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陸大雪如綿,陰雲連日不開,軒轅台前,唐軍瑟縮。


    遼東渤海,卻是一派豔陽天氣,燦爛的日輪投下熱烈的光輝。


    呼嘯的海風從東方吹來,卻全無清涼舒爽的意味,反像是從噴發的火山口中吹出,燠熱無比,三百艘海船之上,人人喘息,雨汗長流。好熱天氣!怎見得好熱:


    萬裏乾坤,似一輪火傘當中。四野無雲風盡息,八方有熱氣升空。高山頂上,大海波中。高山頂上,隻曬得石烈灰飛;大海波中,蒸熬得波翻浪滾。林中飛鳥,曬脫翎毛,莫想騰空展翅;水底遊魚,蒸翻鱗甲,怎能弄土鑽泥。正是:喊聲振動山川澤,天地乾坤似火籠。


    副元帥、遼東道行軍總管、尚書左仆射、衛國公李靖,站立於旗艦船頭之上,長須為海風所吹,飄向腦後,心中頗覺疑惑:遼東乃東北苦寒之地,十月天氣,如何這般炎熱,更勝南國盛夏?


    海風更勁,前方數十裏外的海岸邊,一座青黑色的城池突出在岩角上,仿佛巨獸蹲踞之狀。


    首壤是朝鮮的都城,是一座經過一千七百年風雨的舊城了。


    商亡之時,朝歌陸沉,箕子奉成湯神主東奔,於渤海之涯立國,國名高麗,亦名朝鮮,定都於首壤。


    此後一千七百年間,中原王朝更迭,迭遭喪亂,高麗常與五胡之兵勾連,自東北方侵擾中國,漢末以來,為中國大患,前隋煬帝舉國跨海征遼,不想意外大敗,隋氏天下於是分崩,遂有英雄逐鹿,唐代李興之事。


    這一次李世民趁北魏內亂,禦駕親征,誓平北魏,又分兵一百二十萬,由大唐第一名將李靖率領,自碣石入海,來伐朝鮮,要除了這中原千百年來的贅疣之患,東、北兩方既平,方可進兵西方,重行將四洲混一,複三代之舊貌,為萬世之基,建理想國,使億兆樂業安居,再無刀兵劫厄,這是李世民一生大願,縱然曾為之殺兄殺侄逼父,心中不免疚愧之情,卻也從來不曾動搖。


    陛下既有這番大願,我等自要助之達成,李靖抬眼遙望首壤,悠然出神。


    首壤城上,忽然有道道斑駁散碎的金光在閃動,“那是什麽?”李靖心中一動。就在此時,千百道金光幾乎在一瞬間調整了方向,聚成一束,射向一艘唐軍船艦的主帆。早就吃透桐油,又被陽光灼得極其幹燥的主帆幾乎立刻就燃燒起來,很快延燒到其他帆上,不一時,整艘船艦都已浸沒在熊熊的火焰中。


    船上士兵驚呼此起彼落,跳躥奔突,紛紛跳入大海,大海卻於同時狂暴起來,並沒有風,卻發出巨大的咆哮,洶湧地起伏奔騰,一座座碧綠的浪峰相互撞擊,發出巨大的轟鳴聲,將燃燒的船隻撕碎,送入海浪深處。


    金光橫掃,海浪滾湧,越來越多的唐軍船隻開始著火,傾側,沉沒,李靖見狀,舌尖春雷滾動,大喝一聲:“妖孽敢爾!”拔劍在手,左手掐雲雷訣,一字一字清聲道:“弟子奉宣玉虛,太上元始:足濟水火,體法乾坤,堅剛勵百煉之鋒,雪刃涵七星之象。指天而妖星殞晦,召雷而紫電飛騰。吾今仗握叱妖氛,三界鬼神皆指攝,一揮萬裏總澄清,地境邪精俱絕滅。”數十裏方圓內雲氣急速湧動匯聚,渤海上方中漸漸出現了一個巨大而繁複的符紋,緩緩旋轉,李靖朗聲念誦,周身電火圍繞,劈啪作響,須發俱張,舉劍向天一指,卻並無預期中的雷電和大雨降下,大海之上的空氣此時竟幹涸如同沙漠,李靖怔了一怔,誦道:“唵,吽,吒,唎!”將劍向天再一指,仍然是毫無動靜。


