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天之下,大鮮卑山烏桓嶺形如白頭老者,巍巍立於南贍部洲、北俱蘆洲、西牛賀洲三洲交界處。


    大吉嶺、五行山、蔥嶺、天山、祁連山與烏桓嶺遙遙相對,山脈連綿,曆一萬三千裏,中間隻留一線,可通中西,故此得名一線峽。


    此刻山道之上,蹄聲清脆,十餘騎人馬自東北方馳來,馬上乘客乃一名僧人、數名道士,正是玄奘與丘處機、馬鈺與門下弟子。


    玄奘在瞿摩帝伽藍住了七日,說法七日,竇太後與白衣尼十分恭敬,攜承乾日日前來聽經。竇太後一生好佛,本欲請玄奘留住瞿摩帝伽藍主持法事,玄奘不願,隻要西行,竇太後無奈,隻得允諾,李承乾卻被竇太後留在了身邊,魏主燾因承乾是太後嫡孫,又曾是敵國皇太子,位望隆重,以為奇貨可居,封承乾為平城王,參預朝政。


    玄奘重又西行之日,承乾與竇太後、白衣尼送至都門,依依而別,玄奘打馬出得城外,丘處機和馬鈺率幾名弟子卻早就在城外等候,一路護送玄奘至大吉嶺下。


    至一線峽前,眾人勒住馬匹。


    “前去已非魏國地界,貧道師兄弟卻要先回,法師一路珍重。”丘處機、馬鈺各騎駿馬,依舊是青衫飄拂,儀態高華。


    “兩位真人請回。”玄奘回馬作禮,複又撥轉馬頭,輕夾馬腹,徑自向前奔去。


    “法師,就是上了靈山,見了你那釋尊,也不得謂我此舉為無理。”丘處機忽然縱聲叫道。


    “貧僧自會向世尊求教,不必真人再言。”玄奘更不回頭,那紅馬雖然又老又瘦,卻神駿非常,瞬息間已奔出數裏遠近。


    “法師,此去五行山下,有一人等你,且不要錯過了。”丘處機音量寬洪,群山皆應,如滾滾雷音穿過萬裏長峽,群峰積雪偏又不受半分影響。


    “須彌山下,更有八萬萬魔軍等你前去。”說到這裏,丘處機卻故意放低了聲音,幾同自語。


    “師兄,我們回罷。”丘處機轉頭向馬鈺道。


    馬鈺點點頭,將白拂一揚,道道白雲旋動如飛鳥,氤氳而起,托著眾道士人馬,須臾上了高天,往東北方向去了。


    且說玄奘縱馬前行,峽中窄狹,兩邊岩壁勢欲壓下,唯見頂上一線青天,湛藍深徹。那紅馬兩耳批風,奔將起來,四足幾不著地,真個如騰雲駕霧,兩肩鼓動,汗珠滲出,殷紅如血,陽光下竟同寶珠般晶瑩剔透。


    不消半日,已過了七百裏大吉嶺,那紅馬足下卻漸漸緩了下來,玄奘隻道它一陣疾馳,有些疲累,便下了馬背,挽轡徐行,隻向那草青處行去。


    正當五月,已入炎夏,如在南洲,早已是芳菲落盡,濃蔭如蓋,這一線峽中卻是猶有餘寒,涼風習習。山間春花始發,綠草如茵,流水潺潺,自山巔逶迤而下,明晃晃的日頭下,閃爍著繽紛的七彩琉璃光澤。


    玄奘且行且賞,忽抬頭見前方九霄空裏有五道雲氣,通天徹地,如峰如柱,聚合翻騰間,隱隱有無量貝葉金文,無限梵音振響,演成地、火、水、風、空五大之形,唱言苦空無常遷流之理。


    五色光雲層層堆壘,便如空際盛開了一朵碩大的蓮花,重重蓮瓣開張處,祥光垂地,複又倒卷上去,百千萬億貝葉金文於光雲間流轉不已,現為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如轉六色梵輪,光明燦爛,照耀四方上下,虛空世界。


    “善哉,此必是那五行山了,不想今日得見此世尊妙印,甚深大法,實是玄奘宿世緣法。”玄奘合掌恭敬,五體投地:“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


    正膜拜間,隻聽那山腰間喊聲如雷滾:“那西行的,卻往哪裏去?這裏來,這裏來。”玄奘吃了一驚,好在丘處機提醒在先:此必是五行山下那人了。當下拽著木杖,牽著馬兒,向五行山前行來。


    那五座神山看著近在眼前,待向前去時,卻好走了六七裏光景,方見一道陡坡,青岩蒼蒼,平滑如鏡,陡坡盡頭,石窟窿裏探出一人,揮著左臂,連連呼叫:“這廂,這廂。”玄奘將馬兒係在坡下,拄著木杖,小心翼翼爬上坡去,看那石匣中時,原不是人,是一頭猿猴,金毛披散,雙睛如電,搖著一條臂膊,口作人言:“九公果不曾騙我,你來啦,你來啦!”


