”風娘忌憚地看看春陽,欲言又止,想來她生怕碧蘢夫人和春陽加害竹公子,因此絕不敢當麵頂撞春陽。


    碧蘢夫人見狀也就再無二話了,一邊屏退眾人,一邊著雲香隨她去取酒,又命小玉香和我重新布置一張酒宴席麵。


    我等速速照辦。


    席麵就設在敞軒內那扇竹林幼筍嬰戲圖的大屏風裏,四下新掛起保暖擋風的猩紅簾櫳,封離梧帶回的臘梅花也被擺在當中,借著熏籠的熱力,那花散出清新的香氣。


    我也是第一次看清這竹公子的麵容,雖然病重蒼白,他仍將一襲緋色盤領衣穿得中整,腰係一條鏤金雲紋玉帶,憑倚著風娘半側在屏風下,沒有張揚的作派,但自有尊貴威嚴氣度。


    碧蘢夫人果真讓人取來一壇塵封許久的泥壇,用濕布擦去沙泥,壇身上隱約顯出三個看不懂的字。


    “年代久遠,這酒怕已成膏,需用當年的新釀去衝淡。”春陽用小刀一邊刮開泥封緩緩說道,“自魏時賈鏘家奴以匏瓠取得黃河源頭水,釀出這酒色絳紅的昆侖觴,至今已有千載,釀法自宋後便失傳……”


    “既失傳,你為何又能得到?”陪席的封離梧奇道。


    春陽開酒的手停了停,“我剛已說過了,我是來自幽冥的惡鬼,這酒當然也非留存在世上之物,當年大宋國都的東京城破,它隨大量財寶和人畜屍骸流落黃河水源,最終在幽冥的三途河畔擱淺,直到我在那裏撿到它……”


    “原來是大宋東京遺物,倒是跟我這破落之身相合。”竹公子笑,轉向身旁的風娘:“風兒,你看那外麵的風雪是不是下大了?”


    風娘示意雲香遣人掀開屏風一側的重重簾幕,從這邊望去隻有深沉夜色,但漏進來的風聲似乎真夾著雪粉,又被屋內的炭火瞬間熱化了,有濡濕的味道。


    “這位小兄弟,看來比我等年幼,話語間卻自有勘破玄機。”竹公子望著虛空喃喃道。


    春陽終於把酒封完全打開,然後拿來一個羊脂白瓷盆,淨手後用銀舀勺舀出一勺濃血般的昆侖觴,那酒漿確如他所說,厚重如脂膏,且並無香氣,旁邊侍兒取來已經溫熱好的三年元紅新酒,將這新酒陡然衝入瓷盆內,一股難以言喻的甜香登時四溢開來。


    “想不到在這亂世,我等還能有這一隅苟活片刻,悠哉悠哉相聚、飲酒。”竹公子說時,封離梧也勉強笑道:“隻是不知小兄弟雖是惡鬼,卻拿出此等美酒款待,我等反倒如何舍得去死?”


    “用這琉璃盅,才能配這琥珀濃。”春陽用銀勺慢慢將那昆侖觴流入備好的琉璃杯內,“我且借用唐代詩鬼李賀的那一首鬼詩中最末的兩句,稍改幾字,你們可願意聽?”說這話時,他挽袖將兩個斟滿的杯子送到竹公子和封離梧的麵前。


    竹公子連伸手取杯也不太能夠了,風娘幫他將杯拿近唇邊,他閉目輕嗅,“酒香不烈,卻沁人肺腑,小兄弟你請我飲這樣的好酒,隻怕我此生無以為報,你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我看到春陽臉上微妙的笑意,“冷翠燭,勞光彩。萼樓闌下,風吹雨。”


    ——隨著他的話音,我隻來得及看那風娘的神情陡然變色,與此同時,軒內原本絢爛通明的擎枝燈燭突然升起半尺高的綠焰,如冰般的惡寒取代了室內所有溫熱。


    “這酒,還喝麽?”春陽自斟一杯,拿在手中輕輕轉動,綠火映照中,那深血般的酒漿汩汩流轉。


    封離梧的神情惶恐,手裏的杯子已“砰當”應聲落在桌麵,環顧四周,口中嗬出長長的白氣,“怎、怎麽回事?”