    首壤城上金光亂掃,唐軍艦隻一艘艘被烈火包圍,被海浪打碎,吞噬,李靖心急如焚,這時城上有冷笑聲劃空而來:“我高麗自有神明護佑,李將軍何必做這無用之事?”冷笑聲中,城頭上出現了一個白色的人影,李靖將眼看時,見此人修軀長眉,身穿白袍,約莫三十餘歲年紀,正是高麗國主泉男建,傳言乃箕子三十七世之孫,世代掌握朝鮮。


    李靖符咒無功,又見泉男建立在城頭,洋洋得意,皺起眉頭,便聽身邊清叱一聲,一抹紅影如電閃出,倏忽飄過大海,襲向城頭,一陣急促的金鐵交鳴聲響過,首壤城上金光散亂,顯出原形,原來城上有數萬高麗兵士,身穿青黑衣甲,四人一組,張著數千麵金銅巨鏡,映著天上烈日,鏡光如日,匯聚一處,直可流金爍石,土山為焦。


    城頭上軍士亂呼中,那一道紅影去來飄忽,起縱如煙,每落處便有金鏡崩碎之聲,如鳴玉鏗然,霎時間已有百餘麵金鏡破碎,碎金灑滿城頭,泉男建微微動容,卻並無慌亂之色。


    紅影亂旋,忽然從男建周身數百護衛中一穿而入,現出身形,乃是一名女子,烏髻高挽,鳳眼細長,額上有蓮花之狀,周身紅裳迎風鼓舞,掌中萬縷塵絲炸開,蓬然如一朵紅雲,向泉男建當頭罩下。


    泉男建向後急退,一道凜冽的寒風自斜刺裏突出,直刺入紅雲之中,叮叮叮叮之聲密如驟雨,紅雲紛散垂下,紅裳女子向後飄退丈餘,蕩起厲風如狂浪,數百名高麗士兵如斷線風箏般自城頭墜落。


    女子執拂而立,塵絲飄舞如紅煙,放眼看時,見城上多了一人,王者衣冠,虯髯威猛,肩挎長弓,腰懸箭壺,掌中一柄長劍,冷光流動如寒水。


    “張三郎,原來是你。”紅拂女冷冷道。


    “不錯,是我。”那虯髯王者傲然向天,明烈的日光照下,他兩隻眸子竟是一金一碧,湛然分明。


    這虯髯男子正是當今扶桑國主,應神天皇,又名八幡大聖,隋末亂離之時,他曾以張三郎之名潛入中土,欲龍戰以圖天下,李靖與妻紅拂女便是當時與這虯髯客張三郎結識,有過一段因緣。李世民應運而興,兵起太原,李靖與紅拂女及昆侖門下諸派分支皆秉玉虛符詔以輔之,代隋而有天下,虯髯客所謀終於不成,退歸東海扶桑,殺其故主,役其人民,控製了扶桑、扶餘、傲來以至渤海、南洲數十萬裏海上生涯。