    “你是何人?何以被世尊困在此地?何以呼喚與我?”


    “你是玄奘?此去西行求法?”猿猴不答,卻反問玄奘。


    “貧僧正是玄奘,此去西方,求見我佛世尊,你有什麽話說?”


    “是你,是你,是你。”那猿猴喜不自勝,抓耳撓腮,玄奘也不說話,靜靜而立,待那猿猴自己陳說。


    “師父,我是花果山水簾洞洞主孫悟空,隻因反亂天庭,被那釋迦老兒封禁在此,六百餘年,不得掙展,往師父大慈救拔。”悟空高聲訴說。


    “你且休忙,待我看一看來。”玄奘點了點頭,盤腿坐下,將手按上悟空頭頂,瞑目低頭,運天眼通看時,倒吃了一驚,隻覺那猿猴體內五色光氣氤氳騰湧,浩浩無邊,非道非魔,中心處卻有一點靈光,結出一朵毗楞伽千葉寶蓮,妙色紺青,隱然竟是無上至真,大乘宗風,隻是那蓮華將開未開,四周遭煙雲繚繞,盡是些前世遺恨,今生怨憤,那蓮華蒙塵結垢,黯然無色,不得大放光明,照耀靈台。


    “善哉,原來是這般因果。”玄奘微微歎息,將木杖放在一旁,斜靠崖壁,右臂橫擔腦後,左臂手觸山岩,二目微閉,竟而睡過去了,悟空見了,心中微微一動,也不出言打擾,也自瞑目睡去了。


    魂夢之間,隱隱又到了當日靈台方寸之境,億萬蓮池之畔,那清瘦道人輕搖樹枝,緩緩而言:“我有三解脫門,空為第一,你既以孫為姓,從今以後,便叫做孫悟空罷。”


    “……你但以此修持,以心印道,以道印心,印無所印,心無所心,則妙理自明,神通自證,何足道哉。”


    忽一時又到了當日初被封壓之時,那釋迦牟尼空際傳音:“……行者係心身內虛空,所謂口鼻咽喉眼胸腹等,既知色為眾惱,空為無患,是故心樂虛空。若心在色,攝令在空,心轉柔軟。令身內虛空漸漸廣大,自見色身如藕根孔。習之轉利,見身盡空,無得有色。外色亦爾,內外虛空同為一空。是時心緣虛空,無量無力,便離色想,安隱快樂;如鳥在瓶,瓶破得出,翱翔虛空,無所觸礙,是名初無色定。”


    “行者如虛空中受想行識,如病如癰如瘡如刺,無常苦空無我,更求妙定則離空緣。所以者何?知是心所想虛空欺誑虛妄,先無今有,已有還無。既知其患,是虛空從識而有,謂識為真。但觀於識舍於空緣,習於識觀時。漸見識相相續而生,如流水燈焰。未來現在過去識,識相續無邊無量。行者心柔軟故,能令識大乃至無邊。是名無邊識處。……”


    “悟空,悟空,老師父當日為我取此名字,大有深意,我卻懵然無知,不知老師父微言大義,實在是昏聵,昏聵。”


    又一時濃濃倦意襲來,但覺身處虛空,淵深無量;無所有處,無所停泊;虛無之裏,寂寞無表;無天無地,無陰無陽;無日無月,無晶無光;無東無西,無青無黃;無南無北,無柔無剛;無覆無載,無壞無藏。無前無後,無圓無方。


    那一無所有的黑暗盡頭,驀然生出一縷精芒,悟空方凝目間,那光芒陡然大漲,滔滔滾滾,遍滿十虛,無處不在,耀得悟空有目難睜,全身內外一時洞徹,空空如也,不自禁“嗬”了一聲,隻聽耳邊有人誦念佛號:“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抬頭隻見一抹金紅色的晨曦裏,玄奘低頭對自己微笑,遠山間的白雲緩緩流過他的眉際。


    原來兩人這一睡,就睡了七日七夜,這日已是第八日清晨了。寒意料峭,遼闊的大地正從沉睡中慢慢蘇醒,大鮮卑山將它巨大的陰影從東方投來,遮蔽了整個一線峽,陰影下的群峰幽靜而深邃,西方的須彌山也在雲海中顯現出了雄偉的身姿。


    “休得與我提那老和尚!”悟空聽得釋迦牟尼之名,甚是不忿,跳將起來,忽地自己驚“噫”一聲,翻身落下,回顧四周,“我怎地出來了?”隻見四下裏空空如也,五行山不見蹤影,滿天金文梵唱亦消於無形,白衣的清俊僧人倚杖微笑,站在自己身前,晨風滿袖,似欲翩然飛去。


    “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孫悟空,你休得驚異。是五行山,實無五行山,是名五行山,乃至大地山河,盡空世界,無邊塵刹,淨穢有無,皆是一心變化所現,何曾有也?


    “汝被困六百年者,皆由汝心狂亂自困,非他人欲困汝也,狂心歇處,即是菩提,汝今知之否?”