    還是竹公子波瀾不驚,“萼樓闌下,風吹雨?風兒,你去取我的琴來?我想再聽你彈一曲……鬼兄說的是李賀的《蘇小小墓》,恰好眼下距離蘇小當年埋骨的西泠橋畔並不遠,此情此景確是契合之極。”


    風娘眼眶已經紅了,淚水打轉,但她咬緊下唇沒有哭,頷首去取琴。


    冷風“咻咻”打著旋,將簾幕吹得東倒西飛,竹公子他們帶來的幾個小廝早就嚇得“哇哇”逃散出去。封離梧看著竹公子的氣度,才勉強定下心神恐懼,就連想說什麽,也被他抬手止住了。


    “還好這酒,是熱的。”竹公子強抑住咳嗽的衝動說了這麽一句,便將酒飲盡,我原以為他喝下那酒馬上就會死,可他隻是俯身劇烈地咳嗽一陣,才長歎一句:“這酒華不因風霜變故,果真是好……我這疏狂半生,喝過多少好酒,但酒逢知己卻極少,想不到在臨死前,還能遇到一位值得同席共飲的朋友,於願足矣。”


    春陽把自己那杯飲盡,才道:“你若埋骨在此,自有草蟲花鳥為伴,並不算寂寞。”他說時,周遭燈燭的綠火瞬間又轉為溫和的橘色,簾幕內馬上暖和起來。


    風娘將琴抱來,撫一曲無歌的悲調。


    封離梧漸也不怕了,撿起酒杯,任由春陽為竹公子和他重新添上酒,舉一杯入喉,便高興大笑起來:“長君說得是,我原就說過想做那至樂骷髏,與青山星月為伴,上窮碧落下黃泉,不如一醉千年……好酒!”


    春陽看著他倆連喝下三杯:“這昆侖觴畢竟已是幽冥之物,凡人喝下去折損陽氣,何況竹公子人間壽數將盡,喝這三杯,算算剩下的時間也就不多了。”春陽說這些話時依舊淡淡的沒有波瀾,我心裏暗暗吃驚。風娘手下的琴也“噔”地斷了一根,她沒有作聲地停在那裏,隻是淚流滿麵。


    竹公子將空杯又遞給春陽,風娘抹去眼淚,轉身拿來一件大氅為他披上,看春陽又給杯子裏斟滿,忍不住勸道:“莫要貪杯了?”


    竹公子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似乎有冷汗在額角津津地滲出來,但他握住風娘的手仍溫和地笑笑,“你若不棄,將我埋骨在此,與你長相伴,我亦風雨無怨。”


    風娘那剛止住的淚便又忍不住,“是生是死,我也不會與您分開……隻是……”


    封離梧拿著空杯,起初的神情是愕然,我以為他被春陽說喝過這酒就活不了多久的話嚇壞了,但他忽又把杯遞給春陽,平和道:“鬼兄的章句佐酒,別有韻味,謝了。”


    春陽嘴角帶一點微妙的笑,替他斟滿。


    朱公子又一陣劇烈咳嗽,風娘拿帕子給他捂住口鼻,可眼看著殷紅的不知是酒還是血,很快就從她指縫浸透出來。


    “咻——咻——”,外麵越來越瘋狂的北風,居然吹得屋裏猩紅簾幕也微微擺動,漏進來的一點冷氣也叫人腳底發木。我轉去倒一些熱水給風娘換洗下帕子,借著光影見那封離梧卻自顧喝了一杯又一杯,我心裏越覺酸楚難受起來,好像眼前一切都會隨即煙消雲散般,風娘摟著朱公子心疼揪心的模樣,在我眼中都漸漸模糊……


    “你哭什麽?”淡漠的聲音突然近在咫尺響起,我嚇一跳趕忙揉揉眼,春陽不知何時離座起身,正麵對麵站在我前方看著我。


    “沒、沒什麽,就是困了……”我吸一下鼻子用衣袖用力抹幾下眼睛,“要什麽東西麽?”