    “我等此來乃代天征伐,張三郎,你以為你能擋得住我們麽?”紅拂女甩拂冷笑,紅裳獵獵如飛。


    “嘿嘿,今逢劫數,不比昔時,你且回頭看看。”八幡亦冷笑。


    紅拂女飄然踏空轉身,這時李靖已將唐軍重行整合,雖損了數十艘海船,七八萬士卒,且喜尚無大礙,卻見東方大海之上碧浪嘩嘩急旋,如大漏鬥,無邊海水沿著漏鬥的陡壁傾瀉而下,一團團墨黑的雲朵從海底湧出,頃刻間布滿了大海,風霧如晦,其中有戰鼓之聲,一艘艘戰船自雲霧間駛出,又有無數鐵甲騎士,皆戴猙獰鐵麵,目中精光閃閃,甲葉間綠火流離,手提黑鐵長槍,騎鬼馬,跨鯨鯊,出沒於陰沉的海浪雲霧之間,凶戾的氣息在鹹濕的海風中飄來,彌漫在無邊的大海上。


    這……竟不像是生人氣息。


    李靖皺眉沉吟。


    戰鼓一聲,天海俱寂,一艘大艦自海底一旋而出,船上豎玄鳥之旗,高張數百丈,一女風鬟霧鬢,玄衣黑裳,立於船頭,雖然臉色略顯蒼白,正如海上月明,皎然如雪,不可方物,較一千七百年前更見清麗出俗。


    李靖與紅拂女與八幡雖是舊識,卻也並不確知此人來曆,見了船頭這名女子,大感詫異。八幡大聖早已飛身而起,越過大海,踏上大船,隨即向正中船艙跪倒,那玄衣女子亦回身跪倒,左右數百戰艦上無數陰兵鬼卒,連首壤城上軍卒與高麗國主泉男建在內,都同時向那船艙拜下身去。


    艙前紫幕深垂,紋風不動,卻漸漸有濃烈的光明自簾後不絕散發出來,越來越亮,天上的太陽仿佛正在失去顏色,蒼白無力,海上卻憑空生出了一輪朝日。


    詩雲:日出東方隈,似從地底來。曆天又入海,六龍所舍安在哉?


    “呃。難道……”紅拂女飄身回到李靖身邊,心中駭然。


    “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常。”簾後紅日如火,有鳳鳥飛騰之狀,清湛的聲音自無限光明中發出,升上高空。


    黑衣女子、八幡大聖與左右戰艦及首壤城上士卒同聲相和:“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後,奄有九有。商之先後,受命不殆。”


    紅日光耀,海水激蕩,波濤如怒,簾後人道:“天命玄鳥,曰商是常,我大商自此重出世間。”眾人高呼:“天命玄鳥,曰商是常!天命玄鳥,曰商是常!天命玄鳥,曰商是常!”


    蓋黑衣女子者,即妲己是也,今為扶桑國神功皇後,八幡大聖應神天皇者,紂王與妲己之子也,因是人妖混種,所以有雙瞳之異。自海底而來的這些商軍艦隻上,都是昔年朝歌守軍,早死多年,英魂不滅,化為屍神,守護成湯幼主,直到如今。


    那麽,這簾後之人,不問可知……李靖抬頭往天上看去,見日輪蒼白,若有若無,海上卻光明熾盛,如火如炎,直透重霄,下徹碧海,一海皆澄,直可看見海底遊魚。


    李靖心下再無猶疑,提氣喝道:“成湯天下早亡,君逆反天常,竟不怕禍延自身麽?”簾內人聽了,忽然低低發笑,半晌道:“身?我早已無心,怕什麽禍延自身?”李靖道:“我要親上瑤池,將此事稟於玄穹大天尊,且看大天尊如何處置?”


    “哦,嗬嗬。”簾中人又低笑道,“那麽我便送你一程。”


    一道明亮之極的白熾光輝自紫幕之後射出,向李靖身軀罩來,紅拂女揚起拂塵,旋動塵絲,往前一擋,萬千細小紅絲在輝光之中輕輕飄蕩,如花綻放,看上去十分優美,紅拂女卻格外吃力,紅裳鼓蕩,額間蓮花開放,白氣氤氳,嫋嫋蒸騰。