    玄奘語音輕柔,但在悟空聽來,卻不啻驚雷擊破天關,又如汩汩清泉,流入心底,不由得心悅誠服,拜倒在地:“謝我師教誨,悟空知道了。”


    “善哉,汝今既合真空,當契妙有,奉行十善,慎勿退轉,貧僧去了。”玄奘說罷,轉過身去,一步步走下石岩,乘馬欲行。


    “師父。”悟空正欲追去,忽地裏潑辣辣一陣響,自一線峽中奔出一群野豬,為首者身如白象,獠牙翻卷,從頭至尾,有七八丈長短,自背至蹄,有四五丈高下,渾身白毛有三尺許長,二目中金芒吞吐,見了悟空,歡聲呼吼。群豬亂叫,此起彼伏,呼呼轟轟,滿山頭向上奔來,一時間一線峽中煙塵大起。


    “乙事主,我出來啦。”悟空見到為首這大白豬,也十分歡喜,一個筋鬥翻下山去,正落在那大白豬背上,那大白豬背著悟空,就往東跑,群豬震天咆哮,浩浩蕩蕩,潮水般向東湧去。


    “慢著,慢著,乙事主,我還未曾謝過恩人。”悟空急忙按住乙事主頸毛,那乙事主卻也懂事,猛地將身一甩,一縱一躍,已站在玄奘身前。


    悟空跳下豬背,向玄奘道:“師父大恩,悟空感懷至深,師父遠去西方,悟空本應隨身護法,隻是尚有一事,容我辦妥,再來保護師父。”乙事主哼哼唧唧,點頭擺尾,仿佛也是這個意思。


    “無妨,你且去罷,三界唯心,萬法唯識,貧僧但守一心,邪魔億萬,烏足為害?你不必掛念。”玄奘翻身上馬,絲毫不為介意。


    “師父且慢。”悟空於腦後拔下一根毫毛,“師父請將此收於身旁,遇到急難之時,將此毫毛取出,大喊三聲:孫悟空。雖隔天涯,我也知之,我便來也。”


    “多謝。”玄奘收了毫毛,放於懷中,將木杖一舉,那紅馬揚首發足,直往西去了。


    悟空看著玄奘去遠了,跳上豬背,打一個呼哨,將手往東方一指,群豬齊吼,黃塵騰騰,狂奔而去,無多時,偌大豬群竟飄飄蕩蕩,起在空中,千裏黃雲赤霧,翻翻滾滾,飛馳朝日之下,東洋大海。


    “啟上我主薄伽梵:那和尚來了。”


    須彌山頂,曼荼羅壇城中央,十六天魔左右侍立,無邊魔眾簇擁圍繞,刹魔聖主高居寶座,一名僧人長跪於前,隻見他身高丈六,頭如笆鬥,赤須飄灑,目射金光,項下戴一掛人骨頂珠,身披烈火袈裟,卻是那烏斯藏的魔僧火首毗耶那,前番曾入南洲嬲亂中土眾僧,不知何時也皈依了刹魔聖主。


    “唔,很好。”刹魔聖主輕輕撫摸著手腕上的一條小小金蛇,那小蛇昂起頭來,吐出蛇信,嘶嘶作響,“此人十世輪回,已臻圓滿,將入補處,成就菩提,我奈落伽六部魔眾,與我將他擒上山來,亂其道心,入我魔道,叫那那羅延後繼無人,宗教絕滅。”


    “是。”左右魔眾肅然領命,百千萬金翅鳥衝天而起,當先鳩摩羅王六首十二臂,掌金弓銀箭,騎一頭七彩孔雀,五雲擁護,飛下魔城,往閻牟那河口而來。


    且說南天竺薩他尼濕伐羅國曲女城此時乃戒日王在位,此王乃釋提桓因陀羅應化輪身,乃當世護法名王,手中金剛雷杵勇猛無敵,南印度大小三百餘國,皆以戒日王為盟主。


    這一日護法龍天傳信,東來聖僧將臨西土,雷音佛旨,著戒日王速往奉迎,戒日王不敢怠慢,點起三十萬象軍,順閻牟那河南岸東來。


    此時玄奘一人一馬,剛剛出了一線峽,踏足西土,前臨閻牟那河,眼見沃野萬裏,炊煙四起,遠近城郭,草木豐茂,果然是佛陀故園,安樂淨土,與中土景象大不相同,玄奘讚歎無已,下得馬來,伏地叩拜:“南無大恩大德本師釋迦牟尼佛!南無大慈大悲救護主菩薩!南無清淨海會佛菩薩!弟子玄奘,以何因緣,得睹世尊生身傳法之處!”


    高天之上,風寒雲淡,無數金翅鳥振翅飛繞,齊聲鳴叫,鳩摩羅王穩坐孔雀,開金弓,搭銀箭,指定下方。


    玄奘伏地禱拜,忽地心生警兆,舉首仰觀,強烈的太陽光直刺入眼,白晃晃的什麽也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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