    春陽突然抬手止住我說話,並作側耳傾聽狀,我一怔,就聽到不知是頭頂上還是敞軒外麵,傳來“咯咯咯”的聲音——


    “是……老鼠啃樓板麽?”我抬頭望,但天花上什麽也沒有。


    “咯咯咯——”,聲音越來越大,好像連腳下也感覺到響動了,我立刻想起先前曾有過的這種情形,莫不是王八寶在什麽地方弄出來的?


    “先、先生……”剛走開一會兒的雲香忽然驚惶跌撞地跑回來,手指著外麵,“少爺,有點不對勁!”


    “轟轟隆——”整座小樓這時都開始抖動,春陽眉頭一皺也不多問就飛身衝出去,我還在那發愣,地板下“咕嚕咕嚕”的聲音傳出,好像有水在底下被煮沸了似的。封離梧也驚覺不對跳著腳站起來,“這、這是什麽?”回頭看春陽出去了,便喊:“惡鬼小兄弟!”說時就要追去,這邊朱公子伸手想阻止他,可話沒出口又是狠咳,風娘隻顧扶著他,根本無暇分身去管。


    我心想封離梧壓根不明白狀況的,萬一有什麽不測怎好?連忙也跟著後麵,“封公子!”


    甫一撥開重重簾幕去到敞軒外,就被眼前的情景驚得定住,天空持續飄著大雪,但低沉的暮色中卻依稀透下微光,一股一股蒼青的風居然有了形色,在半空中分不清方向地飛來飛去,照見那台階下方原本一大片假山灌木的地方,此時全都如一鍋模糊粥般翻滾,春陽也是一怔,“這是什麽東西?”


    “咕嘟咕嘟”眼看著那翻滾的粥竟攪起一口漩渦,開始將周邊青磚路徑和花木也席卷起來。


    “啊!怎麽回事?”封離梧在那驚得大叫。


    春陽很快就醒悟過來,“必又是那王八精……”說時他的神情就隨即在變,眼睛迅速顯出漆黑顏色,十個手指的指甲也霎時間長出數寸黑鉤,強風從他腳下升起,我站在離他一丈遠的地方,也頓覺凜冽的寒氣像刀子一般刮到臉上。封離梧這時也意識到危險,但他回頭看見我,立刻將我拉住,“小月姑娘,你怎出來了?快進去……”他說時那個漩渦已經飛速卷到台階上,我們腳下也開始傾斜,我來不及驚叫,封離梧就一把抱住我,我們兩個人同時就站不穩朝漩渦當中滑下去。


    “咕嘟咕嘟”沸騰的糊塗粥似泥漿在身邊翻騰,但漩渦並沒想象中旋轉得那樣厲害,我和封離梧隻是半個身子陷入其中,他雖然嚇得大喊大叫,卻還死死攥住我的手臂,“啊!這都什麽……”


    “你們兩個不要鬆手!”隻聽春陽大聲喊道,隨即他就朝漩渦當中縱身躍了下去,我還沒看清楚,他就整個人消失在沸騰泥漿裏了。


    這時天空中原本飄雪低沉的暮色,竟隨著蒼青大風撥開了縫隙,從那當中透下幾縷稀微的光線,淡淡的清輝照在這依山而建的“風露人間”小樓,發出白骨般的光澤,我還猶在不知所措,可就在這眨一下眼的時候,身子突然一鬆,腳下猛地踏實,我和封離梧兩個人頓時坐在硬生生的地麵上,“誒?”


    我和封離梧一時麵麵相覷,半晌才反應過來,剛才那駭人的沸騰泥漿和傾坼的台階都消失不見了,我倆就好端端地待在敞軒簷下,周邊一切如常,天空依舊飄著大雪,沒有光也沒有蒼青的風在飛轉,封離梧訥訥地道:“這、這是怎麽一回事?”