    李靖提劍上前,高舉長劍,向那道輝光重重斬落,紫幕之後輕嗤一聲,又是一道輝光射出,向李靖麵門襲來,李靖橫轉長劍,劍身散出重重深青色水幕,擋住這道光輝,左手掐訣,念動真言,召遣諸天雷霆星辰之力,卻毫無感應。


    李靖此時身軀,並非元體真身,不過是應運降世,輔佐人皇,所以不過是肉體凡胎,神通十分有限,但他受有玉虛符籙,可以遣召周天八部之力為己所用,所以一向倒也無往不利,然而此刻八部眾神幾乎都在大摩訶難降伏界之中,神力絲毫不能外泄,李靖如何能夠遣用?見符法毫無感應,李靖心中有些慌亂,掐指計算,卻又如雲生水合,糾結一處,看不分明,不禁更加分神求算。


    他與紅拂女正與簾中人輝光相持,李靖心神散亂,簾中人如何不知,冷笑一聲,輝光陡然加強數倍,啪的一聲輕響,李靖掌中長劍炸成無數金屑,隨即化為黃金色的霧氣蒸騰而去,輝光再無阻滯,一往而前,將他全身籠罩,紅拂女驚呼一聲,旋身來護李靖,射向她的輝光亦於同時加強,紅拂女悶哼一聲,倒退數步,急回頭看時,見李靖身軀已然透明有如琉璃,那道輝光如長蛇般倒卷而回簾內,李靖虛影立於原地,忽然崩散,數道清氣衝天而去,紅拂女一頓足,再顧不得其他事情,駕紅雲急急隨後追去。


    唐軍失了主帥,正沒做道理處,四下裏金鼓大作,風濤鼓蕩,商軍陰神皆向前圍來,首壤城上,泉男建開了水關,高麗樓船亦從關下馳出,殺入唐軍艦隻間。


    一時間渤海之上殺聲震天,浪花激蕩,如血如火,紅日生光,煎海沸滾。


    怎見得,有詞為證,詞曰:


    生者為過客,


    死者為歸人。


    天地一逆旅,


    同悲萬古塵。


    底事多爭鬥,


    曆劫無休息?


    二十八天之上,雲樓宮中,有一男子,手托三十三天舍利子玲瓏塔,三綹黑須飄灑胸前,瞑目而坐,忽然身子一震,清氣流布周身,男子睜開雙眼,宮外紅雲拂過,紅拂女紅裳如火,徑自闖入大殿。


    “將軍無恙吧?”紅拂女見李靖睜眼,喜而相詢。


    當年李靖父子四人,肉身成真,上居天宮,李靖受上帝敕封,為降魔大元帥托塔天王,總領四大天王。殷夫人乃凡胎肉體,上不得天庭,年紀又大了,也不宜修道,索性解體輪回,重修仙法,塵世有名,喚作紅拂女,二十年前,與李靖下世同輔李唐。


    李靖站起身來,搖頭道:“我不礙事,隻是這東君竟如此大膽,公然勾結狐妖,要逆反天規,複辟殷商,大天尊是知也?是不知?”


    紅拂女道:“還有一事奇怪,方才我上天而來,見重重天闕都是空空蕩蕩,除了些當值雜務的天丁神將,八部神明全不見蹤影,不知去了何方。”


    李靖訝道:“有這等事?”出宮觀看,果見各處空曠,神光潛消,闃寂無人,隻有廊廡之下,有些仙童、玉女、力士之流,在那裏做些灑掃雜務。


    李靖大為驚異,叫幾名仙童過來,問:“滿天神明,卻都去了哪裏?”童子道:“天王竟不知麽?八部正神都已奉敕下降燕山,不知做甚麽去了。”李靖與紅拂女都是大驚,揮退童子,撥開雲霧,向下觀看,隻見弱水風浩,大海茫茫,神光離合,內中隱隱有龍蛇戰鬥,血火紛飛之狀。


    “呃,我們去燕山看看。”李靖手托寶塔,與紅拂女並肩出宮,穿雲破霧,飛身直下天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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