    我一眼就看到春陽蹲在台階下方,此時正慢慢站起身,他的白衣在黑暗中颯颯飛揚,猙獰鬼臉的神情戒備地環顧四下,看來是他破壞了方才的漩渦?可一轉眼就什麽都消失了,是幻象?……王八寶做的麽?


    我正驚疑不定之間,春陽幾步跑上台階,封離梧這廂拉我起來,“小月姑娘,快起身,地上涼。”


    春陽好像沒看見他一樣,就從他身邊擦身而過,還撞了他肩頭一下,他被撞個趔趄,差點就撲倒在我身上。我也狼狽至極,趕緊起來攙著封離梧,那廂看春陽已經走到軒門邊的一堵牆前,伸手在上麵摸索幾下,然後又轉到另一邊的柱子上下察看,我想起先前王八寶曾在回廊的柱子上出現過,莫非他現在也隱藏在這些牆壁或柱子裏?


    封離梧還想說什麽,我急忙打手勢叫他別說話,然後指指屋裏,示意他跟我進去。封離梧困惑地看看我,突然他睜大眼睛望向我身後,“那是什麽?”


    說時遲那時快,我隻覺得耳後陡然又響起風聲,還沒來得及回過頭看,腳下就覺地麵劇烈一震,嚇得低頭去看,強勁的氣流重新迅速地鼓蕩起來,“砰”地麵磚塊崩裂開來,蒼青色的風自地底下湧出,後腰上就覺被個東西挾著巨大的衝力將我一頂,我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整個人就雙腳淩空被個東西帶著升了起來,仍留在地麵上的封離梧想伸手拉我一把,卻已連我的腳都夠不到了!


    “嗷嗚——”獸類的悶聲吼叫從我身後傳出,我隻覺得耳朵都震得痛響,回過頭去看時,才發現就在身後數米處的大股泥漿糊塗中,露出一顆足有兩扇鉚釘鐵門般大的獸頭,兩個大紅燈籠樣瞪圓凸出的睛目似乎剛醒,開闔幾下,猛地張開黢黑深邃的方形大口又發出“嗷——嗚”的獸吼。


    “嚇?”我已經完全嚇懵了,這時身下的之物翻側,我順勢就要滾下來,連忙伏低身子用手胡亂扳住什麽東西,那怪獸一動,我借著一點蒼青的微光才發現自己抱住的居然是怪獸手爪上方的腕臂,隻是這觸感很奇怪,不熱也不冰冷,硬邦邦的不像是普通血肉之軀,就是濕乎乎的泥石,且那怪獸抬起這隻手爪似乎正想往前一步,拍到台階上的春陽頭頂,可緊接著下方又傳來一聲碎石崩裂的巨響,原來是春陽一手劈斷廊柱,當中冒出一團煙氣,但瞬即又鑽入地板縫隙中去,春陽好像還在找著什麽,完全不知道頭上那怪獸就要致命一掌似的,我心裏怕得要死,慌亂大喊:“春陽!小心……”


    “轟”地一聲,獸爪落在石磚上,頓時一個深陷的掌印,旁邊的封離梧也好像嚇呆在那裏,根本挪不動步,可春陽的身影倏忽就失去蹤影,我被這一震,腦子裏也“嗡”響,支持不住鬆脫手徑直就要摔下來,可獸爪又立刻抬起,我落在它的爪麵又迅速被帶到高處,正暈頭轉向之際,白衣影驚起飛掠,就聽“噗——”地奇異鈍響,一股泥漿衝天飛濺,怪物登時發出難以置信的怒吼,並且雙爪揚起胡亂抓撓,我整個人也被甩到高空中,但立刻就被一襲寬白衣袖卷住,同時春陽單手接住我,在半空中一個倒翻輕飄飄落回地麵,我雖然被晃得七葷八素的,但間隙中還能看到那泥漿怪物仰麵朝天,其中一隻大眼眶裏卻突兀地插著根石柱,想來就是方才春陽徒手砍斷的那一段?


    “謝……”我雙腳落地後還沒來得及把謝話說完全,春陽就粗暴地將我和旁邊的封離梧往屋裏一推:“你們兩個凡人別在這裏礙事!”


    “哦、哦……”我腳步虛浮不穩,但還是踉踉蹌蹌扯上封離梧往屋裏撥開幾層簾幕躲進去。


    “小月姑娘,剛才那是怎麽回事?小月姑娘你沒事吧?……”


    我驚魂不定,胸口裏的心已經跳到嗓子眼了,大口抽幾口氣,那封離梧卻還喋喋不休地詢問,我連話都說不出,兼之被晃得頭暈目眩的,隻能蹲下來捧著額頭歇息一下,可簾幕裏突然傳出風娘驚恐的聲音:“長君……您醒醒!長君……”


    “啊?”封離梧聽到這話頓時什麽都顧不上了,轉身衝去,“長君!”


    我一時還沒明白過來,半晌腦子裏才轉過彎,誒?就聽裏麵封離梧悲慟痛呼:“長君!”


    竹公子死了?我不知為何頭皮一麻,有種不祥的感覺迅速爬上心頭,先前王八寶就曾說過因為風娘的餓魂動了心魄什麽的,所以結界有崩壞,莫非指的就是風娘與竹公子之間的情愛?看這些天風娘因竹公子的病體而憔悴的模樣,現在竹公子若死了,她會如何?……我的念頭才轉到這,即再次感到身下的地板發出比之前更加激烈的顫抖,仿佛就跟上回在“雪鵷嶼”所見的鄭梅夫死祭失控一般,整座樓閣都在“咯咯咯”地搖晃起來,我掀開簾幕進去想看一眼,卻“噗”地被內裏衝出一道無形風浪翻倒在地,封離梧的聲音驚惶高喊:“風、風娘你……”


    我艱難地爬起身衝進簾內,隻見竹公子仰躺在風娘懷中,雙目微睜卻已灰敗沒了生氣,他的下巴乃至衣襟上還黏糊了大片血跡,發髻拋散風娘一身,而風娘此時此刻摟著竹公子的屍身,雙目已哭出了黑色的血淚,同時大團暴虐的藍火在周圍各高空、低處“呼呼”自燃,雲香她們蜷縮在周邊角落裏瑟瑟發抖。反倒那封離梧好像仍不懂害怕一樣,這時連滾帶爬竟還想靠近過去,無奈風娘周邊的藍火和旋風數度吹得他眼睛都睜不開,隻能用袖子掩麵拚命亂喊:“風娘?長君……”


    “嗷——嗚”樓外猛地一聲震天的獸吼,緊接著持續良久的震蕩和倒塌聲,我捂著雙耳隻覺得頭腦都疼得發黑,終於這時看到春陽快步跑進來,那怪物似乎也沒讓他輕鬆,原本精潔修整的衣袂缺損,綸巾也脫落披下長發,但目睹到風娘的情形,春陽由不得懊惱地跌足自己遲了一步,旋風把他的長發吹起,那張蒼白的鬼臉眉心倒豎,顯得異常凶惡,緩下腳步走向敞軒當中,天花已經震裂得“簌簌”掉下碎石渣滓,眼看整座“風露人間”就要坍塌的趨勢,春陽氣得用力一跺腳,就聽“咣”地就如石杵落地的巨響,“人已經死了,你這樣也沒用!”


    這話說完足足半晌,風勢好像漸漸弱下些,風娘才頹然轉向春陽,“當真是……醉死的?”


    春陽咬牙恨道:“這酒沒毒,確是昆侖觴,我剛說了,它畢竟已在幽冥數百年,凡人喝了,當真醉死,但你應該知道,他的病癆本就捱不過多少時辰,我本意是陪他喝著酒,叫他走得舒服點,也叫你寬慰些罷了……偏偏那王八這時引來土精搗亂!”


    風娘俯身將臉貼在朱公子的耳鬢,“夫人叫你來,也不過是變著法想叫我繼續為她賺錢罷了……”


    春陽眯一眯眼,但並沒有更生氣的樣子,“因為這個男人,竟能叫你釋懷這百年來的怨恨?”


    風娘將朱公子的身體更緊地摟住,旁邊的封離梧聽到他們倆的對話,雖然還是有很多困惑的神情,但這時張一張口正想說什麽,風娘沒等他出聲就迅捷不及掩耳地快速朝他一揮手腕,就見封離梧無聲地仆倒在地,我以為封離梧被她殺了,嚇得“啊”地驚叫出聲。


    但風娘深吸幾口氣勉強止住泣聲,突然朝春陽叩拜下去,“春陽少爺,我隻求您一件事,您若答應我今世便是承您天大的恩情,來生做牛馬來還了……”


    春陽看著她,也有點泄氣地似乎歎一口氣,“你要我讓姐姐放過你?”


    “是,夫人隻聽您的話……我但求、但求少爺將我與他的屍骨一起拋到那無人去到的山澗裏……接下來能隨他一道走那黃泉路,若有來生、來生……”風娘深深垂首,泣不成聲。


    “他出身高貴,恐怕也是謫仙一流的輪回,即便迷了本性,轉世恐怕仍有好去處,而你……卻不一定了。”


    “我倆盟誓,生生世世,即便隻能做他靴底沾染的風和雪,我也……”風娘的話語聲漸漸低沉下去,周遭的鬼火也隨之黯淡,一切歸於黑暗死寂,直到露哥掌燈,碧蘢夫人出現在敞軒門口,看到眼前情形,麵色猶有不甘,但終於也長歎一口氣,慢慢走過來,釵環叮當作響。我借著那燈光,看到風娘的身體以奇特又有些恐怖的形象蜷縮交纏在朱公子的屍身上,春陽沒有看碧蘢夫人,用靴尖將滾在地上的那壇傾倒的昆侖觴輕輕一踢,似乎小聲嘀咕句:“可惜這好酒,這昆侖之觴……”轉身朝外走去,碧蘢夫人的嘴唇動了動,還想說什麽,春陽已經別過臉去,看不見他的神情,隻是扔下話:“姐姐,叫辦事的小鬼帶上她的骨頭,將他倆扔到沒人的山裏去,那個活的順便丟到外麵……我乏了,叫人拿熱酒和點心來。”


    “風露人間”的結界終歸還是失守了,後來我聽王八寶說,原本春陽似乎想陪著那位竹公子死前暢談飲酒,借著言語導引多少好能叫他死時少一些痛苦,叫風娘少一點衝擊,興許還能打消風娘隨竹公子而去的念頭,保住怨魂結界;但想不到正是王八寶瞅準時機,憑借土遁的功夫設法引來一隻大土怪精獸,待把春陽引開之機,讓二人深情話別,且竹公子動氣吐血死在風娘麵前,這一場事故也就按照他滿意的方向結束了。我聽到這裏不禁氣得敲幾下王八寶的頭,“你引來的那隻怪物差點吃掉我了知道麽?你個臭王八、臭王八!”


    “唉喲、唉喲,不是小月,你聽我說,那土獸即便將你吞下去,我也會救你的,你準保死不了,別打、別打!”王八寶抱頭鼠竄,我卻打不停手,“而且你不覺得風娘和那位竹公子很可憐麽?你還這樣利用他們?”


    “那是他們命中注定的事,我能奈何?”王八寶做個吐舌鬼臉,“不過那餓鬼小子居然比我想象的有些仁心啊,在花園子他就救過你一命了,你這後知後覺的凡人小姑娘,哼!還有另一個那叫封什麽的,卻也沒叫那幫女鬼吃掉他,還放他出去了,哼,隻不過外麵天下之亂,他就算跑出去了,往後也沒路好走。”


    “你說什麽在花園子救過我一命?”我一怔。


    “那回你隨那個骷髏手的女鬼到花園裏是要做什麽?可是她誆騙你過去的?我告訴你吧,結界崩塌後這些女鬼身上的肉都慢慢沒掉了,要補就得靠鮮活的人肉,她正想動手之際,正是那餓鬼小子突然出現她才住手的,後來她就把廚房裏另一個丫頭吃掉了!”


    春陽……又救了我一命?我猛地心底涼透,半晌不能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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